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嗨,你知道吗?我遇见了你的哥哥,你的亲人。他应该和我一样,也见识过你坏坏的笑容,发脾气的样子。可是,我却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喜欢过你,事到如今,我还是那么那么喜欢你。那天聊过才知道,成亚控股的新大楼就距离沈寻公司两个路口远。程成像是突然发现这家茶餐厅的美味,一周连着两次和她一起吃饭。
沈寻觉得,程成和程立这两兄弟是真的不大像。不只外表,还有性格。程立孤傲、沉默、坚韧、粗糙,只有离他近了,才能发觉他藏着的细腻和柔和。而程成却是外表温文谦和,内在果断。当然,他如果是优柔寡断的人,成亚也不会在他手里风生水起。
“为什么叫成亚?”她好奇地问。
“我有个妹妹叫程亚,她在美国。”程成答。
“那程立——程队呢?”她脱口而出。
程成顿了一下,看向她:“我父亲创业时,还没有程立。”
“有三个优秀的孩子,你父亲一定很欣慰,”沈寻接话,“老爷子身体还不错吧?”
“嗯,下周五就整70岁了。”程成答,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会在我投资新开的一家牛排餐厅庆祝,你常年在国外,口味一定比我们精准,愿不愿意帮忙来试试菜?”
沈寻怔住,感觉有些突兀,还没回答,程成又开口:“程立也应该会回来,正好你和他也认识,多点人庆祝,老爷子也高兴。”
“这样……我看下我时间。”沈寻没有立即拒绝。或许,她潜意识里也不想拒绝。毕竟见到程立,是一个太深的诱惑、一个深植入骨的诱惑,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里都折磨着她,吞噬着她。
“程成对你有意思吗?”李萌听到这件事时,直接发问,“他爸过生日,总归是件私密的事,会邀请你参加,感觉不像把你当成普通朋友了。”
“他还说了让我帮忙给新开的餐厅试菜。”沈寻答。
“这才体现出作为奸商的厉害之处不是吗?想要更进一步,又附上看似名正言顺的理由。”李萌笑得意味深长,“沈寻同学,我看你搞不好要遇见兄弟争风吃醋的戏码,好刺激。”
沈寻拎起抱枕砸向她:“去你的。”
“我是认真的,”李萌坐起身给她分析,“成亚的市场总监Lisa姐跟我是朋友,她之前跟我八卦,程成从两年前离婚后,一直没有固定女友,偶尔有些暧昧花边新闻,也都是觊觎他的女方主动传扬,更没听说他主动接触过什么女人。”
“你们真够八卦的。”沈寻叹气。
“主要是Lisa姐见不得我单身,一直怂恿我去勾引她这位老板。”李萌翻了个白眼,语气有点遗憾,“可惜听说他身高一米七五,你知道的,我选男友的标准向来要一米八以上。”
沈寻一愣,想起来程成程立兄弟俩的身高差也是明显。
“怎么样?到底去不去?”李萌抿了一口梅子酒,打量好友,却见沈寻咬着唇,眼神空茫。
她叹了口气:“这样,当晚我也去那家餐厅,如果你无法应付,摔杯为令,我便去救你可好?”
沈寻点点头,如在街头迷路又被寻获的儿童。
一顿晚餐,却让沈寻在穿衣镜前耗费两个钟头。白裙会不会太素?毕竟是吃饭,万一沾到一点污渍就不完美。黑裙又太庄重,最近气色不算好,也许会显得人越发苍白吧?不知不觉,床上堆了一堆试过的衣服,她抱肩坐在地板上,焦虑得像读书时即将要面对期末考试,真的,考试也没有那么难。
视线落在墙角的箱子上,那里还是林聿让人从云南送回来的行李。她把箱子拉过来,慢慢打开,从里面挑出在景清时穿过的那条玫红印花长裙。她还记得当她穿着这裙子走向程立时,夜色里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那时,她的心里洋溢着甜蜜与得意。
迟疑着穿上,又涂了红唇,镜中女子明艳如画。仍是旧日容颜,却换了心境。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前路茫茫,她突然不敢再想。这一生究竟该托付给谁,或者谁也不可托付?那样利落说等他三年,又是哪里来的信心?许泽宁不好吗?杨威不好吗?为什么不是张立、李立?为什么让她动心的,让她恨得无可奈何的,只一个程立?
一旁手机进了微信,是程成发来的,说快到餐厅了提前告诉他,他出来接。
下车时,程成果然已经在餐厅门外等候。他一改平日的商务风,穿着白色polo衫,卡其色休闲裤,显得格外清爽。看到沈寻拎着裙摆上台阶,他倾身诚恳评价:“非常美。”
沈寻笑了笑,心跳开始加速,通往包厢的走廊并不长,她却有种想要转身逃跑的冲动。
“这里。”程成推开一扇木门,轻拍她的肩带她进去。
包厢里坐着三桌人,大概都是关系比较近的亲友,见他们进来,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他们身上。
那里并没有那道她熟悉的目光——沈寻忽然松了口气。
“程成可是很久不带女生出席了啊,不介绍下这位是谁吗?”席间一位长辈打趣。
“爸,妈,这是我朋友沈寻。”程成微笑着介绍。
“谢谢你来参加我的生日会。”程筑虽然年至古稀,但目光炯炯有神,他笑着同沈寻握手,程老太太方颜蓉也笑着热情招呼。
“大哥,快带沈小姐坐下吧,程立你也来。”说话的女子应该是程亚,沈寻根本顾不上仔细打量她,却因为她的话瞬间僵直了背脊。
“嗨,大家好久不见。”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裹挟着千山万水而来。
她竟不敢回头。
“你小子居然最迟,要罚,”程成转身看向弟弟,却又皱起眉,“你脸上这道疤怎么回事?”
“擦伤而已,没觉得我更帅了吗?”程立淡淡一笑,用下颚点了点沈寻,“快让沈老师坐下吧。”
西餐厅是长桌,沈寻坐在程成身旁,正对着程立。刚上头盘,她已经食不下咽。他似乎胃口不错,专心对待盘中餐,表情风轻云淡。
“所以沈寻跟我们家程立也认识?”程筑笑呵呵地问。
“认识。”她微微一笑,迎上对面那双黑眸,只用一个词就讲完所有故事。
亲友们也没再好奇,毕竟对于他们而言,比起远在云南,向来沉默寡言的程家次子,更新奇的是程家长子在离婚后首次带女孩子回来。在座大都是生意场打拼的人,只言片语间,就已经了解推测到沈寻的家世背景,热心的都开始在打赌婚期。
席至中途,程立起身离开,大概去抽烟。沈寻看看四周,大家也开始觥筹交错互相走动,她也走出包厢。
餐厅后面的庭院很安静,沈寻一眼就看到程立。月光如河流,在彼此之间静静流淌。
他穿了件墨蓝色的衬衫,同色休闲裤,站在暗处。周身的亮光,也就是腕间一只手表,还有手上夹着的香烟。他的衣服总是低调冷清的色调,却总是能穿得那么好看妥帖。
他看着她,没有打招呼的意思,也没什么表情,仿佛见到一个陌生人。
她一步步向他走近,他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她。
“新手表?挺好看。”终于还是她弃械投降。
“我哥送的。”他答,“他每次买表都买两只。”
“哦,”沈寻嘴角微扬,“当初做什么警察呢?十年辛劳都换不来一只表。”
“我已经辞职了。”他答,眼睛黑漆漆地望着她。
“缅甸这么点地方,装得下程队的雄心壮志吗?历史上的大毒枭们,手下的军队都不及成亚的员工多吧。”
大概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刻薄,他眉间微微一蹙,却没有说什么。
离得近了,沈寻才发现他瘦了不少。他原本五官轮廓就分明,这样清减下来,反而显得他多了几分清秀的书卷气。
她忍不住暗嘲自己昏了头,居然对这样一个在腥风血雨里浸染的男人生出这样的形容。
“你脸上的疤怎么回事?”她问。
“说过了,擦伤。”他又狠狠抽了一口烟,呛着了,轻咳了几声,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枪伤那种撕裂的痛,在过去几个月里,一直困扰着他,即使伤口已经愈合,那隐痛也仿佛还在,就像一团不为人知的黑暗。
“你知道这不是我想问的。”沈寻直视他的眼睛,那里宛如深海,什么都看不见。
他不说话。沉默变成一场最残忍的折磨,在这样的等待里,沈寻感觉自己像一个黔驴技穷的小丑。
她突然心慌起来。
“对不起,我也许不该来。”她轻轻开口,声音里带着窘迫与疲惫,下一秒,她转身快步离开。
一股蛮力猛地拉住她,她撞进了他的怀里,呼吸里尽是他的气息。
他离她那么近,那么近。仿佛她一抬头,他的吻就会落下来。就像从前一样,粗暴、缠绵、温柔。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只是缓缓松开她。
沈寻等着他的审判。
他垂眼,语气轻淡:“我哥不错。”
“什么不错?”她声音有点颤抖。
“作为男友,作为老公。”他笑了笑。
“是吗?”沈寻气急反笑,“程立,你是以什么立场说这样的话?”
他的笑容渐渐隐去,黑眸里却仍没有一丝情绪:“毕竟我们处过一段。”
“处过?”像被突然捅了一刀,沈寻抬头看向他,脸色发白,“你现在连喜欢这两个字都不敢说吗?”
一名服务员经过,忍不住回头打量他们——多出色的一对男女啊,但气氛似乎有点不对。
“告诉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你的心会痛吗?你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吗?”一抬头,灯光透过彩色复古玻璃,洒成一片血色,染红了沈寻的眼底。
“你要不要,现在就喊我一声嫂子?”她一字一顿,逼他,也逼自己。
“如果你想听,没问题,”他静静看着她,“我先回去了。”
“你去过瑞山陀塔看日出对吗?你是不是很爱那里的风景?”对着他的背影,她喉咙哽住,几乎难以成言,“那你知不知道,无论你有多么爱那里的风景,我都爱你更多。”
他停住脚步,背脊挺直,却没有回头。美式餐厅偏暗的装修风格,衬着迷离的灯光,让他整个人显得有点不真实。
“你不是说过吗,如果有机会再见面,就当我是路边垃圾,那样挺好的。”他似乎是笑了笑,声音平静且温和,“该说的话,我也早就跟你说清楚了。”
沈寻一张面孔苍白如纸:“早知道是这样,当初我绝对不去云南。”
他走进门的那一霎,似乎是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又没有。
沈寻有点恍惚,忍不住想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见面了。生了这念头,却又让她害怕起来。
再回到座位,程成脸上已有隐约的酒意,但仍然不忘关切地问她菜式是否合口味。对面的程亚大概是因为许久没见弟弟,凑近程立不断聊着什么。
李萌发了微信过来,一个问号。
沈寻回了一个丧气的小人表情,就接到了李萌的电话,那头是刻意带着撒娇的声音:“寻寻,我醉了,带我回家吧。”
挂断电话,她同程成打招呼:“实在抱歉,我闺密也在这家餐厅,喝醉了在找我,可能我得先走一步了。”
说话间,手机又开始振动,屏幕上“萌萌”两字不断闪烁。
程成未再挽留,沈寻同程筑夫妇、程亚和程立也打了招呼,拿起手袋匆匆离开。程立瞅了一眼她离去的背影,低头喝茶,垂眸间掩去眼底的情绪。
第十八章
很久以前
深夜,又下起雨。整座北京城都陷落在苍茫之中,落地窗上的水珠映着对面高楼的霓虹,迷离一片。
半杯威士忌,一支烟,越想沉醉却越清醒。轻柔的女声自茶几上的手机传来,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对我来说,爱情是什么?我觉得,不是一时间的意乱情迷,不是单纯想要得到、占有,或者被需要。而是你对一个人的喜欢,让你一个瞬间接着一个瞬间,一天接着一天,你的内心、意志、行为都在发生变化。区别在于,那是正面还是负面的变化。对我来说,我喜欢着一个人,他让我成长,让我变得更好。
——你们在一起了吗?
——我觉得,他一直在我身边。
他没有告诉她,他偷偷听过她的音频节目。在深夜里,一遍一遍,听她的声音,仿佛吸毒,上了瘾,失了心。每次听完,把记录删得干干净净,再听,再删,反反复复,直到所有声音都刻在了他心里。
可这些日子里听到的所有,都不如今晚她亲口告诉他的那几句那么惊心动魄。
——你去过瑞山陀塔看日出对吗?你是不是很爱那里的风景?那你知不知道,无论你有多么爱那里的风景,我都爱你更多。
她今天说,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她绝对不去云南。可她不知道,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遇见了。
13岁时,他做交换生去英国学习。临行前一天,他无意间发现妈妈抽屉里的秘密。那是一份孤儿院的证明,上面有三张照片,一个是两岁的他,另外一对男女他从未谋面。他第一次知道,哥哥姐姐是龙凤胎没错,但他不是妈妈生的老三,他是爸爸战友的孩子。
离开北京,独在异国他乡,他突然就害怕了。爸妈会不会不要他,会不会就把他扔在这里不管了?是不是那次他太调皮,把班上的同学揍了,他们才生气地把他送到国外?大哥说好了假期要来看他的,为什么没来?
在海德公园,他被人偷了钱包,坐在长椅上,觉得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小女孩举着冰淇淋走近他。她短胳膊短腿,却想学他坐上椅子,他只好出手相助,她笑着把冰淇淋递给他,靠在他身边,小短腿一晃一晃的。
——你不要哭好吗,我把冰淇淋给你。
她奶声奶气地说。
时隔多年的边境客栈,他看到钱包里那张陈年照片,小小女娃穿着蛋糕公主裙,靠着美貌少妇,并排坐在公园长椅上,眉眼弯弯,笑咧了嘴,露出缺了两颗的洁白牙齿,手里举着比自己面孔还大的冰淇淋。
原来那时的小寻宝,还在换牙,却已经那么漂亮。
这些年,只有那一刻,他向一个陌生小女孩泄露了自己的心迹。只有她看到了他的眼泪。
后来再也没有人明白,为什么他会千里迢迢到云南。在他人眼里,或许觉得他不羁,或许觉得他反骨,或许觉得他痴情,只有他知道——他的亲生父母,以壮烈的方式永远留在了云之南。他没有机会见到他们,但他想用他的方式了解他们。
但是今晚,他知道,沈寻始终都懂,所以她说——无论你有多么爱那里的风景,我都爱你更多。
在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时光,有一个女人这样偏执地爱着他。
只是她不知道,他爱她。
落地窗上,映着一张痛楚的俊颜。
我爱你。
他咬牙惨笑,低下头,衣角空空,再也没有白嫩小手,死皮赖脸捏在那里。
我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爱上你了,沈寻。
你知不知道,我可以为叶雪死,却愿意为你生。纵然这向生的过程,如地狱般痛苦、煎熬。
因为,你比海洛因还毒。
上午十点半,酒店楼下珠宝店店长像往常一样送完小孩上班,却见手下店员双颊通红、眼神激动地望着她。
她皱眉:“眼线都花了,什么情况?”
年轻店员扬了扬手中小票:“店长,你最喜欢的那枚钻戒被人买走了。”
店长呆住:“买家是不是刚才与我擦肩的那位黑衣男?”
店员连连点头,不甚唏嘘:“方才我见他那气势,哪里像要买戒指,更像来抢劫的,谁知他一句话也没问,指了指戒指就直接刷卡。哎,同样是女人,怎么有人就那么好运。我男朋友炒股炒输了,昨晚跟我讲三个月不让我买新衣服,真是,分手算了。”
店长伸手朝她脑门弹了一记:“专心做事,少做白日梦。”
年轻人就是天真,哪里知道生活深浅。瞧那位买家沉着一张脸,半分喜色也无,也许是被逼婚,也许是上门女婿奉命买戒指,大家都是关起门过日子,努力成就表面繁荣,私下藏着各自苦衷。
窗外,只见那男人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兀自低头抽烟,静默成一道孤独剪影。
“程先生?”并无特色的嗓音,在一旁响起。
程立的视线从建国路上的车流收回,落在眼前人身上,微微颔首默认自己身份。
“听说您来北京,魏先生说让我来认识下您,交个朋友。”微胖身材、平淡五官的男人伸出手,“鄙人马天。”
“我不随便交朋友,也不需要太多朋友。”程立淡淡答。
“我只需要您帮个小忙,”马天笑了笑,“我知道成亚旗下有家国际物流公司,和加州奥克兰港有货运往来,我想要一点信息,魏先生说你可以帮我。”
“我在成亚并无职位,也从未参与具体业务。”程立弹了弹烟灰,抬眼看着他。
“您有股份,而且,您一位老同学就在这家物流公司做副总经理,去喝一杯茶聊天叙旧应该很容易,”马天脸上的笑意越加诚恳,“我也知道您姐姐在波士顿有个可爱的小家,真意外,家底雄厚却只住中产阶级普通社区,大概太爱她那位朴素的教授老公。”
程立转过头,没有说话,一双黑眸冷冷看着他。
马天脸上的笑容渐渐有点挂不住。
“马先生,”在诡异的沉默里,程立终于开口,“你杀过人吗?”
马天愣了一下:“我是律师。”
“哦,那就是没杀过?”程立吐出一口烟雾,轻轻挠了挠脸上那道疤,“你知道杀人什么感觉吗?”
“不知道。”马天语气僵硬。
程立微微一笑,目光牢牢锁住他的脸:“我知道。”
“是魏先生叫我——”马天表情不佳地开口,却被程立拍了拍肩膀:“好了,我知道了,我问问他给我什么礼物做交换。”
他缓缓笑开,露出洁白牙齿,英俊模样引得路人侧目,以为是撞见什么明星。
夜晚的仰光。叶雪拿起手机看了一眼,顿时怔住。
“怎么了?”江际恒问。
“魏叔让我考虑和程立结婚的事。”
“是吗?”江际恒抬眼看向她,微微一笑,“耽搁了这么多年,该结了。”
他低头吃沙拉,动作优雅。
叶雪看着他,欲言又止。
“这家餐厅很难订,我也是托朋友才留了一桌,”江际恒放下刀叉,拿起酒杯摇了摇,“怎么不吃?是菜不合胃口,还是不高兴见到我?”
“际恒,我知道你喜欢我。”叶雪缓缓开口。
“嗯,你一直都知道,”江际恒笑容未变,镜片后的眼神意味不明,“那又怎么样呢?”
他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的亮光,轻轻叹息:“大金塔真是壮观。”
“我记得小时候,我爸爸带我来仰光,我们在街上走,突然就停电了,四周黑漆漆的一片。整座城市只剩下大金塔在夜色里光芒万丈,璀璨得像在梦里一样,”他的视线落在叶雪脸上,语气异常温柔,“这里的人觉得世界上金子最宝贵,就把金子献给佛,指望着来换来世的幸福。要我说,真是蠢,这辈子的事都说不定,还下辈子?自己都救不了自己,还指望别人?”
“小雪,走近一个人,和走进一个人的心是完全不同的,”隔着举起的酒杯,他的视线幽深,“这种本质的区别,你也能体会,对吗?”
“你想说什么?”叶雪僵直了身体。
“他已经不爱你了,”江际恒冷冷出声,“你心里清楚。”
“这不关你的事,”叶雪站起来,“我先走了。”
“不关我的事?”江际恒起身上前,捉住她手腕,“如果不是我,你早死了,早就被扔在山沟里了!”
“放开我,你弄疼我了——”叶雪用力挣扎,碰倒了酒杯,江际恒却怎么都不放手,她往后一躲,另外一只手压在了杯子上,碎裂的声音伴着她的痛呼同时响起。
“该死的!”江际恒松开钳制,抓住她流血的手检视,瞅见一道不浅的伤口,视线顿时冰冷。
见叶雪眼里噙着泪不说话,他抬手将她鬓间碎发仔细挽到耳后:“小雪,你乖乖的,好不好?”
她语带委屈:“我知道他不再爱我。”
“没关系,你有我,”江际恒轻吻她的头顶,“你乖乖的,我保证一切都会好起来。”
那语气异常温柔,却让叶雪不寒而栗。
江际恒在19岁时,并不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仿佛一夕之间,父亲交好的某银行分行长受贿被抓,江家资金链断掉。他在国外的学费与生活费无着落,只得回来,眼看着父亲四处求助,受尽冷遇。最难堪的是讨债的上门,拍着他的脸奚落——这么细皮嫩肉的男孩子,不如去夜总会,替你爸分忧解难。对方眼神里的猥琐和掌心的湿汗,让他冲到卫生间吐得昏天暗地。
他在最绝望时用仅有的钱买了车票去北京找叶雪。
她说有事,约的是晚上六点见面。
他按捺不住地先去了校园,看到人声鼎沸的篮球场上,白裙女孩和同伴激动地喊加油,看到进球高兴地跳起来,那一抹灿烂的笑容在夕阳里美得夺目。
他想起年少时骑车载着她,山路上洒满星光,她坐在他身后唱歌,唱错了词,也是那样开心地笑,吵醒了路边栖息的鸟儿,惊扰了温柔的月色。
只是眼前她的笑,是为篮球架下另一个人绽放。
原本是两个人的见面,却成了三个人的晚餐。
他还没有开口,叶雪已经担忧地看向他,说知道了他家的事。
他低头看见自己衣袖上沾了一点灰,透着风尘仆仆的狼狈,越看越碍眼。
再抬眼时,却见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叫程立的男生脸上,后者点点头,我给我哥打个电话,他能帮些忙。
程立的语气很平静。
没有半分鄙夷,也没有半分不愿,也没有过分的热情。但就是那种平静,那种从容,那种得当,刺痛了他。
他忽略了叶雪脸上宽慰的神情,笑着致谢,并拒绝。
他连夜离开了北京。月台上呼啸而过的风,来来往往的人群,有小孩哭闹,有妇人埋怨,有人大声打电话,问钱怎么还没到账。千人千面,个中滋味,谁又在乎谁。
回到云南家中,桌上只有母亲留的一张纸条,说不必找她。医院打电话来,说中风的父亲需要他付医药费和住院费。
他看着镜中自己一张憔悴却清秀的面孔,突然就笑了。
从来笑贫不笑娼,债主当前,容不得人矫情。
走出家门时,却被人拦住。对方名叫王杰,问他,有一尊玉佛要出手,能否在他家拍卖行拍卖。
他迟疑着点头。他只要活下来,体体面面地活下来,无暇去管眼前路将通向何方。
第二年秋天,地方报纸开始刊登仲恒接班人如何力挽狂澜,尽显商业天赋。
有时天堂地狱一线间,只是人们分不清,究竟什么是天堂,什么是地狱。
如今33岁的江际恒,午夜梦回时看到镜中的自己,仍会听到有个声音在说,你真可怜,不过是他人手里捏着的棋子。
他会摇头冷笑,不,没钱才可怜。
而且,他不会一直做棋子。
本该属于他的,他会尽数要回来。
时光流转,他想要的基本已经在他怀里,只差一点,就差一点。
连着下了三天的雨,却没有什么凉意。连风吹过来,都带着一股潮热的感觉。三五个孩子赤脚在田地里追逐,溅了满身的泥巴,其中有一个冲到了屋檐下,被持枪守卫呵斥了回去。
魏启峰朝佛像拜了拜,上了一炷香,转身招呼程立一起坐下。
“魏叔。”他身旁一人轻喊了他一声,表情有些尴尬。
“嗯,是王杰啊,”魏启峰抬眼瞅了下这人,仿佛完全没注意他已经等了足足半小时,“你来了,好像好一阵子没见你了吧。”
“是,”王杰连连点头,“一直比较忙。”
“看来是真忙,忙得都快把我这个老头子忘了,”魏启峰径自切雪茄,“拍卖行和赌场的生意还好吗?”
“还不错。”王杰回答,语气恭敬。
“生意比去年少了三成,算不错?”魏启峰瞅着他一笑,“是不是找到别的更赚钱的门路了?告诉我,让我也多学习下。”
“魏叔您说笑了。”王杰额上沁出一层薄汗,笑容有些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