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的洋娃娃安安静静地站在宋成均身旁,不知道什么时候抬起了头,此时正望着他。在那双眼睛里仍旧看不到任何杂质或情绪,只有干干净净的,他的身影。
她就那样看着他,一言不发。
这个撬不开的小蚌壳啊……
秦楼突然很想笑。
发自内心的,人生里第一次的,他想要去遵循并感到真实的愉悦的笑。
“……既然说她怕我,那让她自己选好了。”少年突然开口。
秦梁不确定地问:“你说什么?”
秦楼抬头,“我这边,或者另一边——站哪里、跟谁走,让她自己来选。”
秦梁思索两秒,点点头,“成均,你同意吗?”
宋成均深呼吸了两口气,慢慢压下起伏剧烈的情绪。
他强逼着自己露出笑,“当然了,爸,我肯定是尊重小书的意见。”
宋成均说完,转回身,低头看向被自己牵在手里的女孩儿,“小书,听见秦爷爷的话了吗?”
“……”女孩儿不说话。
宋成均暗中将女孩儿的手攥得更紧,声音听起来仍旧温和。
“你不喜欢去二中是吧?没关系,爸爸明白的。”
“……”仍是安静。
宋成均露出满意的神色。他很快收敛住,转过身面向秦梁时又换上那副恭敬的神情。
“爸,您也看到了。秦楼在她不太敢说……”
话音迟疑了下。
宋成均有点不确定,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他错觉得他掌心攥着的女孩儿的手好像传来一点点反向的拉力。
但又好像……不是错觉。
宋成均脸色微变。
“松,开。”
安静的书房里,女孩儿声音轻哑微涩地响起。
“——小书?”太出乎意料的状况让宋成均的表情都有点扭曲,他强笑着躬身,“你怎么突然——”
“松开。”
女孩儿的声音很低很轻,但平静得让人觉着坚定、不可动摇。
她仰起头,精致的脸儿上表情空白。
眼神空得发冷。
“松、开。”
“……!”
最后一遍时宋成均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他甚至还退了一步。
书房里死寂几秒。
大人都有些没回过神。
靠在书桌前的少年却突然笑了起来。
他直身而起,神情和脚步愉悦得像个随时能起舞的小疯子。
少年几步走到女孩儿身旁,停住。然后他俯身做了一个夸张得像小丑一样的绅士礼——
少年几乎九十度地弯着腰,缠着绷带的左手平伸到女孩儿面前。
他仰起头,笑意恣肆又疯。
“亲爱的洋娃娃,我能邀请你跟我这个疯子走吗?”
女孩儿看着他,那张精致的小脸上表情空白。
几秒后,她慢慢点下头。
“嗯。”
女孩儿微凉的娇小的手搁到男孩儿的掌心。
然后被蓦地攥紧。
“遵、命。”
男孩儿的脸上咧开一个小丑一样的夸张笑容。
“——我的洋娃娃。”
第5章
2004年的夏末,燥热的蝉鸣里酝酿起一场将要接连几天的暴雨。闷雷在阴沉厚重的云层里咆哮,风把院落里的茉莉花撕碎扯落。一片花瓣被吹到二楼的落地窗外。
花瓣隔着玻璃在宋书面前无声地翻,上面满是被风雨摧折过的痕迹。
这是小宋书搬来城区宅子的第一个晚上。
按照原计划,他们应该再晚几天才会来这边。但是一场雷雨预告后,宋书突然就被告知行程提前。
她还没怎么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来到这处宅子了。
秦楼没有露面。
宋书能够感觉到这个宅子里的一切都很反常。仅有的几个佣人行色匆匆,表情凝重,就好像即将迎来什么恐怖的灾难。
而这一切都和秦楼有关。
“书书,晚餐阿姨给你端进来了,放在桌上好吗?”
“……”
身后的房间里传来声音。宋书的目光慢慢从那片花瓣上挪开。她回过头,看向屋子中间。
和外面那个昏暗又阴沉的世界不同,屋里的灯光明亮而温暖。进门后站到桌旁的是秦梁专门安排来负责照顾她饮食起居的阿姨,叫林雅琪。
林雅琪有很温暖的笑和长相,在秦家主家相处一段时间以后,宋书有点喜欢她。但即便是这个很温柔的女人,今晚的眼神里仍旧有藏不住的焦躁不安。
宋书垂下眼,走过去,安静地坐到桌前开始用餐。
她不是个喜欢探究别人内心世界的孩子。她的好奇心从来不强,也鲜少能被其他的人或事激发出来。
她更不喜欢主动询问。
宋书喜欢林雅琪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对方会温言细语地给她讲事情,而且并不会因为她的一时安静而急躁或者不满。
但今晚的林雅琪不太一样。
收走宋书用完的餐具,最后一趟离开房间前,林雅琪在门口停下脚步。
她大约停了五秒钟的时间,转回来说,“书书。”
宋书从桌前抬眼。
林雅琪说:“今天晚上可能会打雷,你知道吧?”
宋书点头。
“那打雷之后,不管听到什么样的声音或者动静,都不要出来,趴在被窝里就好了——好吗?”
“……”
宋书安静地看着林雅琪。
在林雅琪以为女孩儿不会开口而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听见宋书问:“谁的,声音。”
林雅琪愣住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宋书主动问一个问题。然后她又听见了第二句:
“是秦楼吗?”
到此时林雅琪终于回过神,她脸上少有地露出尴尬的情绪,更深一层,好像还交织着些畏惧和避讳。
“书书,阿姨知道你和秦楼少爷关系很好,但是他……”那些对于一个孩子或许有些恶毒的用词到底还是没有从这个温柔的女人嘴里说出来。林雅琪摇了摇头,“答应阿姨,今晚听到什么声音、看见什么事情都不要去管、不要出去,好吗?”
女孩儿沉默。
很久之后,她慢慢点头。
“我知道了。”
林雅琪露出欣慰的笑,转身离开房间。
——
雷声是在深夜里响起的。
起初很远,然后一声接一声,距离拉近。
宋书从被窝里爬起来,她没有开灯,房间里黑暗深沉。这黑暗里,女孩儿无声地抱着膝盖坐在床中间。
她在等。
不管是声音或者事情,即将发生的,和秦楼有关的,她都要等。
因为是秦楼。
然后她等到了。
恢弘的交响乐和噼里啪啦砸在窗玻璃上的暴雨声,混织着轰鸣的惊雷与少年嘶哑的狂笑——如同一场盛世的巨幕表演开幕的那一瞬间——所有庞大的声响撕开了窗外浓黑的夜。
宋书蓦地一栗。
她跳下床,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跑到窗前。厚重的遮光窗帘被她拉开一角,瓢泼的暴雨拍打着面前落地的玻璃窗。
一楼院落里,回形的天井廊下点着熹微的灯光。
像是莹莹的烛火,在暴雨、惊雷和恢弘的乐声里挣扎着颤栗着扑朔着。
院落的正中,少年在漫天的雨幕下疯狂地奔跑,大笑,蹦跳。雷和闪电在他头顶的轰鸣声里把天空撕开一道一道的裂隙,悲怆恢弘的交响乐是他的节拍他的背景音——少年手里拎着一条长棍,重重地叩击在院中那一个个倒扣在地的金属桶上。
“砰!砰!砰——”
沉闷又刺耳的金属震荡声在雨幕里连成一片,那种仿佛摩擦在耳膜上的噪声混着无数的惊雷与暴雨,像是地狱才会有的嘶叫和哀嚎。
而这嘶叫和哀嚎里、这庞大的剧幕下唯一的“演员”在漫天的雷鸣和暴雨里癫狂地大笑。
他笑得颤栗,笑得面孔都狰狞,笑得嘶哑,笑得歇斯底里。
他笑到力不可支,倒在被暴雨冲刷的泥土里打滚,满身污脏,而他还在笑。
谁说只有痛哭?
暴雨里的少年就在痛笑。
像疯子,像魔鬼。
彻头彻尾,无可救药。
到这一刻宋书才无比惊栗又深刻地知道,他和这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样。
大人们说的对,他不正常。
……又哪止是不正常?
他在暴雨里嘶笑发疯癫狂,他像是在一个无人的孤岛上。
宋书听得到。
他不是在笑。
他在哭。
他不是在笑。
他在喊救命。
——
他要死了。
谁来救救他这个疯子?
没人回应没人理他。
就好像世界偌大只有宋书听得到。
宋书松开手里被她无意识攥得生紧几乎要扯烂的窗帘,她转身跑向房门,拖鞋都顾不得穿。
走廊上那么安静——这样全宅子的所有音响都在震耳欲聋的雷声和狂笑里轰鸣和咆哮的时候,所有仆人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一样安静——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人,宋书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
她摔倒在地毯上,磕碰得浑身都疼,但她又记不得那些疼,她只记得要跑出去——
那个唯一在她发抖时抱紧过她的疯子,他在求救。
可是没人理他。
所有人避他如蛇蝎,所有人只当他是疯子。
他该有多绝望才会笑成这样?
宋书一直跑,终于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梯,跑过客厅,她用尽力气地推开厅门,翻过天井的围栏。
她冲进那轰鸣的雷声和暴雨里。
她停在仰躺在暴雨和泥水里的少年身旁。
她蹲下身去。
倒在地上的少年早已脱了力。
他阖着眼,他从来没有这么安静。他苍白地躺在那里,像一只被抽掉了发条的玩偶,像是观众散场后那个死在舞台中央的小丑。
暴雨冲刷,雷声轰鸣,了无生气。
倒在他手旁的铁棍,铁棍旁边的被他疯笑着敲打得坑坑洼洼凹陷下去的金属桶。
那些金属桶全都倒下了。
露出黝黑的、吃人的、深不见底的孔洞。
刚好容得下一个孩子的身形。
如果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他甚至能抱着膝盖,被完完全全地扣在密不透气的金属桶里。
逃无可逃……
他又回到那片最绝望的黑暗里。
能把人撕碎的惊雷声,噼里啪啦落在桶上的雨声,无数个恶意的魔鬼一样的笑声,无数根铁棍围着金属桶的像是砸在他身上一样的敲打锤击声,孤独的歇斯底里的哭声和求救声……
黑暗里一切都被放到最大。
只剩恐惧和绝望。
这世界上没人会来救他。
过去,现在,以后……
没人会救他。
恐惧和绝望能把一个质朴纯真的孩子吃得一口不剩。
然后留下一个永远活在梦魇里的疯子。
永无尽头的凌虐,撕开的伤口和血,哭干的泪,恶意的笑,和被推下悬崖的冰冷麻木的心。
它们组成了被带回秦家之前的,他的世界。
它不像地狱。
它就是地狱。
在每一个雷雨夜,那个地狱里关着的魔鬼会从记忆里走出来,嘶笑着敲响他的房门。
第6章
“怎么办,分不开啊?”
“怎么会分不开?”
“两个人的手握得太紧了,我怕弄伤他们……”
“雨这么大,总不能淋着,先一起带进去吧。”
“送去哪儿?”
“…………”
秦楼沉浮在苏醒与昏睡边缘间的意识里,几次擦肩过曝光过度的底照一样扭曲又断续的画面,还有那些凌乱的、嘈杂的、划过玻璃的金属片一样折磨着脑袋的声音。
他烦躁得想要捂上耳朵,但却感觉手被什么握着,握得很紧很紧——身体冰冷,只有掌心里那一点点温暖。
秦楼没舍得松开。
反正痛苦他本来就习惯,久了都麻木,再难受也无所谓——如果在梦里能多握住一秒的温暖。
在那冰冷到心脏都缩紧和颤栗的痛苦里,秦楼再次沉进黑暗里。
和以前唯一的不同,这一次他紧紧地握着掌心的温度,像是握住了自己人生里唯一的那根稻草。黑暗里他终于有了唯一的牵系,不再是只能跌落进那片回荡着魔鬼嘶笑声的梦魇地狱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楼的意识重新复苏。
涌上来的第一感觉,是和之前的冰冷截然相反的烧热。他浑身滚烫,喉咙疼得快要干裂冒烟,脑袋也昏昏沉沉得像塞了重铁。
但并不陌生。
秦楼甚至已经习惯了:即便他的身体素质比起同龄人更好,但每一个雷雨夜后他从不例外会大病一场。
身病也是心病。
前者,秦家有最贵的药和最好的医生来给他诊治退烧去热;后者,无药可救,也无需要救。
没人关心秦家的疯子少爷有怎样的伤疤和过去,留着他独自化脓腐烂就够了,他们只想离他越远越好而已。
谁叫他是个疯子?
谁都怪不得。
大床上的少年勾起无情绪的笑,慢慢坐起身。
房间里的遮光帘被拉合紧密,一丝光都不透,眼前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是他最讨厌的黑暗。
但所幸还安静。
按照以往的惯例,家里的佣人应该已经给他……
少年的身影突然僵住。
几秒后,他不确定地再次攥了攥左手——掌心里软软的,小小的,能够触摸感觉得到纤细的手指。
秦楼很确定那不是他的右手。
尤其是“它”还动了动。
他的手掌心被细细的小手指挠过去,痒痒的劲儿一直顺着手掌钻进身体里去。
所以,现在这个偌大空旷、从来只有他自己独自醒来的房间里,还有第二个人在。
而且按照这只手的大小,和它的主人到现在明明醒来了却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的情况来判断……
“小蚌壳?”
“……”那只小手开始试图从他手里挣扎出去。
秦楼确认了答案。
他无声地笑起来,连声音里都满是愉悦,他紧紧地攥住了那只很小的手,不让它再有半点挣扎的空间。
“洋娃娃。”他很遗憾他的小蚌壳不喜欢那个称呼,于是“宽宏大量”地暂时妥协,换了回来,“你怎么会在?”
空气安静,秦楼本来也没指望能听到答案。
但是他听到了——
“昨晚,院子里,我在。”女孩儿声音轻慢,带点涩。
“……”少年笑意一沉,声音也低下去。“那你还敢来?不怕我下次发疯,连你一起打?”
黑暗里,女孩儿轻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