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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能等到她这声一家人不容易。

    十二年了,姜虞生也总算接受家里多出个闺女的事实。

    反正这声伯母是白捡的,庄齐为人警醒,也有分寸,从来不给她添任何麻烦。

    而且她这么大了,还能在唐家待几年?她何苦要做恶人?

    说不定等他们调回来的时候,庄齐都已经谋到出路,远走高飞了。

    加上这些年驻守在外,难免受了一些磋磨,姜虞生心肠也软了不少,尖锐个性也去掉了三分。

    这些幽微心思,庄齐多少能揣摩出来,毕竟不是无知孩童了。

    她乖巧地朝姜虞生笑:“伯母,飞机坐累了吧?”

    “累。”姜虞生捶了捶手臂:“腰酸背痛的,一会儿吃了饭,我要早点睡。”

    这顿晚饭虽比平时更富生活气,但唐家规矩多,众人动起餐筷来俱是轻拿轻放,席间只能听见杯碟碰撞的清脆声。

    老实讲,庄齐是不喜欢他们回来的。

    她自己吃饭,或是同哥哥一道时,比这要自在多了。

    哥哥只是不许她架腿,没到禁止讲话的地步。

    但她才是外人,怎么好说不喜欢主人回家呢?未免本末倒置了。

    饭后散步也是惯例。

    唐伯平对这个程序格外看重,几乎当成一种仪式来完成。

    仿佛带着他的一双儿女,尤其是他好心养大的恩师的遗孤,在满院的人面前走上一遭,寒暄几句,演一出父慈女孝、阖家美满,他的贤名就能彻底坐实了。

    他,唐伯平,就是一个感恩怀德、品行出众的人。

    由此,可堪托付重任的形象就鲜明起来了,群众基础也有了。

    年年如此。

    庄齐都演烦了。

    虽然这些话该死,讲出来大逆不道,但庄齐想说很久了。

    比起姜虞生,她更不喜欢唐伯平的虚假和伪饰。

    他内心里,根本不愿意养这么一个和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

    但迫于舆论和道德的压力,唐伯平姿态很高地把她接到唐家,两三年后,便直接丢给自己刚成年的儿子,连过问也很少。

    等到庄齐长大,懂了一点世情人伦后,她试想过无数可能,万一唐纳言是个恶魔呢?倘若他心怀不轨呢?

    她没有怪任何人的意思。

    唐伯平也好,姜虞生也好,甚至是死去的龚奶奶,对她都没有抚养义务,有片瓦遮身,免于风吹雨打,是她的运道。

    也是因为这样,她心里对唐家两位长辈,还是感激居多。

    只不过,在这一系列的困顿与抛弃中,庄齐想,她最幸运的地方,就是唐纳言是那么的人格端正。

    思绪转到这里,庄齐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哥哥。

    唐纳言站在树荫下,经唐伯年的介绍,稳重地和不常露面的任老爷子握手,一派高贵风华。

    就这么一眼,她居然也脸红了,做贼心虚地低头。

    和张家吃饭那晚,想到这顿筵席的目的,庄齐就没心思打扮。

    如果不是唐伯平开了口,她甚至不大想去。

    临近傍晚,她穿戴停当后,先坐到了院子里去等,哪怕不愿去,表现上也要占些主动。

    唐纳言出来时,就看见庄齐就心事重重的,支着下巴在发呆。

    她穿了条浅色细带长裙,手臂露在外面,白得像冬天屋顶上的雪,腰上一排不规则的褶裥,缀着圆润的珍珠,丝绒光泽的面料温婉柔和,迎着微微的亮光,能看出上头暗刻的宝相花。

    当年那个一受委屈就哭的小姑娘,确实是长大了。

    两弯细眉如柳丝,已有了年月里沉淀出的柔美贞静。

    黄昏时分琥珀色的光晕拢着她,像冬日抽出的第一支白水仙。

    唐纳言扶着门,艰涩地咽了一下喉结。

    后面唐伯平催他:“好了吧?齐齐在哪里,还不出来?”

    唐纳言这才回过神,说:“她早好了,就坐在院子里头。”

    看过一眼庄齐后,唐伯平夸了句:“你的功劳大,把齐齐教得这么知进退、懂礼数,像我们家的人。”

    唐纳言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有种被别的家长夸自家孩子的心情,但是他心里的苦谁也不明白。他笑了下:“是小齐自己听话,我没做什么。”

    “儿子,不要太自谦了,我都知道。人是我要收留的,受累受罪的却是你,总是爸爸有愧于你。”唐伯平很沉重的,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十分歉疚的口吻。

    唐纳言摆了下手:“爸,不说这么生分的话。”

    唐伯平点头,转眼间又开起玩笑:“好了,将来齐齐结婚,你这个大舅子坐主桌,让她好好敬你几杯酒。”

    说到结婚,唐纳言唇角的笑就凉了下来。

    他僵硬地点头:“那是,这酒我得喝。”

    每逢节庆,万和酒店的位置总是满满当当,可谓一桌难求。

    唐纳言盘算过人数后,折中选了个僻静些的小院,从东门进去还要走一长段。

    张斋和早到了会儿,见唐伯平领着家眷来了,起身同他握手。

    唐伯平笑着致歉:“老张,实在对不住,碰到堵车,耽搁了这么久。”

    “不要紧,我们也才刚到。”张斋和摇了摇手说。

    众人依次照过面之后,按长幼次序穿过游廊,进了花厅入座。

    唐伯平接过服务生呈上的热毛巾,擦了擦手又还回去。

    他往下看了一眼说:“文莉今年......也二十七了吧?”

    张文莉笑道:“是啊,唐伯伯。我比纳言小一岁嘛。”

    旁边她的妈妈,张夫人像是很寻常地抱怨了句:“年纪是不差多少,但性情差远了,她整天冒冒失失的,要能像纳言一样沉稳,我就不用这么担心了,偏偏又在医院工作,发愁啊。”

    庄齐默默听着,手上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无声勾了下唇。

    很快,她话里的留下的钩子就有人咬了上去。

    唐伯平说:“这好办,让她跟纳言多接触一下嘛,总会有点影响。”

    张文莉闻言,立马就去瞧唐纳言的神色。

    但他还是那个样子,四平八稳地坐在圈椅上,嘴角抿着极淡的笑,灯光下,一身从容不迫的俊雅,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些年来,他永远都是这个态度。

    对她说不上冷淡,日常碰着了,一问一答彬彬有礼,附带点到为止的关心,但要再想进一步就没有了。

    她仔细观察过,唐纳言对别人好像也是这样,不分亲疏。

    可张文莉不满足,她要成为他的亲疏有别,她渴望能占一个亲。

    张斋和说:“说是这么说,但两个孩子工作都忙,见面次数也太少了。”

    “纳言,你是个大男人,主动点儿。”唐伯平喝着茶,给儿子下了道命令:“没事约一约文莉,出来吃个饭,听听音乐会。当个正经事办啊,我要监督检查的。”

    唐纳言把手从圈椅上拿开,没作声。

    他只笑了笑,侧身给父亲的杯子里添上茶。

    张夫人眉开眼笑:“那就好啰,我们文莉啊,就缺这么个人带动她,纳言要能多和她在一起,我这心里就舒坦多了。”

    “雅君,没你这么说自己女儿的,我看文莉就是个好孩子,哪用纳言来带?”一直旁观的姜虞生终于忍不住插了句话。

    温雅君浮夸的神色短暂地愣了下。

    她看向姜虞生,笑着掸了掸手:“好什么,在家把我气得半死,你没有女儿,你都不知道......”

    这话一出来,张斋和立马就咳嗽了两声。

    庄齐脸上青白交错,捏着喝汤的瓷勺一动不动。

    她还没说话,唐伯平就大手一挥:“没事,口误在所难免。”

    温雅君忙接过话:“是啊,是啊。”

    看来也轮不到她发言。

    这不是吗?唐伯伯已经替她原谅张夫人了。

    从来都是这样的,她在唐家,在外人眼中,都是一个没有话语权的人,空顶了个二小姐的衔而已,有谁会真正把她当回事呢?

    失权失久了,庄齐也学会了三缄其口,仿佛没一点脾气。

    恍神间,桌子底下伸过来一只大手,用力地握住了她。

    庄齐错愕地转头,是坐在她身边的唐纳言。

    她的手被这份温热包裹着,熨帖到她的心上。

    但父母都在场,这么做始终于礼不合,庄齐挣动了两下。

    慌乱中,她用口型说:“哥,我没事。”

    唐纳言松开了她。

    但下一秒,就听见他开口道:“话是这么说,但阿姨,我希望您能向我妹妹道个歉,可以吗?”

    庄齐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不止她,连同双方长辈和张文莉,都朝他看过来。

    这一整个晚上,唐纳言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惜字如金极了。

    到最后,竟然是他的妹妹让他开了口。

    而他说那句“可以吗”时,朝张夫人睇过去的眼神,严肃冰冷又不容置疑,看着就不是商量的口吻。

    也许张夫人没看出来,但张斋和看出来了,他用手肘拱了一下她。

    温雅君也被吓到,在丈夫的催促下,哆嗦地搁了筷子。

    她堆起笑脸,对庄齐说:“对不起啊齐齐,阿姨不是故意的,一时嘴快了。”

    庄齐脸色苍白地摇头:“没关系。”

    道歉是义务,原谅不是。

    但对她来说就是。

    如果不是哥哥,根本连歉意也不会有。

    张文莉被这一出弄得杂乱无神。

    她茫然地转动眼珠子,最后定格在庄齐身上。

    小姑娘身形细挑,天真乖巧地挨着她的哥哥,眉眼恬静地坐稳了。

    他们一句交流也没有,甚至连看都没看对方。

    但张文莉有种强烈的感觉,只有庄齐对唐纳言来说,才算是亲。

    因为这出岔子,话题很自然地转到庄齐身上。

    张斋和夸她:“齐齐是咱们看着出生的,现如今也快成材了。”

    “养女儿如端油瓶,就怕哪里没防备到,当初生纳言都没这么操心!现在好了,总算对得起老师的嘱托,也没有辜负敏清了。”唐伯平先是笑着,说到动情处,自己的眼眶倒先湿了,举目望向庄齐。

    她会意,十分感恩地端着酒起身说:“谢谢伯伯。”

    “你坐,你坐。”唐伯平用力地压了两下手:“不要站起来。”

    一顿饭吃到声泪俱下的程度,也就差不多要收尾了。

    走出那座八角月洞门时,庄齐侧身避了一下姜虞生,她说:“伯母,您先请。”

    二人擦肩而过,姜虞生嗤了句:“你也看不惯你唐伯伯这德行吧?”

    明净月色下,庄齐抬眸看她:“啊?”

    姜虞生说:“你在悄悄地撇嘴,我都瞧见了。”

    “伯母,我那是......”

    “别解释了,我不会告诉他的,因为我也看不惯。”

    她没再说话了,眼睛斜过庄齐时哼了声,拢紧披肩后上了车。

    庄齐不是没有听清楚,她只感到是很意外,连姜虞生都这么想吗?

    回来时路过周家,小院的静谧被摔骂声打破。

    周夫人的声音像尖刺:“这么晚你还要出去鬼混,就这么急不可待,一天都离不得那狐狸精!家里已经养了个野种还不够,你硬要再弄出个小的来是吗?”

    “这是工作,今天这局我非去不可!你少跟我胡搅蛮缠。”

    “你周吉年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吗?跟我谈工作,没有我爸爸,没有我们陈家,你哪儿来现在的工作!”

    唐伯平看了眼夫人,猝不及防地清了两声嗓子。

    他说:“走吧,人家家里乱着呢。”

    庄齐的视线一直落在周家的窗户上。

    她心都悬了起来,真希望周衾今天没回家。

    野种这个词,实在是怎么听怎么难受。

    没走几步,姜虞生突然问她:“齐齐,周衾也读大三了吧?”

    “对啊,我们是同学嘛,他在清大。”庄齐说。

    “是个聪明上进的孩子。”姜虞生回头看了一眼周家的围墙,叹息说:“可惜了。”

    回去后,庄齐又打起精神,陪着说了会儿话。

    到十一点多,姜虞生说好困,起身上了楼。

    她也借机溜回房间,给周衾发微信。

    一块曲奇饼:「周衾,你现在在哪儿呢?」

    这是庄齐的微信名,头像也是被咬了一口的饼干,缀满了巧克力豆。

    周衾回得很快。

    zq:「刚从家里出来,在回学校的路上。」

    庄齐回了他一个无奈的表情,说好吧。

    zq:「怎么了?有事吗?」

    一块曲奇饼:「没事,您路上小心。」

    zq:「出鬼了,没事你会找我?」

    庄齐原本是想确定一下,最好那句话没对他造成伤害,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就没必要再特意挑起来说。

    她拿起手机,想把准备好的彩虹屁吹一吹。

    就算不能解决问题,至少提供了情绪价值,他心里好受一点。

    一块曲奇饼:「会啊,比如刚才,我读到一篇歌颂时代新青年的文章,就想到了有理想有本领有担当有......」

    输入到这里,庄齐停了下来,歪着脑袋,自言自语:“有担当后面什么来着?”

    身后一道清朗的男声响起:“有担当后面,一般跟有作为,固定提法。”

    庄齐被吓了一跳。

    她捏着手机,面色倏地一红,无助地看过去,张口道:“哥。”

    第9章

    今天怎么了呢?

    chapter

    9

    唐纳言把手里的瓷碟放下:“我看你晚上没吃什么东西,填填肚子吧。”

    蓝地白花的葵口盘里,盛着几块精致的点心,看起来就很可口。

    庄齐确实饿了,她抓起一块尝了尝:“嗯,万和的菜越做越没味道了,都是中看不中吃的样子货。”

    唐纳言笑:“你怎么就不想想,是不是你从小吃多了,变得越来越难伺候。”

    她捏着点心扭了一下身子:“哪有。”

    唐纳言把手交在背后,挑了下眉:“你刚才的这些定语,都是来形容周衾的?对他评价很高啊。”

    庄齐站起来,后背抵着坚硬的书桌,她说:“没有,我就想让他高兴点。”

    “他高不高兴,对你来说很重要是吗?”唐纳言问。

    她想了片刻,还是点头:“我没有多少朋友,他算一个。所以......很重要。”

    唐纳言静默了一会儿,忽而笑起来。

    他那个笑很怪,像深秋后半夜的月亮,落下去就不见了。

    庄齐看得一阵失神,她问:“哥,你笑什么?”

    “没什么。”唐纳言一只手插在兜里,朝她走近两步,拿起桌上的一本拉美,眼神落在崭新的封面上,他说:“小齐长大了,心里头也有别人了,很正常。”

    很正常三个字说出来,也听不出是在安慰谁。

    一整晚了,庄齐先逼着自己去吃饭,又在那样拉郎配的氛围里,装了两个多小时的聋,回来后担心起了周衾。

    说实在的,她的情绪也不算太好。

    听哥哥这么说,庄齐也学着他的模样,笑了下:“对啊,哥哥不也是吗?你都要结婚了。”

    他淡嗤了声:“是哪个说我要结婚的?”

    唐纳言背着光,挺拔地站在她的面前,像一座险峻的山峰,她永远别想攀上去。

    庄齐往后撑着的几根指骨用力收紧了。

    她压唇的弧度,跟着剧烈的心跳一起,就快露出马脚。

    在哥哥的逼视下,她小心翼翼地说:“不是吗?文莉姐要嫁给你,大家都知道。否则吃饭的目的是什么?”

    唐纳言被她简单的逻辑气笑:“吃饭的目的就是结婚?你认为婚姻是这么儿戏的东西?一顿饭就能定下来吗?”

    庄齐垂下头,盯着地上的影子看,她小声说:“一顿不行就两顿,反正请来请去,总会定下来的。”

    “哥哥二十八了,就算是结婚也应当,但你好像很不高兴,为什么?”唐纳言绕过了这道题,在她杂乱无章的论述里,揪住了一点缥缈的实质。

    他也没有去解释,这顿唇枪舌剑的饭,只是两家人每年的正常叙旧,和别的都无关,也代表不了什么,任何关系都确定不下来。

    事实上,唐纳言也不晓得,妹妹究竟是有的放矢,还是在乱发脾气。

    只是凭借多年历练和深厚阅历,隐约觉得这里面,应该有他想要破解的疑团的答案。

    关于庄齐的一切变化。

    从上大学来,到近期的一系列异常。

    庄齐听见自己的脉搏声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她的喉咙口栖息了一群蝴蝶,不停地扑棱着冶艳的翅膀,随时要从她口中飞出来,只要她的体腔放松那么一点。

    它们会悉数破喉而出,飞向她正直的哥哥,把他弄得不知所措。

    呼吸已经濒临破碎,庄齐才自嘲地笑了下:“我有什么资格不高兴?那么,哥哥就去结婚吧,反正我也准备走了。”

    “走?”唐纳言顿时拧紧了眉,像听见一个陌生词汇。

    庄齐抬起头,眼睛里拢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她笑着说:“是,我想下学期出国,顺利的话再念个硕士,以后就不回来了。”

    一股怒火从心头升起,那一刻里,唐纳言几乎压它们不住,全身的气血都在逆行。他忍了忍,还是尽可能温和地问:“不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最简单的意思,我不喜欢这里,想离开了。”庄齐努力瞪圆了眼睛,她不想在这时候败下阵来,她不能让其他心思占上风。

    比如——哭着扑到哥哥怀里,央求他别娶张文莉,用眼泪打湿他的下巴,再不知羞地吻上去。

    这两个截然相反的念头,在她年幼识浅的脑子里,都已经快火拼起来了。谁知道她都是怎么样在忍着,才能冷静地对哥哥说这些话。

    唐纳言像走在街上突然挨了一闷棍,站都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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