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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程则咬牙,很快镇定下来,打了个电话给淮城政府。

    灯火繁华,行人络绎不绝的嘉和广场商圈,突然自天空上传播出一条紧急通知。

    商场一小时后将全面断网断电。政府下令,所有在附近购物上班的人,都赶紧离开,否则后果自负。

    警车在商场前停留,汽笛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甚至有乌泱泱的无人机飞过来,监察这片区域。

    好在现在已经是晚上十一二点,商场内人并不多。在警察的疏通下,人员快速有序地离开。

    车开到电台大楼之下,叶笙抬起头,看着这座庞然大物。

    《小嘴说故事》的总部就在这里。建筑的最上方是一个嘴唇的标识。唇瓣打开,露出一点牙齿,里面是舌头和喉腔。像是一个人在开口讲故事。

    电台大楼的灯已经熄得差不多,只有24楼,还亮着一盏灯。

    叶笙下车后,往里面走。

    宁微尘跟进来,慢悠悠在墙壁上找到了楼道灯的开关。楼梯旁边就是电梯,叶笙走进去,摁下了24楼的按钮。

    宁微尘走进电梯,环顾四周说道:“这电梯应该用了几十年了。”电梯老旧,贴满了各种海报。按键上的数字都快要看不清,内部狭窄,角落发黑。

    启动的时候,好像还会振两下。

    叶笙抬头盯着楼层数字。宁微尘却是若有所思看着旁边的海报,电台每年都会选出最受欢迎的电台主播。海报上的女人卷发及腰,眉眼端正。

    他突然开口,淡淡道:“哥哥,你还记得秦文瑞那三任妻子的身份吗?”

    叶笙的记忆里非常好,过目不忘,冷漠道:“第一任妻子是商业联姻,隔壁省的一个富商女儿;第二任妻子是个小明星。第三任妻子孤儿院出生。”

    宁微尘微笑说:“真厉害啊哥哥,不过第三任妻子的职业好像我们一直都没关注过。”

    “在我来淮城之前,李管家就给我了一份有关秦家所有人的资料。”

    宁微尘眼神难测,谈及秦家,语气轻缓散漫。

    “秦文瑞步入中年后,就开始失眠,他恐遭报应迷信鬼神,每天睡前,都需要有人在耳边念佛经。秦文瑞的第三任妻子声音独特。如果我没猜错,她除了是个孤儿外,嫁入秦家前,应该还是个电台主持人。”

    宁微尘伸出手,摸上电梯的门缝,修长的手指从里面拔出一根淡金色的头发来。

    宁微尘轻笑一声:“宝贝,看来有人比我们先到。”

    叶笙盯着那根淡金色的头发,眼神晦暗不明。他手机里一直有hera的一张侧影。

    古希腊掌管生育的神明,拥有着一头淡金色的长发,雪白的长裙上装饰品是象征多子多福的石榴和孔雀羽。hera很高,因为衣衫过于宽大,又笼罩在一层黑雾里,让人看不清模样也看不清身形。

    他已经认定了都市夜行者是梁医生,但现在又觉得hera虽然是人,但也不光只是人。

    电梯到了24楼,宁微尘打开电梯,抬腿往前。

    叶笙拿出手机,对着那根金发拍了张照片。这一回,search居然出现了结果。

    【分类版块:故事大王】

    【鬼怪名称:鬼母】

    【鬼怪等级:A+级】

    【概述:予生予死】

    没有多余的任何话,只有四个字。

    予生予死。

    死生亦大矣(一)

    给予生,

    给予死。

    希腊神话里掌管新生的神明,如今握上了死亡的镰刀。

    叶笙盯着那个A+,神色凝重,

    若有所思。

    他迄今为止遇到的所有异端,等级最高的是胎女。

    胎女作为A级异端,

    当初是残缺状态都逼得他在列车上用掉了所有保命符。如今出现在广播电台大楼的鬼母,等级A+,

    比胎女还要高,

    估计是第七版块仅次于故事大王的存在。

    叶笙关掉手机,

    怕宁微尘轻敌,

    冷声提醒道。

    “宁微尘,鬼母是介于A级和S级之间的异端,

    小心点。”

    宁微尘停下脚步,

    忽然转过身来,

    冰凉的食指摁住了叶笙的双唇。

    叶笙皱眉。

    宁微尘在他耳边,

    淡淡说道:“嘘,

    先别说话。”

    叶笙微愣,但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

    因为他听到了一道温柔轻缓的女声从走廊尽头的办公室传来。

    广播电台大楼的24楼现在还亮着灯。

    出电梯就是一条漫长漆黑的走道,

    前方的光忽明忽暗,照得寂静的楼层无比诡异。

    更诡异的是那无数次在车载电台上听到的声音。

    深夜,电台的主持人还没下班。她吐字圆润清晰,嗓音含笑,

    甜美到有些“腻”人。

    【晚上好呀,欢迎大家重新回到我们的节目。】

    【刚才小嘴讲完那个有关校园暴力的故事后,

    很多观众朋友都非常气愤。甚至有善良的听众给小嘴打电话,

    问那个男孩现状。听众朋友在淮城教育局工作,说可以帮男孩办转校手续。】

    【谢谢大家的好意,

    可是我们的主人公已经不需要了。】

    【因为啊,这个故事发生在一百年前。】

    电台广播室内,中央座椅上坐着一个高挑的白裙女人。

    淡金色的长发自座椅上垂泻,覆盖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小嘴也是从一本旧书上看到的。】

    她俯下身,苍白到发青生斑的手指握住演讲稿,另一只手掐住麦克风,鲜艳的红唇像是饱饮人血,艳得诡异。

    hera神色哀伤,惋惜说:“唉,要小嘴怎么说呢。这个故事可真让人遗憾。”

    “势利眼的班主任对勒痕视而不见;虚伪的大人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选择装聋作哑。小孩子的善最纯粹,恶也最纯粹,他们对主人公拳打脚踢,造谣他污蔑他。甚至连那个被主人公火海救下的男孩最后也倒打一耙。”

    她的脸隐在一图黑雾中,语调哀婉惆怅,百转回肠。

    “太可怜了。”

    “如果让小嘴给这个故事写个结尾的话,每个坏人都要得到惩罚——装瞎的班主任不配拥有眼睛;装聋的大人们不配拥有耳朵;对弱者拳脚相向的人不配拥有手和脚;随口造谣污蔑的人更该割断舌头。”

    “至于那个贪生怕死,指鹿为马,恩将仇报的小孩子啊——他的心就应该被挖出来。”

    他的心就应该被挖出来。

    女主持人的声音猛地冷下来,话里的恨意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稠、阴冷、潮湿、腥臭的血味。

    叶笙一步一步往广播室走去。

    女主持人仿佛察觉不到外人的靠近,长满尸斑的手又轻轻翻过一页纸,动作非常熟练。

    她低下头,唇靠近麦克风,说。

    “哦对了,刚才还有人在电话里问小嘴。主人公后来离开学校,去了哪里,回家后他爸爸有为他去讨要公道吗?”

    “各位听众朋友是不是忘记了,主人公的爸爸是个赌徒和酒鬼啊。小七回到家后,非但没有得到爸爸的安慰,还因为惹事,被他爸爸拿着啤酒瓶子打。”

    “碎裂的啤酒瓶在小七后脑勺砸出一个血窟窿,他跑到阳台上。小七爸爸见他还敢躲,一气之下从厨房抄起一把菜刀就冲了过来。”

    “喝醉了酒的男人没有任何理智,菜刀朝着小七的脸竖直劈过去。小七抱住自己的头,缩在阳台边缘。可男人走路摇摇晃晃,使力的时候没站稳,醉醺醺地从五楼失足坠落,死了。”

    在说“死了”两个字之前,女主持人古怪地顿了下,调整了语气。手指又翻过一页纸,她往前倾,露出了一截脖子。诡异的是,她的脖子并不纤细,相反还有点粗,上面有滚动的喉结。

    女主持人说:“小七趴在栏杆上,探头,看着倒在血泊里的亲生父亲,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死亡是这样一件事。对他来说,好像还不错。因为爸爸的死,他活了过来。”

    “小七回到空荡荡的家里,客厅里的电视还在放着动画片,他浑身是血,木木地站在原地。叮叮咚咚的歌声后,电视里的黑猫警长又骑着车出场,惩恶扬善啦。黑猫警长歼灭了仓鼠,擒获了食猴鹰,抓住了偷吃红土的大象、河马、野猪。森林里每个坏人都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如果现实中也有这样的英雄就好了。小七想。”

    “如果我的城市也有这样的英雄就好了。他是城市的保护神,能看清一切真相。”

    “那些盲目的、造谣的、装聋作哑的、拳脚相向的人,都会死。”

    小七打开书包,他蹲在地上,拿起了铅笔和纸。

    “他报复不了那些人。”

    “所以他给自己写了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白天是个救死扶伤的医生,晚上是个惩恶扬善的杀手。”

    “而小七给他取名叫做——都市夜行者。”

    童年时,混着鲜血和眼泪写下的故事,藏着一个男孩最懵懂的恨和最深切的难过。

    那时他的人生因为一群坏人毁于一旦;那时他第一次知道死亡还能是件好事。

    他身处至暗的漩涡中,渴望一个英雄从天而降,证明他的清白,惩罚所有的恶人。

    但是那个英雄注定只存在于想象里。一直到他长大,一直到他死去,都没出现。

    但是没关系。

    很多年后,早就成为都市怪诞之主的小男孩重新回到淮城。他高高在上俯视人间,以整个城市为背景,把他小时候关于英雄的故事,用新的怪诞还原。

    叶笙和宁微尘推门而入的时候。

    哒。女主持人刚好关掉了麦。

    广播室里一片寂静,幽幽蓝蓝电脑键盘屏幕的光照亮整个房间。冰冷的光芒照亮女人的脸,她坐在椅子上,坐姿笔直。

    映在墙上的影子却像是一座大山。

    那座大山由密密麻麻的鬼孩子汇集而成。

    “你们来了啊。”鬼母抬头,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圆润温婉,又有点模糊疯狂。

    走近了听才发现,鬼母声音似男又似女,仿佛雌雄同体。

    她的手臂摆在桌上,白得像百合花一样。金发白裙,圣洁如壁画中的神女。

    而hera抬起头来的一瞬间,叶笙确定了自己心里的猜想。

    这是一张融合的脸。

    或者说,一具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

    ——梁医生把自己的身体借给了鬼母寄生!

    一张精致小巧的女人的脸硬生生从梁医生皮下涌出,浮出轮廓。男人和女人的五官差别很大,所以仔细看过去。hera脸上无论是眼睛鼻子嘴巴都是两个。

    一张脸六个器官,无比诡异、也无比惊悚。

    拥有都市夜行者身份,在人间行走是梁旭;可掌控鬼孩子杀人的却是鬼母。

    论坛第七版块的A+级异端,和以往那些怨气逼人的异端不同。她圣洁无暇,干干净净坐在满是死人的广播室,依旧还有心情和叶笙宁微尘做自我介绍。

    “嗨,你们好呀,我叫hera。”

    hera笑起来,挥挥手,重叠错乱的五官扭曲,显得古怪又荒诞。

    她的声音却又非常柔和。

    “其实我很想早点和你们见面。毕竟啊,你们的命可是被论坛禁区的那三位大人通缉呢,奖赏一定很诱人。”她舔了下唇:“不过故事没进行到尾声,还没到你们出场的时候,我只能耐心等待了。”

    hera伸出一根手指。

    很快从墙壁里涌出一群黝黑的鬼孩子来,鬼孩子笑嘻嘻地搬来两个椅子放到了前面。

    hera坐姿温柔端雅,轻声笑说:“坐,《都市夜行者》的故事你们喜欢吗?”

    “在进行这个故事时,淮城隔绝了所有讨厌的东西,它们进不来。这座城市只有人,区别只在于活人,死人。这是发生在我们人类之间的故事,有着那群怪物永远不会懂的悲悯、正义、英雄主义,和人对人的善良、同情。”

    叶笙不置可否,看着眼前这个自称是“人”和怪物割席的女人,只觉得荒谬和讽刺。

    宁微尘手指拉开椅子,转头地对叶笙笑说:“哥哥,坐。”

    叶笙:“……”

    他用一种你疯了吗的眼神看宁微尘。

    但是宁微尘已经优雅地坐下了,朝他勾唇一笑,风度翩翩,好像是坐上一间再普通不过的谈判桌。叶笙把玩着指间的子弹,垂下眸,也神色冷淡坐了下来。

    hera看着眼前这两个丝毫不见恐惧、从容不迫的人,嘴唇讽刺的一扯。

    她继续缓缓说。

    “故事流传得越广,收获的情绪就越多。”

    “英雄的故事总是能让我们普通人热泪盈眶。”

    “感恩的、激动的、惊讶的、兴奋的、好奇的、惶恐的。”

    “可是一个故事想要名垂千古,必须要加点悲剧色彩。”

    hera说。

    “失明,失聪,失声,失足,失手。《都市夜行者》的最后还差一个失心之人。”

    “我听说你们是一对恋人。”

    hera笑起来。

    “这样吧,我给你们一个活出去的机会。你们任意一人,能给我掏出一颗为爱人而跳动的心,我就放另一人走,怎么样?”

    死生亦大矣(二)

    恋人?

    鬼母说他们是恋人。

    叶笙愣了几秒后,

    这才想起当初传到异端帝国的视频里,他和宁微尘的姿势有多暧昧,跟调情比起来更像是偷情。

    叶笙:“……”狗屁的恋人。

    阴山列车三天三夜的艳遇骗得过所有人,

    骗不了当事人。

    假的就是假的。

    一颗为爱人跳动的心,他们两个估计都没有。

    叶笙的视线落到桌子上,

    垂眼,伸出手从散乱的纸张中抽出一张私立医院的宣传单来,

    应该是电台接的广告。

    宣传单最上方清清楚楚写着医院名字,

    “德心仁爱妇科医院”。

    下面还有两行标语【德心医院,

    孕妇安心,

    家人放心】【领先科技,打造一流妇产科。私立医院永远是您最贴心的伙伴】。

    私立医院永远是您最贴心的伙伴。

    联想到现在坐在长桌对面,

    满手鲜血的鬼母,

    叶笙只觉得讽刺。

    叶笙拿起这张宣传单,

    神情冷淡,

    语气平静:“你杀人不都是讲究因果报应的吗,

    既然自认正义,那为什么不去杀真正罪有应得的失心之人。而要为难我们。”

    hera古怪道:“难道不是你们送上门来的吗?”

    叶笙抬眸,

    眼眸在黑白交汇处渗出幽幽的蓝光、漂亮到诡异,厌恶道。

    “故事大王创造出《都市夜行者》,是为了构思一个英雄,报复坏人。我想《都市夜行者》原文的结局,

    失心之人也绝对不是自愿为恋人掏心的情侣。你这样滥杀无辜算不算篡改玷污了整个故事?”

    他的声音很轻,听不出任何情绪。

    hera重叠扭曲的脸晦暗不明,

    四只眼睛都幽幽地看向叶笙。

    从她的表情,

    叶笙就知道他猜对了。

    hera和故事大王之间比起上下级,应该更接近于一种合作关系。之前洛兴言在秦宅发现鬼母气息时,

    说这是一个A级异端,可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是被故事大王盖章“予生予死”的A+级异端。

    故事大王赠与了hera强大的能力,同样作为交换,她成了他故事里的人。

    以故事大王对故事的看重,“篡改玷污”是件非常严重的事。

    鬼母表情阴沉,她身后的椅子上开始源源不断地冒出黑色的水,四面八方,像蛇像蜘蛛,缠上她金白的卷发。

    hera停顿许久后,冷笑一声道:“原文的结尾确实不是这样。遗憾的是,我都没能看到《都市夜行者》的结局。不过我知道,一个故事想要成为经典,一定要把美好撕毁给人看。如果血腥的爱情能让故事的听众更多,我相信版主会原谅我的。”

    叶笙面无表情低头,手指拿起宣传单,将其折了两下,沿着桌面直接丢过去。

    “想让故事结尾浮上一层悲剧色彩,怎么不从你自己入手?”

    hera看着那张私立医院的宣传单,脸色骤然阴沉下来。

    叶笙说:“你不是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吗,只要不是完美受害人在你这里都是死有余辜。既然唐家豪可以因为见死不救,而被你选中。那么我觉得,房间里就有最适合被挖心的完美人选。”

    hera看着那张私立医院的宣传单,一瞬间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胸腔起伏,脸色扭曲,手指苍白战栗去抓那张纸。

    后方庞大的影子因为她充满恨意的心伸出无数触手,沿着墙壁、群魔乱舞。

    叶笙淡淡道:“失明之人不配有眼,失声之人不配有舌。梁滨海勾结权贵,将你害死在手术台上。丧心病狂,枉为人医,这样的人——就不配有心,活该被挖心。”

    “而父债子偿,天经地义。”叶笙说:“你寄生的梁旭,才是《都市夜行者》最合适的失心之人。”

    hera猛地抬起头。

    四只眼睛齐齐看向叶笙。

    梁医生的眼睛平静哀伤,而鬼母的眼睛充满扭曲的血色。

    她嚯嗤嚯嗤的喘气,声音破碎喑哑像是老旧的风箱,鬼母怪异地笑了。

    “你以为我不想杀了他吗。我早就想杀了。”

    “我想杀了梁滨海!想杀了梁旭!想杀了他们一家人!”

    “他们这些医生,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做着畜生不如的事。我死后第一个想的就是让他全家下地狱。”

    “可我是死在梁滨海手里的啊,而那成千上亿的孩子,又是他一个一个帮我接生的啊。我的力量居然和他共存。”

    鬼母的手指颤抖痉挛抓着那张私立医院的宣传片,脸上淌出鲜红的眼泪,神色带着扭曲的毁天灭地的恨。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墙上的影子变得立体,伸出一只手,圆鼓鼓像是婴孩,安慰地搭上母亲的肩膀。

    被孩子温柔触碰的瞬间,鬼母脸上的恨意又慢慢散去了。她低下头,淡金色长发温和柔顺,腿上也缓缓爬上一个四肢齐全的鬼孩子。

    鬼母抬起手来,长满尸斑的青灰手指扶上鬼孩子的脑袋,眼里流露出一种充满母性充满神性的光彩来。

    鬼母轻轻说。

    “那一晚的承恩医院可真热闹啊,我当时肚子有那么大,别人都以为我怀的双胞胎。”

    她在自己的腹部虚虚比了一下:“怀孕到七个月的时候,我就已经精神不正常了,我想跑,可是秦文瑞把我绑在床上,每天继续喂我喝那恶心的药。”

    “秦文瑞有弱精症,他不想去治疗。于是,他找人想了个邪术。”

    “他们用一堆恶心的东西和秦文瑞的精液混合,制成一碗黑色的药,逼着我喝下去。”

    “女人的子宫和胃又不相通,这怎么可能怀上呢。谁料我喝着喝着,真怀上了。”

    “我从小就特别喜欢小孩子,当时我也很想要个属于自己的宝宝。刚怀孕的那几个月,我心甘情愿每天喝药为了固胎。结果啊慢慢的,我就发现了不对劲。我走路的时候,我的肚子居然会响。哐当哐当,像是一碗水在晃动。”

    “我的食欲变得特别差,我经常失眠,半夜呼吸不顺。我掉头发,恶心呕吐,喉咙发炎,血虚感冒,走两步就要晕倒。”

    “有天晚上我做梦,我梦到我钻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原来,那些黑色的药不光在我胃里沉积,它们还穿过血管穿过胃壁,一点一点渗入了我的每个部位。黑色的药有毒,它们腐蚀我的身体,腐蚀我的器官,腐蚀我的血管,腐蚀我的肝脏,腐蚀我的肠子。我看到我肚子最后空空荡荡,被腐蚀的干干净净,只剩一团黑漆漆的液体。”

    “我跟秦家人说了这件事,他们说我疯了。我想拿刀剖开看个清楚,我不是想自杀,我只是觉得肚子里面全是水,我想看看拿针戳一个小孔,里面会不会流出水来。但是秦家所有人都觉得我得了病、有自残倾向。”

    “他们把我绑了起来,把我锁在床上,捆住我的四肢,每天继续喂我吃那恶心的药。”

    “我就这么躺在床上,看着肚子越来越大。”

    “可我是真的好喜欢小孩子啊,我太喜欢孕育一个新生命的感觉了。所以我在分娩前夕,我又原谅那群人了。我摸着我的肚子进手术室,想,如果真的可

    以给我生下一个健康可爱的宝宝,这一切就都过去吧。”

    hera的手指摸着鬼孩子的头颅,神情温柔。

    鬼孩子笑嘻嘻抱着鬼母的手指,脸上满是贪婪垂涎,张开嘴用锐利的啃咬。不是婴孩对母亲的亲昵,而是实打实的想吃掉她。

    但是鬼母也不介意,她如此溺爱自己的孩子。

    “我肚子里的情况,根本就不可能顺产,只能剖腹产。”

    “所有人都知道生孩子是一件痛苦的事,其实世上还有比它更绝望的事,就是在进行剖腹产的时候术中苏醒。”

    “我在手术过程中醒了过来。”

    “进行全麻手术时,会往人体内注视三种药剂,麻醉剂、镇痛剂、肌肉松弛剂。麻醉剂让人昏迷入睡,镇痛剂让人神经感受不到疼痛,而肌肉松弛剂让人全身处于瘫痪状态,方便医生更好的进行手术。”

    “那场手术中,镇痛剂失效了。我全身还处于麻醉状态,意识却先清醒了过来。强烈的手术灯落在我脸上,我感受到他在用刀子划开的我肚皮,刀子缓慢往下移动。我清晰感受到所有痛苦,刀子切割肚皮,切割我的肉,但是我眼皮好重,我睁不开。我出不了声,我无法大叫,我无法传递我的想法。我想告诉他们我醒了,我想说镇痛剂不够了,我想说麻醉失效,我快痛死了。可是我说不出话来,”

    “我的嘴巴动不了,身体动不了,我被困在一片意识黑海里。被动地被医生拿着刀开膛破肚,痛不欲生,经历这地狱般的折磨。”

    “那就是一场噩梦,我身体和灵魂彻底割裂!”

    鬼母激烈的语气突然又轻柔了下去。

    “这种现象罕见但又存在,叫术中知晓。如果单单只是术中知晓就好了,但老天爷偏偏一定要我彻头彻尾懂得‘生’的伟大。”

    “梁滨海剖开我的肚子,肯定也是被里面的场景吓到了。他的手都在颤抖。”

    “我肚子里是一团黑色的水。”

    死生亦大矣(三)

    四十年前,

    承恩妇科医院。

    女人在手术台上被剖开肚子的瞬间,黑色的活水喷涌溅出,流满整个手术台。

    道士的邪方确实给她带来了“孩子”。

    秦文瑞的精子在她肚子里孕育,

    它们不需要和卵子结合,仅靠自身都可以“活”过来。

    成年男性1ml的精液里面就有一亿个精子,

    而她喝了十个月的“药”。

    她肚子里流出的每一滴黑色的水,都是上亿的生命。

    哈,

    多么讽刺啊。

    镇痛剂失效后,

    渐渐地麻醉剂和肌肉松弛剂也失效了,

    她终于醒了过来,

    睁开眼。眼泪滚烫大滴大滴从眼角流入鬓发,人痛到极致的时候是发不出尖叫的,

    她能发出的,

    只有那种重重的、破碎的、像怪物一样的痛苦哀嚎。

    她举起双手,

    泪流满面想向他的医生求救,

    眼神写满哀求:救救我,

    救救我。

    太痛了。

    万亿的孩子中调皮一点的鬼孩子,碰到空气就开始生长。它们长出头长出手长出脚,

    从她肚子的裂缝里面爬出。头挤头,手挨手,撕开她的皮肤,啃噬着她的血肉。

    对,

    她的孩子在吃她!

    女人的眼睛血红一片,眦目欲裂看向自己的主刀医生。她用尽全力张口:“救救我……救我……”

    可苍白刺目的手术灯下,

    戴着帽子口罩的医生,

    像是失去灵魂的木偶,一双眼睛麻木地看着她。他的手也在颤抖,

    但他并没有去为她缝好伤口。他甚至还伸出手,弯下身,去帮助一个因为头太大卡在妈妈肚子里的“孩子”,缓缓把它抱了出来。

    手术室明净安静,手术台上却一片狼藉。

    黑色的水和红色的血不断交融,披头散发的孕妇神情惊恐绝望。

    而穿着一身绿色洗手服的医生抱着一个黑漆漆的鬼孩子站在旁边。在这一刻,他苍老沉默的眼眸,好似油画里的神明,带着超脱人类的冷漠,审视着生与死。

    悔恨、痛苦、绝望、仇视,像是海啸一般将她淹没。有几个鬼孩子爬到了她耳边,它们喊她“妈妈”。女人害怕得崩溃,精神错乱,语无伦次:“不,去找你们的爸爸,别找我,别找我。”

    鬼孩子笑嘻嘻不听,它们凑到她的耳边,然后一口咬断她的耳垂。

    “啊!”女人大叫一声,从手术台上滚了下去。整个手术室就只有她和主刀医生,没有麻醉师没有护士也没有其他的医生,只有他们两个人,像是早就会料到今天的局面。

    光洁的地板被黑色的水溢满,长出一个又一个鬼孩子。

    那些鬼孩子又饥肠辘辘的,都涌到她的身边来。

    “妈妈,我好饿。”

    “妈妈,我饿。”

    它们四肢爬行在地上,张嘴说话,露出细密的牙齿。

    自然界有一种动物叫沙漠穹蛛。一生只有一次繁衍的机会,一生也只有一年的寿命。

    母蜘蛛一长出卵巢,身体就会开始分解;等开始孕育小蜘蛛,它的身体就会分解更加厉害。孩子出生时,母蜘蛛的器官早就全部液化。而这些液化的器官都是刚出生孩子的养料。

    生出的孩子们会一拥而上,爬上妈妈残破的身躯,钻入腹部,吸取器官液体,吞噬血肉。

    将妈妈作为食物,吃的一干二净。

    她现在好像就是那奉献自己的母蜘蛛。

    四面八方的黑色活水朝她涌过来,一个个鬼孩子,爬上她的手,爬上她的脚,爬上她的肚子,爬上她的脑袋。它们咬住她的头发,咬住她的手臂。

    牙齿很小却是很细密尖锐。它们蜂拥而至,把她彻底包裹。

    浑身上下都难受疼痛,肚子裂开的缝里还在缓慢的流出水、爬出婴儿。皮开肉绽,头发拉扯。

    她绝望、尖叫、挣扎、痛哭、咒骂,到最后意识模糊。身体被啃咬得干干净净,人却还没死,意识模却慢慢放空,一双眼睛死死望向梁滨海。

    这就是生命的诞生。

    她好似在献祭一切。献祭自己的身体献祭自己的灵魂献祭的生命,赠与这万亿的孩子新生。

    太荒谬了。

    秦家人说她精神有问题,神志不清。

    她以前不这么觉得,可是在临死前,她觉得自己好像是疯了。

    因为她披头散发蹲坐地上,伸出被咬得血肉模糊的手,摸上一个孩子的脸时。心里的所有怨恨痛苦居然被一种奇异的温柔盖过。

    这是她的孩子。

    这是她生下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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