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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本多夫的森林郁郁葱葱,古老的橡木枝繁叶茂。阿尔弗雷德走在其间,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您要去前面看看吗?”冯·克莱布尔穿着猎装,“那边的鹿累了,”阿尔弗雷德警惕地环顾四周,“可能的话……”

    他没能说完。副官威尔逊冲上来挡在前面,但为时已晚。子弹尖锐地穿过空气,惊叫、脚步声,嘈杂和混乱急速凝结成一张黑色的网笼将他笼罩。阿尔弗雷德躺在柔软的泥土之上,头顶是一片越来越小的蔚蓝天空。

    第44章

    “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我的弟弟菲利普。他喜极而泣,被医生‘请’了出去。所有人在我耳边喋喋不休,重复了上千遍‘你捡了条命’。愿上帝保佑!当时,我只能躺着,眼睁睁地任由亲朋好友涌入,饱含热泪地参观我胸口的伤口。我躺了差不多半年,等我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行走时,蒂尼恩已是隆冬。”

    正如回忆录中所写,阿尔弗雷德确实“在死神手中捡回了一条命”。三颗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腔,还有一颗擦过大腿,引发了出血。混乱中,两名刺客被击毙,但他的副官也因身中数枪而不幸牺牲。威尔逊年轻的妻子闻讯昏厥,二人的孩子尚不满周岁。

    “……所以……”

    阿尔弗雷德抖了抖眼皮,菲利普手里拿着那份电文,“……要继续听吗?”

    “继续。”

    “所以,这是一桩有计划的谋杀。”

    萨克森政府很快投入了大批人员全力追捕在逃的枪手。没过多久,警察便抓住了一条漏网之鱼。刺客的身份并不算意料之外:对新政权和安格利亚极度不满的退伍军人,战争中负伤,战后没得到任何赔偿与抚恤。主谋落网了,有几人甚至就在新政府内任职。施普雷地方安全保卫厅的副手也参与了此次刺杀活动,他情绪激动地供认,策划行刺阿尔弗雷德,是要为“帝国”复仇。

    “他们将被依法审判。”菲利普嘀咕,“我记得萨克森没有废除死刑。”

    “我没死。”阿尔弗雷德说。

    “他们最终的阴谋是颠覆新政府……然后把马克西米安三世请回来,‘愿皇帝万岁!’我们认为施普雷的那个市长冯·克莱布尔也是小团体的一员,不过没找到证据。他中了一枪,问题不大。此外——”

    菲利普走来走去,脚步声令阿尔弗雷德有些烦躁,“什么?”

    从昏迷中醒来,他得知自己动了两次手术,医生曾下过病危通知。玛格丽特来探望过一回,据说她听闻阿尔弗雷德遇刺后大发雷霆,连夜召集内阁进宫,要求重回战时状态。一个半月过去了,阿尔弗雷德最希望得到君特的消息。君特怎么样了?他想给他打电话,哪怕几秒钟也好。人们来了又去,带来各种各样的新闻,却从未提起那位软禁在疗养院中的萨克森元帅。释放萨克森的高级军官的进程暂缓了,因为要仔细检查他们的“思想状况”,排除一切“军国主义”死灰复燃的可能。

    “冯·斯普林上将参与了那个极端军人团体。”菲利普说,“他要被重新审判了,但他说不后悔,哪怕会上绞刑架。他是极端的保皇派,誓死效忠马克西米安三世。”他顿了顿,“有人举报……”

    “还有谁?”阿尔弗雷德闭上眼睛。

    “先声明,这只是匿名举报,或许是无稽之谈。”

    “到底是谁?”

    菲利普深吸一口气,“……你的点滴快打完了。”

    “普利普,”阿尔弗雷德说,“我没那么脆弱。”

    “匿名信称,君特也参与了那个团体。他和马克西米安有……长期的……不正当、不正当关系。阿尔菲?”

    窗外的鸟声和蝉鸣混杂成一团刺耳的噪音,他无法辨认其中藏着哪几种鸟儿。野鸽子在施普雷到处漫步,留下简陋的窝。劳特巴赫宫的玫瑰是白色的,没有红玫瑰,一朵也没有。老房子的草坪开满了蒲公英,种子随风飞进书房,他捡起夹进书中做标本。战争结束了。他讨厌舞会。作战室里,年轻的参谋官围着地图交头接耳,每个人指尖都夹着香烟。空袭,爆炸,碎屑。洛林战役惨败。蒙巴顿暴跳如雷,摔了电话。下雨了,蜗牛缓缓爬过玻璃,留下湿漉漉的痕迹。他与陌生的舞伴站在露台聊天。镜子里苦恼的脸。他拉开抽屉,将首饰盒掀翻,一枚戒指……

    “阿尔菲,阿尔菲?”

    阿尔弗雷德倏然惊醒,“点滴快打完了。”他低声说。

    “我叫护士来。”

    菲利普按响了电铃,两名护士随即走了进来。她们给阿尔弗雷德更换了一瓶药水,轻轻询问他的感受。

    “我想吐。”

    “应该是药物的不良反应……”

    医生们讨论那瓶药物,仔细检查阿尔弗雷德的脸色和脉搏,对着仪器核对数字,仿佛一群大头鹅。“我想见斯托克医生。”阿尔弗雷德说,“让他来。”

    “斯坦利·斯托克医生吗?很遗憾,他现在有事。”

    医生和护士离开了,菲利普凑了上来。“阿尔菲,你还好吗?”

    “军事情报处怎么说?”

    “情报人员调查过了……”

    “君特参加了吗?”

    “很复杂,不过——”

    “他想杀死我吗?”

    “阿尔菲,”菲利普叹了口气,“君特本人否认了,军事情报处经过调查,认为仅凭一封匿名信就认定他参与谋杀你……证据不足。但君特承认,他完全不认可萨克森的新政体。他说,他希望马克西米安三世回来继续统治萨克森。‘没有国王的萨克森将陷入永久的混乱。’这是君特的原话。”

    阿尔弗雷德缓慢地思考着,疼痛的伤口令他反应迟缓,“我想见见他。”

    “你伤得太厉害了。”

    “他在哪里?”

    “听我说,”菲利普握住阿尔弗雷德的几根手指,“你伤得很厉害,需要安静休养。君特还在那个医院,母亲下令不许放他回国。不用担心,真的。至少等你能坐起来……伤口痊愈,才能同他见面。医生在你胸口缝了好多针,背后也缝了……你知道吗,妈妈看到你的枪伤,心疼得流下眼泪……”

    阿尔弗雷德陷入高烧,有时他感到自己似乎飘在半空,冷漠地俯视忙碌的医生。他模糊地记得妹妹来探望过他,小公主摸着他的脸,呼唤他的名字。偶尔他飘到窗边,窗外一片耀眼的白光。他想走出去寻找君特,却被一只手拽了回去。他似乎看到君特在向他微笑,灰蓝色的眼睛调皮地闪烁。他忽然年轻了许多,走在马恩河边,牵着君特的手。

    “你的手很热。”他对君特说。

    “啊,我的手指上有枪茧。”君特笑嘻嘻地答非所问。

    “你想杀了我吗?”

    “唉,阿尔菲,阿尔菲。”

    君特忽然消失了,像一缕烟。阿尔菲茫然地在河边徘徊,最后,一片浓雾裹住了他。

    “严重的并发症。”

    枪伤引发了炎症,医生使用了最先进的药物,才再度将阿尔弗雷德从死亡的山谷中拽了出来。为了使他情绪平稳,玛格丽特严禁任何人提供报纸一类的读物。阿尔弗雷德无所事事地躺了几个月,几场大雪过后,他好不容易得到允许,终于能够下地走动。

    “我想见一见君特。”

    医生签署了出院许可,阿尔弗雷德被送到格兰瑟姆宫。他要求回老房子居住,遭到了母亲的拒绝。“君特?”她皱起眉头,“为什么要见他?”

    “我想见见他……”

    “他想杀了你。”

    “我不相信。”

    “哦,是吗?哪怕他自己承认了?”

    阿尔弗雷德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我想听他亲口告诉我。”

    “我劝你放弃,亲爱的儿子。”玛格丽特讥讽道,接着摆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好在我帮你解决了全部问题——你不会再见到那个麻烦精了……我已经送他回萨克森了。”

    第45章

    玛格丽特看来,打发君特回萨克森,属于“必然的必然”: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情报不能虽然找不到君特参与刺杀的证据,但同样也无法证明他拒绝参加。刺杀团体中有成员声称,其参与的直接原因是“为了君特”。与军官团的态度截然相反,大批萨克森底层军人和下级军官同情君特的处境,他们认为安格利亚名义上为君特治疗,不过是囚禁的幌子罢了。维尔茨伯格元帅对萨克森军队的影响力远超想象,他留在安格利亚,哪怕不发一言,也只会制造越来越多的流言,煽动起更加激烈的情绪。

    “而且他根本不听话,”玛格丽特愤怒地说,“从不驯服。他对安格利亚毫无用处……”

    “我要见君特。”阿尔弗雷德坚持,“让他来,或者我去。我要听他亲口告诉我——”

    “你听不懂我说了什么?他已经回萨克森了!”

    “那我去萨克森。”

    侍卫长拦住了阿尔弗雷德,事实上,他拄着拐杖,虚弱得甚至难以站立。玛格丽特怒气冲冲,“去萨克森?你差点在那个鬼地方丢了命!”

    “我不相信君特想杀我。”

    “所以?所以你把那枚戒指给他了,是吗?”她挥手让侍卫长离开,“我容忍你很久了,阿尔菲,你肆无忌惮,一次次挑战我的底线——”

    阿尔弗雷德盯着母亲,“你容忍我?”

    “你一天到晚心神不宁,找机会就往医院跑。去见他,嗯?给他打电话,送他礼物……你带他回你父亲那个又小又破的房子度周末,”玛格丽特薄薄的嘴唇扭曲了,“你们父子是一样的,永远缺乏理性思考,冲动,敏感,偏执……”

    “我父亲是个好人!”

    “他是贵族中的渣滓,天生下贱,就喜欢和贫民鬼混——对国家没半点价值!”

    在强烈的愤怒之下,阿尔弗雷德扔掉拐杖站了起来,但很快就摔倒了。玛格丽特居高临下地俯视长子,满脸讥讽,“君特?你想跟他结婚,对不对?真遗憾,我绝不答应。一个萨克森疯子,嗜血的杀人狂,出身卑微。我知道你图新鲜,你想玩,我并没阻碍你。不过玩了这么久,也是时候收收心思了。记住,你是王储,未来的国王。你代表着安格利亚的脸面,我不会放任你丢人现眼的。”

    阿尔弗雷德被软禁在格兰瑟姆宫深处的一个大房间,守备森严。每天,医生来替他检查和理疗。他孤独地坐在窗边,窗外是荷枪实弹的宫廷侍卫。很多人前来“探视”,个个有备而来,背书似的复述玛格丽特的“指示”。阿尔弗雷德拒绝与他们交谈,他唯有一个要求:见一见君特。

    这天下午,菲利普久违地出现了。“外面又湿又冷。”他从大衣的衣袖中掏出卷起的报纸,左顾右盼,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很无聊。”

    阿尔弗雷德接过报纸,被关进这里开始,他就没见过带字的物品,“你也是来劝我的?”

    “听说你绝食了,我就跟妈妈说,来瞧瞧你。”

    菲利普坐下,“你脸色很糟糕。”

    报上有几条萨克森的消息,但都与君特无关。“我受够了,”阿尔弗雷德说,“我不打算继续做这个王储了。”

    “别这样,”菲利普说,“这话老妈肯定不爱听,不过——大家都盼着你来做国王。”

    “我不会继承那个位子。”

    “因为君特?”

    阿尔弗雷德看着弟弟,“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很傻?非要见他?”

    “天哪,阿尔菲。”菲利普苦笑,“说老实话,我不赞成你和他在一起……”

    “他是萨克森人?”

    “还记得我讲过的那件事么?就是罗塞尔对我的婚事打了个古怪的比方:他会支持我的选择,即便我准备和一只鹅结婚。”菲利普垂下眼睛,“可你不一样,阿尔菲,我暗示过你好几次。你是王储,安格利亚人人仰慕的战争英雄,母亲、内阁、总理……不会放过你的,不会。你的婚约者必须符合全部要求:王室贵族,出身高贵,身世清白,美丽优雅,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这是最低标准,很遗憾,君特……他不够格。”

    “你喜欢他,然而,这条标准压根不会被考虑。假如有多个符合要求的对象,说不定母亲会让你挑个喜欢的。看在上帝的份上,如今的平民百姓也不会包办孩子的婚事,可谁让你是王储呢?”

    “我是王储,我就不能选我喜欢的那个人?”

    “没错,王室成员要对国家负责——我们的生活当然可以过得很奢侈,但同时就要付出代价。在婚姻问题上,我们没有太多自由。”菲利普按了下阿尔弗雷德的手臂,“阿尔菲,”他抬起脸,“我跟你讲过,我遇到一个挺喜欢的人,准备同他结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我没法和他结婚了。我很痛苦,每天都很痛苦。我开导自己,这是无可奈何的……谁让我是安格利亚的王子呢?母亲说得对,要以‘大局为重’。”

    菲利普不能说服阿尔弗雷德放弃他的念头,他就是想见君特一面。半年多了,君特到底怎么样了?他真的回到萨克森了吗?他想亲口问问君特,他对他究竟有没有一点感情?这是个蠢透了的问题,那个omega一定会笑弯了腰。可即便得到的是一顿嘲讽,阿尔弗雷德也想再见一见他,摸摸他的头发,听听他的声音……

    总理大臣克利福德在一个初春的夜晚来访。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他的肩膀湿了一小片。“我讨厌湿漉漉的天气。”克利福德说,“殿下,您瘦得厉害。”

    “我在这里,跟蹲监狱没什么两样。”阿尔弗雷德疲惫地撑着眼皮,“请说吧。”

    “玛格丽特陛下让我来劝劝您。”

    “是啊,劝劝我。”

    “君特不能成为您的伴侣。”

    “对,他是萨克森人,平民,没念过大学——”

    克利福德打断阿尔弗雷德的自言自语,“不,对我而言,这些都不重要。”

    “但你反对我和他结婚。”

    “如果您坚持与维尔茨伯格缔结婚姻关系,我会带领内阁集体辞职,并且,内阁同意我的观点。”

    阿尔弗雷德耸耸肩,“我可以放弃王室成员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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