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是海伦娜。“来杯酒吗?”她示意。
桌上摆着酒瓶和空杯子。阿尔弗雷德尝了一口,苹果香槟。
“不错。”
“有点甜。”
“他喜欢甜酒。”
海伦娜紧了紧披肩,“天气还算暖和。”
满月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孤独地悬在辽远的夜空中。风停了,平静的海面,细小的波浪缓缓涌动。阿尔弗雷德向执勤的卫兵问好,然后走到路的尽头,那片干枯的草坪。他坐下,海伦娜提着酒瓶跟了上来,“你的。”
“谢谢。”
他们一起望着大海。“退潮时,我们去泥滩捡贝壳和小鱼。”海伦娜说,“他赤着脚,走路摇摇晃晃的,捡到一条鱼就咯咯笑。父亲烧一小锅杂鱼汤,我们就干面包吃。我真发愁,我弟弟太矮了,营养不良。去了军校他依然长不高,又矮又瘦,到处乱跑,夏天回来,太阳晒得他浑身通红。后来,他十二岁还是十四岁那年暑假,他分化了。我的弟弟,”她喝了一点酒,“你为什么——因为他是omega?”
阿尔弗雷德讲起了马恩河被俘的经过,海伦娜紧绷的嘴角松弛下来,“他很聪明,对吧?”
“我最聪明的敌人。”
“聪明,可惜看不清很多事,尤其近在眼前的事。我嘲笑他是个‘远视眼’,看得清一百米外,却从不注意自己的鼻尖。他同意我的观点。”
“他提起过我吗?”阿尔弗雷德问。
海伦娜沉默,不停地喝酒。“他回来之后……不,他没提起过,起码不算直接提起。”她放下半空的酒瓶,“起初我不明白他怎么了,他也很疑惑。他极度消瘦,吃不下喝不下。我以为他病了,他说,‘亲爱的,我想我会死掉。’直到我们所有人注意到他的肚子。”
“我气疯了,逼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在安格利亚遭受了污辱。他否认了。他告诉我,安格利亚人对他很好,给他检查,为他提供药物和妥善的治疗。那标记是哪来的?他说,唉,这是一种治疗方法,对身体无效,但让他精神愉悦。我骂他走父亲的老路,生私生子,让全家抬不起头。”
“他觉得抱歉,但坚持生下孩子。”海伦娜给阿尔弗雷德倒酒,“我让他,我让他滚回安格利亚去,找标记他的那个混蛋来负责。他义正词严,‘海伦娜,对方是个好人。’我说,‘好人绝不会做这种伤风败俗的坏事。’他说,‘不,这是谁都无法预料的结果。’”
“无法预料?”她看了阿尔弗雷德一眼,“也许是吧?马克西米安给了他药,毒药。我求他千万别乱服药。要是马克西米安当真喜欢他,为什么要害他?就算非要当兵,他完全可以在军部做参谋,不必在前线受苦。马克西米安是个纯粹的恶棍。有次君特写信,沮丧极了。他和他的陛下争吵。他开玩笑,说战争结束了他要组成家庭;马克西米安勃然大怒,痛斥他变得庸俗。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十八岁可就订婚了,和吕西安陛下一口气生了三个孩子。”
阿尔弗雷德说,“马克西米安……去新大陆前,他要求见君特。他对君特下令,命令他好好活下去。我想,起码这句话,他是真心的。”
海伦娜叹了口气,“不提他了。总之,君特不肯回安格利亚。他在家里待着,没人来探望。只有一次,他的参谋——可能是参谋,鬼知道——跑来,一见面两人就吵了起来。那小子提起你,提起什么戒指,乱七八糟的疯话。我吃了一惊,那时你的新闻到处都是。吵完架,那个参谋让君特和他结婚,他说不介意养别人的孩子。”
“结婚,要是结婚也挺好,对吧?”她说,“有个家,有丈夫照顾,他也能回施普雷。君特喜欢施普雷,他总想回那里去。城里有什么好?我不知道,可他喜欢。我满心以为君特会同意,没想到他立刻拒绝了。”
阿尔弗雷德伸开手指,月光照耀,一点亮光在红水晶上流淌。“哦,他的毕业戒指。”海伦娜摸了下戒指,怀念地说,“他得了第一名,神气得要命……”
“参谋没再来过。几个月过去,君特生下了一个很小的孩子。这么大,”她比划,“我以为活不了。他抱着孩子,用他的毯子裹紧,时时刻刻抱在胸前。‘黄头发。’他骄傲极了,我嗤之以鼻,我们维尔茨伯格家的孩子,小时候都是黄头发。”
“我以为他会死,他没有,只是变得越来越虚弱。他想照顾他的孩子,我却犯了难。怎么办?传出去丢人现眼。本来军官团就蔑视他,如果得知他生了安格利亚人的孩子,人们要怎么看待他?……正好赫尔伯特新得了一个小女儿,我就决定,假装维罗娜生了一对双胞胎。送去洗礼之后要给孩子取名,我记得他躺在床上,脸色惨白。他说,‘叫阿尔菲。’”
“我讨厌这个名字。阿尔菲——阿尔弗雷德。我找借口,说阿尔菲不像萨克森名字。他闭上眼睛,‘那就叫洛林。’”
“洛林,洛林也不是萨克森名字。”海伦娜喝了一大口酒,“他坚持管他的孩子叫阿尔菲。海伦娜,我的阿尔菲睁开眼睛了。海伦娜,阿尔菲会笑了。海伦娜,阿尔菲为什么哭?阿尔菲,阿尔菲。我赌气不理他,他抱着婴儿冲我傻笑,‘来吧,海伦娜,看看,阿尔菲有双漂亮的眼睛。’我问,‘到底叫什么?’君特笑着说,在家里叫阿尔菲,以后上学了再叫他洛林。”
“他没有提起你,始终没有。有一次,他读报纸,突然放下报纸回阁楼去了。阿尔菲哭了,他摇晃他,心不在焉。我用报纸敲他,他苦笑着说,‘海伦娜,我每次都是在报上读到。’我糊里糊涂,晚上展开报纸,才看到你订婚的消息。”
“他一定很伤心,”酒几乎喝光了,“马克西米安也好,你也好,他只能眼睁睁当个看客。他劝他看开些,他一边摇晃阿尔菲,一边说,‘野鸽子硬装不了天鹅。’”
“在他去世……嗯,对,去世前不久,”海伦娜擦了擦眼角,“他已经无力照顾阿尔菲了。半夜,我走上阁楼,准备喂他吃医生开的营养药水——没有任何用,骗钱的玩意儿。君特蜷在床角,他抽泣着抱住我,说他害怕。”
“他吓坏了,他听见惨叫声,听见无数人呼喊救命。我让他服药,给他吃镇定剂。他慢慢平静下来,抓着我的手,突然说——”
“他不后悔生下阿尔菲,因为创造新生命总比杀人强。他后悔夺走那么多人的性命,然而他是出于义务,对自己的国家和国王尽忠。他找不到立足之处,到底怎么才能既履行军人的天职,同时又对人的生命负责?他想不明白,或许,死后神会给他指引。最后,”海伦娜喝下最后的酒,“他说,非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他哭了。君特很少哭,我抱着他,安抚他。他哭着说,他想认真跟‘那个好人’道别。在道别时,他应该衷心祝福他的标记者余生幸福美满,拥有完美的家庭和许多孩子。他终于承认,他想过——就短短几秒钟——扔掉一切,和那人生活在一起。但他是萨克森人,是军人,是平民,从一开始他就没有任何机会。”
第50章
六十
下雨了。风推着暗黄的云块,飞速掠过天空。雨丝突然紧密。门突然打开了,有人跑进来,湿哒哒地在地板上留下水痕。“雨下大了。”那人说,站在客厅中央,用夹克蒙着脑袋,“怎么办?今天没有海鲜汤喝了。”
“无所谓。”他说,“我们可以吃别的。”
“我让你多买些番茄……”半真半假的抱怨,“你不听我的。唉!我要弄点番茄种子,等天晴了就种几颗小苗。你干嘛不起床?”
“是你起太早了。”
“我得去学校,老师训了我一顿……”
“明天我去修玻璃窗。”
“阿尔菲,唉,阿尔菲——”
阿尔弗雷德听见脚步声和窃窃私语,他闭着眼睛,梦境浮动,他想伸手抓住那个影子。
“我今天去,怎么样?”
“不,不,我和老师商量了,明天吧。你答应我,明天一定去。”
“我发誓。”
影子站在黎明的窗前,白色的晨光洒满窗户,太阳出来了,穿过动荡的地平线。
“……回来。”
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山坡下的菜园中,洛林追着一群鹅跑来跑去。阿尔弗雷德收回视线,享用简单的早餐。不多时,那年轻人冲进客厅,连鞋子也没换,“——哦!我抓住了它们,但是——”
他歪头盯着阿尔弗雷德,“他怎么还留在家里?”
赫尔伯特抽一根烟,“你吃饭了吗?”
洛林说,“吃了。”说完就要出门。海伦娜叫住他,“等等。”
“我得去干活。”
“今天有的是活儿给你干——你陪国王陛下去山上转转。”
“去看风景?咱们这可没像样的风景。”
“快去。”海伦娜推过一只杯子,“把这杯咖啡喝了。”
阿尔弗雷德走在山路上。缓坡低矮,长长的土路两边生长着茂盛的杂草。几群羊在埋头苦吃,牧羊犬跑前跑后,见到陌生人,警惕地吠叫。
洛林停下脚步,朝后张望。一队士兵排在路中央,远远跟在二人身后。他用手在眼前比划一阵,嘴唇动了动,“啪——”
“现在不用这么原始的测量方法了。”阿尔弗雷德说,“战争末期就出现了精确的定位瞄准装置。你几何学得好么?”
“比你强。”洛林傲慢地说。
“我不怎么喜欢几何,我们家人都不擅长数学。小阿尔菲……我指的是我的侄子,他成天为了数学头疼。刚上学的时候,他会为了算数哭鼻子。”
“所以?他能念大学是托了头衔的福吧?我们这种穷小子可没那福气。”
洛林捡了一根草梗捏在手中,继续朝山顶走去。阿尔弗雷德说,“我跟你祖母——海伦娜——商量过,我希望你还是念完大学。如果你不愿回施普雷,可以来安格利亚。”
年轻人咧开嘴角,“开什么玩笑。”
“不是开玩笑。来安格利亚,我做担保人。你喜欢念什么专业?你在施普雷大学修法律,到安格利亚继续读法律也不错。以后做律师,或者进入政府部门——”
“天哪,”洛林嘲讽的微笑消失了,“你在对我指手画脚吗,尊贵的陛下?”
阿尔弗雷德看着那双蓝灰色的眼睛,“这只是我个人的愿望,孩子。”
“少来这套。真恶心,一个吸血阶层的头子,好像多了不起似的!我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一辈子做个忙忙碌碌的农夫。我喜欢种圆白菜!”
洛林气愤地瞪着眼睛,“你这个——”
阿尔弗雷德突然笑起来,这让那年轻人顿时陷入迷惑。“我是认真的,”他说,“萨克森人最喜欢的蔬菜就是圆白菜。海边住着也挺舒适,我知道一个钓鱼的好地方……”
“你喜欢钓鱼?”
洛林更惊慌了,“我为什么不能喜欢钓鱼?”
“我也喜欢钓鱼,亲爱的。”阿尔弗雷德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拍了拍洛林的肩膀。青年的身体比看上去结实,“我也好,君特也好,我们都只念了军校。我想他会盼望看到你拿大学毕业文凭的……回学校去吧。”
洛林转过身,一言不发地加快脚步。阿尔弗雷德尽力跟随,可没过多久,他便气喘吁吁,停在路边,抚了抚胸口。
灰色的鸟儿在草丛漫步,山谷寂静,连羊群也没了踪影。洛林轻快地走了回来,“抱歉,我忘记了,元帅大人肯定是坐在车里的,不用费力走路;或者骑着高头大马,对士兵高喊‘快点快点’——”
“我不否认,在前线时我有三辆车。”
“真——奢——侈——”
“第一辆遭遇了地雷;第二辆么,空袭连车带司机炸得粉碎;至于第三辆……”
阿尔弗雷德伸手,“给我水。”
洛林悻悻,“我不是你的仆人或副官,阁下。”
“我当然知道。”阿尔弗雷德接过水瓶,“第三辆车送给我的老部下了,他喜欢那辆车,要留着做纪念。我猜,那辆车正在他的车库里。”他喝了几口水,“听我说——”
“也许我要去参军。”
“不,不,千万别。”
“为什么?”洛林抬起眉毛,“顶着‘维尔茨伯格’的姓氏,不当兵真是说不过去。”
“君特肯定不愿意看到你入伍。”
“说的好像你很了解他似的。”
阿尔弗雷德笑了笑,“我不敢说我百分百了解他。”
洛林冷笑,“你是他的敌人。”
“有时,不管你信不信,敌人互相了解胜过朋友。”阿尔弗雷德找到一块石头坐下,“来,我们聊聊。”
“我很忙,陪你散完步,我还得去给圆白菜浇水,得喂鹅,得去镇上取信。”
“今天邮局关门。”
“胡说八道!又不是礼拜天——”
“坐下,坐下,孩子。”
洛林坐下了,伸长两条腿。阿尔弗雷德全神贯注地望着他,他的孩子,一个蓝灰色眼睛的、年轻的自己。他试图在洛林脸上找到更多君特的痕迹,洛林扭过脸,“我不会去安格利亚的。”
“你去过吗?”
“没去过!以后也不会去。”
“为什么?”
“安格利亚是萨克森的敌人。”
“战争早在二十年前就结束了,阿尔菲。”
“阿尔菲”这个称呼仿佛点燃了洛林,他一下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不许、不许你用那个名字叫我!你这个——你这个——”
他从小就知道。海伦娜说。无论如何遮掩,洛林似乎自幼就明白他与“孪生妹妹”的不同。他经常跑到阁楼躲藏,躺在小床上。“我们尽力了,”海伦娜无奈,“不知为什么,他就是发现了。”
“君特是个可悲的可怜虫。”洛林咬牙切齿,“孤零零地死掉,没人在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