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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挂断电话,纪轻舟转过身,便对上了一双双来自于同事的关切眼神。

    他舒展眉宇,以平素的口吻说道:“我来这就是说一声,大家工作照常进行,不必为舆论的事情忧虑。如果有采访找我,先问问对方的来意,不抱恶意的采访可以接。”

    “没问题吗?”解良嬉眼底略含担忧,提议道:“不若,你请叔父叔母帮个忙?”

    纪轻舟摇了摇头:“繁华报的主编是鲍子琼,鲍家和你们解家都是苏州望族,这事若要长辈出手,反而不容易解决。”

    他记得沈女士曾经提过,解见山和鲍老爷子都是苏州同乡会成员,关系也还不错,倘若要解见山来帮他解决此事,就要考虑到两家颜面问题,反倒容易轻拿轻放。

    届时无非是叫鲍子琼在自己的报纸上登个轻飘飘的澄清道歉,而那种东西是最无人在意的。

    “别担心,就是个小报而已。实在不行,让你堂弟半夜过去给它炸了。”他低声开了句玩笑。

    “你可别鼓动他,他真干得出来此事。”解良嬉深以为然道。

    纪轻舟扯起唇角浅笑了下,接着便收敛神色,道了声别后快步走下楼去。

    从时装屋的正门出来,纪轻舟径直走到马路旁的黑色小轿车旁,拉开后车座门,正要俯身钻进去,一低头却见穿着身衬衣西裤、系着黑领带的解某人依旧坐在里边。

    纪轻舟动作略微一顿,继而坐进车内,关上了车门问:“你怎么没去上班?”

    “请假了。”

    “经理还能请假?”

    解予安未回答这个问题,察觉青年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翳,便知他多半又收到了不太乐观的消息。

    他默然伸出手,握住身边人的左手,包裹进掌心里抚摩安慰,说出自己的猜测道:“鲍子琼既是有心报复你,想让你难堪,他若早知道你纪云倾的身份,应当忍不到今日。我想造谣的源头,或许就在昨晚参与宴会的宾客之中,我已派人去调查了。”

    “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事来,昨晚的宴会上,有个人一直在暗暗观察我。”

    纪轻舟回忆着说道:“一个穿蓝色西服,戴金丝圆框眼镜的男人,梳着三七分的头发,圆脸,肉鼻头,身材普通,没什么特点。”

    “好,我去查。”解予安简言应声,又说:“律师方面,我请了江兄。”

    “嗯,打官司这个事就你去办吧,我也不懂现在的流程。”纪轻舟沉吟道,“不过这官司虽然得打,但速度太慢,当前紧要的还是得先做公关。”

    “我已联系了几个晚报,今日傍晚便会登出澄清公告。”

    虽然上海人没有什么看晚报的习惯,解予安还是想尽快将澄清消息登载传播出去。

    “也不能光澄清,大部分人对那种干巴巴的事实都不感兴趣。”

    纪轻舟思索了片刻,脑中闪过思路:“但你既然已经联系了,晚报先正儿八经澄清一番也好,最好能稳住那一部分半信半疑、摇摆不定的顾客,我去准备别的打法。”

    这个时候的报纸还是较为讲究新闻质量的,固然有花钱就给登的广告位,但凡是大销量有影响力的报纸,想要显眼醒目的版面,还得要是有意思的,或是足够惊爆吸引眼球的内容,才会愿意登载。

    “反正人们不就喜欢看八卦爆料嘛,那就由我来爆料好了。”

    “爆料什么?”解予安问。

    纪轻舟蓦地转头看向他,澄澈的眸子里似含着几分温和的试探之意,静静开口道:“你想,和我公开吗?”

    解予安冷不丁听见这个问题,眼瞳不禁颤动了一下。

    但稍作思考后,他便冷静地摇了摇头,回道:“纪云倾身世低微,又身负此等谣言,你与我公开,你所走的每一步成功之路都会为人所恶意揣测,你的能力也会因此而遭受质疑,别意气用事。”

    纪轻舟听着他的长篇大论,却只是定定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问:

    “真的不想吗?”

    “……”

    解予安对着他朦胧柔和的目光,一时失语,勉强维持的理智被这惑人的提议所冲击着,胸口涌起剧烈的情绪波动。

    一瞬间,脑中已闪过诸多二人公开后面对社会舆论的应对之法,甚至连举办婚礼的饭店都已挑选完毕。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微微启唇,难以自控地想要回答一个“想”字。

    但还未等发出声音,便见面前青年别有意味地嫣然一笑:“逗你的,不公开。当真啦?思考这么久。”

    解予安神情一怔,别过了头去,也不知是热得还是气的,耳根有些灼热。

    沉默片刻才道:“我在想怎么打消你的念头。”

    “哦,其实我刚才是真那么考虑过。”纪轻舟捏了捏他发红的耳朵,缓缓说道,“干脆公开恋情,省得那些小报三天两头给我传绯闻。但正如你所说嘛,这事太冒险了,还是算了。”

    他说罢,见解予安垂着眼睫不回应,便回过头靠在坐椅背上,不再犹疑道:“阿佑,去报馆街。”

    ·

    当日傍晚,一部分关注着清晨那桩名人丑闻的世纪时装顾客,便在几大晚报上看见了世纪公司的公告声明。

    内容大抵便是说,某小报刊登关于纪先生过往经历种种皆为虚假捏造、歪曲事实,《繁华报》报道失实,诬人名誉,公司将追究其法律责任等等。

    翌日一早,许许多多吃瓜民众又在《申报》、《时报》、《晶报》、《沪报》、《大世界报》等数个大小报刊上,看见了每份报纸各自的独家报道。

    首页版面上加大加粗的文章标题都起得分外吸引眼球。

    ——【震惊!纪轻舟被逼离京,背后原因意想不到!】

    ——【纪轻舟回应丑闻,最害怕患有臆想症的疯狂戏迷,呼吁大家理智追星。】

    ——【全场静默!纪轻舟含泪吐露伶人往事,戏班荒诞秘闻令人发指……】

    ——【警惕疯狂戏迷的报复,得不到就毁掉他!】

    ——【青年必看:破茧重生!从卖艺伶人到公司创始者,令人震撼的发家史!】

    第211章

    破茧

    “你们可看到这两日的报纸了?”

    夏日上午,

    女子裁缝学校内,趁着课间时间,几个女学生将凳子搬到了教室外的树荫下,

    在聒噪的蝉鸣环绕中,边拿着针线做着缝纫课作业,边和同学们闲谈。

    “纪先生的身世好可怜啊……”

    一个穿着梅子色棉布旗袍、长相秀气的女学生忽而挑起话题,长长叹息道。

    “你说他曾在相公堂子待过一事?”一旁穿着件深蓝布衫、扎着双麻花辫的姑娘问。

    “诶呀,

    那都是过时消息了,《繁华报》上的那篇文章纯属是某个对先生爱而不得的戏迷编造出来的故事,既想要逼他回去唱戏,

    又臆想他下海……总之,

    甚为卑劣。”

    “等等,我糊涂了,你又说是编造的,

    又说那些戏迷要逼他回去唱戏?”

    “先生的确是唱过戏的,

    他从不避讳这点。”另一个稍年长的姑娘语气沉稳地接道:

    “按先生的说法,

    唱戏卖艺就同他做衣服一般,赚的都是辛苦钱,

    便无什么高低之分。你去看看昨日《沪报》上的那篇文章,从卖艺伶人到公司创办者,

    看完你便懂了。”

    “我读的是《时报》,

    纪先生含泪吐露戏班秘闻那篇采访,险些将我看哭了。”

    穿梅子色旗袍的姑娘将缝至一半的手袋搭在膝盖上,

    转头望向身旁消息滞后的同学,

    语声柔和地回忆说道:

    “他的身世好生可怜,本是一大户人家亲戚,不足五岁时却不慎走丢,

    被拐卖进了京城那相公堂子里,幸而获一戏班的班主相助,将他解救了出去。

    “但在那戏班子里,他也是吃尽苦头,好不容易得以登台演出,混成了角儿,却又被几个痴狂的戏迷盯上。先生无权无势,又不肯委身于人,便被逼得放弃了刚起步的事业,身无分文逃来了上海。

    “而那些人却还不肯放过他,与上海这边的戏园子也打了招呼,破坏他的生计,非要逼他服软不可。”

    “啊,竟有这等荒唐事!”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学生诧异地惊叹了一声,未想到身为男子竟也会落到那种地步。

    可惊讶之余,却又丝毫未曾怀疑这故事的真实性,联想到他们纪老师那副清俊漂亮的样貌,有那么一些痴狂的戏迷也是正常事。

    “诶,倘若是我,被人这样逼迫,多半要崩溃得跳江了,但先生心性坚定,即便走投无路,依旧对生活抱有希望。”

    穿梅子色旗袍的女学生拿起了手袋,一边缝制,一边继续说道,“他生怕再被京城那些人针对,这才不得不改了名字,从头开始另起一番事业。”

    “原来是这样……”

    意识到自己被无良报纸蒙蔽的女学生正色唾骂:“那《繁华报》的主笔真是畜生,不分青红皂白便胡乱给人泼脏水,这样的报纸,迟早关门倒闭。”

    “不过这也算得上塞翁失马了,”年龄稍长的女学生此时接话道,“《沪报》的报道中,便有提到,得亏遇到了这一遭,才令先生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另一项才能。

    “从一家小裁缝铺做到了大公司老板,光靠努力打拼可不够,关键还是得有天赋,当然这过程中一步步走来的艰辛,也是我们难以想象的。”

    “是啊,尤其想到纪先生如今这般丰神俊逸,总是笑意盈盈地给我们讲课,教授我们知识,谁又能想到他曾有那样一段痛苦的过往。”穿梅子色旗袍的女学生神色低垂,甚为感触。

    “哦,怪不得《纪元》杂志那设计比赛的主题叫做‘破茧’呢,”扎双辫的姑娘忽而想起道,“先生鼓励我们投稿时说过,他想给每个拥有梦想之人一个展示的机会,也许正是因为想到了当年的自己,才会设置这样的主题吧?”

    “我也认为是这样,”年长女学生道,“不惧过往,放眼未来,先生这样的人才是我们青年人的榜样啊。”

    ·

    “破茧成蝶非易事,振翅高飞终自由……”

    沪报馆三楼的娱乐室内,趁着午休空闲时间,纪轻舟和解予安、骆明煊,以及沪报馆的几个熟友相聚在一块,吃着附近购买的零食点心,喝着刚沏的热茶,聊着近日的舆论之事。

    “袁兄这篇报道写得甚为打动人心呐,”宋又陵跷着腿坐在靠椅上,拿着昨日的沪报纸评价文章:

    “尤其描述纪兄学戏时的那几句,下腰压腿乃生生硬掰,叫苦连天也无人应,寒冬腊月练习跷功,稍有失误便是湿漉漉的麻鞭抽打,打得皮开肉绽也是常事,看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还得感谢小骆兄!”袁少怀朝着靠在窗旁的骆明煊抬了抬下巴:“纪兄匆匆忙忙来此一趟,仅给了我一个震撼标题和大致的文稿方向,具体他们伶人练功吃的苦,还是小骆兄提供给我的素材。”

    “这个嘛,早年结交了不少的梨园朋友,有时也会听他们谈起练功时的惨苦经历。”

    骆明煊半个屁股搭在窗框上,难得正经道:“想要人前显贵,背后必要吃苦,大家都是这般过来的。”

    “纪兄当年也遭受过那苦楚?”宋又陵看向纪轻舟问。

    “相差不多。”纪轻舟含混地笑了笑回答,旋即转移话题:“此次要多亏袁兄和几位先生的帮助,总算帮我洗脱了冤屈,接下来倘若《繁华报》还要胡搅蛮缠……”

    “他们搅合不了了。”骆明煊倏然一拍手,神气十足道:

    “昨夜我写了封信将那姓鲍的约去了闸北,带上几个弟兄给他和他的保镖套上麻袋,请他们好好吃了顿‘生活’!嘿嘿,还喂那鲍家少爷吃了个‘糖油山芋’,叫他终身难忘!”

    听见后半句话,在座众人稍一反应后,皆不约而同地哧哧发笑起来。

    纪轻舟没听懂他的意思,问:“糖油山芋?”

    袁少怀笑了两声,捂着嘴解释:“便是用报纸包一包粪,乘其不备,塞他嘴里。”

    “包粪的还是他们那《繁华报》的报纸!”骆明煊咧着嘴补充说明。

    纪轻舟听着不禁“嘶”地倒吸了口气,心忖现在的年轻人干起仗来可真不讲武德。

    “揍得很严重吗?”他接着问。

    “放心吧,元……额,我的弟兄们下手都有分寸,不伤其要害,令他伤筋动骨躺上数月而已。”

    骆明煊快言快语说罢,眉毛一横轻嗤:“哼,敢打你的注意,也不仔细查查你兄弟都是谁,他若还敢报复,下回爷爷我直接雇几个流氓当街给他泼夜壶。”

    尽管骆明煊话转得很快,纪轻舟还是听见了他无意间吐露的那个字眼。

    回想起某人昨晚吃过夜饭后,突然提起公司有急事,出去了一阵,哪还猜不到那“急事”究竟指的是什么。

    随后,趁着报社几人笑谈起这两日同业流行的“震惊体”新闻标题,他瞟了身旁的解予安一眼,歪着身子靠近过去,压低声道:“这种有意思的事,你不叫上我?”

    解予安兀自放松地靠着沙发椅,淡淡回应:“怕你接受不了。”

    “你都接受得了,我怎么会接受不了,你觉得我道德水准比你高吗?”

    “你能接受得了‘糖油山芋’?”

    “嗯……这的确有点破坏我的生活美学了。”纪轻舟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受现代教育长大的文明青年,他的眼睛还是有点洁癖存在的。

    哪怕那“糖油山芋”是喂给仇敌的,他也看不了那场面。

    随即,他又狐疑地瞥了眼某人交叠着搭在腿上的双手,问:“你不会,是亲自喂的吧?”

    “……想什么?”解予安略有些无语,立刻解释:“雇人干的。”

    “好,不是你干的就好,否则你接下来半年别想碰我了。”

    “……”

    “不论如何,多谢诸位的帮助。”

    贴着某人耳畔聊完私事,纪轻舟坐正身体,朝袁少怀几人微笑感谢道:“改日请大家吃饭。”

    “纪兄不必客气,信哥儿不在,他的好友我们自然得帮忙关照着!”

    袁少怀笑容热忱道:“况且有关纪兄的传闻如今在上海这一片可是讨论得相当之沸热,我们是多亏蹭了你的热度,这两日的报纸才如此畅销啊!”

    宋又陵点点头附和:“袁兄说得不错,真要论起来,这饭还得我们请你吃,今后再有此等热闻,纪兄尽管来找我们便是。”

    纪轻舟知晓他们说的不是客气话,笑着应声:“那是自然。”

    ·

    话虽如此,纪轻舟实在不希望接下来再有什么事需要他去发动自己在报业的人脉。

    原本这个时间,他都已经在准备九月份高定秀的场地布置与彩排了,结果因为出了这桩意外,不得不先集中精力搞舆论,原定在九月初举办的品牌秀也得往后延几日。

    “这次公关及时,总算顺利度过了危机,工作室和时装店的营业基本恢复正常了。”

    当日傍晚,处理完取消的客户订单事务,回到阁楼办公室,见解予安已坐在窗旁的沙发椅上,边批阅文件边等候自己下班,纪轻舟就关上了办公室门,顺手上了道锁。

    坐到男子对面的沙发椅上,他抬起腿搁在矮茶几上,姿势散漫地后靠着椅背,仰着脖子望着倾斜的阁楼天花板,感叹:“虽然度过了危机,但终究还是损失了一些客户。”

    通过在报纸上卖惨卖鸡汤塑造人设,固然能收割一部分的人心,但哪怕他将自己白手起家的逆袭人生包装得再好,还是会有一些思想迂腐之人,看不起他过往的身份,也不会再来购买他的衣服。

    在这点上,唯有将品牌做强大,成为这行业里首屈一指的标杆,才能令那些人有所改观。

    “其实,你可以将自己与纪云倾完全撇清关系。”

    解予安盖上钢笔笔帽,连同文件收拾整齐放在一旁,视线从对面青年扬起的洁白颈项凝望向他的脸庞,嗓音平静而沉稳:“你们本就是两个人,没必要背负他的命运。”

    “怎么撇清啊……且不说我这几年也同一些客人朋友提过我以前是京剧演员的事情,既然已经代替了他的身份,总得帮他洗清身上的脏水,毕竟纪云倾也挺无辜的,不是吗?”

    纪轻舟漫然回应着,偏过头微眯着眸子,与对方那冷峻眼睫下幽静的目光反复相碰。

    无声相视片晌,他扯起唇角舒朗一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真的不觉得委屈。在我们后世,科班出身的京剧演员是一份很受人尊重的职业,那是真的表演艺术家。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我们自小便是听着这句俗语长大的。假如我的名字能流传到一百年后,后世有人议论起我来,也绝对不会有人将此当做是一个污点。

    “再说,纪云倾能在此时这般恶劣的环境中,成为一位名角,我还是很佩服他的,他定然吃了不少的苦头。

    “就是不知道他现在去了哪,我估计他是与我交换去一百年后了……”

    纪轻舟说着,不觉想起了现代那严格的身份核实检查。

    纪云倾若真去了现代,恐怕没法像他这般,顺利地代替别人的身份而活,只能成为一个黑户。

    想着便不由得轻笑摇了摇头:“祝他好运吧。”

    解予安稍作沉思,开口:“听你描述,百年后,我国民众思想观念已很是开阔进步。”

    “嗯……也分人吧,就跟现在一样,总有人还活在大清。但总体而言,是一个非常先进和思想开放的时代。”纪轻舟相对保守地回答道。

    “你肯定难以想象,我们那个年代传播舆论都不用报纸,而是通过互联网,全世界的人民,即便相距再远,隔着一个太平洋,也能实时通讯交流。

    “可惜你活不到那时候……诶对了,我手机里储存的视频或许能让你看看二十一世纪的风貌。”

    解予安眉毛微动:“手机?”

    “就是我行李箱里那块白色的板砖。”纪轻舟倏然提起劲,坐起身说道:“但是我手机没电了,现在的插座也不匹配,要不你什么时候去给我研究生产个匹配的插座?

    “虽然这时候没法上网,没有信号,也不知道我那手机关机了好几年还能不能充进电,但万一能开机的话,给你看看我存在相册里的照片和视频还是可以的。”

    解予安静静听着,对他的话一知半解,却也没有细问。

    他其实不太想与纪轻舟谈起百年后的种种,尽管他很好奇,但那于他而言就是一个存在于理想中的世界,听得多了,只会如同望梅止渴般,麻痹他的心灵。

    然而,从青年清透含光的眼神中,他能看出对方对于以往生活的深切怀念,于是略微考虑,便答应道:“好,我帮你研究。”

    第212章

    恨嫁

    下着雨的夏日午后,

    阴天里光线昏沉晦暗。

    世纪高定手工坊内,一楼的裁剪缝制区早早亮起了电灯,灯光照射下,

    穿着白色围裙的制衣工们来往穿梭,依旧忙碌得热火朝天。

    “叶师傅!”

    倏然一道熟悉的青年嗓音伴随着匆匆的脚步声传来,裁缝们不禁抬头望了眼门口方向,随即又迅速地低下头去认真干活。

    叶叔桐看见推开玻璃门进来的青年身影,

    刻意调整表情,露出了一个善意柔和的微笑。

    身为世纪工作室的老员工,他最近一直密切关注着与纪轻舟有关的舆论消息,

    把凡是刊登有他们老板相关内容的报纸都翻阅了个遍。

    说实话,

    对于某些采访报道中给纪轻舟塑造的无依无靠而自强不息的形象,他是觉得有些违和的,但架不住那些文章实在写得文情并茂、文采动人。

    读得多了,

    身为打工人的他,

    竟也对这老是压榨自己的恶老板产生了一层别样的滤镜,

    觉得这位青年走到今日实在不容易,理应多给予对方一些鼓励和关爱。

    于是见纪轻舟向自己走来,

    他便特意摆出一副温厚关切的神情来,想要语气温柔地问一句“何事找我”。

    结果还未等开口,

    就听对方劈头盖脸道:

    “之前有个客人退掉的订单,

    不是已经做一半了吗,我给它重新设计了一下,

    你尽快帮我做出来,

    效果合适的话,加入这次的高定秀。”

    叶叔桐酝酿已久的情绪顿时被打断,转过身指了指摆在墙角的人台:“你说那套?”

    纪轻舟瞟了眼他所指的抹胸宽摆礼服裙,

    点点头:“对,真丝绡的底布也不便宜,都做一半了,不能浪费了。”

    他边说着,边打开画本,拿出几张图纸放在裁剪桌上:“这是更改后的效果图,你看看。”

    叶叔桐低头看向新设计图,瞧见那质感通透唯美的羽毛裙,先是感到眼前一亮,随后又蹙起眉头:“整件都要镶羽毛啊,看着就很费事。”

    “所以交给你了嘛。”纪轻舟扬起唇和煦地笑了笑,“得尽快哦,我明天去饭店谈场地,顺利的话,下周一首次定妆,下周三二次定妆,你至少要在下周三之前把这套做出来。”

    “下周三?”叶叔桐愕然抬头:“一周期限?”

    “嗯。”纪轻舟点头轻应了一声,又道:“对了,我这图还没来得及上色,我想要淡淡的银灰色羽毛,你到时多染几个颜色,给我做个挑选。”

    “还要染色?七天时日?”

    “对于叶师傅你而言,七天足够了,加油,相信自己,你可以!”他握拳做了个鼓励的姿势,说罢便拿着画本转身离开了裁剪区。

    叶叔桐望着青年毫不留情离去的背影呲了呲牙,心下暗骂:果然还是个恶老板!

    究竟是哪张报纸在渲染他孤弱无助的苦命人形象,真该叫那些同情心泛滥之人,亲自来纪轻舟手下干干活!

    ·

    随着有关自身过往经历的舆论渐渐平息,毫无休息时间,纪轻舟马上开始正式筹备起他的首场高定秀。

    依照计划,他去查看了上海最出名的几家饭店的宴会厅与大堂布局,其中最为熟悉的自然还是那举办了三届联合时装大秀的皇后饭店。

    但此次是他品牌的首场高定展,纪轻舟希望能给观众带来一些新奇的感观,于是再三考虑后,终究决定冒一回险,在华尔特饭店的中庭花园举办露天时装秀。

    做出该决定后,第二天他便带着秘书,去华尔特饭店谈起了这桩生意。

    华尔特饭店的老板其实已眼馋皇后饭店时装秀表演“御用场地”的名头已久,正琢磨着给时装业公会的理事长一些好处,把明年的举办地抢过来,结果还未等付出行动,就收到了时下最出名的时尚品牌的合作邀请。

    世纪品牌虽然前阵子刚度过一场由他们老板带来的名誉危机,但华尔特饭店的老板是个英国人,压根不关注国内的这些八卦娱乐新闻。

    即便知晓,他也不会在乎,他在乎的唯有利益,唯有举办这场高定秀所能给他们饭店带来的名声与收益。

    于是,纪轻舟较为轻松的就以预算之内合适的价格,租下了华尔特饭店九月八日至十二日,总共五天的大厅与花园使用权。

    场地确定后,便可开始准备邀请函了。

    即便所邀嘉宾多数都住在上海,还是至少要提前两周,将邀请函送到尊敬的VIP客户手里,给他们留出安排行程和秀场服饰的时间。

    周六下午,日落之前,残暑未消。

    早早完成了工作事项提前下班回家的纪轻舟,独自坐在二楼书房的樱桃木书桌前,摊着名册,亲自手写一张张邀请卡。

    当然并非全部手写,主体内容已使用打字机清晰地印刷在邀请卡上,只需要在空白处填写上姓名日期即可。

    翻着公关部整理的厚厚一叠嘉宾名单,填写邀请函时,纪轻舟倏然有些担忧。

    他所依照的还是半个月前整理出来的邀请名单,仅剔除了几个在这几日里取消订单的客户。

    剩下的嘉宾名单中,兴许还存在有一些受舆论影响,暂时不想与他深交的客人,而公关部也无法一一打电话确认。

    要是到时候,应邀到场的嘉宾不足一半,座位空出一大片,那就可笑了。

    “应该也不至于吧……”

    纪轻舟嘀咕了一声,好歹解家人都会出席他的时装展。

    他现在的新人设又是沈南绮前几年刚找回来的幼年被拐卖的表外甥,商界人士、各界名流多少都会给解家人一些面子。

    再说,还有工部局董事长夫人的支持……

    一周前,约莫是他报纸上澄清公告刚登出不久,他就收到了普莱斯夫人的周末派对电话邀请,这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对方的态度。

    不过以防万一,明日去参加普莱斯夫人的文艺沙龙时,还是现场发个邀请,再确认一下为好。

    正一边写着邀请卡,一边盖上公司印章,日头衔山时,身后忽然响起了“吱呀”的开门声音。

    纪轻舟照旧低着头不慌不忙地写着中英文名字,只听耳畔熟悉的沉稳步声朝自己靠近过来,不久,一只宽大温热的手掌贴上他的后颈,摩挲包裹着轻轻揉捏了一下他的脖颈。

    伴随着那亲昵的触感,一只朴素的木盒被放在了他手边的桌面空位处,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纪轻舟抬眸瞧了眼扁木盒,问:“什么东西?”

    “植物颜料。”解予安划开木盒盖子,露出里边一只只装着彩色粉末的细长玻璃瓶,解释道:“用赔偿金给你买的。”

    “赔偿金?”纪轻舟疑惑地眨了眨眼,伸手勾起一只玻璃瓶瞧了瞧,继而反应过来:“官司打完了?”

    “嗯,明日起《都市繁华报》会登出道歉声明,连续三日。”

    “这么快啊?”

    “这已是拖得久的,寻常官司到了法院也无须问询答辩,罚几块钱便了事。我要叫他在报上公开道歉,方折腾得久了些。”

    解予安口吻淡然地详细说明着,坐到了壁炉旁的沙发椅上。

    似觉屋内闷热,他抬手解开了衬衣领口的纽扣,又将领带扯了扯松,微吐了口气道:

    “赔偿金主要罚的是王敬敏,便是那个在晚宴上暗中观察你之人。他是北京那交通银行经理陆腾的朋友,关于纪云倾的故事,多是听陆腾的讲述,加上他自己的主观臆测,捏合而成。

    “他来上海是为出差,沾上官司叫他很是后悔,不想拖延太久,便赔钱来消灾。”

    “说白了还是欺软怕硬。”纪轻舟评判了句,将颜料瓶放回了木盒中。

    转头见解予安姿态放松地坐靠在沙发椅上,低着头,卷着衬衫袖子,黑色的领带松垮地套在微敞的衬衫领子上,形象颇为性感。

    他不禁有些心旌摇曳。

    随即便不声不响地暂搁下笔,起身过去,趁着男人抬头之际跨坐在他腿上,抬起邪恶之手捏了捏对方的脸颊,哼哼笑道:“我就不一样了,我软硬都欺。”

    解予安对此早习以为常,被他捏着脸也丝毫也不生气。

    动作自然地拉下他的双手,搭到自己的肩膀上,又舒展双臂环绕上纪轻舟的后腰,不嫌热地将人往自己怀里按了按。

    一边搂抱着,一边微仰起脸用鼻梁蹭了蹭他的下巴,乘机在青年唇上亲吻了几下。

    旋即他似不经意地瞥了眼书桌上成堆的邀请卡,抬头凝视纪轻舟的眼睛问:“你在写时装秀的请柬?”

    “嗯,怎么了?”

    “那何时,写我们的婚礼请柬?”

    纪轻舟听得不由得一笑,捏着男子细长的黑色领带,向上牵起晃了晃,语调漫不经心道:“想结婚啊?可我还没玩儿够,怎么办?”

    “答应我的,不可反悔。”解予安话语清晰而认真说道。

    纪轻舟垂着视线,对上他那冷峻眼睫下似漾着涟漪的宁静眼眸,胸中萦绕起甘甜而温热的情绪。

    有时候,他觉得解予安这人真的很奇妙,不论是他瓷一般冷白的肤色,还是那清凛而英俊的面庞,看着都分外的冷感坚硬,但其内心却是炽热柔软的,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一气闷委屈起来甚至还会偷偷流眼泪。

    像他这般吃软而不吃硬的,一旦发现对方潜藏的真正面目,实在很难不栽在他身上。

    “那你得先等我抽出空来跟你求婚。”对视片刻后,纪轻舟这般回应道。

    解予安眉尾微挑:“你跟我,求婚?”

    “嗯,怎么?不情愿啊?”纪轻舟用他的领带挑起他的下巴,“你跟了我,既不用你赚钱养家,又不用你伺候公婆,只要待在家里好好伺候我……哼,便可衣食无忧。所以,能嫁到我们纪家,是你的福分,懂不懂?”

    一通半开玩笑的大男子主义自夸说完,解予安却听得左耳进右耳出,只看见他红润的嘴唇一张一合的,间隙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甚是可爱。

    “那我等你。”他禁不住仰起头亲了亲青年血色红润的柔软唇瓣。

    话落,还不放心地补充要求:“最迟年底,必须跟我求婚。”

    第213章

    彩排

    “师傅,

    左边再往上提一寸!”

    “右边又低了……”

    “好好,绑绳子固定吧!”

    九月中旬的午后,已是初秋,

    穿过大楼间隙洒落中庭的阳光却依旧如盛夏那般灼热炫目。

    宋瑜儿不得不将手里的文件举起遮在头顶,眯着眼眸,才能看清楚从饭店北楼二层垂挂下的那片帷幕是否位置端正。

    “挂好了?”

    正指挥着,突然身旁传来一道男子清朗的嗓音,

    令宋瑜儿从聚精会神的工作状态中抽离。

    她转头一瞧,便见一位穿着雪青色丝质长衫、戴着遮阳草帽的斯文青年,正站在她的身旁,

    一边翻阅秀场设计图,

    一边抬头仰望着两侧大楼的走廊露台布置,清俊的脸庞上不含一丝笑意。

    “嗯,我觉得已经挺正的了,

    ”宋瑜儿放下手中的文件,

    眯缝着眼望着前方道,

    “老师,您看呢?”

    纪轻舟不必她开口,

    已后退几步,站在道路中央,

    审视起那帷幕上巨大的品牌标识。

    只见正对面,

    一块足以遮蔽北楼大门的巨大丝绸帷幕从二层露台平直地垂挂至一层地面。

    玫粉色的绸缎上烫印着银色的品牌标识,闪闪发亮的超大号“C.J”logo既时髦靓丽又鲜明醒目。

    这新版的品牌商标是近期才正式确定的。

    “C”是为“世纪”英文的缩写,

    “J”则代表他的姓名首字母。

    原本的品牌商标,

    是一个由汉字和英文组成的小裙子图案,但那图案有些复杂,虽然足够特殊可爱,

    却并不合适印刷和出现在此类大型场合上。

    纪轻舟便决定使用简洁的字母,设计更具有标志性和记忆点的商标。

    商标绘制过多个版本,有丝带缠绕般的无限符号,也有中空圆润的双月牙图案,还有纯粹以他名字首字母排列组合的设计版本,到头来却都觉得不够鲜明突出。

    最后在公司各部门商议之下,选择了他随手绘制的最为简洁的这一版,即此刻展示在秀场正中央丝绸帷幕上的大型图案。

    两个字母,以交叠的形式,将“J”叠加在“C”上,组合成一个简单图标,乍一看,就好似一枚被线圈环绕的缝衣针,虽然简单,却反倒更能彰显品牌特性——每一件高级定制服,皆为一针一线精心缝制。

    “挺好,挂得蛮正的,你干活我向来放心。”

    确认品牌标识悬挂端正,纪轻舟便朝自己的学生肯定地点了点头。

    宋瑜儿神色快活地咧咧嘴,随即仰起头环视着饭店大楼走廊上装饰的浅粉色薄纱,轻叹道:“说起来,这秀场布置的氛围,真的好像要办婚礼啊……”

    尤其这中庭花园内,围绕着喷泉还盛开着绚丽的鲜花,修剪整齐的树木枝丫与灌木丛上又被工作人员装饰上了银色与淡粉色的轻纱与缎带蝴蝶结,的确给人以婚礼现场的即视感。

    “那不正符合我们的主题吗?”纪轻舟朝她微挑了眉。

    宋瑜儿想起这场高定秀的主题,若有所思缓缓点头:“奥,确实如此。”

    “行,现场布置得也差不多了。”纪轻舟回过视线,低头抽出了一份最新版本的模特出场顺序表递给宋瑜儿道:

    “你去后台看着吧,模特应该准备完毕了,等会儿音乐响,就按这顺序正式彩排一遍。”

    “好的,老师,我这就过去。”宋瑜儿轻快地应了声,接过表格便朝着帷幕后方的后台走去。

    而纪轻舟则沿着“回”字形的走秀路径,来到了南楼的中庭花园入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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