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叶笙不由想到昨天晚上他对这李建阳袋子拍的那张图。A级。
胎女。
……她就是胎女。
胎女在镜子里爬着,漆黑阴毒的眼珠子镶嵌在皱巴巴泛红的皮肤里,静静盯着叶笙。
她幽幽说:“你是坏人。”
叶笙没说话。
胎女又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来,说:“但你又不是太坏的人。”
叶笙愣住。
咚咚咚!很快,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打破厕所内的僵局。
外面有人不耐烦地喊:“喂好了没啊,哥们你都进去多久了,咋还没拉完。我快憋不住了,快让我进去!”
胎女就在镜子里,咯咯咯地笑起来。叶笙站在厕所的洗漱台前,一动不动。
他知道胎女的意思了。
列车从阴山驶向淮城,还有一天一夜的路程,非自然局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可潘多拉魔盒已经放出。他可以离开,但下一个人进厕所又会发生什么。
胎女能操控尸怪。
这列火车上凶徒横行几十年,被砍掉人的器官组成的何止一个尸怪。
叶笙深呼口气,平静说:“你别乱动,我就答应帮你找妹妹。”
胎女咯咯咯笑了,她抬起一只手,在镜子上轻轻拍了下留下一个幼小的血色掌印,像是一个同意合作的标记。
叶笙:“你妹妹长什么样?”
胎女:“她好小一只的,特别可爱,你一定能找到的。”
叶笙看着她:“好,我知道了。今天晚上零点,44车厢厕所,我把你妹妹还给你。”
胎女很开心,又在镜子上拍了个血色掌印。
“你一个人过来。”
叶笙点头:“好。”
“大哥,我膀胱快炸了,你倒是开门啊。”外面男人骂骂咧咧。
厕所里的血腥味散去,镜子上的血红手印也消失。
叶笙洗完手,打开门。
站在外面的男人憋得不行,看都没看他一眼,火急火燎冲了进去。
妹妹
叶笙忍下心里翻涌的血气,他站在过道里发了会儿呆,确定厕所里面无事发生后,才转身往44车厢走。
宁微尘说女婴的肚子上有一道流血的口子,刚刚叶笙专门留意了女婴腹部,发现胎女的肚子上的裂口已经缝起来了。
缝线和尸怪一模一样。是小芳缝的。
所以昨天小芳把胎女带到厕所,只是为了给她缝伤口吗?
“……”还真是个善良的缝尸匠啊。
叶笙需要在非自然局过来前拖住胎女。可是胎女得到了妹妹,真的就满足了吗?
妹妹。在子宫里就被她一口吞进肚子的妹妹,如今是她残缺的一部分。
叶笙垂眸,把手中紧攥的一颗眼珠子塞进了口袋,刚刚尸怪四分五裂时,左眼眼珠子溅出来砸在了叶笙身上,他顺手牵羊带了出来。
去44车厢需要经过原来的座位。
宁微尘现在正单手支着下巴,望向窗外,皱着眉,抿着唇,一副郁闷挫败的样子。火车过群山深林,斑驳错乱的阳光照亮他无可挑剔的侧脸,像是名画被渡上柔光。
叶笙跟他说开后也就不想和他演戏了。说实话,他现在都搞不懂宁微尘想干什么。
他就一个穷光蛋,下了火车他们也是两个世界的人,根本不会再联系。宁微尘图什么呢?尽管宁微尘对他的冷漠排斥情绪隐藏得很深,但叶笙还是能感受到。毕竟他在阴山长大,得到的恶意太多,对这类情绪习以为常,比谁都敏锐。
叶笙要去44车厢翻李建阳的袋子,为了以防万一,他探身从自己包里拿出那张保命用的红符出来。
在他起身的时候,宁微尘发话了。
“叶笙,我们聊聊吧。”
叶笙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暗中将小刀塞进袖子:“聊什么?”平心而论他不讨厌宁微尘,一个人是好是坏,主要看他对你做了什么——宁微尘确实帮了自己很多次。
宁微尘想了下,淡淡一笑说:“简单聊聊,我们之间可能产生了一些误会。”
叶笙心里叹口气,劝他:“宁微尘,我们才认识两天,你没必要……”
“不,有必要。”宁微尘摇头,眼眸深的像是一片海:“我在国外接受治疗时,安德鲁说我想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就要先学会像个正常人一样待人接物。你是我回国后第一个感兴趣的人,我知道你下车后就不会联系我了。我只是问个答案,我跟你相处时做错了什么。”他嘴角下拉,很小声地问:“可以吗?”
叶笙对上他的眼睛。
宁微尘对谁都能轻易伪装出灿烂甜蜜的热情,可褪去所有伪装,桃花眼清澈湮没了一切情绪,竟然显得有点无措和迷茫来,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
叶笙晃了下神。
这一刻的晃神莫名其妙。
叶笙反常地错开视线,惦记着胎女的事,说:“没有,你做的很好。”
宁微尘抿了下唇,还是决定说出口:“我……出生就患有特殊人格障碍,潜意识里排斥所有人。如果你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抱歉,我已经在努力克服了。”
叶笙微怔。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么一切就解释的通了。
可是解释通了又能怎样呢。
叶笙诚恳道:“对不起,可能我也有病吧。”
他同样不能和人建立亲密关系。
因为没钱所以没去看过心理医生。
哦,阴山那地方根本就没心理医生的概念,能活着就不错了。
叶笙毕竟将来立志要成为一位人民公仆,耐心是有的。他低头用和外表有些不吻合的温和语气静静说:“宁微尘,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以后一定能像你医生说的那样正常生活。问题在我身上,但我也不讨厌你。”
不过我们肯定是做不成朋友的。
“……”
这段肉麻的话把叶笙自己都噎住了。
可宁微尘听完却是如释重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一直绷紧的指尖都放松了。
“你要去哪里?”他眨眼,注意到叶笙的动作。
叶笙不太想把他牵扯进来。
毕竟宁微尘在他心里已经是个娇生惯养的琉璃易碎品了。
他给出了个敷衍的理由:“我有东西忘在44车厢了,我要去拿。”
宁微尘说:“可是44车厢现在已经封锁了啊。我们出来后,就不能再进去了。”
叶笙:“封锁了?”
宁微尘:“对。”
叶笙:“……”
宁微尘看他不太好的脸色,犹豫片刻说:“我可以带你进去。”
叶笙诧异地看着他:“你?”
“嗯。”宁微尘点头,凑到叶笙耳边小声说:“为了感谢你刚刚的安慰,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他唇角勾出一个很小的弧度来,呼出的气息像凉薄的风雪。
“我去阴山其实不是冒险,是为了执行任务。某种意义上,我应该算非自然局的预备役。”
叶笙:“……”
他面无表情盯着宁微尘:“你不是怕鬼的吗?”
宁微尘大大方方承认:“是啊,所以我初级任务都失败了。”他失落道:“我一点都不想接触这些东西,是我家里人逼着我过来的。”
叶笙深黑的眼睛静静盯着他,没再说什么。真奇怪,从车上宁微尘跟他搭讪的一句话起,他心里就一直有很多猜忌疑惑,可他潜意识里却从来没防范过这个人。
宁微尘马上问:“你落下什么东西了?”
叶笙淡淡说:“很重要的东西。”
来到44车厢,这里果然放了一个禁止通行的标志物,有一个警察守在这里。警察皱眉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宁微尘上前说了什么,警察才收回视线,让他们进去。
叶笙后知后觉发现了不对劲:“是不是白天我不主动离开,也会被赶出44车厢。”
宁微尘含笑看了他一眼:“理论上是这样,但我有办法让我们留在那里。你需要我进去帮忙找吗?”
叶笙拒绝他的贴心:“不用,东西有点特殊,你就在外面等着我吧。”
宁微尘干脆利落地点头:“好,我在外面等着,有什么事叫我。”
“嗯。”
叶笙进去后,装模作样在自己的床榻下翻了翻然后,然后去蹲地上,检查李建阳那一堆翻开的行礼。他的目标特别明确,毕竟入站的时候就闻到了那种带着酸味的血腥气。
他用小刀打开了李建阳携带的“土特产”,土坛开盖就是一股浓郁的酸味,自家酿的酸菜,青色萝卜叶整整齐齐的排列。
叶笙忍着恶心,用小刀往里面探了下。
没有反应,他换了下一坛。
第三坛的时候终于,小刀一下去,一缕红色的液体浮了上来。
叶笙咬咬牙,将手伸进装酸菜的坛子,咕叽咕叽,他伸到下方,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叶笙将它拿出来,看到样子差点干呕出来。
这是一个只有四分之一巴掌大的死婴。
浑身黑..红,□□皱得跟纸一样。四肢短小、肚子空瘪,完全看不清五官。
这是胎女的妹妹,在母亲子宫中还没发育完就被双生姐姐吞下。之后又被医生从姐姐肚子里取出来。
叶笙用几张纸将它包了起来。
它实在是太小了,轻而易举就能放进口袋里。
宁微尘正双腿交叠倚靠着车壁低头玩手机,见他出来,马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找到了吗?”
叶笙拿纸巾擦手说:“没找到,我现在有点饿,先去吃饭吧——我等下还可以过来吗?”
宁微尘眨眼:“当然,你想什么时候过来都行。”
“嗯。”
实际上接触了这个寄生胎,叶笙胃中翻涌什么都吃不下去。但这是列车上的最后一餐,他和宁微尘的萍水相逢之缘也马上就要结束。出于礼貌,叶笙还是吃了点东西,同时随口问了一些问题。“你还在上学吗?”
这算是叶笙第一次主动去了解他。
宁微尘微愣,随后勾起角:“没有,我已经毕业了。”
叶笙点头,没再继续说话。
宁微尘笑意收敛,不死心看着他:“然后呢?你不问了吗?”
叶笙嘴里叼着一片菜叶子,疑惑抬头。
问什么?他刚才纯粹只是没话找话啊,过度下尴尬。
宁微尘眨眼,乖巧说:“不问我什么学校毕业,修的什么专业吗?”
“哦。”叶笙从善如流,语气平平敷衍道:“你什么学校毕业,修的什么专业啊。”
一副完全不在意也不想知道答案的样子。
“……”宁微尘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随后低笑一声。他优雅地用刀叉切割盘子里的青菜,动作又轻又狠,垂眸淡淡道:“没事。学校名字太长,我也忘了。”
叶笙心里想着晚上要做的事,也没太在意到他语气的不对。
如果宁微尘不主动说话,他们就是两个哑巴。
一顿饭吃的沉默不言。
晚餐后回到硬座车厢,叶笙在与人擦肩而过时专门注意了行人的神色,果然,没有人能察觉他身上怪异的味道。
——那个寄生胎身上的酸味和血腥味,只有他一个人能闻到。
宁微尘问叶笙什么时候再去找。叶笙说有点困了,先睡一下吧。列车靠近大都市淮城,治安以几何指数增长。杀人抢劫的事也就阴山站比较多,现在大家的心情都放松下来。
宁微尘昨天折腾了一晚,体力不支,趴在桌上,也没忍住睡了。
叶笙静静看着窗外如兽脊般呼啸而过的群山,光影在眼眸深处晦暗起伏。
他刚刚专门去搜了下小芳的事。
网络上给出的小芳的生前资料并没有说小芳祖上的事,只说小芳是个哑巴,还是个有点自闭社恐的哑巴,在村里以刺绣为生。她怀孕三个月的时候,人生第一次走出乡村,是为了去医院照顾她的丈夫。她丈夫同样是个老实本分的农民工,结果在讨要工钱的路上,叫包工头打成了植物人。
满篇都是人间苦难——小芳车上遇歹人被折磨得流产至死时,她丈夫在医院也没能熬过去。
命运待她残酷如刀锋,生活于她险恶似地狱。
可她生前是个胆怯又温柔的绣娘,死后也没变成厉鬼。她在1444列车厢,当了个缝尸匠。
缝尸匠,缝尸匠。古老的观念里,人完完整整的来,就应该完完整整的走。
叶笙的表情在火车变幻莫测的光影里变得很古怪。
晚上23点。
叶笙起身,离开座位,没有惊醒宁微尘。他一路往前,重新来到44车厢。那个禁止通行的牌子还在,叶笙却不受阻碍地走了进去。
他没有开灯,直奔厕所。
握住44车厢厕所把手的时候,叶笙刻意放轻了呼吸。走进去,叶笙将手里那颗握了很久的眼珠子,放到了洗漱台上。
这里昨天晚上才经历了一场厮杀。哪怕眼镜男和肌肉男的尸体被拖走,血迹被清扫,依旧留下了怪味。
叶笙回想起昨天各种声音,终于理出了最合适的前因后果:
第一声尖叫是小芳的,小芳被吓跑后。后面才是胎女的哭声。她的哭声唤醒了藏在列车上的尸怪。后面撕咬杀人也是尸怪。
叶笙放完眼珠子后,后退到角落,隐藏掉自己的气息。
随着时间转动,十分钟后,那股冰凉的、潮湿的雾气像那天晚上一样充斥叶笙鼻腔。墙壁上开始渗水,水滴答滴答掉在地上,很快,一个血腥庞大的身影开始在空中形成。
小芳弯曲着脖子,嘴里哼着什么,寻着那颗眼珠子走过去。她身材肿胀,眼白部分满是血丝。上衣被血染透,两个麻花辫又乱又脏。顶着最恐怖的样貌,却唱着最天真的歌。拿起眼珠子时的动作神态,也如少女般。
小芳收起战利品时。
嗒。
叶笙打开了厕所的灯。
骤然的光亮让小芳僵直在原地,她猛地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尖叫。鬼怪的瞳孔本来就只有一个点,如今更是紧绷到极致,节节后退,满是对陌生人的惊恐害怕。
叶笙深呼口气,喊出她的名字。
“小芳。”
他天生具备一种吸引鬼怪的亲和力。人类排挤他,鬼怪却是很亲近他。
叶笙往前走,声音很低道:“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昨晚你救下的人。”
小芳死死盯着眼前出现的陌生少年,马上也认出这是昨晚她特别感兴趣的人。可她还是惊惶不安,把自己庞大的身躯缩在角落里,嘴里发出低吼、试图吓退叶笙。
完全不像一个C级的妖怪。
叶笙心里冰冷做完审视,平静重复昨晚的事:“昨天晚上那两个男人想把我带进厕所害死我,是你的出现救了我。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已经死了。我很想谢谢你,所以来找你。”
小芳脸上的惶恐散了几分,困惑看着眼前的人。
叶笙朝她走过去,他半蹲下去,灯光投射下厚重的阴影。
叶笙样貌生人勿进,神色淡漠,嗓音却是温和清润的。
“不要怕。”
叶笙露出一个并不太熟练的表情来,用目光安静盯着她:“我专门去了解过你。”
“这辆火车的起始地是阴山,充斥着盗贼土匪和亡命徒,每天都会有无辜的人被抢劫被砍去器官。他们的眼睛、手指、耳朵、脚,让歹徒冲进厕所,是你把这些都捡了起来。”
“你单纯,善良,又温柔。”
“缝尸匠是伟大而崇高的职业,还尸体完整,还死者体面。是你收集起这些器官,等不到主人,便将它们拼接在一起,做成一个‘完整’的人。”
小芳听他说这些,瞳孔逐渐涣散,呆呆地抬起头来。
叶笙一转话题。
“昨天,你从厕所出来,是为了帮那个女婴缝伤口吗?”
小芳吸吸鼻子,点头。
叶笙叹气说:“你帮了她,可是她却在害你,她是个坏人,她把你的收藏品都弄坏了,让那些器官乱七八糟掉了一地。”叶笙从她手里取出那颗眼珠子,指着证据说:“这就是她弄坏的,她不尊重尸体。”
小芳不说话,她看着那颗孤零零的眼珠子听到有人不尊重尸体,神色有点难过。
叶笙达到目的,说:“没人可以破坏尸体的完整。”
小芳脸上是天真的疑惑,歪头想了想,还是轻轻地认真地点了下头。
叶笙面无表情,视线下移,从缝尸匠染血发黑的衣服后面,看到了她的血肉模糊的腹部。
白天被胎女威胁起就产生的戾气蠢蠢欲动,在他灵魂深处蔓延渗透,引出疯狂的报复计划。
“小芳。”叶笙语调轻缓,步入正题:“你给了很多人整齐的尸体,让他们完整地死去。”
少年半蹲在地上,黑色的T恤勾勒出清瘦的背脊,腰杆挺拔。他头发乌黑,皮肤苍白,神情在暗处看不真实,声音缓缓却如同遥远的蛊惑。
“可是你没发现,你其实是不完整的吗?”
小芳愣住,脸上流露出焦虑。
叶笙的手指隔着衣服,很轻很轻地落在她的肚子上。
静静说。
“你死的时候,肚子里,缺了一个孩子。”
他漆黑的瞳孔如同旋涡,跃动着疯魔的光影,轻声道。
“你需要把一个婴儿缝进身体,这样才算完整。”
小芳彻彻底底愣住了。
叶笙喉咙动了动,其实下一句应该是:我很感谢你,所以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孩子。
他计划将胎女的妹妹缝到小芳肚中,等到零点,让小芳和胎女自相残杀。一个是C级鬼怪,一个是残缺的A级鬼怪,实力不知怎样,最大的可能是同归于尽。
安稳度过这一晚后,整列车厢的人都能平安到站。
可是话到嘴边,叶笙又沉默了。
……网络上那些铺天盖地的信息入脑。
他安静了很久,收回手,自嘲说:“那么,等下你和我,我们一起对付那个女婴。”
红符
他可真是个善良的人。
叶笙以前看书时看到过一句话叫“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小时候的他不能理解也不想去理解。
幼年时叶笙情感障碍,处处受欺负。外表迟钝呆傻,骨子里却有无数冲向这个世界的偏激躁郁和戾气。
而这些危险的刺,在阴山慢慢消融。
后面他才开始对这个世界释怀,他原谅黄怡月的抛弃,原谅那些苦难。时时刻刻都在告诫自己,不要用恶意去揣测任何人。
十七年,阴山漫长如死水般的岁月,某种意义上也治愈了他自己。
呜呜咽咽的哭声回响在厕所里。
对于缝尸匠来说,从生至死求的或许就是一个“完整”。小芳听到叶笙说自己不完整,想起那个失去的孩子,血色的眼泪争先恐后流了出来。
她的脸皮肿胀发青,咧开嘴哭的样子也恐怖惊悚,可捂着肚子肩膀一耸一耸,眼里却满是迷茫和哀伤。
叶笙看了眼时间,23:54。
老头离开前,给他留下了两张符:一道黄符,一道红符。
红符是最后的保命符。
之前对付尸怪用了一张黄符,对付胎女又要用一张红符。这只是残缺的A级怪物,红符估计能拖住她一会儿。
叶笙并不心疼这些东西,他想得很开。
他如果命硬,不需要符纸也能活下去;他如果命薄,两张符纸又能做的了什么呢。
在到达淮城前,他只想摆脱过去的一切,以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开展人生。
老头是一个神秘又奇怪的人,在外婆死后的第二个月突然出现在叶笙生命里。
叶笙对他最深的印象或许就是视财如命。老头对钱的渴望仿佛刻入了灵魂骨骼,肤浅、庸俗、贪婪、奸诈,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透露出神棍的气息,对他却很好。
一个看不见鬼怪、不信神力、会被他的能力惊掉下巴的骗子,却总能掏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他。来的神秘,离开的也神秘。
23:57。火车穿行群山经过一处城市,零零散散的灯火像是落下的群星。
给够小芳缓解情绪的时间,时间也快到了。
叶笙从回忆里抽身,把那颗眼珠子重新塞到小芳手里。
“别哭了。”叶笙说:“我帮你恢复完整。”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叶笙应该笑一下,加点亲和力,但是他笑不出来,说完就紧抿着唇沉默不言。
身形清瘦的少年站在白炽灯下,影子被拉长。
叶笙的五官很好看,杏眼深冷、唇色淡红,是那种可以称之为精致的好看,却总是被过于鲜明的锋利气质将整个割裂,使他整个人无比冷酷孤僻。
这个时候他就很佩服宁微尘了。
宁微尘是和他截然相反的人。他伪装不出来的笑,宁微尘可以轻而易举勾起唇角,笑出一万种意思。而且桃花眼含情款款,凝视人时好似全世界他眼里只有你一个人。
虽然叶笙一直觉得这眼神恶心吧啦肉麻兮兮,但不得不承认,这种感染力让宁微尘整个人都带着一种致命的光彩和神秘。
短短三天,他不知道体会了多少种宁微尘的性格。这个家世显赫的少年远没他表现的那么单纯无害。
一路上热情体贴、撒娇卖乖、委屈低落、沉默哀伤,情绪递进得完美无缺,可没一样是真的。
真实的宁微尘,或许在那一晚轻描淡写的对话里。轻佻、危险,肆无忌惮。
“……”
这44车厢真是晦气,没一个正常人。
叶笙第无数次后悔,为什么要上这辆车。
“等下我和女婴进行交易时,我会让她从镜子里出来。我可以暂时制服她,你抓紧时间,把她缝到你的肚子里。”
叶笙拿出那张红色的符来,老头之前给他时他没细看,现在叶笙才发现符的右上角有一圈淡金色的字。龙飞凤舞像是一个潦草的签名,写着,“传教士”。
传教士?
好奇怪的名字。
叶笙挑眉。
当初老头给他时,一脸肉痛,一直嚷嚷这红符多珍贵多来之不易,要他好好珍惜。
……能救这一车人的性命,也算是用得其所了吧。
“你先躲起来。”叶笙低头对小芳说。
小芳脸上还留着血色的泪痕,手指局促不安地抓着衣服,轻轻地跟叶笙点了点头。她从自己衬衫的口袋里拿出一根银色的绣花针来,然后又扯出一团黑色的线。
叶笙见此,转身,把厕所的灯关上了。
00:00。
视野陷入一片黑暗。
叶笙站到了厕所的镜子前。
镜子里映出他自己的脸,从上到下,眉眼、鼻梁、嘴唇,每一处都无比熟悉。
叶笙脖子处的皮肤很白,在森冷的幽光照射下,像一截雪没入衣衫中,黑色的T恤更衬得锁骨格外夺目。少年肩膀单薄,垂落着几丝黑发,遮住锋利漂亮的侧脸,处处都是十七岁已经生长开来的青涩挺拔。
叶笙和镜子里的自己四目相对。琉璃般的眼眸泛着无机质的冷光。
不一会儿他看到镜子上出现了两个小小的血色手印来,像动物的璞。这一次胎女明显特别焦急,她如同壁虎一样趴在镜子上,身躯发红发皱,肚子上的缝线像是蜈蚣一样扭曲。
“给我!把它给我!”
胎女似乎也是感觉到了“妹妹”的气息,眼里的怨毒和恨意,是要化成黑色的水流露出来。
叶笙道:“你从镜子里出来我就给你。”
胎女语气尖锐:“给我!”
叶笙语气冷酷:“出来。”
咯——
胎女在镜子上划出诡异又刺耳的声音,最后恨恨看了叶笙一眼。似是料定了这个蝼蚁不能把她怎么样,才缓慢地爬了出来。她的脐带还没剪掉,拖曳在地上,流出一行黑色的血。
胎女张嘴,露出三排细细密密的牙齿来,贪婪又饥饿地说:“快把我妹妹给我!”
叶笙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四分之一巴掌大的死婴。
胎女骤然尖叫一声,急不可耐扑过来。
在她心火焦灼之际,叶笙眼疾手快的抽出那张红色的符,点上自己的血,快速贴到了胎女身上。
胎女愣住,随即诡异地勾起唇角,嘲笑:“你以为我跟那些蠢货是一样的吗?你想用这个对付我?”
她伸出手臂,就要将那张符撕下。
红符从边缘开始燃起,但是胎女全然不在意那些火焰,眼神里满是轻蔑之色。
她把红符从脸上撕下,朝叶笙展出一个极度扭曲恶毒的笑来。
“你该死!”
叶笙没有说话。火焰一路燃烧,最后烧到了红符上“传教士”三个字。
“传”字迹燃烧起来的瞬间,一道青色的光骤然照亮整间厕所!
胎女的笑容在光中凝固扭曲,难以置信地抬头。
轰。
叶笙在青光中闻到了一股属于佛寺的味道。
檀香烟雾里,各种花香馥郁,莲花、睡莲、百合、兰花混杂融合,让人心旷神怡。这些明明都是供佛用的花,圣洁干净,可叶笙就是本能地在其中发觉到不对劲。太香了,香的过于诡异。
就连“传教士”三个字也在惶惶火光里透露出一股疯魔的、扭曲的力量。
胎女也是被这股力量压制。她四肢蜷缩在一团青光里,动弹不得,怒不可遏。
但叶笙注意到,这香是在逐渐淡去的,困不了胎女多久。
叶笙偏头:“小芳。”
小芳已经哭哭啼啼地把自己肚子撕开了,她看着空荡荡的肚子,想到丢掉的孩子和自己一直以来的残缺。
不由悲从中来,泪流不止,拿绣针都差点拿不稳。
听到叶笙喊她,小芳才走上前,她看着被青光困住的胎女,张了张嘴,懵懂难过的眼里却又流露处甜蜜的柔情来。
对啊,孩子。她丢了一个孩子,上天又补给她一个孩子。
她会把它缝回子宫的。
这样她就完整了。
小芳伸出手去抓胎女,胎女看着她手里的针和线,隐约察觉到小芳要干什么,猛地发出尖叫,节节后退,却被传教士的那股香束缚、动弹不得。
胎女一张褶皱发红的脸都扭曲了。
哼哼哼。小芳快乐地哼起了歌,开始穿针引线。
她对这个破坏了自己收藏品的人很生气,但如果让她成为自己的孩子,那么她还是会原谅她的。
胎女处于残缺状态能力与小芳差不多,被这根针缝进去就再也别想出来了。
她望向叶笙眦目欲裂,尖叫:“我死了她很快就会醒过来!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东西吗!她也会杀了你!她肚子里还有四个胎!她比我还要可怕!”
叶笙反应过来,胎女说的是她的“妹妹”。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死胎。叶笙第一时间拿手指碰上了那个死胎的肚子。他将她从那个酸菜坛子里拿出时,没注意,现在发现。这个死胎的肚子很硬,硬的里面像是埋了一颗小石子。
“哼哼哼。”
小芳已经将胎女塞进肚子里。她躯体膨胀,腹部撕开的裂口刚好能放下一个刚出生的瘦小婴儿,小芳捧着自己的肚皮开始缝线。
银色的绣针从皮肉穿过,一针一线都似乎自带治愈伤口的能力,让血肉重新结合。
肚皮缝合最后一刻,胎女骤然发出一声大叫!
但小芳严肃地拍了下肚子,叫自己的孩子安静。
她高兴到忘乎所以,很快把手里的针和线丢一旁,像个怀胎九月的妈妈一样,愉快地摸起了鼓鼓的肚皮。
目睹这荒诞却又和谐的一幕。
叶笙闭了下眼,后知后觉冷汗已经打湿衣服,他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叶笙头也不回往外走。胎女说这个妹妹很快就会醒来,希望能撑到非自然局的人之前吧。
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热心民众,不想被调查也不想被嘉奖。只想这场倒霉的奇遇后,生活里不再有什么脱轨的东西。叶笙决定物归原主,把胎女的妹妹放回坛子里,让非自然局自己来找,他自己当什么都没发生回去睡觉。
叶笙没有开灯,凭借着优秀的夜视能力,蹲在李建阳一堆狼藉的物品前,捏着鼻子打开了一个酸菜坛子。叶笙掏出死婴,想放进坛子里,却发现放不进去。
坛口变小了?
不对。
他愣住,低头地看着手里不像人,反倒像一团鲜血淋漓肉块的东西。想到胎女的话,忽然感觉周身浮起一股寒意。
——不是坛口变小了,而是这个“妹妹”变大了。
姐姐死后。
她开始长大。
“……”
叶笙忍住不适,打算粗暴地把死婴硬塞进坛子里,结果婴儿脑袋太大卡在一半,怎么弄都弄不进去。同时,叶笙感觉自己的指腹,被什么细细的东西舔咬上了。
这一刻万籁俱寂。
他僵在黑暗中,听到了轻微的水声,是幼儿吞咽唾液,还有自己轻缓的呼吸声。
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