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夏天,草坪里到处是蚂蚱。”他不确定君特能否听懂,用手指模拟那种昆虫跳跃的姿态,“这样,一跳、一跳、一跳。”“你说的是金铃子吗?”
“那是什么?”
“声音很动听,海伦娜家的阁楼住着一窝。”
君特用手指梳理阿尔弗雷德的头发,“夏天的夜里,那些小虫会发出悦耳的鸣叫。海伦娜讨厌房子里有除了人以外的生物,她甚至不允许我的侄子侄女养狗。她一直打算消灭那窝金铃子,我劝她放弃。她说,天天在菜地里和虫子作斗争消磨掉了她的全部慈悲心。”
“我们搬去农庄住。”阿尔弗雷德漫不经心地说,“你觉得呢?”
“你离退休还早得很。”君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即便退出军队,别忘了你身为王室成员的职责……元帅能够退休,国王却永远要端坐在王位上……”
“‘永不退位’的是我母亲,不是我。”阿尔弗雷德拉住那只手,“她对所谓的‘王室责任’有着异乎寻常的狂热。她从小就严格地履行她的公职,代替王储去各地接受民众的欢呼。所有人都觉得她才该成为下一任国王,而非我那位身体孱弱、罹患忧郁症的伯父。”
“到底什么是王室责任?人们都说,国王代表安格利亚,是安格利亚的象征。然而在我看来,所谓的王室责任不过是打扮光鲜地站在高处,装模作样冲人群挥手,弯腰接过小孩子送上的花束,发表一些不疼不痒的议论,假装自己极其重要……”
君特认真地说,“国王是极其重要。”
“……哦,好在我找到了新出路。”阿尔弗雷德抬眼望向君特,“我选择成为真正的军人去保卫我的国家。”
“正因如此,未来,安格利亚人将真心拥护你。”君特说。
“我不在乎……我只希望我的家庭成员能发自内心地爱我。”
他等了好一阵,失望地坐起,“我在等你的答案。”
“你是个傻子,阿尔菲。”
君特取下手指上的红水晶戒指,“来。”
他试了试,“戴不上……你的手指太粗了。小指可以,但戴在这有点不对劲,是吧?阿尔菲?”
很难用词汇形容阿尔弗雷德的心情,他抱住君特,吻他的侧脸和头发。君特的头颅靠着他的颈窝,呼吸缓慢地拂过。
“可惜,你闻起来——”
“怎么样?”
“我说不好,估计是你肥皂的气味。”
君特拍拍他的手臂,“你的戒指。”
相比阿尔弗雷德,他的手指过于纤细了。阿尔弗雷德赤脚在卧室走来走去,翻找抽屉,最后从一堆首饰盒子里挑出一根金链。他用金链穿过戒指,而后戴到君特脖子上,“很不错。”
“以前我只戴过兵牌。”
“我也是。”
两人又聊了许久。君特谈起他对“国王”的认识:“在萨克森,国王即国家。国王代表国家,国王管理国家,国王与国家合为一体……军队效忠国王,就是对国家尽责。似乎其他国家并非如此,比如安格利亚,军队便独立于王室而存在。”
“如果国王是马克西米安的儿子,你也会效忠他吗?”阿尔弗雷德问道。
“假设王储殿下继位,我自然要全心全意地为他服务。”
“包括陪他去死?”
君特叹息,“那是最极端的情况。想想看,国家灭亡,意味着‘国王’同时死去;亦或者失去‘国王’,则等同于萨克森帝国不复存在。我会随国王赴死,这是我作为军人的职责。”
“奇怪的逻辑。”
“罗塞尔先生抨击我的观点是‘纯粹的军国主义思想’,他给我提供了书单,希望我好好学习‘现代文明’。他雇佣了一位热情的教授为我讲解,以洗涤我的头脑,天哪……”
阿尔弗雷德惊讶,“我从未听闻过此事。”
“教授先生统共就来了两次,我实在受不了他的长篇大论。”君特轻笑,“我打电话给罗塞尔先生,恳请他放过我。我说,我一看报上的议员辩论就犯恶心,他一个劲叹气,说,‘君特,这怎么办,怎么办?哎!’”他模仿罗塞尔混沌的口音,“恐怕我不能救你了!”
“要是我做了国王,你会效忠我吗?”
愚蠢的问题,阿尔弗雷德被自己的话逗笑了,“抱歉,我只是……”
“你会成为一位好国王,在史书留下足够光辉的名声。”君特抚摸胸口的戒指,“至于我,我会看着你。”
“只是看着我?”
“你需要我做什么?”
“说‘我爱你’怎么样?”
君特摇摇头,“很遗憾,我就是个穷当兵的,实在学不会讲情话。”
阿尔弗雷德打趣,“幸亏我们刚刚交换了戒指,要不然我要伤心欲绝,以为你再一次拒绝我了。”
礼拜一,按照计划,阿尔弗雷德要前往施普雷会见萨克森新政府。玛格丽特破天荒没有催他回格兰瑟姆宫,于是他抓紧最后时间去了一趟医院。
君特主动给了阿尔弗雷德一个拥抱。他穿着难看的蓝条纹病号服,阿尔弗雷德嗅嗅他颈间散发出的四时花的香气,嘀咕道,“我要种一园子——”
“种什么?”
“种圆白菜。”
君特挂着那根金链,这让阿尔弗雷德无比满足。“就去两个礼拜,”他愉快地说,君特紧紧拽着他的衣袖,面露紧张。“别害怕……很快我就回来。我给你打电话?”
“不,不了。”
“写信?”
“不,你赶快回来——哦,是我的错。”
君特松开手指,给阿尔弗雷德整了整衣领,“我十分想念施普雷,替我问候茨维考河。”
“我给你带瓶河水。”
“谢谢,谢谢,阿尔菲。”
副官在门外催促,时间到了。君特踮起脚在阿尔弗雷德唇边落下亲吻,然后说,“再见。”
“再见,半个月后见。”
第43章
在萨克森的头一个礼拜与以往差不多无聊。红曜石戒指的尺寸改好了,兴奋的阿尔弗雷德想告诉君特,但通信局那边回复说,电话线路出了点小故障,正在检修。他写了几张便签寄出,坏心眼地夹了一朵白玫瑰。玫瑰是从劳特巴赫宫的花园中摘的,这座小巧精致的宫殿修建于几个世纪前,阿尔弗雷德非常喜欢修剪成棋盘式样的灌木。
“希望你……不要打喷嚏……”
他匆匆又写了一张便签,“请勿生我的气,爱你的……”
副官将信取走,即刻寄出的话,三天后就能交到君特手中。阿尔弗雷德特意叮嘱,禁止军事情报处检查他和君特往来的信件。冗长的会议没完没了,他听着翻译平板的声调昏昏欲睡。施普雷的夏日,阳光依然难以穿透灰色的云层。空气潮湿闷热,傍晚时分,阿尔弗雷德同施普雷的新任市长共进晚餐,餐桌沉闷的气氛让他感觉领口的徽章绶带似乎要把他勒死了。
冯·克莱布尔长着一张典型的萨克森人的面孔,英俊却表情僵硬,几乎不笑。
“……新市长面无表情,说实在的,这里的人都板着脸。我思念你的笑容……”
阿尔弗雷德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这个钟点,君特应该吃过了晚餐,那么——
“元帅阁下?”
他回过神来,刚刚冯·克莱布尔似乎在谈某条已经修改的条款。“是的,我支持,”阿尔弗雷德敷衍地说,“我认为很好……是的,萨克森和安格利亚必须恢复商业贸易,而且……”
“现在安格利亚人仍然不能和萨克森人通婚?”
冯·克莱布尔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哦,糟透了,我认为通婚势在必行……原本我们拥有共同的先祖。我读过萨克森的史书……”
“您很了解萨克森。”
“从我记事起,两国便处于纷争中。”
阿尔弗雷德举起酒杯,“感谢上帝,战争终于结束了。”
晚餐会末尾,也许是酒精融化了尴尬,话题终于变得轻松。“施普雷的夏季美极了,到处是蓬勃的绿色。”冯·克莱布尔说,“您要是喜欢散步或打猎,可以去近郊的森林……战争并未破坏那些古老的树木。”
“呼吸新鲜空气是个好主意。”阿尔弗雷德说,“劳特巴赫宫的环境就令人愉快。每天清晨,我从鸟鸣中醒来。”
“施普雷到处都是斑鸠。”
“斑鸠?您指的是野鸽子?”
“我不太了解安格利亚语如何称呼这种鸟。它们很大,但愚蠢吵闹。夏天是斑鸠繁殖的季节,所以一天到晚都能听到它们扰人的啼鸣。”
“你总是寻找野鸽子,是因为思念施普雷吗?”
时钟敲过九点,阿尔弗雷德坐在台灯前写信,一封正式的信。“这里的森林栖息着成群的斑鸠,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发出‘咕咕’的叫声。如果你怀念施普雷的生活,我愿意陪你在这里……当然,最好选择春天和秋天。施普雷的夏天实在过于湿热……我在罗列退休之后的计划,没错,退休。读到这里,我相信你会哑然失笑。说实在的,我越来越体会到,我已不再年轻。常年的军旅生涯摧残身心,我迫切需要真正的、彻底的休息……你会支持我的,是不是?”
君特没有回信,电话线路也持续检修。阿尔弗雷德报纸打发时间,由于健康状况欠佳,冯·切布元帅业已回到萨克森。模糊的照片中,看不清老元帅的容貌。据记者报道,他将与侄子共同居住,在施普雷某处颐养天年。
“颐养天年。”阿尔弗雷德摩挲着红水晶戒指咕哝,“棒极了。”
等熬过这次会议,他回到安格利亚,就会直截了当地告知母亲玛格丽特他的选择:他要和君特结婚,无论她是否同意。如无意外,他将与母亲、当今的安格利亚国王爆发激烈冲突。当然,他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以面对玛格丽特的狂怒和随即而至的惩罚。即便退出王室也无所谓,父亲留给他的财产足够支撑一个小家庭富裕乃至奢侈的生活。他带着君特隐居逍遥度日,不问世事。假如君特愿意,他们春天住在施普雷,夏天回安格利亚山区,秋天……
第二个礼拜,阿尔弗雷德见到了筹备中的萨克森新军队的几位高级军官。他们无一例外都参加过战争,将官军衔。其中一位姓舍宁根,还不到四十岁。阿尔弗雷德听说过这位年轻的少将,他曾担任过君特的集团军副总参谋。
舍宁根与其他几人不同,毫不掩饰地盯着阿尔弗雷德打量。阿尔弗雷德饶有兴致地回视,发现舍宁根左手上戴着一枚眼熟的黑曜石戒指。
“哦,这个。”舍宁根摸了下戒指,用安格利亚语直冲冲地说道,“元帅阁下,这是我军校毕业的留念。”
“施普雷陆军军官学校?”
“是的,您听说过我的母校?”
“最有名的军校之一。”阿尔弗雷德无视了舍宁根语气中的讥讽,“马克西米安三世也毕业于这所学校。你是他同级吗?”
“不,我低两个年级。”
舍宁根的蓝眼睛目光灼灼,“君特·冯·维尔茨伯格元帅也同样是我的校友。”
突然提到君特,另外在场的军官们似乎陷入了集体失语症。“君特元帅是我方最优秀的指挥官,”舍宁根大声说,“他永远是萨克森与施普雷陆军学校的骄傲!”
“我绝不会否认这点。”阿尔弗雷德说。事实上,舍宁根如此赞美君特,他差点无法控制地露出笑容,“嗯……冯·维尔茨伯格元帅……”
“他在安格利亚怎么样?”舍宁根问。
“据我所知,他在渐渐恢复。”阿尔弗雷德看了眼红曜石戒指,“他得到了最妥善的照顾。”
舍宁根也盯着那枚戒指,“恕我冒昧,”他的口吻却咄咄逼人,“达宁顿殿下,您的戒指是哪里来的?”
“戒指?”阿尔弗雷德微微一笑,“这是一位好人送给我的。”
“送给你的?”显然,舍宁根压根不信,“是谁?可以告诉我吗?”
阿尔弗雷德说,“你会知道的。”
会议结束了,信寄出去四五封。阿尔弗雷德迫不及待地想要返回安格利亚,回到君特身边。他想念他的笑,他的声音,思念他四时花一般沉郁的气息……“你不想我么?”他写了最后一封信,“你是个窃贼,偷走了我的神智——抱歉,这句话太傻了……”
他捡到一根野鸽子灰色的羽毛,放在信封中。计算时间,他回安格利亚那天,君特刚好收到这封信。阿尔弗雷德决定第一时间去医院,和君特一起拆开信。他要指责君特:为什么不回信?作为omega,他难道不渴望自己的标记者?
然而,预定的返程时间推迟了两天。冯·克莱布尔邀请阿尔弗雷德前往施普雷近郊的本多夫游览,为表双方友好,阿尔弗雷德即便百般不情愿,也只得答应下来。“你说,我要履行王室职责。”他在日记中写道,“是的,这是我作为王储的天职。可我现在想摆脱这份沉重的责任。我并非自愿出生在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