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袁介安心道,什么事你不比我还清楚吗?真是会装糊涂。于是他也半真半假地说:“也没什么,就是小邦啊,他不懂事,托杨庆山给他约齐齐出来,年轻人,刚来京城想多交点朋友。但他忽然身体不舒服,不能去了,要给齐齐赔个不是啊。”
唐纳言握着手机,一脸了然地笑,“身体不舒服得去医院,可不能耽误了,齐齐那边我和她说吧。”
“好好好,那就这样,麻烦你了。”
“您和爸爸是亲兄弟,不说这么见外的话。”
“再见,有空来家里坐坐。”
“改天一定。”
唐纳言挂了电话,随手就丢在了桌上,袁介安是有点意思。
袁为邦这个兔崽子,别的事也不见他有多上进,看见漂亮姑娘就要弄到手。还要央着小齐的领导去说,做什么?拿他家老子的名头吓唬谁!
连他都小心谨慎,知道她回来了也不敢打扰,硬生生地挺受着,熬着,等她安心考完了试,顺利地适应好新单位,这当中不敢露一下面,也不许其他人上门打扰,就怕影响到她。
姓袁的倒是会在她面前抖威风啊。
他默了一阵子,想到等会儿就要见庄齐,心里破天荒地毛躁起来,热腾腾的气血在胸口翻涌。
唐纳言打开抽屉,从里面摸了包烟拆开,抖出一根来点燃了。
他靠在椅子上,急急忙忙地抽了一口,白色的烟雾被呼出来,在封闭的办公室里,燎出他深沉寡白的面色。
唐纳言忽而不安起来,手势极不自然的,摸了一下左边的鬓角。
三十六岁了。
不知道妹妹忽然见到他,会不会觉得他老了很多,还肯不肯像从前一样,目光黏腻地看着他,眼睛里的情意像落满庭院的槐花,随手就能捡起一捧。
唐纳言喜欢庄齐那样的神态,那是一杯能随时醉倒他的酒。
这六年里,他反复回味着庄齐出国前的那段日子。
她看向他的眼神那么软绵,用那种娇得不得了的声音,在床上不停地叫他的名字,一整夜一整夜地缠着他。
他们仿佛两根未受过潮的枯枝,堆在一起烧起来,在火焰里膨胀成另外的模样,欲望滋滋作响。
后来唐纳言才反应过来,原来那不过是他们的感情,在穷途末路前的回光返照。就像太阳快要下山时,由于日落时光线反射,天空会很短地亮一瞬,然后迅速黑下去。
那之后,他头上的这片天就再没亮起来过。
唐纳言从玻璃倒影里看了一眼自己。
应该......也没有老吧。
看上去还是差不多的样子。
他抬手掸了下烟灰,烦闷地想,上年纪了没关系,不肯看他也没关系,慢慢来。
到了下班时间,唐纳言快步出了办公室,提早到了胡同里。
这座外头看着苔痕斑驳的院子,原先是一位社会名流的私产。只可惜贤达已逝,后来被祝家买了下来,大门仍然没动,内里却修葺得很富丽。
他进到厢房里,服务生捧了菜单和酒水单给他看。
唐纳言说:“我无所谓,等庄小姐来了让她选吧,她比较难服侍。”
前面十几分钟,他都安稳地坐住了,快到七点的时候,唐纳言站了起来。他被收缩得越来越快的心脏逼得坐立不安,左支右绌。
唐纳言索性走到窗边,开了半扇窗格吹风,可涌进来的都是热气,身上反而更燥了。
这时候她听见了脚步声,庄齐走得很快,一下下仿佛踩在他心上。
他悄然攥紧了拳头,直到厢房的门被关上,庄齐叫他袁先生。
唐纳言转过头,声音低沉温和,“妹妹一走就是六年,回来连哥哥都不认得了,真叫人伤心哪。”
庄齐一下子就愣住了,白如珠贝的脸上,露出一副愕然的神情。
唐纳言的目光很静,压在她的身上有如实质,压得她不敢呼吸了。
这几年确实是长大了,小姑娘有了经历和见识,再震惊,也不会表现在肢体语言上,仍然娉婷站在灯下,丝质薄裙贴合着她曼妙的身体曲线,鬓边落下两缕发丝,整个人柔和得就像章台上一抹阳春柳,是《诗经》里反复吟唱的窈窕美人。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为什么袁为邦换成了唐纳言?但庄齐很快就回过神来。
她低了下头,再仰起脖子时,眉目清淡地对上唐纳言的视线,笑着说:“听说哥哥平步青云,马上要和张家结亲,这样我就放心了。”
“是吗?”唐纳言绕过桌子走来,“你也太容易放心了。”
庄齐往后了一步,但他只是拉开了椅子,请她入座。
抬手的瞬间,沉稳的木质香气由远及近,微风般从他袖口洒落出来。她闻见时,短暂地闭了一下眼,手腕细细地抖着。
庄齐不敢坐,她蹙了一下眉,“怎么,这都不是真的?”
唐纳言坐在她对面,手上摆弄着一个打火机,“和张家结亲是假的,蒋教授搞错了,她人在美国,怎么会知道这里的事呢?”
这么说话太累,庄齐急急地坐下来,“那你还是不结婚?”
“快了,我也三十多了嘛。”唐纳言说。
庄齐没再往下问了,她嗅到了一丝隐秘的危险,他和从前很不一样了。
虽然态度仍温和,但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不许旁人置疑的强硬,过去唐纳言有相当浓厚的耐心,对她尤其是,但现在也变得稀薄了。
庄齐甚至都不敢反驳他,也不敢多问什么,怕他下一秒就要不耐烦。
服务生上来,问她要些什么酒,庄齐客气地说:“让这位先生挑吧。”
他说:“唐先生说由您选,他都可以。”
庄齐点了下头,随便选了一支甜酒,“这个就行了。”
她说完,飞快给朱隐年发了条微信:「位置如上,快点来找我,救命。」
服务生出去时,唐纳言额外吩咐了一句,“不要让人过来打扰。”
他应了声是,恭敬地关上门出去了。
满室荷香里,庄齐不安地笑了笑,“你要说什么事,还不许别人打扰。”
唐纳言盯着她的眼睛说:“要说的事当然很多,你都走了六年了,我能不过问一二吗?”
小时候被家长支配的恐惧又来了。
庄齐像犯了错的孩子,“你要问什么?”
“不要那么紧张,你也不是初中生了,我还真能骂哭你?”唐纳言扔了打火机,温和地抬了一下手,“怎么离那么远,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她摇头,拼命地摇头,“不要,就这么坐着吧,挺好的。”
唐纳言心灰意懒地笑了一下,“这是认真要和我生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最喜欢黏在我身边了。”
头顶偏黄调的灯光打下来,照在他温润而深沉的脸上,冷白里溢出不正常的青色,像尊供人参拜的玉座菩萨。
唐纳言已经被她从神坛上拉下来一次了,庄齐不想再有第二次。
历史给人类所有的教训里,有很重要的那么一条——重蹈覆辙从来没有好下场。
她有些稚气地笑了,“哥哥也知道是以前,现在我都长大了。时间也过去了六年,很多事早已经变了。走的时候我说过的吧,我不会再爱你了。”
唐纳言掀起眼皮看她,清淡的脸上生出一点寒凉,像湖面上乍起的冷风。
庄齐毫不退让地回视他,这个时候不能低头的,气势弱了就捡不起来了。
他们长久对峙的当口,服务生推了餐车过来,一道道地摆上圆桌,说慢用。
唐纳言的面容缓和了一下,“先吃饭吧,不说这些。”
庄齐刚要拿起刀叉,门外就传来一段问话。
一道年轻些的男声问:“庄小姐是在这里吧?”
她松了口气,很欣喜的,立刻回头朝窗外喊,“朱隐年,我在这儿。”
唐纳言皱紧了眉头,不悦地看向门口。
一个剑眉星目的男生走过来,庄齐起身开门后,很亲热熟惯地挽上他的胳膊,“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小时候对我很好的哥哥,他叫唐纳言。”
朱隐年礼貌地点头,“哥哥好。”
唐纳言没有动,他怕他现在血压不稳定,站起来要头昏,摔倒了那真是个大洋相。尤其对面站着个青春年少的小伙子,更不能让他看笑话。
他坐在椅子上点头,“你好,怎么称呼?”
“朱隐年,您叫我小年就好了,家里人都这么叫。”
“小年。”唐纳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臂弯,那上面有他妹妹细嫩的手,他说:“你和小齐是什么关系?”
朱隐年当然知道庄齐是拉他来当挡箭牌的。只不过她这个哥哥说起话来,怎么和老丈人审问女婿一样,隐约带着怒气呢。
按理说他的外形应该不差,不至于给长辈这么坏的印象吧?她哥哥用得着咬紧后槽牙么?
他哦了一声,“我们在美国的时候就交往了,现在感情很稳定。”
唐纳言不大相信的样子,“感情这么好的话,她怎么还出来相亲呢?”
朱隐年急中生智地说:“没那么严重吧,她喜欢交朋友而已,我也不是小气的人,还限制她的来往,那有点过分了。”
庄齐不敢再让他多说了,怕说得太多会被看出破绽,毕竟他们事先也没对过词。
她拿上自己的包,“你不是说要去听音乐会吗?我们快点走吧。“
朱隐年说:“是啊,我就是来接你的。”
两个人姿态亲密地往他面前一站,说先走了。
就他们这副样子,唐纳言怎么看怎么火大,搭在膝盖上的手蓦地收拢了,拳头紧紧地攥着。亏了这么些年的修为,他还能勉强点一个头,“好。”
朱隐年笑了下,“哥哥再见。”
唐纳言说:“再见。”
庄齐挽着他出了院门,在服务生诧异的目光里,走得扭扭捏捏的。
快错开这条游廊时,庄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想要松开朱隐年,但被他一把握住了,“别动,当心你那个哥哥跟出来。”
“嗯,等走出这里再说,快点。”
朱隐年笑说:“你真是来相亲的?怎么碰上你哥了?”
庄齐拍了拍胸口,“我哪里知道,我一来也被他吓了一跳,谁知道是不是杨主任骗我,也许本来就没有相亲呢。”
“你正常相亲,无缘无故怕你哥哥干嘛?难道他想娶你?”
庄齐往上撇了他一眼,“你不知道我们两个的事啊?当时不都传遍了吗?”
朱隐年摇头,“我那么早就去了纽约,这边的事不清楚。”
“总之我们不是亲兄妹,以前我在他身上犯过糊涂,差点耽误了他。”
朱隐年一脸追根究底的神情,“怎么耽误的?我想听听具体的细节。”
庄齐拍了下他,“你别那么讨厌了你,都是成年男性了,这种事还听不懂啊?不懂就去看几本言情,真是的。”
朱隐年笑,“好吧,那你现在怎么打算的?”
庄齐想了想说:“现在还是怕耽误他啊,他娶个什么人不好,我身上那么多话题,光是我爸妈的事情,就能坐着说三天三夜,和我在一起有什么好!本来就只对我一个人指指点点,现在还把他拉进来一起被审判,何苦呢?”
她还是不能允许,她光风霁月了半辈子的哥哥,因为她这点事情,成为众人饭桌上的下酒料,谁都要笑他两句。
朱隐年忽然停下来,看着她说:“听起来不错,你让他们来审判我,我是表演型人格,就怕失去观众。而且我只是个医生,考核起来也不看这些,你看我怎么样?”
“我看你是个傻小子!”庄齐笑了笑,拉着他往外走,“饿死了,请你吃饭,走吧。”
“我要吃涮羊肉,你把你上次调料的配方传授给我,我仔细记一下。”
“没问题。”
庄齐和他走了一段,上了朱隐年的车,“今天真谢谢你了,我欠你一个人情,下次你要有这类麻烦,我也帮你演一次。”
“那你记住了啊,别真有事找你的时候,你给我说忙。”
“不会的。”
第56章
是的,不行
chapter
56
他们走了很久,
唐纳言仍一言不发地在桌边坐着。
屋子里点起了红烛,明黄火焰跳动在夜风里,窗格上映出葱绿的榕树。
桌上精致的菜式冷透了,
直到一点热烟都冒不出,也无人肯来光顾它们。
服务生想要提醒他一声,
问菜要不要再去热一遍,
但被这里的负责人拦住,
“去忙你们的。”
唐纳言沉默地抽着烟,
身体像定在了那把圈椅上,只有手还是自由的,
重复着往嘴边送烟的动作。
走的时候就不爱他了,
这几年早忘记了他。
男朋友,交往很久,
感情稳定。
在他苦苦等来的重逢里,庄齐就只告诉了他这两件事,连饭也不肯和他吃完。白烟袅袅里,
唐纳言低闷地笑了,
从小她就最知道怎么气他,越长大越会气人了。
他掐了烟,不疾不徐地起身,
走出了这间屋子。
唐纳言到了院中,
树上开着的梨花瓣像是银丝绣出来的,
月光底下映出珠光。
难哪,
她不回来的时候难,回来了也还这样难。
就像六年前,
他以为规划好了他们的一切,但最终,
还是落入了一场荒唐的闹剧里。
唐纳言开车到了郑云州的茶楼里,快走几步进去。
郑云州正在擦一套茶具,灯下拈着一块灰色绒布,擦得认真。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头也没抬地就笑了,“比我估计的时间要早,看起来不太顺利,等了一年就等了个这?”
“上来就叫我哥,哪一个是他哥!”唐纳言坐下就一通骂,方方面面指摘起来了,“好好走个路还要晃两步,也不知道是年轻给谁看!?”
郑云州听得莫名其妙,“什么意思,没吃饭啊?”
唐纳言坐下说:“人家不想和我吃饭,跟男朋友走了。”
郑云州抬起头问:“你见着庄齐那男朋友了?难怪被刺激成这样。”
“他能刺激到我什么?除了比我小七八岁,他哪一样比得上我?”唐纳言严肃而镇定地坐着,又说:“首先是不是在谈恋爱,这还得两说,搞不好是庄齐骗我呢。”
郑云州点头,“现在也许是假的,但你要再逼下去,可能就成真的了。她为了躲开你,能在镇子里待上五年,回来又藏了一年。给小姑娘弄急眼了,说不定还会直接结婚,你总该死心了。”
唐纳言忿忿地端起杯茶,“她真是一根筋,从小就一根筋!只要是她认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唐伯平真是害人不浅。”
“对嘛,还是影响两个字嘛。”郑云州把擦好的杯子摆起来,他说:“你爸的顾虑是有道理的,只不过你老唐愿意舍江山而就美人,但没想到美人不乐见其成。庄齐也有她的立场,哦,人还没嫁进来,先把你卷进她家那点事儿里,顶着个祸水的名头,你让她婚后怎么面对你父母?”
听老郑说了几句后,唐纳言的心情平静了些,他兴致盎然地抬起头,往对面投去一眼。
郑云州被他看得不自在,“有事儿就说,别不阴不阳地盯着我看。”
唐纳言笑说:“我发现吧,你分析起别人的事都头头是道的,没一句不在理。到了自己身上,就只会个以权压人,最后还压不住,让人给远走高飞了,你这什么体质?”
“让她走是谈好的条件,是两个成年人遵守约定的行为,你要再不理解你也走。”郑云州怔了一下后,恼羞成怒地指着门口,气得脸都白了。
天底下有这样做兄弟的?
自己淋了一场雨回来,就要把他的伞也扯破。
唐纳言坐着没动,他说:“特别时期要用特别手段,不能再等下去了。”
“什么手段?”郑云州洗耳恭听的样子。
但唐纳言只说了四个字,“这你别管。”
郑云州让他赶紧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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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齐带着朱隐年,去了以前她常去的那家店,两个人一边吃,一边聊些在美国时的趣事。
旁边坐了两个男生,不知道在讨论什么,另一个忽然对着手机念:“We’re
sorry
your
submission
was
retly
rejected.We
have
suggested
some......”
这段英文实在太优美了,庄齐在自己邮箱里看过多次,她还没听完就打了个抖,捂着耳朵不敢再听下去了。
对面的朱隐年笑,“还没过被拒稿那一关哪?你都毕业一年了。”
“这种心理阴影是毕业多久都会有的。”
朱隐年顿了一下,“那刚才你的那个哥哥呢,他也给你阴影了?我看你在他面前就这样,吓得牙齿都在颤。”
庄齐飞快地摇了摇头,又伸筷子去捞肉吃,“那完全是两码事好吗?”
朱隐年说:“看样子你们纠葛得很深。”
像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庄齐很微妙地笑了下,“你很会做理解。”
而他在这个表情里怔住了,“你很会笑。”
和她娇柔的外在一样,庄齐笑起来时,有种浓厚的古典质感,像欧洲中世纪最擅长创作的那一类油画少女,温柔而端庄。
迎面过来一声热情的问候——“哟喂,让我看看,这是谁啊!”
庄齐只粗粗看了一眼,没认出来。
她心想,这位珠光宝气的少奶奶认错人了吧?
等觉得不对,再抬起头时,喊出一句破了音的称呼,“静宜!”
叶静宜气得换了一副冷漠面具。
在庄小姐蹦蹦跳跳,要跑过来抱她的时候,伸出手挡住了她,“站那儿。”
和刚才同朱隐年讲话不同,她的声音立刻变夹了不少。
庄齐扭了下,“干什么呀,架子那么大了现在,还得我给你跪下啊?”
静宜也坚持不住了,“你这个没良心的,说,回来了为什么不找我,我们是应该偶遇的关系吗?是吗!”
“不是,但我把自己关起来了。”庄齐解释说,又问:“再说,我也不知道你从东京回来了呀,你都不联系我。”
静宜心虚地拨了下头发,“那、那是因为老叶把我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