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反正保研的话她成绩也够了,不用额外加分。
他冷着脸教训她,
“你就是这样,做什么事都没恒心,
碰到一点关卡就不过了。搞学术研究是一项秩序感很强的事,
跳脱不开这个已经固化的评价体系。如果这样一篇文章都拿不下来,那么你今后还是不要做学问了,
早点去参加工作。”
庄齐不作声了,她知道哥哥说的都对,也都是为她好,
但她就是吃不了苦呀。
后来也是他一句一句的,
寸步不离在书桌边守着她写完,又熬了两个大夜加以润色,才能中这样一份高知名度的期刊。
拿到录用通知那天,
庄齐高兴地开车到东郊园子里找唐纳言。
秋风习习里,
他和沈叔叔在喝茶,
聊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不知道先前议论了什么,庄齐只听见唐纳言说:“我看是要乱起来了,
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矛盾,会上轻易地就下结论,
动人事。”
沈叔叔也端着茶笑了下,“不排除有些人水平有限,但十分地擅长拉帮结派。等着吧,这两三年还有的是戏唱,养好精神来看。”
庄齐走过去叫了人,笑着凑到她哥面前,“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而唐纳言只看到了她单薄的裙子,把她的手拉了过来。
他用力握了握,“手这么凉,眼看要到深秋了,好歹在里面多加一件衣服,听见了没有?”
“我还没说好消息呢。”庄齐羞赧地看了眼沈宗良,她说:“我的论文被录用了。”
唐纳言无奈地笑了,“恭喜你啊,晚上带你去吃饭,奖励你一盘点心。”
“我又不是小孩子,真是。”庄齐又气鼓鼓地走开了。
沈宗良说:“你也是大方,人家发篇论文不容易,就奖个糕点。”
唐纳言哼了声,“她发一篇论文,我前后跟着忙了快两个月,初中盯她的每门功课,给她在卷子上签字,把错题给她复习一遍,每学期开家长会。大四了还要点灯陪着写论文,当爹也不过如此。”
他笑,“本来就是你养大的,你从小把她惯得这样,那你好怪谁呢?我家小惠学习上从来......”
唐纳言不耐烦地打断,“别显摆了,我真是听得够够的了。头一次没经验,等我再有了女儿,得换一个养法。”
“话别说早了,等你结了婚再打算不迟。”
庄齐得知自己身世的那一天,是个天气挺冷的日子。
早晨推开窗,院中的小径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梧桐树上的枯叶落尽了。
庄齐冷得哈了口气,洗漱完,换好衣服下楼,坐到桌边吃早餐。
看见妹妹下了楼,唐纳言把手里的刊物一卷,放进了公文包里。他把一杯鲜奶推过去,“今天不能再赖掉了,喝完。”
大概小时候喝多了,庄齐一看见这乳白色的液体就反胃。
她捏着调羹,瘪了一下嘴,“晚上回来还要喝药,大清早的,不喝这么多东西了吧,好不好?”
唐纳言说:“你喝了它,明天早上歇一天,晚上再送你件礼物,听话。”
“什么呀?”庄齐闷闷不乐地接过来,仰头喝光了。
最后一口是最难咽的,堵在食道里,一个恶心就会吐出来。
庄齐很努力地,艰难地做着吞食的动作,小脸涨成淡淡的樱粉色,还是有一两滴顺着嘴角流下,她湿润着眼睛看唐纳言,像此刻被他逼迫吃下的,是别的脏东西。
看她那个样子,唐纳言滚动了下喉结,低下头,装作若无其事地喝粥。
出门时,唐纳言才说:“晚上你就知道了,不要急。”
庄齐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那我去上课了。”
他点头,“坐我的车,我送你过去。”
“不要。”庄齐说着就要去开车门,“我自己可以。”
唐纳言把她拉过来,“结霜了,路上太滑,还是我送你到教室,免得我担心。”
“担心担心,每天都是担心,上学担心,放学担心,怎么你才不担心?”庄齐坐上副驾驶,边系好安全带,边自言自语。
唐纳言听得想笑,伸手拧了她一把,“你是不是不让人省心?我还担心错了啊。”
庄齐哎呀了一下,“快点开呀,上课要迟到了。”
上完上午的课,她去食堂吃了饭,没休息,直接又到图书馆自习。
林西月很晚才来,她下车时,庄齐正好往窗外看了一眼,很眼熟,仿佛是郑家的司机。
她心下一动,一瞬间联想起很多细节。
西月进来,解开围巾朝她笑了笑,“谢谢你帮我留座位,我有事耽误了。”
庄齐闻到了她身上发梢的香气,像是刚洗完吹干。
她随口一问,“你不会刚起来吧?”
林西月一下子显得很害羞,她说:“是,睡晚了一点。”
“哦,看书吧,没事。”庄齐笑了下,把头低了下去。
下午三点多,她正琢磨一个晦涩无比的词条,忽然有陌生来电进来。
庄齐走到外面去接,“你好,请问哪位?”
那一头很温柔的声音,“齐齐,我是蒋洁。”
“哦,是蒋阿姨啊。”庄齐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很意外地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蒋洁把车停在了校门外,她说:“阿姨有件事要告诉你,关于你爸爸.....和我。”
“我爸爸?”庄齐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这个爸爸指代的是哪一个呢?
毕竟在外人口中,她的爸爸是唐伯平,尽管她不认这一点。
庄齐宁可承认唐纳言,他是哥哥,也是爸爸。
他们之间,有着不同于世人的,高浓度的亲密关系。
在这个父爱总是缺位的社会里,未必找得出几个像他这么负责细心的爸爸,就算庄敏清在世,也是不如唐纳言的。
蒋洁点头,“对,你的爸爸庄敏清。”
她的口气太郑重了,郑重到庄齐不得不信,她是真的有要紧事。
庄齐想了想,“好,您在哪儿,我过去找你。”
“我在你学校门口。”
她挂了电话,回去收拾了几本书塞到包里,跟林西月说先走了。
庄齐很快到了大门边,一辆白色的奔驰开着双闪,她走过去看了一眼。
蒋洁把车窗打下来,“上车吧,去我那里聊。”
她拉开后面的车门坐上去。
车子开出一段后,庄齐才问:“蒋阿姨,您也认识我爸吗?”
“认识,你爸爸曾经是我的......”蒋洁扶着方向盘的手一僵,她说:“学长,在美国的时候。”
庄齐哦了一声,乖巧地把手叠在膝盖上,没再说了。
蒋洁从后视镜里看了她好几眼。
小姑娘像她爸爸,但低眉敛容时流露的柔美神态,倒有些像自己。
在还不知道她名字的时候,蒋洁在聚会上碰过她一面。
那一年,她是电视台炙手可热的台柱子,凡是盛大的晚会都有她一抹倩影,知名度和影响力都无可比拟。加上丈夫又刚调去华泰当一把手,连带着蒋洁一起,迅速跻身为这个上流阶层中的一员。
她被多灌了两杯酒,胸口闷得难受,独自到后院去吹风。
那晚的月色很好,把一座长方亭照得半明半暗,一汪池水嵌在葳蕤的草木间,仿佛一块流动的翠玉。
蒋洁走到台阶上,看见一个小女孩蹲在那儿,她穿着淡蓝色的纱裙,雾气一样堆叠在她小小的腰身上,像个丛林里长大的小精灵。
她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走过去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庄齐稚声稚气地说:“玩水,你也要一起吗?”
小女孩仰起头来的一瞬间,看着她那双漂亮乌黑的眼睛,一种异样的,母性的柔情在她心里升起来,这是完全陌生的一份感觉。
蒋洁的精力都在事业上,对小孩子没什么耐心,结婚后也没有育儿计划。对老夏前妻留下的那个混小子,更是睬也懒得睬。
后来每次回想起来,这大概就是独属于人类这种生物最密不可分的血亲感。
但她陪庄齐玩了很久,说了很多平时不会说的话,直到她哥哥来领走她。
唐纳言很有礼貌,介绍说这是蒋阿姨,让妹妹叫人。
无法用语言形容那一刻的震惊。
原来这就是庄齐,自己把她交到敏清手里时,她仍睡在襁褓中,后来听说她被龚老收养,最后又到了唐家。
一转身,十几年过去,她都这么大了。
蒋洁扶着她的肩蹲下去,摸了摸她脸,悲喜交加地说:“乖,齐齐真乖。”
庄齐当时很木然地看着她。不知道这个阿姨怎么了,伸手给她擦了擦眼睛,“你怎么要哭了。”
蒋洁摇头,“没有,风太大,进沙子了。”
车停在了一条上百年历史的老胡同外。
蒋洁对她说:“前面不好开了,我们走进去吧。”
庄齐下车,打量了一圈四周,远处的钟楼巍峨耸立,店铺琳琅。
她走在蒋洁身边,问:“您带我来这儿做什么?这不是南圣胡同吗?”
“是啊。”蒋洁用钥匙指了一下前面,她说:“你爸爸的宅子在前面。”
这些事庄齐从来不知道,她说:“爸爸还有什么宅子?”
“是从你爷爷手里留下来的,我替你爸爸保管着。”蒋洁叹了口气,说:“也不知是冲撞了什么,你们庄家人口凋零,男人都短命,竟没一个活过耳顺之年,偏还代代单传。”
庄齐看她熟练地开了门锁。
咿呀一声,那两扇朱漆窄门被推开,不同于外面斑驳的绿石板,里头被收拾得十分整洁,花草修剪一新,扑面而来的宁静质朴。
她心里的疑虑越来越重,蒋洁怎么对她爸,对庄家的事情这么了解?像这么一处传世的家产,爸爸连她都没有交代过,反而是蒋阿姨拿了钥匙。
庄齐跟着她进了正厅,里面暖气充足,桌椅斗柜也都摆放得宜,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深远的古画,在别的地方是极难得见的,处处都彰显屋子主人不俗的品味。
蒋洁把她领进了间书房,陈设也简单,只有一套红酸枝木书桌。但上头摆着的那张老照片,是爸爸和面前的蒋阿姨。
那张照片显然是抓拍的。
爸爸坐在一把椅子上,戴着当时很流行的圆框金丝边眼镜,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蒋阿姨一双手缠在他肩膀上,从后面抱住了他,两个人都笑得很甜蜜。
庄齐拿起来看了会儿,小心揩拭着玻璃镜框,“爸爸真好看。”
蒋洁揽住她的肩膀,“当然了,你爸爸的风采,放眼现在没人能比得上,他就是身体太差。”
“那看来,他不止是你学长,还是你的恋人了?”庄齐抬头看她。
蒋洁和她对视了一阵,点头,“是,我爱你爸爸,我在康奈尔大学读大二那年,他被外派到纽约,我们产生了很深厚的感情,还意外有了一个女儿。”
仿佛一下子被天上的雷击中。
庄齐呆愣在原地,连眼珠子都不会转了,牢牢盯着眼前的女人。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脑海中那些七零八落的思绪,就自动串联到了一起,拼成一行并不复杂,但她怎么也意想不到的句子。
那就是——蒋洁可能是她的妈妈。
所以庄齐盯紧了她,急于从她年华逝去,但仍然光滑紧致的脸上,找到一点母女相似的证明。
她张了张嘴,小声地说:“所以,那个女儿就是......”
蒋洁似乎也有千言万语淤塞在喉头。
她用力地咽了一下,比第一次上台主持还要紧张,“就是你呀,齐齐。”
亲耳听到这个事实时,庄齐反而摇着头退了两步,像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但绝不是眼前这张光彩照人的面孔。
美人即使上了年纪,也还是别有一番风韵,蒋洁的气质独一无二。
她捂住自己的头,脑子好像忽然转不动了。
明明有那么事情想要问,关于她,关于他们一家三口的离散,关于爸爸,也有许多的委屈要说,她在他人屋檐下度过的童年,对一桩接一桩死亡的恐惧,和看到别人承欢膝下时的羡慕。
但庄齐一句也说不出来。
太多了,心酸苦楚一夜都讲不完。
蒋洁上前一步,伸出手,小心地碰了下她的肩膀,“好女儿,你能......”
“你不要碰我!”庄齐又往后退了好大一步,她口里叫着,“我现在很乱,你先不要碰我。”
蒋洁眼里浮起几点泪花,“好好好,我不碰你,我去倒杯水给你喝,好不好?”
她走到窗边去拿杯子,庄齐仍在喃喃说着什么,像是在和自己对话。
庄齐小声说:“你怎么会是我妈妈的?这怎么可能呢?”
这么多年,她为妈妈找过无数理由,她可能是在国外回不来,又或者和爸爸结了仇怨,也不肯再面对他们的骨肉,还有更不孝的念头,庄齐觉得她和爸爸一样,已经去世了。
当中的哪一种庄齐都可以接受。
但现在,就现在,她认识了这么多年的蒋阿姨,突然带她到这么一座院子里,深情款款的,拿着过去和她爸爸的照片,说自己是她妈妈。
原来妈妈不在国外,也没有死,更不恨她的爸爸,正相反,他们还很相爱。
这难道不可笑吗?这难道不滑稽吗?
摆在眼前的事实太可笑,也太滑稽了。
在蒋洁试图再一次碰她时,庄齐挥开了她的手,那个盛着热茶的梅香杯摔在了地上,碎成了一朵瓷花。
她哭笑不得地说:“你是我妈妈,是吗?”
蒋洁看了眼地上,又抬头看她,“对,我就是,不信的话,我们现在可以去做亲子鉴定,几天就有结果了。”
庄齐点了下头,“好,那这多年你也在我身边,为什么到现在才来认我?不要说你不知道是我,谁都知道我是被收养的!”
“我确实......我确实是有苦衷。”蒋洁垂下眼眸,没有勇气和愤怒的女儿对视,她轻声说:“妈妈当时在电视台,身上背负的舆论已经够多了,再弄出个未婚生女的新闻来,受牵连的不仅是我,连你爸爸也要被泼脏水。后来嫁给了夏治功,他的工作性质,就更不可能容许一点负面影响,你在唐家长大,这些最基本的原则应该懂的。”
说来说去,蒋洁始终考虑的只有自己,和她新组建的家庭。
而她,一个早就被丢弃了的女儿,也就无所谓被遗忘一次还是两次,总之是顶不要紧的存在。
不但不重要,听她不加掩饰的用词和口气,好一个泼脏水、受牵连呀。
原来自己是她人生的污点,是早年私生活混乱的赃证,是绝对不能被逮住的把柄。
庄齐脸上露出一个极其讽刺的笑容。她说:“承认你和爸爸相爱过,还有一个女儿,这是很丢人的事情吗?”
蒋洁的口气已经近乎哀求,“当年的情况太复杂了,你不明白,这也是为了保护你啊,孩子。你不要怪妈妈,我十八岁怀上你,学习计划一度被打乱,后来你爸被提前召回去,你才八个月就离开了我,我也舍不得,但我一个学生能怎么办?”
她在混乱中理清了一些头绪。
庄齐隐约猜到了答案,就像摸到了串着鞭炮的那根引火线,所有的阴差阳错都是从这里引出的。
她扶着书桌喘了两口气,“你们为什么不结婚?等你毕业后回国,仍可以和爸爸在一起,不过是一两年而已。”
这句话似乎探到了她心里最隐秘的地方。
蒋洁的胸口起伏着,犹疑了很久,最终闭上眼睛,轻声说:“因为他是有未婚妻的,院儿里一起长大的姑娘,两家人已经谈定了婚期,就等着他回国后结婚。但他抱着孩子进门,这一下把你爷爷气病了,没两个月就撒手人寰。临终前,老爷子命令说,不许他娶我,还说我是个丧门星,你爸一向耳根子软,满口答应下来。”
庄齐年纪小,但也能想象出当时举步维艰到了什么地步。
别说是二十年前,老一辈思想的开化程度远不如今天,就是现在,大院也是个舌头底下压死人的地方。
一个成婚在即的男青年,抱着自己在异国和情人生下的女儿回到家中,必定是流言蜚语不断的。
庄齐想起了很多在过去解不开的疑问。
难怪周吉年他们这个年纪的人,一提起她的亲父来,脸上的神情都那么意味深长,仿佛有说不尽的韵事。
第45章
不好松手
chapter
45
向晚的微光里,
远处一片云林烟树,室内渐渐昏淡下来。
蒋洁开了灯,就依傍在五斗柜旁,
柔和的光圈在她脸上晕开,更添了三分颜色。
而庄齐的目光越过了她,
落在檐下那几盆寓意多子多福的石榴上。
她忽地嗤笑了一声,
庄家的男人都已经死绝了,
还留着这样的兆头,
好来刺谁的心呢?
庄齐理顺了整件事后,她站在后来者的角度,
客观地问了一句话,
“如果当时我留在美国,爸爸不把我抱回来的话,
这一切能避免得了吗?”
爷爷要是不被气死,能多活几年,爸爸也许就不会积郁于心,
只好整日用工作麻醉自己,
怀着对父亲和家庭的愧疚,草草离开人世。
那么是不是每个人的命运都将被改写?
蒋洁苍白地摇头,“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要读书,
本科不够,
硕士不够,
我要在美国念完博士,没条件留你在身边。没有一个人为我着想,
我只能自己为自己想。”
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去推测而已,
更不敢承认因为她的利己,赔上了老爷子一条命,顺带也拿走了庄敏清的。
她不会用没有被挑选过的结局来惩罚自己。
尽管她看上去,似乎被陈年旧事折磨得不轻。
庄齐在这个房间里站了很久,膝盖已经开始酸痛。
可听来听去,想来想去,这个充满了戏剧性的荒诞叙事的祸首,似乎是她自己。只要她不出生,什么事都不会有。
庄齐有些难过地想,原来认不认妈妈都一样,她都是不受待见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