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唐纳言看了她一眼:“特意给你炖的,到了换季的时候你就身体不好,怎么不吃啊?”“吃啊,闻起来就很香呢。”庄齐依言,拿起勺子来尝了一口。
她在白水汽里,不被察觉地闭了闭眼。
情之一字,不知贻误了多少姑娘。
冯幼圆往她碗里看了一下:“噢,纳言哥,身体不好的人有,我们就没有?”
“有!我们幼圆还能没有!”郑云州招手让服务生过来,他说:“快点把冯小姐的端来。”
唐纳言周到地解释了下:“你的那一例加了不少药材,所以时间长了点儿。”
喝完,庄齐缓了缓脸色,她说:“哎,我的怎么就没加?”
唐纳言说:“人参太补了。我怕你受不住,你又不如幼圆底子好,她喝惯了的。”
幼圆嗯了声:“那是,我们从小皮实着呢,什么不吃呀。”
“行了,把你嘴边的酱擦一下。吃吃吃,就知道吃。”庄新华给她递了张纸巾。
她擦完,又丢给了庄新华:“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我早就说了,恩格尔系数不适合咱们,就这一桌子菜,老恩他能吃得明白几个?”
郑云州坐在她身边,笑着揉了下她的头发:“牙尖嘴利的,这以后谁说的过你啊?庄新华,你到底能不能压住她?”
“我可没那个本事,只有她压我的份。”庄新华吓得连忙摆手,惹得一桌子人都笑了。
幼圆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那么多废话。”
“又不是我要问的,有本事你踢云州哥啊,就会冲我厉害。”庄新华捂着小腿说。
庄齐抬头看了一圈人,该到的基本上都到了,唯独缺了一个。
她悄声问幼圆:“怎么棠因没有来啊?出京去玩儿了吗?”
但被魏晋丰耳尖听见了。
他说:“没有,她爷爷不大好,这阵子可能都走动不了,我去了接她,说不来。”
郑云州靠在椅背上,手上夹了一支烟,小声和唐纳言讨论:“老爷子真到这个田地了,宗良也该回来了吧?”
唐纳言点了下头:“话是这么说。但他肩上担着那么多事,就是想回来,一下子也办不完交接啊,老爷子这病起得又急。前天我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是已经在加紧了,现在就看有没有这个福分,能回来见上一面。”
“也是,事多不由己。”郑云州把烟灰缸拉到自己面前,他说:“咱们哥儿几个,宗良去了美国,我搁瑞士苦苦熬着,周覆在南边历练,就你一直在京里享福,哪儿都不用去。”
唐纳言欲说还休地笑了:“这不是有个妹妹在吗?我爸妈这工作调进调出的,也没个准儿。我再走了,小齐怎么办?真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她要哭的。”
郑云州睇了庄齐一眼,他说:“那这事儿小齐知道吗?”
“需要被她知道吗?”唐纳言手心的烟被掐得软烂,他随手丢了:“又不是立了什么功,她进了我家的门,总要把她照顾妥帖,这是我的责任。”
郑云州听得好笑,他说:“进了你家的门,说得好像嫁给了你一样,那么别扭呢。来来来,喝酒。”
扇形水晶灯下,一束束白亮的光线打下来,像百合花里细长的蕊。
唐纳言仰头喝完,唇边若隐若现的,浮出一个莫名的笑。
饭局散了,众人仍旧玩闹到深夜。
回家时,唐纳言坐在车上,疲惫地阖上双眼,往后靠了靠。
庄齐坐在他左手边,眼珠往身旁一转,又飞快地望向窗外。
在她对哥哥的频频偷看里,这一套动作重复过太多遍,已形成新的的脑神经回路,成为肌肉记忆。
再想看他,也不会超过三秒钟。
车子开动以后,唐纳言拧松了脖间的领带,他说:“小齐,今天累了吧?”
她摇头:“吃吃饭,说说话,偶尔一两次嘛,不累。”
唐纳言笑:“那一整个晚上了,怎么都不见你主动和哥哥说话,平时不是很多问题?”
车厢内光影徘徊,庄齐双手交在一起,叠放在膝盖上。
在哥哥面前,她就是一个搽了胭脂也遮不住心事的小姑娘。
可她应该怎么回答?
因为哥哥觉得她嫁人好,所以今晚不想理哥哥了。
庄齐尖细的指甲抓了抓手背。
她说:“今天练了一下午口译,嗓子疼。”
过了会儿,唐纳言笑着淡嗤了声:“是吗?”
庄齐这才抬起头看他,她问:“那哥哥觉得呢?”
唐纳言也转过去:“我觉得......你对我这位家长的意见,好像越来越大了。”
“没有。”她心虚的眼神别开,声音很低:“我对你没意见。”
就算有,也是对她自己的意见。
从不敢看哥哥开始,这份自我斗争已做得太久,不晓得哪一天就要坏事。
唐纳言听清后,唇边的笑意反而更浓。
他嗯了声:“听起来就不像是没有的样子。”
“......”
到家后,庄齐先一步下了车。
闻着空气里浅淡的花香,她才感觉松了口气。
她换了鞋子,站在客厅里对唐纳言说:“那我先上去休息了,。”
“好。”唐纳言点了一下头:“早点睡。”
庄齐回了房间,脱下身上腻了一天的长裙。
今天很热,但她一直待在空调里,没出什么汗。
至于反手摸到的,她后背上新沁出的水珠,都是在车上太紧张的缘故。
她洗完澡,披着轻软的丝质睡袍,走到床边坐下。
庄齐伸手一摸,食指微微用了点力气,从最底下一层的上侧,掰下一本诗集。
这本《深歌集》她珍藏了多年。
高二那年的暑假,哥哥临时去马德里出差,庄齐不想自己待在家,请他一定要捎上个小尾巴,为此央求了哥哥好几天。
那个时候她还很会作闹,把哥哥当成唯一的亲人,撒娇打滚都不在话下的。
而哥哥呢,一向拿她也没有什么办法。
面对她的死缠烂打,只沉稳地嘱咐了句——“去了不许乱跑”,就命她去收拾东西了。
哥哥白天开会,庄齐就在秘书的陪同下,背着包去酒店外面逛。
夏季的丽池公园绿树成荫,她在露天书市里一排淡蓝色的摊位中,翻到了这本发黄的诗集,读了两页就决定要买下来。
庄齐胡乱翻了两下,里面掉出一片干枯的树叶来,她从地毯上捡起来看。
那是一片已经被挤压得很薄的七角枫,婴儿手掌般的大小。
哥哥特意为她从栖霞山上长途跋涉带回来的。
放在庄齐手上小小的,火红一团。夜灯下,她像在观赏自己那颗枯萎褪色的心,痛苦与心酸都那么明亮昭彰。
在这片树叶的背后,用黑色水性笔写着两行字:
「不要哥哥怜悯我,要哥哥非常爱我。
最好,也不要他像爱妹妹一样地爱。」
庄齐的唇边露出一个极其讽刺的笑。
刚意识到自己喜欢哥哥,一刻也不能失去他时,她还不像现在这么绝望。
惊讶之余,她以为她仍可以行使小女孩的特权,至少能够做梦。
所以她才会在某个难眠的深夜里,伏在书案边,写下这么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
盼头总不会是一下子就消失的。
在成年累月的犹豫踌躇中,它一点点的,从一团跳动的焰苗,燃在她的心里,渐渐火势大到燎原,最后将她烧成了一把灰,无望地灭在盆里。
只因哥哥看起来,是那么冷静克制、沉稳持重,事事都讲究分寸。
他是这一座座四方楼中,最先一个把自己锁在道德高墙内的。
就算大院里的人全都反叛起来,哥哥也不会。
没看多久,庄齐就把枫叶塞回了诗集里。
她拧灭了台灯,躺下睡觉。
第5章
别再乱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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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夜深了,月光洒在草木葳蕤的小路上,清泉一样潺潺浮动。
唐纳言手上夹了一根燃着的烟,站在窗边听电话。
对于集团百年大庆的典礼,白天夏董在看过展览之后,面色不善地提了很多意见。文宣部的负责人慌了,给唐纳言打了一夜的电话,好向他讨个对策。
在饭局上,唐纳言调了静音,一直都懒得理睬。
这会儿到了家,他洗过澡,静静坐了会儿,才给对方拨过去。
江宏坤等了一个晚上,很快就接了:“唐主任,可算接到您电话了。”
“不好意思,江总。”唐纳言的手搭在窗台边,语调没什么起伏地说:“和几个老朋友在吃饭,一直没看手机。”
这当然是一句客套话,江宏坤也听得出。
但那头匀缓的语速,配上一句恭维式的江总,谁又能不领情呢?
再者说,唐纳言是夏治功身边最得力的人,某种程度上,他的态度就是几位领导的态度。夏董今天那一顿骂,高层们都亲眼看着的,唐纳言还肯回电话,已经是他面面俱到了。
江宏坤立马赔罪说:“是我没眼力,打搅您和朋友吃饭了。”
唐纳言笑了下:“不说这么见外的话,都结束了。你有什么事吗?”
江宏坤说:“我是想问,今天展览的主题词,夏董好像有点不满意,我该改成什么才好?”
“展览追本溯源,从上世纪二十年代讲起是好的,这一点领导们没意见,但你这个提法不大对,最新的材料看了吗?称作新赶考之路了。”唐纳言偏头,呼出一口白色的烟雾,随风飘向了远方。
停顿片刻,他又说:“另外,江总啊,多把心思放在主业上,你站好了前哨,也要守牢后院是不是?这次庆典弄得不好,其他的更不用谈了。”
江宏坤明白,这已经是他法外开恩的良言了。
唐纳言此人,在他父亲的严格教育下成长起来,又在集团里历练多年,要想找出几个比他城府还深的人,只怕是难。他肯说这几句话,说明上面还没完全放弃自己,就仍有补救的余地。
他连连点头:“是,唐主任你说的对,我记住了。”
唐纳言把烟捻灭了,结束通话:“那就这样吧,早点休息。”
“好,您也早点休息,明天见。”
他丢下手机,又转身进了浴室漱口。
不是唐纳言愿意多废话,江宏坤这个人能力不强,投机钻营却很有一套。
如今老夏是对他颇有微词,话里话外表露出批评和不满,但保不齐哪天,江宏坤就攀上哪根高枝,调走扶正了。
不如趁现在这会儿,先吊足他一阵胃口,再顺势卖个好。
要从一开始就接了这个电话,他的人情也就没那么值钱了。在传统社会的差序格局里,这是极为重要的一份筹码。
只要活在这个世上,刀光剑影,鼓角争鸣,就不会有远去的一天,每个人都随时随地的,在做判断、做选择,处理复杂的工作和人际关系,然后站队。
清高如唐纳言,也在做着同样的事,且做得游刃有余。
他刚擦干净下巴,就听见庄齐在房里喊了一声,“啊——”
浴室紧挨着妹妹的房间,这句叫喊在夜晚听起来,格外凄厉。
唐纳言立刻丢下毛巾,赶过去看。
推开门,妹妹的房里黑漆漆的,他伸手揿下开关。
灯亮起来的瞬间,唐纳言看见庄齐躺在地板上。
一起被掀翻的,还有一把厚重的玫瑰圈椅。
她抱着小腿,细长的眉毛吃痛地拧在了一起。
他往前走了两步,蹲下去查看伤势:“怎么摔跤了?”
庄齐嘟囔了句,托着他的手臂想要站起来:“我半夜渴了,想找水喝......没注意这里加了套桌椅。”
“别乱动,让哥哥看看。”唐纳言沉声,食指和拇指握成一个圈,捏住她的脚踝揉了揉。
庄齐立马就疼得喊了一声。
唐纳言扭头看她:“这个地方很痛?”
哥哥虎口处粗糙的掌纹摩挲着她,一下又一下。
当时那种状况,庄齐不知究竟是痛是痒,总之难以忍受。
她挣扎了下,想要把脚抽回来:“没......没多痛,明天起来就好了吧,不用管它了。”
唐纳言睇了她一眼:“不及时处理的话,睡一觉还要肿得更厉害,净胡闹!”
“那......那要怎么处理嘛。”庄齐不敢看他,眼神钉在地面上。
他换了个姿势,一只手从她腿弯里绕过,轻而易举地抱起了她。
身体突然的悬空让庄齐吓了一跳。
她的手紧张地扑动一下,像林间迷了路的幼鸟,不安地搂紧眼前的依靠。
庄齐的脸贴在他胸口,闻到了他身上沉稳温柔的木质香,是上好的松烟墨刚化开在宣纸上,还没完全干透的味道。
她闭上眼,在这一段短短的路程里,轻微地、小口地嗅了一下。
唐纳言把她小心地放在那张复古床尾凳上。
落地后,庄齐不敢再离得他太近。
刚才只是闻了一下,她就隐隐觉得,脸颊开始发烫了呢。
她不大相信她的自制力,于是蜷曲着手脚,自发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弄得唐纳言好奇道:“看伤呢,你在躲什么?”
“没......没躲啊,哥哥要上药么?”庄齐小声。
她退无可退了,手心里硌上坚硬的金属,只好抬起眼睛和他对视。
唐纳言嗯了声:“我去拿冰袋和药酒,你等一会儿。”
庄齐哎的一下:“顺便倒杯水好不好?我还渴着呢。”
他点头:“好,不过你别再乱动了。”
“知道了。”
唐纳言转过身,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步履稳健地下了楼。
他来得很快,两手都拿了东西,是用脚踢开的门。
唐纳言把冰袋给她:“自己先敷上,我去洗个手,再来给你擦药。”
庄齐抱膝坐着,把冰袋贴在自己的脚踝上,凉得倒抽一口气。
“来,把水喝了。”唐纳言把玻璃杯递到她唇边。
庄齐手上握着冰袋,动不了。
她就着这个姿势喝了一口,低垂的浓密睫毛眨动两下。
喂水的时候,唐纳言叮嘱她说:“下次渴了先把台灯开开,耽误不了几分钟。”
庄齐乖觉地点头:“知道了,我一定注意。”
他放下杯子,卷着睡衣袖口起身,去浴室里洗手。
唐纳言回来后,把庄齐的脚放到自己腿上架着。他拧开那瓶跌打油,倒了一些在手心化开:“稍微忍一下,我推的时候会有点疼。”
“嗯。”
皮肤上传来了温热的触感,伴随着次次加重的力道,庄齐一双手死死往后抵着,就快撑不住了。
这感觉......应该是疼吧,还有一点酸胀,电流一样从哥哥掌心的纹路里蔓延开,酥酥麻麻地往她的身体里钻,在她浑身上下过了一遍。
一场潮湿又柔软的触碰,令她变成墙角暗绿的苔藓,淋到了细密的雨丝后,饱满地发出了新芽。
“好了。”他眼仁漆黑,严肃地看着她说:“明天早上起来再看,还是疼的话,要去医院拍片子了。”
窗外雪亮的月光照进来,庄齐心有旁骛地,注视着哥哥耳后的小痣,淡淡的,像快天亮时的一点月痕。
半天了,她才把脚收回来,低着头说:“嗯,谢谢哥哥。”
“你现在真是客气。”唐纳言收起东西,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她也不做任何解释,慢慢扶着床沿爬回了床上。
唐纳言啧了声,想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
他说:“半夜有什么情况,随时叫我。”
庄齐拥着一床薄被,团在那儿冲他点头:“好的。”
“早点睡吧。”
唐纳言叹声气,给她留了一盏台灯,关上门走了。
但庄齐睡不着了。
微凉的晚风,明亮的月色,哥哥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他们之间语焉不详的对话,构成她对这个夜晚的整体感受,固化在她的记忆和想象里。
令她记起青春期的第一场乱梦。
那会儿她读高中,在班上女孩子还痴迷动漫里的主角,或是长相优越的男明星时,她意外地开始梦见她的哥哥。
哥哥深沉俊朗的面容,已经褪去青涩的下颌线条,结实健美的腰腹肌肉,这几样过分性感的动态意象,排成让人脸红心跳的组合,投射进她光怪陆离的梦里。
昏暗光线中,唐纳言把她推挤到书房的墙上,她历来寡言的哥哥那么会吻,他的舌尖柔软温热,擦过她耳尖的时候引来一阵轻颤,再挨上她的唇,变成又急又深地含吮下去。
庄齐呼吸急促,被迫张开了嘴,晶莹的水丝从唇边流下来,滴在她的肩上,编成一张细细密密的网,把全部畸形离奇的欲望都网进去。
那个夜晚,庄齐在激烈的心跳里醒来。
她坐在床上平复了多久,就痛苦了多久。
尤其摸到睡裙上一团冰凉的水渍时,她更加地恨自己。
庄齐迅速把这些罪证脱下来,丢到浴室里。
她偷偷摸摸的,点灯洗着自己的贴身衣服,像个窃物的盗贼。
她试图转移注意力,比如把哥哥的脸换成别的什么人,哪怕是男明星也好。但很遗憾,换成谁都不会再有那种感觉。
那种唇齿交缠时,恨不得融化在他身上的兴奋。
她对哥哥的幻想,就像眼前的这条浸在盆中的睡裙,阴暗又潮湿。
庄齐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那是她一生挣扎与沉沦的开始。
庄齐躺在枕头上摇了摇头,在心里命令自己,别想了。
想来想去,这场激烈的博弈里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一方是扮了多年乖巧的外在,一方面是她叛逆不羁的内心。
庄齐也不知道,到最后哪一方将会让渡出主体性,哪一边又会彻底失利,还是各自轮流占上风。
这场心理仗已经拉锯得太久,快要见分晓了。
就在一个月前,她不就已经克制不住地,吻了哥哥吗?
庄齐心绪杂乱地睡了一夜。
隔天起来,脚踝处传来的阵阵痛感让她意识到,哥哥没有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