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忽然他眸光一亮,视线瞄准站台处一个穿着灰蓝色西装的男子,
高举起手,用他的大嗓门呼喊道:“程馆长!”
伴随着他的一声高呼,灰蓝西装男子立即转过头来。
日光照耀下的眼镜镜片闪烁一瞬,
对方似认出了这人群中尤为高挑的青年,当即带着他的司机走了过来迎接。
这位程馆长,纪轻舟早已听骆明煊介绍过,对方既是一位留洋归来的建筑设计师,也是商品陈列馆的馆长,名为程霖春。
听这名字,他潜意识总觉得这位馆长应该是个上年纪的老先生,结果此时一看,来人一头茂密黑发,年纪最多三十上下。
他个头不算高,但身材匀称,五官端正,穿着熨烫平整的西服,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可称得上温润儒雅,说起话来也是慢腾腾的,很是斯文有礼,给了纪轻舟不错的印象。
火车站混乱喧杂,几人未过多停留,两班人顺利会合后,仅简单地介绍彼此认识了下,便坐上了程馆长的汽车,前往对方所订的旅馆。
汽车在上海租界内已是常见的交通工具,但在此时的杭州,还是个少见的稀罕货。
城内运输主要依靠的仍是水路交通,没有环湖公路,也没有公共汽车,如火车站附近清泰街等繁华路段虽修建了马路,绝大多数区域仍是凹凸不平的土路。
因此从车站至旅馆,约莫六公里的路,硬是开了半个多钟头才抵达,不仅车上人觉得颠簸,给汽车也累得够呛。
临近傍晚时,纪轻舟等人入住了程馆长帮忙安排的旅馆。
那是一座三层高的小洋楼,名为新新旅馆,位置就在西子湖畔。
因推开窗门便可望见西湖美景,这旅馆也是此地有名的高档宾馆。
到了房间,放下行李后,也来不及多欣赏片刻的风景,紧接着就在程馆长的安排下,来到了旅馆一楼的餐厅吃起了夜饭,谈起了生意。
日落时分,天光薄暗。
餐厅内灯光昏黄,照耀着铺着雪白桌布的圆桌,边柜上的大喇叭留声机播放着舒缓的音乐,气氛慵懒惬意。
不算宽敞的四人桌上,一道道正宗的杭帮菜色陈列,令骆明煊心心念念的西湖醋鱼也赫然位于其中。
纪轻舟在后世总能看到关于这道名菜的种种调侃,但究竟是什么味道他还没有品尝过,心里也十分好奇。
此时见桌上有这道菜,便首先尝了一口这鱼肉,品味一番后,发觉味道其实还不错,酱汁酸甜适中,鱼肉细嫩鲜甜,不似传闻所言的那般难评。
兴许是有什么独特的做法吧……
除了好菜,程霖春还拿出来了一坛他寄存在这旅馆饭店内的陈酿酒予以招待。
纪轻舟知晓自己酒量不好,即便程馆长极力推荐,他也只是浅尝辄止,未敢多沾。
骆明煊倒是喝了不少,他吹牛说自己酒量千杯不醉,结果干了两杯,就开始醉醺醺起来。
但他醉了也只是脸红,倒不会发酒疯,不过就是话痨功能退化,一个劲地憨憨傻笑,像个痴呆儿而已。
程霖春显然才是真正的好酒之人。
喝着美酒,配上当地特色的煮菱角、桂花栗,佐以一些咸味下酒菜,吃得微醺,最为痛快。
“这么说也许有些唐突,”聊了一阵商业后,程馆长望着对面一个劲吃着饭菜的纪轻舟,忍不住提起道,“但今日初见你时,我还真是吃了一惊,你长得有些像我之前在京城见过的一人。”
约莫是担忧他觉得冒犯,程霖春说起话来很是委婉。
“纪云倾?”纪轻舟帮他接了话。
“你知道?”程霖春镜片下的眼睛略微睁大起来。
“当然了,”纪轻舟微微一笑,“因为我就是。”
程霖春闻言不由张大了嘴,一副既出乎意外,又仿佛意料之中的神色,顿了顿放下筷子道:
“我有几位朋友是你的戏迷,听闻你离开京城,去了上海,他们还打听过你在哪家戏园子,但一直未听到什么消息,以为是出了事情,都惋惜得很。
“实在没想到,你居然已改了名字做起别的生意了。你是到了上海后,便开始改行做裁缝了?”
“算是吧,做艺人太受制于人,不如靠自己的手艺混饭吃。”
“可短短两年,纪先生都已是大老板了,这可不叫靠手艺吃饭,而是靠天赋吃饭呐!”
“您这话可叫我担待不起了,我也就是运气不错,遇到了不少支持我的朋友,才顺风顺水地走到了现在。”
纪轻舟面含微笑说道,接着又端起酒杯敬他道,“小骆已经喝趴下了,那就换我来敬您了。
“今日能顺利入住旅店,得多谢程先生您的细心招待,能交到你这位新朋友,我很是高兴,来,为我们的友谊干杯!你干了,我随意。”
程霖春刚要客套两句,反应过来后半句话的意思,不禁失笑摇头:“纪先生这性情,可真是……”
他一时也想不出个合适的形容词来,就道:“总之,能交到你这位朋友,我也是极高兴的。”
说着,真就端起酒杯,十分豪爽地将剩下的酒一干而尽了。
·
他们这夜饭开始得早,结束时,柜上的黄铜摆钟也才刚到六点而已。
和程馆长约好了明日上午十点一道去看商铺后,纪轻舟就同黄佑树一块,带着摇摇晃晃的骆明煊回房间去休息。
顺着光滑油亮的深木色楼梯走到三楼,推开彩绘玻璃门,行走在铺着拼花瓷砖的幽长走廊上,纪轻舟边拉着骆明煊的胳膊,以免他摔倒,边教育道:
“以后别吹牛喝这么多酒了,本来人瞧着虽不正派,好歹猴精猴精的,喝多了像条傻狗,怎么跟人家谈生意?”
“不是有你在吗。”骆明煊虽然脚步发飘,思绪却还能转动,嘟嘟囔囔耍嘴皮子道:“轻舟兄出马,那自然是无人能敌,无往不胜,无懈可击。”
“少给我戴高帽。”
骆明煊嘿嘿笑了下,等到了自己房间门口,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边开门边转头问道:“轻舟兄,你房间能看到湖景吗?”
“我就住你隔壁,你说呢?”
“那肯定没有我房间的湖景好,我这能看到湖心亭,可美了,你一定要来看看。”
他说着就推开了房门,手指拉着纪轻舟的衬衣袖子,非要带他进去看湖景。
“湖心亭?”纪轻舟困惑地挑了下眉。
尽管没怎么来过杭州,他在出发之前却也专门研究过地图,他们所住旅馆怎么也不可能看得见湖心亭。
他有些怀疑对方是喝蒙了,就叫阿佑在门口候着,跟着骆明煊进了房间。
骆明煊住的是一间布置简单的单人间。
不算宽敞的西式房间内,左侧一张单人床贴墙而放,床的对面是铺着坐垫的沙发椅,沙发旁开着一道嵌有玻璃的木门,通往外边的小露台。
推开窄窄的阳台门,走到露台上,便可望见毫无遮挡的美丽湖景。
太阳虽已落山,天边灰暗暮色中却仍夹杂着些许斑驳夕照。
残余的晚霞流泻湖面,湖水潋滟,在徐徐晚风中荡漾着层叠的涟漪。
深红霞光与幽暗湖水色彩交织,宛若丝绸般光泽灿然,云影与湖水的交接带还可望见白堤一角。
一阵萧瑟秋风吹来,摇动庭院里青黄树叶簌簌作响。
骆明煊怔怔地望着水墨画般优美的景色,想要吟诗两句抒发情感,搜肠刮肚良久却只发出一声感叹:“啊,真美。”
纪轻舟同样感慨:“是啊。”
百年前的西湖,保留着纯粹的自然风光。
这么好的风景,不能和解予安来看真是可惜。
“你看那,”骆明煊指向湖内岛屿,“那个岛上就是湖心亭吧。”
“那是孤山,有亭子也是放鹤亭。”
“哦哦。”
“……”
骆明煊丝毫不觉尴尬地弯腰趴在阳台栏杆上,吹了会儿风清醒片刻后,忽而开口:“轻舟兄,你和元哥分居这么久,还是一对儿吗?”
“嗯,不然呢?”纪轻舟侧过头,看着他眨了眨眼:“你想说什么?”
“诶,我就是觉得奇妙,”骆明煊半是思索半是迷糊地说,“你们怎会真成了恋人,当然并非我接受不了,只是自小接受的教育,总觉得唯有男女才能成为夫妻生活一辈子。”
“那就坚持你的观念好了,就把我们俩当兄弟对待,又不影响你什么。”
“嗯,有道理……”骆明煊挠了挠下巴,“元哥运气可真好,居然如此姻缘巧合地就遇到了他喜欢的人。”
“这点我倒是认可,”纪轻舟倏然莞尔,“娶到我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
骆明煊转过头,漫然凝视着青年在苍茫暮色中朦胧的侧脸,话语既无厘头又似含着某种感触:
“当初,还是我把你介绍给解老太太的呢。”
纪轻舟看向他微挑了下眉:“怎么,还要我敬你一杯媒人酒吗?”
“不,我喝不下了。”骆明煊摇了摇头,直起腰转身走进了房间。
一进屋子,他便脱了鞋,往后一倒,摔进了床铺里。
听见纪轻舟走屋的声音,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眯缝着眼睛道:“劳烦给我关个门,我撑不住了。”
话落,举起的手就啪地摔在了床面上。
骆明煊眼睛一闭,张着嘴巴歪头睡了过去,马上开始打起了鼾。
纪轻舟无语地笑了声,合起阳台门,拉上了门帘,顺便帮这小子盖了盖被子,接着便迈步出去,关上了房间门。
·
不同于杭州的好天气,南京此时却正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萧瑟寂寥的天气,恰如阁楼房内男子此时的心境一般,失落黯然,闷闷不乐。
岑寂屋子里,解予安仍是一身刚下班时的衬衣裤,一动不动地静坐在桌前,不知第几遍这封刚收到的来信。
但即便他紧盯着信纸,冷峻的目光几乎要将这信灼出个洞来,也依然没法改变上面的内容。
桌前的玻璃窗上,男子孤零零的暗影凝固着,宛如蜡像一般。
安静许久,他合起信纸,从抽屉中拿出日历,握着钢笔在本月一个个周末间反复斟酌着,可临近年底的两月正是公务繁忙之际,怎么做都没有办法凑出两天的假期来。
解予安颓然搁下了笔,靠在椅背上,习惯性地抬眸看向了桌面上的相框。
木制相框内,雪白的阳光占据了大片的光影空间,坐在阳台上的青年望着他的神情依旧那般生动漂亮。
那眼角眉梢流露的笑意,似乎随时可以将他拉回昔日美好的幻影里。
“难道是我不够想你吗?”他对着相片,低声喃喃自语。
“明明早已集满了……”
他伸手拿来相框,垂着眼眸,摩挲着照片上青年的身影轮廓,喉结滚动了一下,“是你不够想我。”
“骗子。”
第177章
第二家分店
约莫是不大习惯新环境,
第二天清晨,还不到八点,纪轻舟便已早早醒来。
起床洗漱以后,
先叫了份早餐到房间,接着披上外套,端着餐盘到露台上,坐在那藤编小摇椅上,
望着薄雾弥漫的湖光山色,悠闲地享用了一顿早餐。
饭后,纪轻舟不紧不慢地更换了衣服,
看了眼时间,
见已差不多九点,就叫上早已准备完毕的阿佑,去了隔壁房间敲门。
“诶呀,
昨天不该喝那么多的,
一觉醒来头还是晕。”
骆明煊一边套着袜子,
一边打开了房门,嘴里还在不停地咋舌感叹着。
“你们进来等会儿吧,
待我洗个脸,马上就好。”
“现在知道后悔了,
昨晚我说你,
你还跟我贫嘴呢……”
纪轻舟轻嘲着走进屋子,原打算坐到沙发椅上等他,
结果环视一圈,
发现压根无处可坐。
不论床上还是长椅上,都堆放着骆明煊换下来的脏衣物,手提箱胡乱地摊在地上,
鞋子东一只西一只的,臭袜子也是随地乱扔,很是不堪入目。
纪轻舟蹙了蹙眉,他工作繁忙时也会乱扔东西,但如这般只住了一晚,就凌乱至如此地步的,还是令他眼界大开。
“这也太乱了,你在家也这样?”他实在找不到地方下脚,就倚在了橱柜旁问道,“这两只臭袜子,你就不能顺手洗了?”
“家里有佣人,带回去洗即可。”
骆明煊用毛巾抹着脸出来,对上纪轻舟嫌弃又诧异的眼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主要是也没洗过,不会啊。”
纪轻舟不禁挑眉,他看骆明煊懂得挺多,还以为是个自立自主的新青年,哪晓得还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
都搬家独居一年了,连袜子都没自己洗过。
“你都这么大人了,不会洗还不会学吗?难不成每次出差都要带一大堆脏衣服回去给佣人洗?”
骆明煊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听闻他这一说,却罕见地有些脸红起来,厚脸皮地笑道:“那不然你教我,怎么洗。”
纪轻舟一时有些无言以对。
他想同是苏州巨室出身的大少爷,解予安到底是留过几年学又参过军的,这方面可比骆明煊好太多了,虽不会做饭,起码独自居住时家务是收拾得井井有条的。
见他这副表情,骆明煊就转头让阿佑教他如何洗袜子,非要在这会儿学会这项技能,一雪前耻不可。
纪轻舟对此既无奈又好笑,看热闹般地看着他捡起袜子进盥洗室,用肥皂搓洗一番后,拧干晾晒到了阳台上。
结束此事,骆明煊又恢复了得意洋洋的神情,朝着纪轻舟扬眉笑道:“这种小事,很简单嘛。诶,你的可洗了?反正洗一个人的也是洗,洗两个人的也是洗,以后我们出来,你的衣服我帮你洗!”
“好意心领,但大可不必,我十年前就独立了。”纪轻舟扯了扯唇角笑道,随即走向门口道:“赶紧吧,该出发办正事了。”
“马上,等我戴个帽子!”
·
新建成的商品陈列馆位于紫迎路和延龄路的交界口处,也就是泗水路的西段,距离新新旅馆大概三公里路。
程馆长担心他们不熟悉道路,专门派了车来接。
上车前,骆明煊快速吃了个早饭,颠簸车程三十分钟,总算是赶在约定的时间,到了商业场,和程馆长碰上了面。
之前,纪轻舟就听骆明煊介绍过,这商品陈列馆建得相当壮观,今日亲身来此地一瞧,还真是规模宏大,尤其是与周围低矮灰旧的老建筑对比起来,就更为鲜明突出了。
它整体是由三排两层的楼房相连组成,外加一栋三层的办公楼,所有楼房皆为白墙黛瓦的中西融合式建筑。
白色的楼房围绕成一个类似于“凹”字的形状,房与房之间皆贯通着长长的门廊。
根据程馆长介绍,这商品陈列馆正式开业还是今年九月份的事情。
不到两月,此地俨然有现代商业广场之繁茂,光是看路旁停留的那一排黄包车,便知此地定然人流众多。
“这一栋就是我们商业场的主楼,一二层是土特产陈列馆,三层是我们的办公区。”
程霖春抬手示意那栋房顶上挂着大时钟的建筑介绍,态度温和地朝纪轻舟提议:
“骆先生上回都已参观过了。你是第一次过来,在去看商铺之前,可愿随我先四处逛逛,看看此地特产,了解一下我们这的经营情况?”
纪轻舟望着主楼入口处所悬挂的“振兴国货,推广销场”的口号,饶有兴致地点点头:“那当然最好不过了。”
程霖春似乎也很享受带客人参观自己所管理的商业场。
一边领着他们穿梭在熙攘客流之间,一边嗓音柔和地介绍推荐着本地特产,偶尔回答几个他们的疑问。
骆明煊刚掏钱给自己和纪轻舟一人买了把折扇,扇着风,抬头望见对面二楼长廊上人头攒动,轻吸了口气道:
“程馆长,我看这楼上的客流似乎比楼下还多啊,二楼店铺的生意可是要好些?”
“的确,商店开在二楼,于民众而言是一件新鲜事,去二楼闲逛之人确实要比一楼更多,但生意嘛,也相差无几。”程霖春如实回应道。
“那馆长您推荐给我们的铺子是在一楼还是二楼?”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在一楼大致地转悠了一圈,几人又上了二楼。
沿着长廊行走着,纪轻舟一路过去也没看见一家空着的商铺。
每间店铺内都安排着密集的商品,一家家商店招牌悬在门口,一眼望去,包罗万象,无所不有,完全是个百货市场。
“这商业场内,现在有多少商家?”纪轻舟询问道。
“不算上主楼的特产陈列馆,共一百零二家。”程馆长示意了下一旁的铺子道:“每店大多是一间屋子,宽一丈三尺,进深一丈六尺,统一这般大小。”
他们谈论时,恰好路过一家竹编店。
纪轻舟望见那店里堆放的、墙上挂满的种种竹筐、竹篮、竹席等器物,觉得颇为拥挤。
此地虽然热闹,但商店太过密集,又是统一管理,没有橱窗,位置也有些狭窄。
倘若用来开时装店,全部衣服堆挤在几个架子上,一眼望去实在没有特色,很容易被忽略。
他心里正这般忖度着,骆明煊便直接开口评价道:“这店铺空间有些不足啊,仅适合卖小东西,换成我们的店,怕是展示不了几件衣服。”
“这你放心,我当初设计商业场时也有考虑这点,特意在转角处做了几间大铺面,留给二位的正是那样一间。”
程霖春好声好气地解释,侧头看向纪轻舟问:“纪先生要是逛够了,不若现在去跟我看看?”
“那请您带路吧。”纪轻舟微笑抬手道。
虽面上不露声色,但纪轻舟逛到这里,其实对这边呈现的商业氛围已有些失望。
这里头的确是一个热闹的大百货市场,但更适合人们逢年过节时过来赶集,适合外地人来购买特产,却不怎适合卖时装。
此时,他心里直觉这一趟多半要白来了,已开始琢磨起等会儿要怎么婉言拒绝程馆长的好意。
结果跟着程霖春下了楼,拐了两个弯后,却看见了一家分为宽敞明亮的店铺出现在眼前,叫他立即忘记了方才的心思。
这家铺子,位于商业场外圈的转角位置,也就是那“凹”字形的右下角处。
不知为何,这一边的外转角处并未设计门廊,却有着好几扇落地式的拱形橱窗,连带转角足有三间相连的店面,约莫六十来个平方,空间很是宽裕。
“这间铺子其实有许多老板来谈过,茶叶绸缎,金银首饰,我都觉得差些意思。”
程霖春推开那嵌着玻璃的深咖色店门,缓缓说道:“我所想是有这么一家店,开在这转角处,凡路过者目光皆为之吸引,从而给我们的商业场,带来更多的客人。
“这么说或许有些灭自己威风,但我们国货,在陈列摆设上,总是缺乏些许的吸引力。直到我在翻阅报纸时看见了一张照片,拍摄的是你们世纪时装店的门面,那漂亮的布局与精心打造的橱窗陈设,顿时吸引了我。
“最令我欢喜的是,世纪时装是一家国货牌子,我想起骆先生曾给我留下过地址,便立即委托人送了信件。”
“奥,原来如此。”纪轻舟会意地点了点头,跟着他进入商店仔细瞧了瞧。
店铺内部目前只做了基础的装潢,墙面粉刷洁白,天花板与地板都是铺设的黑漆木板。
商店转角两侧各有一扇对开店门,店门两侧又各有两扇拱形格窗,一共八扇窗子,因此光线格外的通透敞亮。
纪轻舟进去看了圈后,心里就大概地产生了一些橱窗设计想法,走到骆明煊身旁,低声道:“这店铺布置好了可相当漂亮。”
骆明煊很是干脆回应:“你喜欢?那我们便拿下了?”
纪轻舟失笑:“你先问问价。”
骆明煊于是转过身去,望向那长相斯文的馆长。
刚准备询问,对方便仿佛猜到了他想问什么,主动说道:“这一间原本是二十四元的月租,但二位是我邀请来的,我定然是要给两位朋友优惠价的。倘若你们愿意签五年以上合同,就十八银圆每月,如何?”
十八块的月租,假如和上海的铺子对比起来简直太便宜了。
但想到南京店铺十六元的月租金,纪轻舟又有些拿不准。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骆明煊,就见这小子挑了挑眉,快速地做了个“可以”的口型。
他一想也是,同样是在商贸繁华地段,这一间铺子都有南京那分店的三倍大了,十八元还真是个分外优惠的价格。
于是略作沉吟,便下决定道:“您的诚意我们都有感受到,实话说原本对这些统一规划的商铺,我是不太钟意的,但这一间铺子的门面设计却恰恰好符合我的想象。我想,我们可以去您办公室谈谈合同了。”
“纪先生说话还真是坦率。”
程霖春听着浅浅一笑,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态度恭谦道:“你们满意就太好了,那走吧,去我办公室坐坐。”
说罢,他便带路走出了店面,锁好门后,朝着主楼所在的方向走去。
刚转过一个小弯,纪轻舟看见一家方才闲逛过的绸缎店,倏而想起问道:“对了,馆长,能否请教您一个问题?”
“嗯?”程霖春转过身来:“你说。”
纪轻舟望了望那挂着绚丽绸缎的店铺,问道:“您可知晓,这附近哪里有杭缎织造坊?”
第178章
埋怨
十二月初的清晨,
风清气澄,洒落在大马路上的阳光带着丝丝暖意。
随着“叮铃”一声的铃铛脆响,红色的店门被推开,
披着件黑色大衣的纪轻舟提着皮革外层的大手提箱,走进店内。
一旁正整理着橱窗模特陈设的店员立即向他打招呼问候“早上好,老板”。
纪轻舟点头应了一声,顺便扫视了下她正在打理的模特穿搭。
这是一套昨日才上新的冬季主推新款。
一件墨蓝色的交叉领羊毛连衣裙,
上面错落分布着深红的山茶花图案,腰间配上一条墨绿色的丝绒腰封,整体风格既古典端庄又温柔大方。
作为搭配的冬外衣,
则是一件深灰兔毛领的翻领大衣,
大廓形的宽松剪裁体现着刚柔并济的风格,深灰的毛绒领面与袖口滚边设计,又增添了几分温柔而慵懒的魅力,
予过路行人以舒适温暖之感。
“可以再搭上一顶帽子。”纪轻舟扫视了模特几眼,
目光转向陈列架,
朝店员示意:“就那顶饰有网纱的黑帽子吧。”
店员闻言,立即去将那顶帽子拿了过来,
戴在橱窗模特的头上。
纪轻舟抬手调整了下帽子的角度,将帽上的蝴蝶结与网纱转动至侧面后,
便满意收回手,
走到柜台旁,问林遐意道:“新款销量怎么样?”
“来逛店试穿的客人不少,
购买的倒是不多,
可能是价格稍贵了。”林遐意一边回复着,一边拿出昨日的营业报表给他看。
纪轻舟大概地扫了几眼,点点头:“也正常,
冬装嘛。”
“可要做做广告?”
“广告早已登上杂志了,冬季还长着呢,不着急,慢慢来吧。”纪轻舟心态平和地说着,将报表放回了柜台上。
随即拿起柜上今日刚出的十二月刊《纪元》杂志,转身朝楼上走去。
到了三楼的办公室,纪轻舟同秘书打了声招呼,随手将箱子搁到了门边的柜子上。
脱下外衣挂在衣架上后,便拿着杂志坐到办公桌前,靠着椅背,跷着二郎腿,悠然地检查起内页插图的印刷质量。
十二月刊的封面,造型服装是本次上新的冬季系列中的一套,内页的插图,则是采用本期主推面料——杭缎,制作的一件礼服裙。
模特依旧是阿琳娜小姐,图片上的她亚麻色的卷发随性地扎成辫子挽在脑后,头上装饰着绒线钩织的花卉发卡。
身上的礼服则是一套方领、落肩袖的曳地长款连衣裙。
纯白色丝滑柔软的缎子垂直地包裹着她曼妙的身躯,看起来简洁而随性的剪裁,却分外的淑女俏丽。
裙子在胸部用黑色的金丝绒料子做了一个裹缠设计,为这轻柔的面料增添了几分冬日沉厚的质感,同时衬托得模特身形比例更为修长高挑。
再往后翻一页,便是对这杭缎面料的详细介绍,也就是大半个月前,纪轻舟去杭州采访得来的素材。
杭州素有“丝绸之府”之称,若想要在那找一传统工艺做宣传介绍,有太多的选择。
之所以选择杭缎,除了考虑到这一面料比较好发挥裁制礼服,也是因为近几十年,出于社会动荡之故,这一传统织造工艺正慢慢走向衰落,便希望通过这一方式,宣传推广一番。
检查完了内页插图,纪轻舟便合起杂志放到了桌角的书堆上。
正要摊开画本,准备新一期的时装画稿,忽然想起一事,扭过头朝季景含道:“对了,你等会儿空了去趟邮局,将我带来的这手提箱寄去南京。”
季景含看了眼他放在柜子上的箱子,下意识地点头应了声“好”,旋即问:“是何物品,可需要特殊报备?”
“就一件衣服,不是什么危险品。”纪轻舟懒洋洋地回道,想了想又嘱咐,“不过要是邮局有加急寄件,可以加几块钱,尽快送过去。天冷了,家里人等着穿。”
季景含立即明悟地点了点头:“好的。”
纪轻舟回过头来,微微叹了口气。
他寄去南京给解予安的,正是之前给对方设计的那件黑色军领大衣,加上一条浅驼色的羊绒围巾。
原本这两件衣物,他是打算这个月抽空去看对方时,顺带送过去给他的。
但最近工作实在繁忙,既要忙碌明年春季大秀的衣服制作,又要制作电影戏服单子,与此同时,临近学期末,学生们开始准备起期末考试内容,出于对学生负责的态度,他时不时地就要去趟学校,指点学生作业。
种种工作都凑到了一块,着实是脱不开身。
他将真实情况写信描述给解予安后,对方近期寄来的信件愈发透着股强烈的怨念,他便只好先寄些礼物过去,就当安慰一下对方了。
“越靠近年关,越繁忙啊……”
纪轻舟撑着脑袋,暗自轻叹了一声,旋即稍稍直起腰背,翻开了画本,开始工作。
·
忙忙碌碌中,大个半月转眼即逝。
十二月下旬的第一个周六,才刚到四点,日头已经落山,气温紧跟着骤降了下来。
纪轻舟穿着较厚的夹棉大衣,顺着工作室院前的石阶小道走向路旁的汽车时,一路冽冽寒风从树梢间不断刮来,冻得他不得不裹紧了自己的大棉衣。
加快步伐来到黑色小汽车旁,纪轻舟拉开车门,刚急着想要钻进去,弯腰却见车后座赫然藏着一个面容冷峻的年轻男子,顿时愣住了动作。
直到对上那双熟悉的漆暗眼眸,他还有些愕然不敢相信,过了片刻才问:“你怎么回来了?”
“这么不想见我?”
解予安思念的目光定定地凝注在他的脸庞上,开口语气却是不冷不热的,仿佛刚吃了臭皮蛋般,含着几分悒闷的情绪,“家里藏人了?”
“呵呵,是啊,但凡你早来一步,就能抓个现行了。”
纪轻舟漫不经心地说着,钻入汽车后座,关上了车门,朝驾驶座的黄佑树道:“赶紧出发吧,已经迟了几分钟了。”
“好的,先生。”
随着汽车启动,缓缓驶上马路,纪轻舟将夹棉大衣敞开了些许,姿势放松地靠在座椅背上,侧头看向解予安问:“所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解予安眉毛微动:“你说呢?”
“什么语气?我在认真问你呢。”
解予安轻抿了下唇,默然不作声响,也不知在闹什么脾气。
纪轻舟一见他这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刚要捏他脸颊,黄佑树便出言提醒道:“先生,今日冬至。”
“你们冬至也放假?”纪轻舟略诧异地挑了下眉。
“我信上提过,你有放在心上吗?”解予安不高兴地接道。
听他这么一说,纪轻舟才隐隐想起是有这么回事。
但这也不能怪他疏忽,解予安那每日复制粘贴般的流水账信件,谁有空一页页特别仔细地翻阅过去啊……
“那即便冬至放假,加上周末,不也就两天假期吗?”
纪轻舟说道,“今天来,明天走?你是火车超人?”
他这么说的本意是不希望对方太过疲惫,毕竟火车一来一回的着实消耗精力。
解予安听着,却觉得他好似不怎高兴见到自己。
顿了顿,语气冷然道:“我此次不回来,你是打算三个月都不见我?”
“是我不想见你吗?我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工作和我,你选工作?”
“那你不也选了工作吗,现在又在埋怨我什么?”纪轻舟多少含着几分烦闷地说道。
他都不知在信上解释过多少遍了,并非不想去看他,是真的抽不出时间来,结果一见面又在质问此事。
他越想越是心绪烦乱,便道:“反正我这人忙起来就是这样,你要是接受不了就分手,找个愿意天天黏着你的带回南京去。”
解予安无声张了张唇,看着他别过脸去的动作,心里不觉颤悠了一下。
随着他一句话落,车内气氛陡地寂静了下来。
作为旁听者的黄佑树连想要放个屁,都不得不憋着慢慢放。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落入了某个影片的慢镜头中。
解予安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自己的衬衫袖扣,略微侧眸看了他好几眼,见对方始终望着车窗,而全然不理睬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
安静许久,他眼尾余光瞄准青年搭在座椅旁的右手,悄然地探出手去,握住了他稍有些寒凉的手指。
见纪轻舟没有拒绝,便拉着他的手到自己身前,给他按摩起掌心和手指来。
一边按摩着,一边若无其事地低沉开口道:“你寄给我的衣服,我收到了,还有那张画稿。”
话落,听对方未接话,又兀自问道:“但为何,比上次多了对狗耳朵?”
纪轻舟瞟了他一眼,没什么语气地回:“你不喜欢?那下次给你画个绿帽子。”
解予安给他揉着他手腕的动作顿然停止:“你就非要说这种话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