第74章
起床号依旧在六点钟准时吹响,早饭依旧是由吴峥嵘打回来的,孩子依旧是吴峥嵘负责接送的。从军事学院乘车去单位上班,还能少坐两站地。
除了有两次下班坐错车,坐回了军工大院,其他方面都没什么可挑剔的。
“小叶,咱们一会儿去办公厅一趟,你准备一下啊!”夏竹筠来办公室喊人。
“处长,只有咱们食品组吗?”
“对,带上资料。”
审定委员会陆续收到来自全省各厂的申请材料。
衣食住行,来自食品行业的申请表是最多的。
评审组的工作人员,又将几百份申请分成酒水饮料、糖果、饼干糕点面包、调料、豆类渍菜、米面粮油、乳制品、加工肉制品、鲜冻白条猪肉及分割冻猪肉等十几个类目。
叶满枝策划这个活动的时候,完全没想到评审过程居然会这么繁琐。
看到案头那些申请表的时候,她头都大了!
原以为这次去办公厅,又是整理那些申请表的,然而进入会议室以后,她便发现气氛不太对。
审定委员会的几个副主任都在,好几个不是食品行业评审组的人,也坐在会议室里。
叶满枝不动声色地坐到会议桌前,等着领导讲话。
“今天把几位同志召集过来,是想核实一些情况。”商业厅的郭处长率先开口,拿出三个信封说,“这几天咱们审定委员会陆续收到了几封群众的举报信,据信中所说,咱们评审组里存在收受申请单位礼品的情况。”
夏竹筠问:“实名还是匿名举报信?”
“匿名的。不能因为几封匿名举报信,就冤枉了咱们的同志,但也希望同志们能够如实说明情况。”郭处长点着信封说,“被举报的三位同志都是食品行业评审组的,分别是苗立、陈清河、叶满枝。三位同志有什么想说的吗?”
叶满枝说:“最近确实有很多企业的同志找到我,有想约我喝茶的,请我吃饭的,还有在上下班的路上给我送礼的,不过我都没收过。我居住的家属院管得严,外人进不到里面,我没必要在大门口收人家的东西。”
商业厅的苗立紧接着说:“我的情况跟叶满枝差不多,我也没收过。”
供销社的陈清河如实道:“我收到了来自德化肉联厂的礼品,不过第二天上班就交给蔡处长处理了。”
叶满枝瞄了眼五哥的丈母娘,只见蔡处长颔首说:“小陈已经跟我汇报过了。”
“嗯,那么陈清河的情况与举报信中所述就是吻合的。”
处理过针对陈清河的举报,郭处长再看另外二人时,便下意识蹙了眉。
蔡处长瞟向眼观鼻鼻观心的叶满枝,沉默片刻说:“匿名举报不能作为评判干部的依据,既然信上说咱们的干部收了礼品,那有收礼的,就有送礼的。把送礼的人喊来问问就知道了。”
其他人:“……”
哪个送礼的人会当众承认自己送礼了?
除非有特别充分的人证物证,否则送礼和收礼的双双否认,这事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郭处长严肃道:63*00
“我已经将信上提及的相关人员请来了,咱们问问情况再说吧。”
先被请进来的是石林酒厂的副厂长,被问及是否给苗立送过礼时,对方矢口否认。
“没有没有,绝对没送过!我连那位同志的面都没见过,怎么送礼呢?”
说得好像两人根本不认识。
苗立肩膀稍松,将后背贴到了椅背上。
送礼都是私下完成的,没有第三方在场,只要当事双方不承认,就很难抓住把柄。
郭处长似乎早已料到这个结果,请第二人进来之前,语重心长地敲打道:“咱们是搞优质产品评审的,这种评比最讲究公平公正,所以大家一定要立身端正,不要因为个人行为,影响整个省优项目的口碑和公信度。”
那两人之间是否有猫腻,从进门时的一个眼神就看得出来。
郭处长没再多言,苗立是他们商业厅的干部,具体要如何处理,等回了单位以后再说吧。
他蹙眉沉吟一阵,接下来的对质也许又是走过场,但他还是让人把滨江第一食品厂的刘胜请了进来。
刘胜一进门就笑着与各位领导问好,等到被问及是否给叶满枝送过礼的时候,他竟然出乎所有人预料地承认了!
“这事怪我,怪我!”刘胜搓着手说,“我的本意是想让评审组的专家们提前品鉴一下我们厂的产品,但是厂长觉得我送礼的时间太敏感,可能有行贿的嫌疑,影响评比的公平性。所以,我只送了一份,就没再给其他评审送了。”
众人一齐将目光投向叶满枝。
显然,刘胜送出的那唯一一份礼品,被叶满枝收下了。
叶满枝说:“这位刘同志找到了我家,在家属院门口将我拦住说,评审组的每个同志,都收到了这份礼品。”
“对对对,是我说的!哎,对不住,各位领导,我送礼这事真的跟叶科长没关系,她当时不想收来着,是我怕她推拒,愣是塞进她母亲的手里,然后赶紧跑了。”
他所述内容就是那天的真实情况,但这话听在旁人耳中就是他不想得罪人,在帮叶满枝开脱。
刘胜一脸尴尬地说:“这件事责任在我,我们厂长已经狠狠批评过我了,我也愿意跟评审组道歉。其实,给叶科长送完礼以后,我知道不妥,本来想要回来的,但……”
大家都懂他的未尽之语。
把送出去的东西要回来,那是纯纯得罪人。
他们厂正在申请“省优”评比的关键时期,没拉拢到评委就算了,若是还因此将人得罪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大家的目光在叶满枝和刘胜之间来回打量。
食品行业评审组,一共有三位同志被举报。
前两个都有惊无险地过关了,没想到会在唯一的女同志这里翻车!
有人觉得叶满枝倒霉,遇上刘胜这种颠三倒四,做事不靠谱的。
有人觉得叶满枝不冤,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明知自己是评审组的成员,还收申请企业的礼品,就是自己不小心。
不过,也有人怀疑这两人之间有猫腻。
比如蔡处长。
她甚至觉得刘胜也许跟叶满枝有什么私仇。
否则为什么要当众承认行贿这种事?承认以后对双方都没好处。
只要像上一个厂长那样当场否认,就能将事情糊弄过去。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北风呼呼地扑向玻璃窗,鼓噪的声浪衬得室内愈加沉默压抑。
郭处长也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走向,他清了清嗓子问:“叶满枝同志,有什么要说的吗?”
“郭处,我能看看那封匿名信吗?”
郭处长将信封推过去,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安静地等待她信件。
叶满枝快速浏览一遍后,将信纸推给夏处长,而后叹了一口气。
“各位领导,在处理滨江第一食品厂送礼这件事上,我确实考虑不周,犯了一些错误。当时这位刘胜同志跟我说,评审组所有人都有礼品,我就以为大家都收到了。”
“我是今年刚分配到工业厅的大学生,机关工作经验比较浅薄,对这样的事情不知应该如何应对。听他说其他人也收到了礼品时,我考虑的是,万一我将这袋礼品上交了,是否会让其他同志为难?其他人是不是也要像我一样交上去,才能显得自己问心无愧,公正廉洁?”
大家表面上不动如山,内心却不约而同点了头。
在全组人都收到礼品的情况下,若是某个人提议上交,很可能就因此得罪其他同事了。
别人嘴上不说,跟着你一起上交了,但心里会有什么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叶满枝继续道:“所以,收到这袋礼品时,我非常为难,如果对方送瓶汽水,或是一个面包,我还不至于那么难受。关键是袋子里的东西太丰富了,鱼罐头、肉罐头、水果罐头、蔬菜罐头、面包、蛋糕、饼干……”
众人:“……”
居然被她说馋了。
“这么多东西,我哪敢收啊?”叶满枝拍着胸口,观察着刘胜的表情说,“所以,我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上班以后,就偷偷把东西交给我们夏处长了。”
见对方诧异地睁大双眼,她便收回了视线。
闻言,有人惊讶地问:“你也将礼品上交了?”
夏竹筠肃着脸说:“小叶确实把那袋礼品交给我了,同时上交的还有一份情况说明。”
她翻开自己的笔记本,从夹层里抽出一张折叠的信纸,递给了距离最近的郭处长。
郭处长展开信纸一目十行,最后将视线落到末尾的日期上,正是举报信上所说日期的第二天。
他将信纸传给其他人,然后松了口气似的笑着问:“既然你已经将礼品上交了,之前问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呢?”
叶满枝腹诽,当然是想看看写匿名信的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啊!
她那天收到那袋礼品时,就觉得不对劲了。
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即使想送礼也得在没人的地方送吧?哪能在大院门口就把东西送了?
但这话是不能跟领导说的,她露出一副惭愧地表情说:“我以为大家都收到礼品了,我要是承认收了礼,还交给了领导,万一牵连到其他同事……这件事是我的错,对同事缺乏应有的信任,其实我们组里的大多数同志,在收到礼品时,应该都会像我跟陈清河一样,将礼品上交组织。”
郭处长默默点头,这个小叶同志虽然做事不成熟,但为人还算厚道。
叶满枝继续说:“好在刘胜同志只给我一个人送了礼,没有铸成大错,要不然这影响可就太恶劣了。咱们是省级优质产品的评审单位,要是真的爆出行贿受贿的丑闻,那大家这些日子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众人又将目光转向刘胜。
刘胜满脸尴尬地承认:“确实是我的错,办事顾前不顾后,我回去一定好好反省!”
郭处长皱眉说:“你先回去吧,你的问题以后再处理。”
说的是以后再处理,但大家都知道,这事没什么好办法处理。
刘胜已经主动承认送礼了,认错态度也很好,还能把他怎么样?
叶满枝根本不相信刘胜的说辞,像之前那个酒厂的厂长一般,当场否认送礼,才是正常人的选择,毕竟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刘胜明知承认送礼对双方都没好处,仍然主动承认了。
不是针对她还能是什么?
叶满枝整理好心情,换上一副担忧的表情。
“各位领导,省优产品评比在即,最近来滨江跑关系的企业代表实在太多了。咱们有的同志并不想收礼品,但架不住像刘胜那样的人,把东西往咱手里一塞就跑没影了。这样的事,在社会上的影响太恶劣了!我觉得咱们应该杀一儆百,在评选条例上补充一条——在评选过程中,有行贿受贿、弄虚作假行为的,应该撤销其评选资格!”
第127章
吴峥嵘:咱家需要制定保密条例
叶满枝的提议合情合理,
让人找不出反对的理由。
最近来省里拉关系走后门的人太多了,除了食品行业评审组,其他行业的评审组也遇到了类似的问题。
要是不想办法制止这股歪风邪气,
情况只会愈演愈烈。
补上《评选条例》的漏洞以后,
对大多数单位没什么影响,
哪怕之前真的送过礼,只要没被抓住现行就不算数。
唯一着急上火的,
只有滨江第一食品厂。
通知发出去的当天,
第一食品厂的牛厂长就跑来找夏竹筠求情了。
“夏处,
食品厂可是咱工业厅的亲儿子!评选资格怎么能说取消就取消呢?”
夏竹筠板着脸,
生气道:“不取消资格怎么办?你们厂的那个刘胜当众承认给评审组的同志送礼,
办公厅、商业厅、供销社,好几个单位的同志都在场,你让我怎么帮你遮掩?”
“刘胜就是个死心眼儿,
哪能预料到后果会这么严重!领导问话,
他就如实说了。”牛恩久急得脑门冒汗,“夏处,送礼这事可不止我们一家,
否则审定委员会也不会突然明令禁止行贿受贿吧?何况刘胜只送出一份礼品,就被我们厂里及时制止了,这不是没扩大影响吗!”
“刘胜是你们厂的供销科长吧?他是不是死心眼,
咱们都清楚。审定委员会要抓个典型杀一儆百,
别人都不承认送礼的时候,你们厂的刘胜承认了,那不撤你们撤谁?”
夏竹筠叹气说:“老牛,
你们是全省唯一一家由工业厅直管的食品厂,在这种事情上本就该以身作则。现在闹成这样,
让咱们工业厅在其他单位面前也脸上无光。”
牛恩久焦急道:“我们要是在《评选条例》更新之后,出现违规送礼的情况,那我们肯定认罚。但刘胜是在《评选条例》更新之前送的礼,这条规定对我们来说不适用呀!”
“之前的《评选条例》没提及行贿受贿的问题,”夏竹筠严肃地问,“但党政干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们应该清楚吧?给评审组送礼是什么性质?”
她觉得食品厂领导层并不冤枉,那刘胜能代表厂里出面送礼,能没有厂领导的授意吗?
但牛恩久确实没授意刘胜送礼,他真的冤死了!
第一食品厂规模大,产品种类多,为了多拿几个省优称号,厂里特意成立了创优小组。
刘胜作为供销科长,也是创优小组的成员。
刚得知他给评审送礼的时候,牛恩久第一时间就制止了。
第一食品厂的产品质量在全市都数得上号,他觉得可以跟评委拉拉关系,但没必要送重礼。
刘胜当面答应得好好的,谁知那王八犊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居然当众承认给评审组成员送过礼!
按照以往的经验,刘胜主动交代了问题,认错态度良好,其实闹不出什么大乱子。
但省里突然就要抓典型,而他又是唯一自曝的典型,这不就被拿来杀鸡儆猴了嘛!
*
第一食品厂的厂长在找领导求情的消息,叶满枝早就听说了。
她对最终的结果其实不怎么在意,如果省里愿意给第一食品厂机会,让他们重新参与评比,她也没意见。
送礼是刘胜的个人行为,因为他的错误,就要让全厂上千名职工一起买单,那对普通职工来说也很不公平。
叶满枝更关心的是,刘胜为啥要在送礼这件事上针对她。
他俩之前连面都没见过,要说两人之间有私仇,那纯属扯淡。
叶满枝怀疑,刘胜很可能得到了谁的授意,而且这个人八成是他们化轻工业处的。
只有身边的同事能够一直关注她。
若不是确定她真的收了礼且没有上交,刘胜没必要当众自曝送礼。
叶满枝坐在书桌前,把几个同事的名字写在稿纸上,然后在何平和王勤的名字下面画了波浪线。
她被分配来综合三科之前,何平和王勤都负责过食品工业的对接工作。
滨江第一食品厂是工业厅直管的企业,厂领导是由工业厅任命的,与厅里的干部们关系密切。
刘胜要是与何平或王勤有什么私下来往,她一点都不意外。
叶满枝在屋里琢磨心事的时候,院子里的葵花汪汪狂吠了起来,没过两秒就传来她家吴玉琢稚嫩的呵斥声:“葵花,不许喊啦!这是我大姨!”
吴玉琢小朋友跑到狗窝旁边,搂住小狗的脖子,然后挥舞着小手说:“大姨,你们快进,葵花不叫啦!”
叶满金对迎出来的妹妹说:“幸好在家属院门口碰上咱们有言了,否则我说不上你家的门牌号,这大院儿还真进不来!”
“哈哈,这是东28号院,你们下次在门口报我的名字就行。”
叶满枝将姐姐姐夫请进屋,扭头问闺女:“你怎么又跑到大院门口去了?不是让你在院儿里玩吗?”
“墨墨哥哥带我和伊伊去的!”
“那也不行!下次不许往大院门口跑!”
叶满枝心累地叹气,她前几天刚欣喜于闺女与小女孩交上了朋友。
没两天就发现那个伊伊也是整天跟着哥哥乱跑的。
她家隔壁的邻居是1062所的另一个副所长。
周副所长家里四个孩子,最大的儿子周武已经上初中了,最小的女儿周伊还在上幼儿园,与吴玉琢同龄。
两个小姑娘是邻居,还是幼儿园里的同班小朋友,除了各自回家睡觉,几乎全天都能玩在一起。
不过,小孩子愿意跟着大孩子跑,周所家的老三周墨,比两个小姑娘大三岁,正是闲不住的年纪,整天带着两个小妹妹在大院里乱窜。
吴峥嵘十分担心自家闺女会被隔壁的小子带成野猴子。
所以,这几天一直想给闺女在学业上加加担子,不让她出门玩了。
叶满枝帮她把毛线帽子戴好,交代道:“去隔壁周伯伯家,把你爸喊回来,就说你大姨父来了!”
“有言那么小,你总指使她干什么!”大姐把外甥女抱进屋,摘下手套帽子说,“我俩是来找你的,又不是找妹夫的,不用喊妹夫回来!”
叶满枝从煤炉子上提了烧水壶,给客人泡茶,顺便往大姐带来的那几个脸盆上瞟了一眼,笑问:“怎么给我带了那么多搪瓷盆?我姐夫又搞到残次品啦?”
“什么残次品,这回给你带来的可全是好东西!”大姐随手从地上拿起一个搪瓷盆敲了敲,“你看一点瑕疵都没有。”
叶满枝把茶杯推给二人,疑惑道:“姐,你咋变得这么大方啦?居然给我送这么多完好的搪瓷盆!”
“你大姐对你向来大方,”姐夫胡建南呵呵笑,“你结婚的时候连缝纫机都舍得送,这几个搪瓷盆算什么呀!”
大姐冲他翻个白眼,“我们姐俩说话,跟你有什么关系,喝你的茶去!”
“哈哈,我就是那么一说。”胡建南觍着脸赔笑,坐在一边听姐妹俩聊天。
叶满枝抓了一把瓜子放到大姐手里,好奇地问:“姐,你俩突然跑来是不是有事啊?有啥事你就直说呗。”
她们姐妹之间串门一般是不送礼的,顶多带点水果,或是给孩子买点小零嘴。
一个搪瓷盆好几块钱,还需要工业券,亲戚间走礼没谁会送得这么贵重。
她大姐一送就是四五个,事情肯定不简单。
“这事儿全怪你姐夫多嘴,”大姐又瞪了男人一眼,埋怨道,“他在单位跟同事吹牛,说他小姨子是工业厅的领导,结果他们公司经理,就给他安排任务了,想找工业厅的领导走走门路。”
“哈哈,我姐夫确实挺能吹的,我就是在科室里跑腿的,算什么领导呀!”
胡建南笑道:“怎么不算领导,要是去了我们玻璃搪瓷公司,你至少能当个科长呢!”
“行吧,就算我是个领导吧,姐夫,你到底有什么事?说出来我帮你参谋参谋,能办我就帮你办,不能办就想想其他办法。”
叶满枝结婚的时候,大姐和姐夫给她送了一台缝纫机。
这份人情她早晚要还。
这几年大姐一直没求她办过事,当然,主要是她以前级别不够,当个街道小干部,在大事上帮不上忙。
这会儿姐夫需要她帮忙了,在她能力范围内的事,能办肯定要办的。
胡建南说:“我们供销科的科长要被调走了,马上就能空出一个科长的位置。”
“姐夫,你有机会当科长啦?”
她姐夫在供销科副科长的位置上待了好几年,科长不动地方,他也动不了。
如今终于看到一点曙光了。
“只是有个机会而已。我们公司的供销科是大科室,有两个副科长,另一个副科长的年纪资历都比我老,我在这方面优势不大。”胡建南不好意思道,“最近省里不是在搞优质产品评比嘛,公司经理听说我小姨子在工业厅工作,还是评审组的,就想让你帮忙关照关照。”
叶满枝往地上那一摞搪瓷盆上瞅了一眼,“这该不会是你们经理让你送的礼吧?”
“嘿嘿,确实是公司给的。”
“那你赶紧拿回去吧,你给我送几个残次品还行,这种好东西可别往我这送了。”叶满枝摊手说,“我前几天刚被人举报过受贿,差点被人踢出评审组。”
“啊?”大姐夫妻同时失声惊呼。
大姐忙问:“到底怎么回事?你现在怎么样了?”
叶满枝简单介绍了经过,劝道:“姐夫,送礼的事,你们就别想了,一旦查实行贿受贿,就会取消评比资格。”
胡建南不以为意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这种事只要没抓到现行,都不算数!”
“你这人怎么不听劝呢!”大姐在他腿上轻踢一下,“省里严查行贿受贿,你非得跟领导拧着来是吧!”
“哎,你不懂就别管了。”
大姐的眼风刮过去,“行啊,我不懂,那你也别求我妹妹办事了!”
叶满枝打圆场说:“你们夫妻俩别在我家打情骂俏啊,我家有言记性可好了,你俩今天说了什么话,她回头就能一五一十学给她姥姥听。”
“有言这么厉害啊?”大姐望向坐在小板凳上认真剥橘络的小屁孩。
“嗯,我跟吴峥嵘说重要的事时,都得背着她,生怕她不知道轻重嚷嚷出去。”叶满枝言归正传道,“姐夫,这次省优评比工作的战线拉得比较长,今年主要是纺织工业和食品工业的评比,你们玻璃搪瓷的评比可能要排在年底或明年了。”
“这么晚啊?”
“对,所以你们交了申请表以后,先不要着急走关系,打铁还需自身硬,一定要把近几个月的产品质量稳住。我们评审组收到申请表以后,会派人去各单位搞抽查,检查产品质量,做理化检测。”
叶满枝在大姐面前有一说一,“姐夫,我只被选入了食品行业的评审组,负责评审筹备工作。每个产品门类的评比规则不一样,其他评审组的情况我还不太清楚,得去单位跟同事打听打听。”
“那行,你打听吧,有啥消息,跟你姐夫通个气。”
如今的粮食定额都是可丁可卯的,去亲戚家做客通常要带着口粮或粮票。
大姐夫妻俩原本没打算在妹妹家里吃饭,可是中途吴峥嵘回来了一趟,见了面就热情地留连襟在家里喝酒。
等两人摸黑出门的时候,胡建南的舌头已经大了两圈。
“你这个妹夫真是这个!”胡建南竖起一个大拇指,“比我这个搞供销的还能喝!”
“人家当兵的还能喝不过你!”大姐不想扶他,嫌弃道,“你以后跟我妹妹说话,嘴上有点把门儿的!”
“我啥时候不把门儿了?”
“谁让你在来芽面前提那台缝纫机的?”
“我不提一提,她能给我办事吗?”
“嘁,你以为谁都跟你家那些人似的!”叶满金翻个白眼说,“那是我妹妹,就算没有缝纫机,只要我开了口,她也能给我帮忙!你说你,一进门就提那缝纫机,好像生怕人家忘了似的,真是掉价!一台缝纫机被你记了好几年!幸好当时吴峥嵘不在场,否则肯定被人家笑话死了!”
大院儿的另一边,当时不在场的吴峥嵘,正在听他闺女鹦鹉学舌,叭叭地讲她是怎么在大院门口碰见大姨大姨父的,大姨和大姨父又是怎么给妈妈送礼的。
“妈妈说盆子太贵啦,大姨父说,连风风鸡都送过,盆子不算什么!”
吴峥嵘挑眉问:“风风鸡是什么?”
叶满枝:“缝纫机!”
“……”吴峥嵘没笑话连襟把一台缝纫机记了好几年,只是感叹,“以后真不能当着这小东西的面说正事了,咱家得搞个保密条例。”
“你还是先管管她这个总往街上跑的毛病吧,”叶满枝斜他一眼说,“不知道像谁,好奇心那么重,三岁的小豆丁动不动就跑到大院门口去了。”
两三岁就总往街上跑的吴峥嵘摸摸鼻子,转移话题说:“这周末把她送到老宅去。”
吴爷爷一直想按照培养孙子的方式,培养重孙女。
让吴玉琢也学她爸小时候学的那些东西。
而吴峥嵘想给女儿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不愿让她过早地感受学业压力,所以一直没答应爷爷的提议。
但是,他家吴玉琢似乎过于无忧无虑了,不给她找点正事做,就总爱管闲事。
叶满枝怜惜即将套上枷锁的闺女一秒,在她柔软的头毛上摸了摸说:“人家出租车还去少年宫上体操班呢,把有言送去爷爷那里,就当去兴趣班了。”
*
给闺女的空闲时间安排了去处,叶满枝又想起了大姐夫托她办的事。
再去单位上班的时候,便有意打听了玻璃搪瓷制品的评审情况。
搪瓷制品的省优名额只有三个,如有特别优秀的可增加到四个。而申请搪瓷制品省优评奖的单位,已经有十几家了。
大姐夫所在的滨江玻璃搪瓷公司,算是规模比较大的企业,得奖的概率其实很大。
但搪瓷制品的规格款式都差不多,生产工艺也大同小异,不同厂家相同价位的搪瓷制品,最大的区别在于花色。
谁也不敢打包票说,他们的产品一定能获得省优称号。
玻璃搪瓷和轻工机械评审组的组长是商业厅的郭处长。
工业厅这边只有何平和科技处的郑仁杰,被选进了评审组搞筹备工作。
叶满枝想跟何平打听一下搪瓷制品的评选规则,但何平是“调研员”,这几天一直在基层调研。
搪瓷制品的正式评选要等到明年,她便没着急找人打听,加入“产品抽样组”去食品企业做抽样调查了。
这天,从东阳县食品厂返回城里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叶满枝要跟大家一起把样品带回单位,经过机关浴池的时候,正好瞧见何平套着一件大棉袄,端着洗脸盆从里面出来。
叶满枝笑着跟他打招呼:“何主任从基层回来啦?好几天没瞧见你了!”
何平在“调研员办公室”兼任办公室主任,自打副科长被撤销以后,大家都喊他何主任。
被喊住的何平似乎在琢磨心事,听到她的声音时,明显愣了一下。
单手端着洗脸盆的动作变成了双手,两只大棉袄的袖子正好将洗脸盆挡住一大半。
叶满枝的目光从脸盆划过后,并没有停留。
冬天在家洗衣服冰手,很多人会带着脏衣服来澡堂子洗。
通常还会洗洗刚换下来的内衣裤,何平是男同志,叶满枝礼貌地没往对方的脸盆里张望。
何平笑着回道:“今天刚回来的,在公社待了好几天,人都快臭了,赶紧来澡堂子洗洗。”
叶满枝理解地颔首,与对方寒暄几句就各自散了。
第二天去单位的时候,跟他打听了搪瓷制品的评审规则。
听说评委和具体规则还没确定,她便将事情暂且搁下,继续去食品企业抽样。
然而,叶满枝在外面跑了一个礼拜,居然在机关浴室碰到了何平三次!
有两次是他端着洗脸盆进去,一次是端着盆出来。
叶满枝心说,这何主任可真够勤快的,单位发的澡票,他不会一个礼拜全用了吧?
为了节约用煤用水用电,工业厅给干部职工发的洗澡票就是秋冬季节每周一张,一个月四张,可以去机关浴池洗澡。
像叶满枝这种几乎天天泡澡的人比较少,主要是她要跟吴峥嵘做二休一,不在水里涮一遍她总觉得怪怪的。
她在单位里好像没听说过何平有洁癖,不至于一个礼拜往澡堂跑三趟吧?
他把洗澡票全用了,之后几个礼拜就不洗啦?
叶满枝心里犯嘀咕,但她不想跟何平没话找话,远远瞧见对方从澡堂子出来,便绕路走了。
她没想探究人家的隐私,可是她周末送闺女去吴家老宅的时候,公共汽车要途经工业厅。
叶满枝抱着闺女坐在座椅里,将那栋灰色建筑指给她看,告诉她那里就是妈妈工作的地方。
母女俩在结霜的车玻璃上擦出一个洞,正顺着洞口往外张望的时候,叶满枝竟然又瞧见了何主任!
这次不是在洗澡堂门口。
距离澡堂已经有点远了,但何平显然是洗过澡的,手上端着他那个大洗脸盆。
汽车从他身边驶过时,叶满枝下意识往他身前的脸盆里望了一眼,一盆洗好的衣服呼呼冒着热气。
正要收回目光时,只见何平将最上面的一件湿衣服扒拉开,从衣服下面掏出了一只很大的彩色玻璃水壶。
水壶盖子的把手是一颗浑圆的玻璃球,叶满枝没看清楚细节,但感觉那水瓶的款式还挺时髦的呢!
这何主任还怪有意思的,居然带着玻璃水壶来洗澡!
他总不会是来洗澡堂子偷热水的吧?
“妈妈,你看什么呢?”吴玉琢拉下围巾问。
“看到妈妈同事了。”
叶满枝把穿成一只球的闺女交给了吴家二老,好似真是送孩子来上兴趣班的,吃过午饭就马不停蹄赶回了军工大院。
“呦,叶科长回娘家来串门啦?”四哥问,“叶科长啥时候能给你老哥找个工作啊?这眼瞅着又要去煤场夺煤了!”
“工作的事我帮你盯着呢,各单位都在精简人员,人家没有招工计划,我有啥办法!”叶满枝拉着他问,“哥,你最近没啥事吧?”
“要是有事,哪至于被咱爸弄到煤场当夺煤英雄啊!”
叶满枝不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小声说:“反正你最近没啥事,我请你去我们单位浴池洗澡咋样?”
第128章
“我用的是小叶的洗澡水。”
四哥接下了妹妹交代的盯梢任务。
本着有便宜就占的原则,
拿到澡票以后,他先去机关浴池洗了一个大澡,然后才琢磨起找人的事。
他昨天远远瞧了一眼叶来芽的那个同事,
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
身穿黑色华达呢棉袄,
附带一双藏蓝色套袖,戴着棕色帽子和围脖。
据叶来芽介绍,
对方最近来澡堂子比较勤,
每次都端着一个红双喜搪瓷脸盆。
四哥心想,
这种程度的盯梢真是毫无难度!
这年头大家穿出门的行头通常只有一套,
他只要盯住对方的衣着就错不了!
果然,
第三天傍晚,他就在浴池门口瞧见了那个何主任。
四哥赶忙将吃到一半的牛肉饼揣进兜里,提着他洗澡的家伙事跟进了浴池。
男宾部有淋浴,
也有大池子。
在他想来,
如果对方真的约了人在这里谈事情,那肯定得坐到浴池里交谈啊。
淋浴哗啦啦的水声,正好能掩盖交谈的声音。
四哥有了预判,
便提前坐进了浴池里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