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就在季景含坐下没多久,穿着一身素色旗袍的解良嬉抱着一个大文件袋出现在了门口。她象征性地敲了敲敞开的木门,
随后轻车熟路地走到了纪轻舟办公桌前,
靠在桌沿瞧了眼他正在绘制的东西,问:“在做封面排版?”
“啊,
不然呢?”纪轻舟漫应了一声。
“那正巧,
”解良嬉说着,打开了手里的牛皮纸文件袋,从中拿出一叠照片,
分为两份摊开在他面前的桌面上,“喏,照相馆刚寄来的,选片吧!”
纪轻舟抬眸扫向那两份总共九张照片。
黑白相片上显现的都是同一个女子人像,正是两周前请施小姐拍摄的杂志图。
他先拿起了封面造型的五张照片,仔细地翻看着,很快便从中抽出了显像最为清晰,构图、氛围也最符合他想象的那张,放在了另一侧桌面上。
“果然,和我的选择一样。”
解良嬉唇边扬起弧度,拿起那张单独放置的照片又观赏了一番。
这是一张构图极为简单的近景照,人像约占了整张图四分之三的位置,位于照片右下角,而空出了左上部分的留白。
图中,施玄曼小姐穿着深色的翻驳领衬衣,头顶斜戴着一顶米白的阔沿帽,表情自然,也未特别凹什么造型。
只是用戴着黑色丝绸手套的右手,端着一只小巧的咖啡杯,状似下一瞬便要将杯子送到唇边,浅浅地品尝一口。
明亮的灯光从她的后上方打在帽沿上,乍一眼看去,那嵌着若隐若现山茶花纹的雪白发光的帽子好似一轮皎洁的月亮。
而这作为明亮对比的帽檐之下,施玄曼以精致明丽的侧脸对着镜头。
近距离的拍摄下,女子天生丽质的轮廓线条愈发清晰分明,连她细长的眉尾、卷翘的睫毛也拍摄得分外干净明晰。
再加上珍珠配饰通透的珠光映衬,以及额间修饰发型的那两朵洁白圆润的山茶花的衬托,就愈发显得她的美丽分外的纯洁高雅。
解良嬉一边欣赏着,一边拿起另一张全身照做了做对比,感慨道:
“当时我还疑惑呢,你既特意置了咖啡厅的景,为何又叫摄影师只拍手肘以上半身。这拍出来后的光影效果,确实更为鲜明清晰,比全身照要优雅高级得多。”
“其实,主要是因为这身衣服它并不那么出彩,我不想给它照全身而已。”
纪轻舟如此直白地回了句,尔后又从另外几张照片里,犹豫不决地挑选了两张并排放置一旁。
另一堆照片拍摄的造型,正是使用骆明煊赠送的四经绞罗制作的紫藤萝花纹旗袍。
他所抽出的两张相片中,施小姐一坐一站,背后是垂落的清透纱幔,透过轮廓光的映照,可影影绰绰地从纱幔上看见后方小圆桌上摆放的月季枝蔓。
坐着的那一张,拍的是近景人像。
施玄曼黑发低盘,发髻中插着两支带有紫藤萝花流苏的银簪,在光线照耀下闪烁着细细的光芒。
她手里拿着一本电影原著的《移花接木》,闲适地撑着额头,优雅侧倚在扶手椅上,双目微垂,看着书本。
正如一年前,纪轻舟造访她家,给她送苦楝花旗袍时,瞧见的画面。
那时的施玄曼在原著上写满了人物分析笔记,还在为是否要参加电影试镜而烦恼。
因此对于纪轻舟而言,这是一张充满了故事感的照片。
另一张站立的照片中,施小姐微微侧身,轻闭着眼眸,似隔着轻纱嗅着后方那枝繁叶茂的月季芳香。
女子的身材高挑,腰线修长,即便这件长袖旗袍只是微微收腰,但这轻盈柔软的面料穿在她的身上,依旧显得纤长优美。
再配上这古画般朦胧淡雅的背景,斑驳的光影衬托下,整幅画面分外具有古典韵致。
“你也觉得这两张难以抉择?”解良嬉问。
纪轻舟撑着下巴,手指分别点了点两张照片道:“这张近景的更能看清服装面料细节,施小姐的神情也更为清晰生动,而这一张呢,整体的氛围感更强,服装的质感也更为浓烈……”
“那该怎么选?”
纪轻舟思索了几秒,轻咋舌道:“既然难以选择,那就两张都印吧。这张坐着的作为单张海报赠送,到时候估计会有不少施玄曼的影迷冲着她的封面购买杂志,就当是给影迷的回馈了,不过这事你等会儿得给施小姐打个电话沟通一下。”
解良嬉稍作犹豫:“那成本……”
“首刊嘛,主打一个不挣钱。”纪轻舟语气明快,直接将这两张照片与选出的封面照放到了一起,递给了对方。
抬眸瞧见解良嬉似笑非笑的表情,他轻哼了声道:“其实你也有跟我一样的想法吧,听我说两张都印,你嘴角都快压不住了。”
“我有想法又能如何,这一块是由你管辖,我只是一个小小财务,自然得听你拍板了,我才敢拿出这预算来。”
解良嬉故意摆出一派做小伏低的口吻道,旋即收起照片问:“你下午可有空?”
纪轻舟拿起了笔继续画图,闻言回想了下行程说:“下午啊……得去上个课。”
就在昨日,八月三号,女子裁缝学校已正式开学。
开学典礼上,他还去露了个面,顺便的,也拿到了自己的课程表。
因为提前和泰勒先生打过招呼,他的课都被安排在了周一周二下午四点钟的那一堂。
如此,上完一小时的课后,他便能直接回家休息了,不会浪费太多时间在往返工作室的路上。
“上课?”解良嬉尚不知他被邀请去教书的事情,疑惑问:“你去上什么课?”
“我还能教什么?那是一所新办的女子裁缝学校,我么,自然是去教时装设计了。”
纪轻舟简言作答,继而抬头挑了下眉:“怎么,解主编有什么事要安排我去做吗?”
“不是你说的,内页彩图的印制由你负责去和华亮印刷所沟通,要看着他们印出你满意的色彩为止吗?”
解良嬉眨了眨眼道:“内页的编排校对都已结束了,本打算明日就送去印刷的,你得赶紧吧?”
“对哦,”纪轻舟险些忘了这事,临时安排道,“那明天上午吧。”
他说着,就转头朝一旁的秘书嘱咐道:“景含,帮我排一下,明天上午去华亮印刷所。”
“好的。”季景含已习惯了他临时想起某事,吩咐他添加行程的行为。
记录行程的笔记本就摊开放置在桌面上,他直接往上记了一笔,准备下了班回家后,再仔细地调整时间安排。
“看你这忙得……行吧,上课要紧。”解良嬉将照片放回了文件袋,这时又从袋子中取出两个小相框放在了他桌面上:“对了,还有这两张,我特意洗出来给你的。”
纪轻舟抬眼一瞧,不禁眸光微亮。
这两张相片,一张是那日拍摄杂志封面结束,他和施玄曼坐在沙发上沟通杂志细节时,被人拍下的一张合影。
另一张则是最初拿到新相机时,他给解予安和骆明煊拍的那张练手之作。
六寸大的相框内,两个修长挺俊的青年站在楼梯扶手旁。
一个穿着深色衬衫,领口不羁地敞开着,手举着糖葫芦串,咧着嘴翘着单边的唇角,笑容爽朗中带着一丝潇洒。
另一个衣着整齐、身姿挺拔,提着食盒,却不影响他矜贵的气质,沉静的双眸状似专注地看着镜头,又像正凝望着镜头后方之人,唇边挂着浅淡柔和的笑意。
尽管才分离半个多月,时不时也能收到解予安的寄信,但文字的交流到底不比画面带来的冲击。
光是看见这张照片,纪轻舟回想起那时的欢快光景,心底的思念又难以自控地滋长起来。
“啧啧,眼睛都看直了,我这堂弟是有几分姿色,也不值得你这般入神地盯着他瞧吧?”
解良嬉故意用着嬉笑的口吻调侃,打断了他的思绪。
见纪轻舟回过神来,便又说道:“还有一张我们所有人的合影,拍摄结束时照的那张,你记得吧?我让照相馆洗了张大的,放在楼下的书柜上了,你等会儿下楼可以去看看。”
“好,谢谢良嬉姐。”纪轻舟将两个相框立在了笔筒旁,抬头朝着解良嬉漾开温顺笑意道:“还准备了相框,真贴心。”
解良嬉被他明媚无垢的笑容晃了下心神,半开玩笑地说道:“别对我露出这种蛊惑人心的笑容,元元如今不在这,我可保不准会不会对你下手。”
纪轻舟皱了皱鼻子,评价:“这种玩笑吧,得趁解元宝在的时候开才有意思。”
“那我便不敢了,他那较真的性子,可是真会把我视为眼中钉的。”
解良嬉微笑说罢,扬了扬脖子将垂落胸前的头发拂到肩后,接着就拿着文件袋出了门。
·
当日下午三点,忙完了工作室的活儿后,纪轻舟坐上了阿佑开的汽车,前去学校上课。
女子裁缝学校,建在南市老城厢西大门街的一条弄堂内,地处华界。
这学校距离他工作室的位置其实并不远,但因老城道路复杂,过去也要半个多钟头。
路途中,纪轻舟就趁着空闲时间,从包里拿出了备课本,看着提前一周准备的教案,暗自在心里演练着第一课的教学过程。
虽然泰勒先生成立这所学校,主要是为了传授他的裁缝技艺,培养更多的裁缝学徒,但毕竟是一所女学校,同样也做新式教育。
除了添加了与裁缝相关的学科以外,国文、数学、博物、外国语之类的课程都有,和别的女学校是一样的。
不过由于所招学生不多,只勉强凑成了一个班级,所请的教师目前多数都是兼职。
这些教师有的是文人作家,有的是从事其他行业的学者,有的干脆是别的学校的老师,为了赚取些额外的生活补贴,每周过来上几堂课,按钟点付薪资,每小时致酬一二元这般。
至于纪轻舟,则是同学校签订了三年的聘用合同,每周过来上两堂课,按月付薪水一百五十元。
这薪水对于他目前的收入而言算不得什么,但放在教师这个阶层,已是相当高可媲美名校教授的月薪。
足可见,泰勒先生对他是非常重视的。
纪轻舟自然也不想辜负他的期待,希望能够借此机会,为时装界的未来,培养一些新鲜力量。
一路稍显紧张地演习准备着,不久就抵达了学校所在的巷口。
顺着一条弯曲狭窄的弄堂,走上几分钟,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座红瓦白墙的新式学堂。
这裁缝学校因是新建的校舍,在周围一片低矮陈旧的建筑中,显得尤为清新靓丽。
虽只有两栋三层的西式小楼,一栋为学生上课、住宿只用,一栋为办公之楼,看似极为简单朴素的一所学校,却也规划了一个小操场,设立一道铁栅栏门,在门上方,挂上了刻有学校名称的牌匾,已有些现代学校的模样。
纪轻舟到学校后,先带着黄佑树去了趟办公楼三楼,位于校长室旁自己的专属办公室,暂且放下了背包,让阿佑在办公室等候。
见还有十分钟的准备时间,他便拿上备课本,打算去隔壁找泰勒先生交流下教学经验。
然而泰勒先生此时也不知去了哪,并不在办公室中,倒是恰好于走廊上碰见了刚下课回来的副校长罗女士。
因泰勒先生是男性,又是个洋人,为了方便管理学生,就聘请了职业教育社的一位女成员,也就是这位罗淑萍女士,做了副校长。
学校的日常事务都由这位女校长管理,有些类似于教务主任。
罗校长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穿着身蓝色的棉布旗袍,生着圆溜溜的眼睛和微凸的嘴唇,板着脸时瞧着很是肃穆不苟言笑。
不过她面对纪轻舟时神情还算温和,见到他便停下脚步,主动点了下头表示问候:“纪先生,下堂是你的课吧?”
“对,我正准备过去呢。”纪轻舟挂着随和的笑容应声。
想起眼前这位同时也担任着这学校的历史老师,就问她道:“我是头一回教书,心里没什么底,你能否给我传授些经验?”
罗淑萍思忖片晌,话语和缓道:“称不上经验之谈,不过这班里的学生呢,十三四岁的居多,这个年纪初入学的女生最是叽叽喳喳,吵闹个不停。你长得这样嫩,可千万不能被她们闹哄得脸红了,装也要装成老气横秋的样子,才能压得住她们,否则日后啊,怕是你都不敢走进这学校来。”
“啊,这听着倒令我有些忐忑了。”
罗淑萍微笑了下,安慰道:“但也不一定,倘若你课上得好,讲得有意思,令她们心底佩服呢,她们便不会吵你了。”
“行,那我努力。”纪轻舟轻松地笑了笑,接着就拿着备课本前往教学楼。
隔壁的教学楼虽有三层高,但二三层其实皆为女学生住宿之用。
这时候本地通校走读的学生不少,但从外地来上海念书的女学生更是极多,因此需要专门准备宿舍。
至于一楼,目前也只有两间教室,一间上文化课,一间上实践课,另有空余教室则因为学生不足,暂做储物之用。
此时,在教学楼唯一的班级教室内,尽管才第一天上课,一些性子开朗的学生们却已然吵嚷嬉笑着,聊成了一片。
“下堂课叫什么?时装设计与裁剪?”
某个识字的女学生站在门旁,念着墙上所挂的课程表道,“不知是哪位老师来教。”
“莫非又是那洋人老先生?”
“他不是教缝纫的吗?”
“这学科名称听着怪绕口的,不会又是那教国文的冬烘先生兼任吧?”
“那老冬烘可真是,指甲都那么长了也不知修剪,里头嵌满了粉笔灰,真是够邋遢的,干脆唤他邋遢先生算了。”
一年纪较长的女学生闻言略微蹙眉道:“别那样说先生,你看不过他指甲太长,下回他来上课,你提醒一下便是。”
那十三四岁年纪的姑娘一听,正欲红着脸反驳,这时忽感身侧光线微暗,下意识扭头望去,便见一位穿着洁白衬衣、打着深蓝领带,装扮得分外清新俊逸的青年出现在了门口。
随着这位美青年毫无预兆的现身,方才还充满着笑语喧哗的教室顿然为之一静。
而那小姑娘对上青年目光后,也是莫名红透了耳朵,却仍仰着脑袋瞧着他,脆生生地开口:“您莫非……是来教这堂课的?”
“嗯,怎么,我看着不像老师?”纪轻舟挑了下眉笑着回话,提了提自己手里的备课本道:“教案都在这呢,你可要检查一番?”
这学生一听便愈发涨红了脸,一语不发地低头回了座位。
纪轻舟见状这才走进教室,站到了讲台上,视线毫不避让地打量了底下的学生们几眼。
全校总共三十位学生,都在这个教室里。
年纪小的才十三四岁,年纪大的却已有二十余岁,不过这么一眼瞧去,身高样貌倒是没有多大的差异。
而这年龄参差不齐,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报名的学生人数太少,为了凑满一个班,只要有志向学的,就都来者不拒了。
大致认了个眼熟后,纪轻舟微扬起唇角道:“各位下午好啊,这是今日最后一堂课了吧?”
话落,发觉底下无人回应,他便自顾自淡定地进行着预演的流程道:“自我介绍下,我姓纪。”
说着,拿起讲台桌上的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叫我纪老师、纪先生都可以。”
放下粉笔,纪轻舟转过身来,执起教鞭,点了点名字下方的那排大字,望着学生们缓缓开口道:“我只教一门课,课程名字也是我所起的,就叫做,时装设计与裁剪。”
第158章
课堂互动
放置在教室角落的时钟,
已缓缓指向了四点,而午后的日光依旧倾斜地笼罩着大半的教室。
不必开灯,也分外光明敞亮。
“对于这课程的名称,
大家可能会有些疑惑,什么叫做时装?什么叫做设计与裁剪?”
讲台上,自那清新俊逸的美青年开口介绍起,下边的学生们便都不自觉地噤了声,
专注地望着正上课的老师。
之前也并非没有男老师教课,但除了那洋人校长,其余的先生们都会刻意避让着学生们的目光,
好似生怕看一眼就会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来。
他们愈是避让,
一些活泼好动的女学生便愈是想要捉弄他们,冷不丁地冒出几句玩笑话,打断课堂,
叫他们闹个面红耳赤,
再肆意哄笑一番。
而眼下这位先生却全然不同以往,
尽管进门以来一直笑吟吟的,似乎十分随和温柔的模样。
然不论是其扫过众人时坦然自若的目光,
还是与那小姑娘对话时游刃有余的态度,都令她们生出了一股奇异的直觉,
便是这位年轻老师,
必然不太好招惹。
而与此同时,他清隽的外貌与明朗的嗓音条件,
又莫名带给了她们一股安定感与信服感,
令人不自觉地想要认真听他说话。
于是,纪轻舟正式按照流程上课以后,就发现这些女学生其实比他想象中乖得多。
从他的角度看去,
每位学生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他讲课,即便偶尔有交头接耳的,被他瞧上一眼,也会立即安静下来,课堂纪律很是不错,并没有罗校长说得那样严峻。
发现这情况,他便愈发镇定下来,依照着备课计划,从服装设计概论入手,开始上起了他的一堂课。
“首先时装二字,顾名思义,也就是时新的服装,或说款式新颖富有时代感之服装,即大家口中的新装。”
纪轻舟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教鞭,目光流转间,落在了前排一位女学生身上,伸手示意道:
“例如,这位学生所穿的上衣。狭窄的衣身,喇叭形的袖口,七分袖的长度,露出了手腕,明显是有别于传统衫袄的廓形,那么这件衣服也就可以认为是流行于当代的时装。”
听闻此言,学生们都纷纷望向了那前排的同学,才认知到近年最为风行的文明新装也可称为时装。
至于被老师用来举例的那位女学生则有些不好意思,肤色健康的面颊微微泛起红晕来。
但与此同时,心底又升起几分被关注的欢喜。
纪轻舟待她们审视完了自己的衣服,才不急不缓接着道:“裁剪一词也很好理解,制作一件衣服,必然要将布料裁成衣片。
“而如何裁剪,能使得一件服装的结构更为准确、美观且合体,又有许多的门道。在我们的课堂教学中,会将这裁剪之法,分为平面裁剪与立体裁剪两种。
“其中又有一些比例法、原型法之类的细分,每种方法具体是怎样的操作和运用,我们会在之后的课程中学习。”
“那接下来我要说的,就是本课最关键的问题,什么叫做时装设计?”
纪轻舟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的“时装设计”几字下方重点画了两道线。
旋即转身望着众人:“我请问,在座之中,可有人看过《摩登时装》画报?看过的请举手示意。”
话音落下,教室内女学生们有几位率先举起了手,随后便一个接着一个的,一只只手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看来大部分人都有所了解?”
纪轻舟对此结果稍感讶异,没想到《摩登》画报在这个年龄阶层如此流行。
不过考虑到那画报的价格低廉,而少女阶段本就是对穿着打扮最为感兴趣的时候,同龄人看完一传十、十传百的,多数人看过也很正常。
“没看过的,我的办公室有全套,倘若你们感兴趣,等会儿下了课可以来问我借。”
纪轻舟先是这么提醒了一句,继而走下讲台,点了点那位之前在门口有过交流的,同时也是举手最为积极的学生,问:“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被提问的姑娘下意识地站起了身来,用着方言口音浓重的话语清脆地回答:“先生,我叫傅雪。”
“好,傅雪同学,你初次看见那画报上的时装画,可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嗯……非常新鲜,那上边的衣服,多数都是我从未见过的。”名为傅雪的女学生眨动着乌黑的眼睛回答。
见老师正微笑着目光期待地注视着自己,她不禁想要多说些什么,思索了几秒,又急忙补充:“我姐姐还裁布,模仿那画报做过洋装,很是漂亮。”
“好,请坐。”纪轻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接着学生的话语道:
“正如傅雪同学所言,《摩登》画报上的衣服在大家日常生活中并不常见,她的姐姐既然模仿画报做过衣裳,那必然是因为喜欢那款衣服,觉得它时新漂亮,才会去裁布制作,对吗?”
听他这般询问,一些有过类似经历或想法的学生们纷纷出声交流附和起来,一时间教室内犹如钻进了一百只小鸟,叽叽喳喳的嘈杂声点燃了课堂氛围。
同样是从学生时代过来之人,纪轻舟面对此状况很有耐心,也并不着急打断。
静静地倚在讲台桌旁,待她们交流了几句,表达完了最想说的内容,随着声音渐弱,才继续回到正题:
“那么话说回来,那种款式新颖的衣服,总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画报上,总是需要经由人们的双手,依靠他们对美的理解,对服装的思考,将其独特的想法,以绘画的形式表现在纸上的,对不对?”
“所以,这种运用美的规律,将自己独特的思维构想,用绘画,或者拼贴、手作之类的方式,转化为实物的创造性行为,我们就称其为设计。”
“奥……”
这一刻,不论是年长的还是年幼的,不论是否有基础,是否真能完全听懂他的意思,学生们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
有同学举手问:“所以,我画了一件其他人没见过的衣裳,便是设计了那件衣服?”
纪轻舟点头:“是的。”
“那纪老师,我做过一件方便干活的带裤子的裙子,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也可算设计?”
“当然算了,你这点子还挺时髦的。”
听他如此清朗而干脆的回答,有过缝制新衣经验的女学生们,不觉对这门课燃起了不同于缝纫课时的好奇,似看见有新的知识大门正朝自己缓缓展开。
“总之,设计的种类多种多样,大到宫殿楼宇的建筑设计,小至一个火柴盒的产品设计,每一件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物,也许都存在着它们背后设计者的创新与巧思。而我们所要学的就是大家身上所穿的服装的设计……”
纪轻舟转身拿起粉笔,在黑白上写下教学目标,话语清晰不急不缓道:“首先我们了解下服装。俗话说衣食住行,‘衣’所指的就是服装,服装又有哪些分类呢……”
·
日光不觉间从教室后门缓缓溜走,随着桌上时钟的长针逐渐指向五点整,开学首日的最后一堂课终于到了尾声。
讲完最后一个教学知识点后,纪轻舟面上从容自若地宣布了下课,心底却暗自长舒了一口气。
毕竟是头一回在教室给如此多的学生上课,再怎么准备齐全,心里终究绷着根弦。
尤其听了罗校长的话后,愈发担心自己压不住这些学生们……好在此时的女学生多数还是挺乖巧的,年长的尤其稳重,教学过程中纵使偶尔有些小骚动,也很快能平息下来,没有出什么乱子。
拿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粉笔灰,纪轻舟面带着笑容,神态轻松地拿起备课本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年约十七八岁、衣着朴素的女学生走了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有事找我?”纪轻舟看了看她的面庞,认出对方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角落位置的学生。
之所以能记住她的脸,也是因为这姑娘五官样貌较为秀丽,虽未施粉黛,天然修长的眉形与眼尾上扬的丹凤眼,却很有几分清冷之意,非常有记忆点。
“纪先生,”女学生抬头看他一眼,便不好意思般地迅速垂下了视线,“我想问您借那画报看看。”
纪轻舟稍感意外,还以为他今日第一次来上课,不会有学生主动来同自己交谈。
这个年代,女学生与男教师之间,防范还是较严格的。
这会儿,他能明显察觉到,在这女生过来同他交谈时,教室内氛围顿然寂静了几分,似乎每双目光都在注视着自己的方向。
他假作未察觉地点了点头:“奥,行啊,跟我来吧。”
说着,就一派寻常地走出了教室。
此刻,隔壁楼三层的办公室门口,黄佑树正无所事事地靠在走廊阳台旁吹风。
眼见纪轻舟带着一个女学生过来,他神色一凛,立即跟着进了办公室,站在角落暗中观察着二人的一举一动。
“你叫什么?”纪轻舟一边闲聊着,一边打开书橱,取出了十八册全的《摩登》画报。
“晏乐。”女子用带着些本地口音的话语轻巧地回答,“日安晏,乐曲之乐。”
“挺好的名字,今天上课感觉怎样,能听懂吗?”
“能听懂,您的课很是生动有趣。”
纪轻舟点了点头,将画报搬到了自己的办公桌上,看向面前扎着辫子的姑娘问:“那晏乐同学,你想借几册呢?”
晏乐稍有些不安地侧头望了眼角落里的黄佑树,垂眸道:“先借一册,我明日便还您。”
“行,那就先给你第一期。”纪轻舟说着,抽出第一期的画报递给了她。
“看完了,你放到我办公桌上就行,想借其他期刊也可以直接过来拿,留个字条说明一下就好,我不在学校,这办公室门也不会上锁。”
面对他的友好态度,晏乐只是低头神色羞赧地道了声谢,接着就抱着画册快步走了出去。
瞧着女子匆匆离去的背影,纪轻舟拿起茶杯喝了口水,目光扫向黄佑树道:“阿佑,你刚才看什么呢,一直盯着人家姑娘,太不礼貌了。”
“不是,先生,”黄佑树连忙为自己解释,“是少爷叮嘱我,说您来了女校上课,要特别留意和您走得较近的学生……”
他话说到一半,就在纪轻舟微凉的眼神中渐渐收了声。
“以后别这么做了,不然我怕过一阵,学校里就会流传出纪老师的司机是个变态偷窥狂的传闻。”
黄佑树脸色臊红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点头:“好的,先生。”
“你家少爷也真是……把我当什么人了。”纪轻舟低声咕哝着,无语地摇了摇头。
旋即就收拾了东西,拎起背包道:“走吧,回家。”
·
接下来数日,随着在裁缝学校的教学工作逐步走上正轨,另一边《纪元》杂志的首刊印制也正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同时,纪轻舟还加大规模,聘请了包括施玄曼在内的足足十三名女模特,准备秋季新款的走秀。
好几份工作连轴转,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
因此,即便他时常收到解予安的来信,为对方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想念情绪所动容,他也着实抽不出空去南京。
于是某次就直接在信上回应,说等到九月初,结束了新款上新,就立刻启程前往南京。
忙碌的时光匆匆而逝,一晃到了八月底。
三十一号这天恰好是礼拜日,纪轻舟已提前两周,给一众亲朋好友老顾客,以及同业公会的成员们,发了邀请函,请他们今日下午三点来参加自己的新款发布秀。
时隔半年再度开办的走秀,此次却只有女装而没有男装的展示。
一来是没找到合适的模特,之前培养的男模已解雇,连骆明煊也去了南京筹备分店的开业,只有林遐意一人,自然撑不起场面。
二来,秋装上新的男款本就不多,一共三十二套成衣,只有六套男装,展不展示的也无所谓,纪轻舟就索性取消了男装环节。
这日上午,自清晨起,二楼杂志社内便挤满了人。
考虑到今日需要在店里办时尚派对,而明日杂志的发行工作也已经准备完毕,今天就给杂志社的员工放了个假,空出二楼的空间做模特的换装后台。
模特多了以后,原本还算宽裕的空间顿时有些拥挤起来。
各种款式的新衣随手挂在陈列架上,杂志、笔记、服装配饰、化妆品等随意铺散在桌椅沙发上。
由于模特太多而换衣间数量不足,还专门用服装龙门架与不透光的布料搭建了两个临时换衣间,使得本就拥挤的空间愈发凌乱混杂。
身处在如此繁杂的环境内,很难特别镇定地去处理某项事情,但好在前几日已做过两次彩排,昨日也定了妆造,大家都已有了经验。
相比上次临时添加模特的手忙脚乱,这一回乱归乱,每位模特与工作人员却都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面上神色都是精神奕奕的。
纪轻舟带着学生,穿梭在充斥着香粉与衣料气息的空间里,有条不紊地给一个个模特指点调整着服装造型。
繁忙间日光偏移,转瞬到了中午。
林遐意带着人送来了附近西菜馆所订的午餐,都是方便食用的夹着果酱、黄油,或沙拉、煎猪排的面包。
配上对面皇家咖啡店所打的一整壶的牛奶、咖啡与热可可,对于一些模特而言,算是相当新奇和丰盛的午餐。
“先生,上回那先生又送了您的信过来,”将一盒盒的食物放到茶几上后,林遐意特意找到纪轻舟,递给他一封鼓鼓囊囊的信封,“您的回信我也转交给他了。”
“行,知道了。”纪轻舟收了信件,先看了眼信封,果然是某人端正又清雅的字迹。
他暂停收起信,先将手上的活忙完以后,才倒了杯咖啡,拿了份面包,独自坐到了解良嬉平时的办公桌旁,边吃着午餐,边拆开了信封,从中取出了几张折叠的信纸。
解予安说每日给他写信,还真就这么做了,虽然多数时候写得像是流水账。
将自己从早到晚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统统记录一遍,偶尔和同事外出聚个餐,也要将聚餐地点、人员全部罗列报备一番,最后在结尾留下一句、想你之类的结束语。
今日送来的信也充斥着一股机器人般规律而无趣的味道,但纪轻舟却看得丝毫不厌烦,耐心地读完了一页页信。
当翻过三页信纸,看到第四张时,他忽然眉毛一跳,目光停滞。
“又在读信?”今日前来帮忙的解良嬉不知何时来到了桌旁,翻着桌上的零碎物件道:“他哪来如此多的话要跟你说,每次都这么好几张的信纸。”
纪轻舟下意识地将信纸翻折,往怀里藏了藏,若无其事地笑道:“确实没什么话,都是流水账。”
“那不是浪费纸张嘛。”解良嬉也就是看见了随口吐槽一番,未注意到他的异常举动,拿了自己的东西后,就转身离开了。
办公椅后方,明媚的日光透过玻璃窗洒落在他肩头。
纪轻舟后靠椅背,对着阳光,又打开了信纸。
眼前这信上的字迹,他万分熟悉,因为这正是他自己一周前写给对方的回信。
内容大意是说,最近睡前总要看一看他们的合照,想要找人定制一款解元宝等身模特,晚上抱着睡觉云云。
而一旁,解予安却用蓝色的墨水笔,将这“解元宝等身模特”圈了出来,在旁写上了四字:“屁股痒了?”
“好你个解元宝,几日不见本事见长,什么都敢往里写……”
纪轻舟哧地冷笑,伸手在解良嬉的笔筒里翻了翻,拿了一支红色墨水笔,在蓝色字迹的下方留言:我看你是皮痒了!
他写完回话,正要将信纸折叠,准备下次同自己的回信一起寄出去。
忽而想起今日就是新款发布日了,待忙完今天的工作,再上两天课,他就可以带上纸笔,去南京工作了。
于是又微扬起唇角,心情颇好地将信纸放回了原位。
就着最后两页解予安的行程流水账,吃完午餐面包,纪轻舟端着咖啡起身走到沙发区,目光扫过一位位打扮得光鲜靓丽的模特,开口:
“大家第一套衣服都更换完毕了?那么趁着还未开场,各位小姐们,先来排练一遍吧。鱼儿,准备播放音乐!”
第159章
开场
下午两点,
正是一天最炎热的时候,但大马路两侧的商店门口依旧繁华热闹,顾客进出络绎不绝。
唯独五百二十号的世纪时装屋,
今日似乎提前打了烊。
橱窗内的蕾丝窗帘紧闭,门上悬挂的木牌也更换到了“暂停营业”,仅剩那嵌着玻璃的红色店门依旧敞开着,门旁站着位身穿白衣黑裙店员制服的年轻女子,
像是在等候迎接宾客。
“呼,真热啊。”金苗望着马路上喧骚的街景,微微地吐了口气。
尽管马上就要进入秋季了,
午后的日光依旧如此的刺目耀眼。
“偏偏被排了迎宾的工作,
林店长真是的,就因为我会两句打招呼的英文,便要站在门口吹热风……”
尽管心里暗暗埋怨着,
金苗表面上仍维持着一副淡然如常的神色。
毕竟今天是秋季新款的展览日,
邀请的宾客众多,
倘若因态度不佳搞坏了老板的生意,搞不好是要被解雇的。
难得有一份对女员工一视同仁、薪水待遇也相当不错的工作,
金苗一点也不想被解雇。
正漫无目的地望着街景发呆,这时,
一辆汽车放缓速度驶了过来,
停在了距离店门不远处的马路旁。
随着司机下车打开了后座车门,一位身穿淡蓝连衣裙、头戴礼帽的优雅小姐走下车来,
身后还跟了个帮忙打阳伞的女佣。
金苗当即生出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