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说着,脚下一蹬,身子借力飞了出去,红裙本就被海风吹得纷纷飞扬,此刻,便霎时如海上飞仙一般,弥散开去,随着她的身姿,绕着船首的旗杆,飞旋一周,落下之时,脚下一滑,又险险站稳了。“沈公子,你可满意?”
阮清背上的冷汗已经唰地下来了,被海风一吹,顿时整个单薄的身体,都被贯穿了一般。
她的手死死抓着缆绳,半点不敢放松,脸上却是神采飞扬的笑意。
沈玉玦手里的琴,不知何时停了。
他刚才以为她可能要掉下去时,差点站起来救人。
却没想到,不但是个猴子,还是个不要命的猴子。
他脸色不好看。
阮清揣摩不透。
难道是刚才飞得太快,没看明白?
“沈公子没看清?要不,我再飞?”
这回,她已经快要摸到门道了,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
“不必了,惊鸿一瞥,一次足矣。”
沈玉玦将琴放在一边,站起身,来到船首,仰头看着她,“能下来吗?”
阮清的腿还在为方才的搏命发软,如果下面站的是谢迟,她定然是叫他抱她下去的。
但是,他不是。
“能。”
阮清硬着头皮跳了下去。
落地时,腿一软,到底还是身子一歪,差点跌倒,被沈玉玦伸手扶住了。
“沈公子若是看完了,阮清便回去更衣。免得不小心,将这裙子弄坏了。”
阮清匆匆避开沈玉玦的手,回自己的客房去了。
这么多年了,她对于男人这些示好的小动作实在是太了解了。
无非都是见色起意罢了。
在她露出本来面目之前,沈玉玦压根就没正眼看过她一眼。
甚至,根本没想告诉她,她的爹娘在哪里。
在她去了易容,换了幽兰滑露后,他就立刻主动留她在船上。
阮清走后,沈玉玦依然一袭白衣,立在船首的海风中,神情淡漠,不知在想些什么。
松烟和入墨两个,各自从角落里出来,一边一个,凑在一起,瞅着阮清离开的方向,一个揣着手,一个端着下巴思考。
入墨:“奇怪,你说她想取悦公子吧,公子都伸手了,她还不要。”
松烟:“你说她欲拒还迎、故作姿态吧,她还宁愿豁出命讨好公子。”
心机!
两个人笃定点头。
接着,两个后脑勺便一人挨了一下。
“闭上你们的嘴,晚上吃多了?”
沈玉玦刚才神思出离了半晌,终于想到红色的丝线该怎么绣,迫不及待地回去房中,脑子里回荡着三个字:红霞飞,红霞飞,红霞飞……
第二天,临近黄昏时,海神号在一座小岛附近收了帆,落了锚。
接着,远处已有小船驶来迎接。
阮清今天,被要求穿了一身淡粉色的衣裙,名唤“落英”,除了以珍珠绣了云肩,裙摆还绣满了桃花。
实在是……,太……招摇了!
阮清根本不想穿,但是没办法。
一大早,松烟就专门送过来,还说,今天下船,公子要看她穿着这身。
阮清为了见爹娘,只能换上。
“不是说,我爹在外海的船上吗?为何又变成了小岛?”
松烟笑道:“这岛啊,名唤落英岛,是我家夫人和老夫人消夏避暑的地方,公子路过,自然是要请安的。你是外人,能够上岛,是你的福气。”
“我……,还是在船上等着吧。”
阮清对男人已经怕了。
这座岛,在汪洋中央,若是被困在这里,简直比上京城还可怕,除非她变成鱼,否则是永远不可能离开了。
松烟道:“哦,也行。只是这船上会数日无人,只会有许多老鼠。”
阮清笑笑:“有劳小哥关心,我不怕老鼠。”
松烟:“嗯,那我给你留些药。若是睡着了,被老鼠咬掉耳朵,鼻子,自己处理一下。”
阮清:……
第55章
寡妇门
她到底还是打小娇养大的官家小姐,再看偌大的战舰,上下九层,从头到尾三百多步,光是船帆就有九只。
到时若只剩她一个人倒还好,若是哪个角落偷偷藏了个把别有居心的,才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于是,阮清只好跟着一道下了小船。
入墨在后面,用胳膊肘怼松烟,小声儿嘀咕:“小子,行啊。”
松烟得意:“公子说了,务必要让她下船,就算是打晕了,也要扛下去。”
船上的人,陆续上岸。
阮清暗暗数了一下,差不多三四百人。
从服制来看,分工极其明确,除了船上该有的舵手、瞭手、舵工等等,还配有捕盗、管家、家丁等等从事日常杂务之人。
至于兵种,更是齐全,炮手、火铳手、弓弩手,甚至包括近战的藤盾手、枪兵。
而还有数十名穿着各色杂衣的闲散人等,离开战舰的方式简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有踩着别人脑袋飞渡的,也有踏着海浪跑过去的,更有人直接射出一支弩箭,后面拉着一根极细的绳子,之后,踩着绳子,滑到了岸边。
而与她一道乘小船登陆的,有养猴儿的,有养鸟的,还有个女人肩膀上趴着一只大蜘蛛,一直瞪着黑眼圈儿看着她。
阮清叹为观止。
沈玉玦从各地网罗来的江湖高手,简直就是个杂耍班子。
而她在船上住了两天,却并未见到什么闲杂人等,显而易见,他平日里的规矩有多严格。
有这班人马在这艘船上,难怪谢迟那天被气成那样儿,都到底忍住了没动手。
前面,沈玉玦先行上岸,就远远地见一个少女,大老远地,如一团花儿一般朝着他飞奔而来,一边跑,还一边喊着:
“大哥哥,大哥哥!”
阮清在后面的小船上望见,心道:沈玉玦这妹妹,倒是好无忧无虑的样子。
谁知,身边那肩膀上趴了蜘蛛的黑衣女人,捏着嗓子道:“那是沈公子的未婚妻明珠姑娘,打小死了爹娘,就养在沈家,跟着沈家的姑娘们,都喊他大哥哥。”
阮清嘴角牵了一抹善意的笑,冲她点头,表示感谢。
谁知,黑衣女人又道:“明珠姑娘是沈家主母亲自选的儿媳妇,又可爱,又善良。在她没过门之前,你这种狐媚子,就不要存什么非分想法了。”
阮清莫名其妙,“你误会了。我只是有事要办,顺便搭乘了沈公子的船,过几日就走。”
“哼,真的么?你们这些娇生惯养、靠男人活着的后宅女人,脑子里整天想的是什么,以为我不知道?不过是爬床争宠罢了。”
黑衣女人摸着肩上的大蜘蛛,眼神不善地看着她。
阮清只能往旁边靠了靠,无聊地看天,“其实,我是个寡妇。”
黑衣女人一怔,旋即一笑,“巧了,我也是个寡妇。”
说完,饶有兴致地继续打量她。
大有你不要有任何小动作哦,我已经盯上你了。
既然大家都是寡妇,你可不能给寡妇门丢脸之类的意味。
阮清的船靠近码头,明珠姑娘已经围着沈玉玦好一阵了。
她仰头望着他的眼神,饶是瞎子隔着八里远,也能看得出有多少爱慕。
阮清看着有些辛酸。
她无忧无虑的年纪,都被谢迟和顾文定给毁了。
连爱慕一个人是什么滋味都没来得及品尝,就被吓得日日胆战心惊。
若是能重活一次该多好,一定要告诉爹娘,千万不要去上京城做官。
一家人就在山下的小县城里,和和美美地,安生过一辈子。
黑寡妇先她一步下船,回头瞪她:“看什么看?人家郎才女貌,看也没你的份。”
阮清懒懒一笑,也不争辩,等旁人都下去了,才最后一个提着裙子,小心迈上跳板。
海边的浪不小。
小船的跳板仅容一人。
也没有人扶她一把。
她颤颤巍巍走了几步,才终于踩到了码头的栈道上。
阮清轻轻吐了口气,幸好没出丑。
可一抬头,就见同船的几个人,都用异样的眼光在看着她。
尤其是黑寡妇,那双带着黑眼圈的眼睛,分明是在喊“捉奸”。
阮清不明所以,再抬头放眼望去,见整个码头上的人,都在朝她这边看来。
逆着这些目光,直到她看到,沈玉玦远远地在回头看着她。
他见她平安从船上下来了,才转过身去,给那明珠姑娘一蹦一跳地牵着衣袖,两人先行走了。
“呵,沈公子他是怕我把他的‘落英’给踩坏了。”阮清淡定。
“不然你以为会是什么?”黑寡妇白了她一眼,摸着她的大蜘蛛走了。
阮清跟在这样一群人中间,提着裙子,歪歪斜斜走上海边的沙地,踩下一脚,绣鞋里全是细沙。
实在是太艰难了。
现在跟掉进海寇窝里有什么区别?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爹娘?
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很快,她被安顿在一处僻静处的客房。
松烟看得出忙得很,草草交代了几句就走了。
阮清被撂在这儿,一撂就是三天。
一日三餐倒是按时送到,也没人过来打扰,只是偶尔黑寡妇会从窗前经过,检查她有没有做什么有辱寡妇门门风的事。
阮清几次开门想出去,每次都没走几步,就会遇见十分可怕的江湖汉子,不是喝醉了横在路中间,就是扛着大斧头盯着她看。
她没办法,又都被吓了回来。
好不容易,等到第四天,松烟路过。
阮清麻利冲出去,拦住他,“小哥等一下。”
她抽出一张一百两银票,塞给他,“能不能帮我跟沈公子问问,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我爹娘?”
“这个,咱们可不敢乱问。老夫人最近身子不大好,公子与夫人都轮流伺候着呢。”
伺候老太太?
那岂不是重新起锚的事要无限拖延了?
阮清心里一沉,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那……,我能不能见一下你们公子?”
她知道这很有可能是沈玉玦欲擒故纵的把戏,可是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
既然知道是个捕鼠器,那总要老鼠冒险上钩了,才能知道捉她的人想干什么。
果然,松烟脸上露出一丝意料之中的笑,“好,你等着。”
说着,又见她把“落英”给换掉了,“公子来时,你最好穿着他做的衣裳。”
“明白了,多谢小哥。”
阮清将他送走,拽出袖中的帕子,狠狠在手指上卷了卷,思量着今晚要哄得沈玉玦松口,该付出点什么代价。
正想着,就听两个住在对面的门客在嘀嘀咕咕:
“沈公子难啊,那般玉树临风,惊才绝艳之人,偏偏为了履行婚约,注定要娶个傻子。”
第56章
温柔是真温柔,狠是真狠
阮清知道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在那两个人发现她之前,悄悄后退,回屋,无声无息将门关上。
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在这种牛鬼蛇神混杂的地方,要时时刻刻小心谨慎,保护好自己。
但是,那日明珠姑娘在码头相迎的情形,一一回想起来,倒是的确看上去有些不合时宜的模样。
也不知这“傻子”二字,到底是真,还是假。
晚上,阮清等了半宿,仍不见沈玉玦来,心想,给松烟的那一百两银票,算是喂狗了。
她也不想再眼巴巴地等着。
越是显得焦急,反而越是被人拿捏。
不如顺其自然一些。
于是便简单收拾了一下,便吹了灯,草草就寝。
谁知,没过多会儿,正迷迷糊糊之间,门便开了。
“谁!”
阮清警惕坐起来。
“阮姑娘不要掌灯,不方便。”是沈玉玦的声音。
阮清只好起身,见他已经关了门,坐在了桌边,一只手搭在桌上,一言不发。
“沈公子能百忙之中来见我,感激不尽。阮清是个寡妇,深夜相见,的确难免瓜田李下之嫌。”
阮清摸索着披上外衣,将已经散开的长发揽过肩头。
“我只是想当面问问公子,何日才能起锚去见我爹娘?他们二老年纪大了,又经历这么多波折,实在是令人担心。”
幽暗之中,沈玉玦没有立刻回应,空气间一阵安静。
他心绪不佳。
阮清感觉到了,也不敢再问。
伺候了谢迟那么久,实在是知道,男人在这种时候,万万不能将他们逼急了。
她借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微光,摸索着倒了茶,将茶盏送到沈玉玦手边时,注意到他搭在桌上的那只手,一直在微颤。
阮清明眸微微一动,在一旁坐下,温婉问道:
“沈公子掌控海神号如此庞然大物,纵横东海所向无敌,不知道你这样的人,是不是也会有不开心的事呢?”
“阮姑娘应该深知身不由己之苦。”沈玉玦低声道。
阮清在心里,将他这句话,拆成八瓣儿仔细琢磨了一番,温顺笑道:“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样样皆是命。”
“沈姑娘是逆来顺受,听天由命之人?”沈玉玦在黑暗中微微抬起头,看向她的方向。
她若是那种人,又岂会全身湿漉漉地,敢从东宫的手里逃到他的船上?
阮清注意到他的手,比方才颤得还要厉害,想必是受了什么大的刺激。
训狗,就不能怕被狗咬。
“命是命,我是我。”
阮清坚定道,伸出双手,抱住沈玉玦桌上一直在微颤的手,稍稍用力,想帮他平复下来。
她也不是什么闺阁秀女,早已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
但是这一碰,心头一惊。
他的手上,全是湿滑的黏腻。
阮清一惊,将手收回来,迎着窗口的幽光去看,满手都是血。
“沈公子?”
他一个醉心刺绣之人,该是比女人还要爱惜自己的手。
怎么会弄得全是血?
阮清站起身,重新摁住沈玉玦的手,“沈公子,你怎么了?你先冷静下来。”
他不说话,不挣脱,但是那只手颤得更剧烈,仿佛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
“你手里是什么?”阮清发现他的手里攥着东西。
她几乎使出全身的劲儿,才将他僵硬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一片薄瓷,深深嵌在了掌心的肉里。
“沈公子,你这是在干什么?”
阮清果断将他那片薄瓷从肉中拔了出来,之后,麻利用帕子按住他掌上的伤口。
“你这手,要尽快看大夫,若是耽误了,怕是要废了。”
沈玉玦不吭声。
他这是在祸害自己,跟谁赌气。
阮清没辙,“你等一下,我想个法子。”
说着,将桌上的茶壶扔到地上。
哗啦一声脆响,阮清“啊”地叫了一声,就着手上的血,出去敲了黑寡妇的门。
“大半夜的,你闹鬼啊?”黑寡妇被吵醒,在屋里骂。
阮清在她门口低声软软哀求:“我方才不小心打碎了茶壶,割破了手,想问姐姐这儿有没有可以止血的金疮药。”
屋里没动静。
过了一会儿,窗户开了个缝儿,黑寡妇探出半张脸,看了一眼她血淋淋的手死死攥着,将一只小包丢了出来。
“要死远点死去,不要吵我睡觉。”
黑寡妇砰地将窗户关上。
“多谢姐姐。”阮清捡起小包,打开看了一眼,除了金疮药,缝合伤口的针线,还有裹伤的棉布,倒是齐备。
心里暗暗好笑,这些跑江湖的女人,也是嘴硬心软。
于是端着小包回去,关了门。
沈玉玦还背对着门坐着,从她离开,他就没动过。
阮清看不清他什么表情,只能摸索着端了盆水来,棉布沾了水,重新掰开他的手,轻轻替他处置伤口。
“伤口很大,怕是要缝针了。我手艺不好,若是不点灯,公子手上,恐怕这辈子都要留下相当难看的疤痕。”
她声音很低,很软,口音又糯,最是抚慰人心。
沈玉玦没吭声,但是也没拒绝。
之前死死攥着的手,此刻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阮清安抚他:“沈公子放心,我会小心,不叫人知道你在我这儿。”
偷偷摸摸的事,她早就习惯了。
特别是房里藏着个男人这种情况。
沈玉玦抬眼,在黑暗中看了她一眼,默许了,由着她拉着他,去了床榻上。
之后眼眸看着她左右落了帐,又看着她去桌边点了油灯,将灯放在茶盘上,回身,一手端着茶盘,一手帮火苗挡着风,婷婷袅袅地回来。
帐中,被灯火点亮。
房中,重新陷入昏暗。
两人在床边面对而坐。
他像个受了伤的孩子般,乖乖坐着,看着她处置他的手,仿佛没有知觉一般。
阮清熟练将羊肠线穿过针,借着跳动的灯光,端起沈玉玦的手,看着掌心血肉翻开的一寸多长的伤口,深可见骨。
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沈公子疼么?”
沈玉玦依然不语,自暴自弃地只看着她。
阮清并不怕被人看,继续平缓道:“待会儿缝针,会更疼。”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娘年轻时,是山里的赤脚医生,给人看病,也给畜生看病。可我只曾给狗缝过。”
噗!
沈玉玦一直毫无表情的脸,忽然笑了。
“你这是在安慰我,还是在骂我?”他总算开口了。
阮清不抬头,认真下针,“沈公子肯笑了,便是没事了。”
她的声音,温柔是真温柔。
她的心,狠是真狠。
将带钩的针刺入肉中,听着羊肠线穿过血肉的声音,手都不抖半分。
第57章
若你一胎得男
“公子若是疼,不必忍着,可以与我随便说说话。我能在东宫手里活到现在,凭的就是嘴严。不该听的,不该看的,若是听了,看了,全部当场就忘了。”
她低头,捧着他的手掌,小心帮他缝合伤口,万分认真。
沈玉玦整个人,仿佛也从支离破碎之中,被她一针一线地重新缝在了一起。
“阮清,等你见了你爹娘,有什么打算?”
他颇有几分试探。
“只想寻一处常人找不到的地方,一家人能安顿下来,平静度日。”
阮清说着,抬眸,补充道:“到时候,还求公子庇护。”
一句话,尽是深意。
她在主动提出依附于他?
沈玉玦眸光柔软下来,“阮临赋所在的船,过两日会停靠在这里,到时候,你们一家人,便可以见面了。”
阮清的手,轻轻一颤,绷紧的心思终于有了情绪,抬眼弯着风情无限的眼眸,温婉一笑,“多谢沈公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帐中,又悄然氤氲开她身上那种淡淡的清香,她如在刀锋上行走,已经紧张地出了一身薄汗。
沈玉玦直到手上的伤口处置好,都一直盯着她的头顶柔软的发。
“我该走了。”
他收回手,看了看上面包扎的棉布,相当精细整齐。
他怕若再不走,便再也不想走了。
阮清吹了灯,安静坐在床边,并不起身,昏暗中,只低声温婉道:“公子不方便,我就不送了。”
此情此景,但凡换了个男人,都会立刻肾边涌起一股邪火,当场改变主意,扑上去,将她生吞了算了。
可阮清算定,沈玉玦是个死要脸的,他一定会忍着。
他果然没让她失望,一言不发,起身,如一道影子般离开了。
门关上那一刻,阮清终于绷紧的身子一松,瘫在了床上。
两天,还有两天就能见到爹娘了。
她忍不住开心地在床上打滚儿。
可旋即一想,若是爹知道,他的女儿是靠什么活到今天,又是凭什么手段见到他们的,不知道会有多失望。
他也许会打死她。
当年,整个上京城的人都知道,阮临赋的女儿,虽然穷,但是清清白白,这辈子绝不与人做妾。
可她现在,非但比妾贱,甚至连个外室都不算。
她是太子见不得人的姘头。
又是靠着撩拨有婚约在身的沈玉玦,才能见到他们的不要脸的女人。
可一转念,又想起娘亲临行前说过的话。
她说: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计一切代价地活着。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活着,才有无数种可能。
阮清抹了一把眼角不知何时淌下来的泪,倔强笑了笑。
次日早饭后,忽然有人来请。
“阮姑娘是吧?我是画屏,我家夫人有请,随我来。”
门口的丫鬟,穿着打扮甚是雅致,比侯府中老夫人和秦氏身边的丫鬟衣裳料子还好,一看就知身份不低。
阮清不确定今天要面对什么,心里做好了各种应对的准备。
画屏还专门提醒她,要穿上“落英”才能去。
他们沈家的人,到底对这身衣裙有什么执念?
她随着画屏,出了院落,又在迷宫一般的岛上穿行,经过许多风景雅致如画的门庭,最后入了一处花团锦簇的院落。
沈夫人正在树下喂鹦鹉,见阮清来了,摆了下手,周围的闲杂人等便全部退下了,只留了身边几个人。
“他昨晚,去你那儿了?”沈夫人倒是开门见山。
“是我请沈公子过去,想问一下何日方能见到我爹娘。”阮清坦然答道。
“你爹娘是……?”
“我爹阮临赋,北上途中搭乘兰花坞,遭东阳海寇劫掠,幸得沈公子所救。”
“哦。”沈夫人又丢给鹦鹉一颗瓜子,扭脸仔细端详她了好一会儿,之后,回头朝画屏示意。
画屏便递上一本册子。
沈夫人:“你看看,可看得懂?”
阮清不明所以,翻看了两页,是本账册。
“夫人,这是何意?”
“我在问你,看得懂吗?”
“略懂一二。”
“能找出错误在哪里吗?”
阮清一看便知,这是一本大户人家用来培养新账房,用来练手的假账册。
于是,便将一页中的两处算错之处指了出来。
“倒是不笨。”沈夫人点头,继续喂鹦鹉,“另一本再看看,念给我听。”
阮清又依言接过画屏手里的另一本书,翻开,是一篇十分拗口的文章,不过,也不是很难。
于是,她就念了。
念了两三行,沈夫人:“行了,也算识字。那么琴棋书画,都会什么?”
阮清眸子动了动,怎么这么像当年娘亲买丫鬟呢?
“都……会一点,但并不精通。”
“嗯。”沈夫人终于不再喂鹦鹉了,对一旁立着的一个大夫道:“去给她看看。”
阮清心里更加莫名其妙,只能坐下,给大夫号脉。
大夫隔着帕子,看过,道:“姑娘可是长期服用寒凉之物?”
阮清想了想,他指的,大概是避子汤了。
“偶尔贪凉。”
大夫便点头,回复沈夫人,“夫人,这位姑娘体质略寒,但并无大碍,稍加调养便可。”
“嗯。你们都退下吧。”
沈夫人将人全部屏退。
院门打开的一会儿功夫,沈玉玦的那个未婚妻明珠姑娘,又想从门缝儿钻进来,招着手朝沈夫人喊:“母亲,母亲……”
但是,被画屏几个哄走了。
沈夫人揉着脑仁儿,“阮姑娘见笑了,明珠她自胎里受过罪,略逊于常人。这件事,是我们沈家的责任,我们会负责到底。”
阮清能说什么?
她只能道:“沈氏坚守仁爱厚德,世人有口皆碑。”
沈夫人抿唇一笑,“倒是你,不但生的好,又能识文断字,心思也算灵巧。”
她绕着阮清端详了一圈,“明楼选来选去,选了几年,却选了个寡妇。我本是不愿的,但他脾气倔,若是闹起来,旁的人也哄不好,可你倒是有点巧法子,能让他安生下来,那便暂且这样吧。”
“明楼……?”阮清完全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