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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以及数位洋人记者与客户。

    负责迎客的洋服店伙计,见到纪轻舟三人到来,

    看了他们的请帖后,

    便欲引他们同那些裁缝们坐到一块。

    这时,布莱恩·泰勒站起身朝他招了招手,笑道:“纪先生,

    来这吧,我们可以一起交流。”

    对于坐哪边的问题,纪轻舟倒无所谓,但考虑到解予安那笔挺的西裤,估计不太好盘腿,况且身边还有个穿裙子的女学生,总不能一直让宋瑜儿跪坐在地上。

    于是便带着二人去了泰勒先生身旁,拉开了三张折叠椅落座。

    “你瞧,还有现场演奏呢。”

    刚坐下介绍解予安和泰勒先生认识了一番,布莱恩就抬手给他指了指屋子角落。

    纪轻舟一看才发现,那斜对角的位置还坐着两个拿着琵琶和三味线的乐师。

    “这方面我倒是不如他用心了,”纪轻舟语气轻快道,“我只放了唱片音乐。”

    泰勒先生咧嘴一笑:“你的《春天奏鸣曲》如果要现场演奏,恐怕得请一个乐队来。”

    纪轻舟附和着笑了笑,视线扫过屋内装饰,又察觉他们对面那四扇贴着和纸的推拉门上,还装饰着多幅喜多川歌麿、石川丰信、葛饰北斋等画师的浮世绘美人图与风景画,不知是不是与今日的时装主题有关。

    不仅如此,当那贴着画的推拉门被打开时,门后还垂落着挂有铃铛的彩色绸带帘栊,约莫是为了给后台做遮挡之用。

    但布置得还是挺有风格的。

    纪轻舟见状不禁反思自己,那时的首场时装秀到底是太仓促了些,没做什么特别的T台布置。

    不过他的模特从楼梯登场也的确不需要多余的遮挡,只是店内的小型时装秀而已,不必要搞这些额外的装饰。

    正这般思索着,一个穿着白衬衣的青年,撩起那叮当作响的垂帘,走了出来报幕。

    “我的老师濑三先生,从葛饰北斋先生的浮世绘画作与优美的芭蕾舞蹈中获得灵感,经过几个月的潜心研究,将极具东方古典韵致的大和民族服饰与浪漫优雅的芭蕾舞裙相融合,创造出了多套美丽的衣下来请欣赏,濑三先生带来的时装作品展示。”

    随着这青年退到角落,紧接着屋子角落便传来了旋律抒情而节奏鲜明的音乐弹奏。

    霎时间,四周的喧杂交流声渐平息了下来。

    纪轻舟听到他的介绍,出于职业天性,也有些好奇起接下来会看到怎样的东西方元素融合的服装。

    “认真观摩,说不定能学到点什么。”他同坐在左后侧的宋瑜儿嘱咐了声道。

    几乎是他的话音刚落,那挂着铃铛的帘栊便被人从门后拉开。

    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响,一位梳着高高发髻的女子缓步走了出来。

    她生着白皙丰润的脸蛋与修长纤细的颈项,微垂着眼睑的美丽面貌甫一从帘后亮相,便令不少男子看直了目光。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蕾丝刺绣连衣长裙,前襟交叉的领口露出些许胸口的肌肤,宽敞的袖口与悬垂的裙摆上都装饰了层叠的荷叶边,腰前系着洁白的蝴蝶结腰带,稍显沉重的宽缎带直直地垂落在裙面上。

    模特挪动着小步子缓缓地走到屋子中央,朝着三面宾客展示自己的衣服。

    她的头上还披着一块稍显厚重的白色雪纺纱,头纱边缘缝制着层叠的缎面荷叶边,围绕在模特的脸庞与脖颈上,分外的庄重圣洁。

    其实这套衣服腰带以上部分的设计,纪轻舟觉得还是挺唯美的,但偏偏她下身的裙子却是半透明的轻纱与蕾丝,可以非常直接地透着那轻薄的面料看见女子穿着白丝袜的双腿。

    他大概能理解,濑三清这是想要突出芭蕾舞者那纤长紧绷的腿部曲线,可上身的庄重与下身的轻浮实在不相配。

    更重要的是,视觉上头重脚轻的不平衡,令人觉得有一种被压迫、被束缚的不自由感。

    发现这一点,在场的不少女士都开始同朋友低声私语起来,似乎不太满意。

    在这模特缓步退场时,纪轻舟转头看了眼右侧的解予安,见对方目光空茫,注意力压根没放在模特身上,便小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解予安闻声,才回过神来,口吻淡淡道:“不如丧服。”

    “你是会评价的。”纪轻舟浅笑了声,收回思绪,又看向了拉门处。

    随开场模特的退离,紧接着下一位模特出场。

    这次展示的一套连衣裙与外披的套装搭配。

    内搭是一件剪裁修身的双层无袖长裙,里衬为深蓝色柔软具有垂感的真丝缎,裙身上覆盖着一层绣着金线与珠饰的手工蕾丝。

    跟随着模特行走的步伐,蕾丝镂空的花纹中透出内衬丝绸幽静华美的光泽感。

    外搭是一件露单肩的斜领披风,使用的同样是深蓝色的丝绸面料与轻薄的蕾丝花边制作。

    看见那深蓝与洁白的配色,纪轻舟猜测濑三清所使用的灵感元素,应该是葛饰北斋的代表作,《神奈川冲浪里》的海浪之色。

    而那外套领子处倾斜的丝绸波浪边,与交叠的白色蕾丝边,也似是想要表现出海浪的效果。

    这一款他倒是还蛮喜欢的,有设计也有想法,美观性也不错。

    怕解予安觉得无聊,他特地侧身将自己的见解同他简单说了说。

    解予安却仍是不解,平静回应:“为何要把海浪穿身上,他想传达什么?”

    “嗯……这得问他了。”纪轻舟觉得解予安此刻的攻击性有点强,于是不再多言,继续看表演。

    下一套又是和上一套相同的设计搭配,只是将深蓝色裙的面料换成了香槟色的真丝雪纺,外套宽松的衣身与袖子上出现了松枝、木屋与雪顶富士山的印花,长裙底边也添加上了更多的拼接与褶边元素。

    比起上一套,过多的面料使用显得有些累赘和花哨。

    不过到此为止,展示仍是具有明显设计风格的时装。

    再下一套,出场的就是一套单纯添加了复杂蕾丝花边的米白色和服,唯一的亮点,是模特头上披着的那块边缘带有蕾丝花边的轻盈头纱。

    飘逸的头纱被和服背后的太鼓结撑起了一个弧度,随着模特踏着音乐节奏缓慢移动的步伐,在阳光下摇曳晃动着,姑且营造出了圣洁柔美的氛围感。

    纪轻舟撑着下巴观看着,还期待着接下来能出现一些令他惊喜的奇思妙想。

    毕竟直到目前为止,除了那些轻纱与蕾丝,他还没看见什么芭蕾元素。

    但可惜,下一位又是差不多的蕾丝和服,只不过换成了黑色的面料而已。

    模特头上的头纱改为了黑色的菱格网纱蒙住全脸,网纱内配了一顶黑色小帽,有些像是之前他给金宝儿制作的红玫瑰裙用过的配饰。

    之后几套服饰都是差不多的款式,无非是将蕾丝的运用换个位置,或是配上刺绣小披风,或是搭些小配饰,运用网纱、帽子、蝴蝶结、折扇等装饰发型,营造时尚感。

    连看了七八款和服造型,纪轻舟已有些疲惫,正要转头跟解予安吐槽几句,忽然帘子后方金光闪烁,一位个头高挑的模特缓步走了出来。

    随着她的出现,现场已有些疲敝的氛围俨然为之一振,连同那些洋人记者也亢奋地举起了照相机。

    那名模特约莫三十来岁年纪,气质知性,体态优雅。

    她手捧着一束金色缎带装饰的红玫瑰花,内搭所穿的是一套普通的白色正绢和服,这倒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令众人双眼放光的是那件薄纱外披。

    那是一件带着长长拖尾的极为华丽的披风,从肩膀到曳地的裙摆,满身皆缀满了绮丽繁茂的繁花刺绣,面料上又不知做了什么改造,仿佛撒了金箔一般,每一个角度的变换,都在日光下散发着熠熠光辉。

    “这也太美了。”

    “像神女一样!”

    在座的不少客人都发出了赞叹之声,快门声也接连不断响起。

    坐在模特正对面位置的纪轻舟同样被这身衣服晃了眼睛。

    尤其那满身的刺绣,真是精致华美无比,令他也分外喜爱。

    “这一件披风是真漂亮啊。”他侧身靠向解予安说道。

    解予安却是神色淡然,依旧不为所动,回道:“适合进棺材穿。”

    纪轻舟转头,无言地注视着他。

    解予安对上他的目光,眨了下眼:“怎么?”

    “我觉得我应该在杂志上给你开个专栏,就叫做麻辣元宝的毒舌评论区。”

    “……”

    就在现场对模特服饰的夸赞最热烈之时,穿着身正装西服的濑三清从门后走了出来,站在模特的旁边,朝着客人们鞠躬致谢,笑容满面地介绍道:

    “感谢诸位的莅临观看,吾妻身上这一件金光四射、花蝶纷飞的精美披风,是我此次最为得意之作。衣服采用了我们精致的刺子绣工艺,花费了足足三个月的时间,一针一线地在整件衣服上绣满了金丝,才营造出这般金光灿灿之效果。

    “此过程虽万分艰辛,但一想到我的手下能诞生出这一件传承着我们传统工艺之精髓的绝美艺术品,我还是感到万分的荣幸……”

    “先生,他所说的那刺子绣,竟然如此美丽吗?我之前怎没有听说过?”

    正当濑三眉飞色舞地演讲之时,宋瑜儿拍了拍她老师的肩膀,犹疑地询问。

    纪轻舟固然觉得这衣服是挺漂亮,但濑三所用的工艺其实并没有他说的那么的纷繁复杂,也就是糊弄糊弄不是那么懂服装面料的顾客而已。

    听见宋瑜儿的询问,他便侧转过身,压低声讲解道:“首先,他外披上的花卉明显就是苏绣,你看那金黄花蕊与深红花瓣的过度,如此的细腻自然,就知道是苏绣的手笔。甚至绣的还是富丽华贵的红牡丹,而不是日本的传统图案,所以多半是买的成品的刺绣面料。而他所做的,就是在这刺绣面料上,用金线给整幅布料做满了刺子绣。

    “所谓刺子绣,就是用平针在面料上做出简单规整的线迹图案,回头我给你找块布示范一下,你一看就能懂。

    “他在这面料上绣的,应该是一整片的菱格图案。不过图样虽简单,能在整件衣服上打满菱格,而面料依旧保持得平整光滑,也确实要些水平。”

    宋瑜儿一听就明白了过来,点点头:“那还真是需要相当多的耐心。”

    “嗯。”

    “但我觉得,这位濑三师傅的作品都挺奇怪的,”宋瑜儿紧接着又道,“是很华丽没错,可就是看着不舒服,每个模特都像被裹缠得透不过气来,身上缀满了种种装饰,真有人会穿这样的衣服出门吗?”

    确实,这一场的衣服所透出的大都是一种极繁主义的风格。

    浮夸的蕾丝、刺绣、各种褶法与金银线的运用,形成一种眼花缭乱、不知该看何处的视觉效果。

    在这种繁丽的装饰下,每个模特都被打扮得像是个精致的木偶,缺乏生命力的气息,难怪宋瑜儿的性格会不喜欢。

    当然,这样的风格本身是没有错的,这些设计元素搭配运用得好,那就是极致的靡丽奢华。

    可当这些元素不分主次地装饰在风格保守内敛的和服上,就有种不相称的感觉,似是为了噱头而设计的伪时尚,可吸引观众眼球,但并不优雅。

    兴许会有人特别喜欢这一类的服装,不过也确实不太对纪轻舟的胃口。

    “我们走的自然不是这种风格,但你要允许它的存在。”最终,他只是低声同宋瑜儿这么回复了一句。

    过了会儿,濑三清的解说完毕,方才的模特们就纷纷出场,端着托盘来给客人们奉上了茶点。

    在较为热烈的交流声中,濑三清先是过来同泰勒先生打了声招呼,尔后就像是早有目的般地转向纪轻舟,貌似和善地扯起嘴角道:

    “纪先生在上海时装届,是业内一致认同的新风尚代表,不知阁下看完我今日的作品展,觉得可算精彩?”

    纪轻舟喝了口味道偏淡的茶水,微笑应道:“蛮好的,起码是你自己的设计。”

    濑三清闻言,面上笑容顿时有些挂不住,稍作停顿调整了下表情后,又再度和气地开口:

    “半年前,我翻阅法国高级时装杂志,看见那些高级裁缝会请模特在店里为客人展示服装,我便从中得到了灵感,开始筹备这场展览。

    “之后听朋友提起,才得知阁下数月前竟也办过一场类似的展览,可惜您当时没有邀请我,没能看到纪先生的首场时装展,真是遗憾啊。

    “不过这样的活动,理应在业内很出名才是,我竟不知您曾举办过,报纸上也没看到关于这场展览的消息,看来您的时装展不是那么有讨论度啊。”

    纪轻舟轻轻地“啊”了一声,故作恍然地缓缓点头:“我以为成衣发布秀的效果如何,看的是当季的销量呢,原来看的是纸媒热度吗?那我下次一定多请几家报馆的记者,多买几条头版广告。”

    他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用眼神缓慢地扫过了那些报社的记者们。

    濑三清被他阴阳了一番,便有些沉不出气,勉强忍着不满道:“总之,如果您还有下次的时装表演,一定要邀请我,让我看看您时装届新秀的真正水平。”

    纪轻舟已没有耐心应付他拐弯抹角的讽刺,挂起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淡笑着回道:“当然了,作为阁下今日邀请我来的回馈,我一定会向你展示一场更精彩的时装秀。”

    第155章

    分离

    “看完今日的这场时装展,

    我唯领悟到了一点,便是绝不做不自由的衣服。”

    归来的途中,坐在前座的宋瑜儿谈起了自己的观后感道。

    午后三点半的日光恬静地洒在她的肩头,

    少女脸上洋溢着信念的光彩:

    “那步履艰难得只能小步挪动的模特,虽然貌美,却犹如无生命的物件,我实在不喜欢人们凝视她们的目光。

    “您从前叫我在发散思维的途中,

    试着去寻找属于我内心的想法,我一直不怎么明白,今日却恍然明悟了一点,

    便是要以人的身体为基础,

    去设计令穿着者感到舒适自由的衣服。

    “正如老师您所做的那些剪裁利落、线条流畅的衣服,没有那么多的装饰与束缚,却依然那么优雅美丽,

    我想要延续您的理念。”

    后座的纪轻舟歪斜着身子,

    正昏昏欲睡地准备靠到解予安肩上去,

    听见学生的话语,便掀开了眼皮,

    口吻懒洋洋地接道:

    “你有这想法很好,但话还是别说得太满了,

    我有时候也会设计一些纯做观赏用的美丽废物。

    “尤其高级定制礼服,

    繁重宽大不便行动的裙子,强调身体曲线紧缚腰身的造型,

    我做得也不少。”

    他正说着,

    眼角余光察觉解予安不知何时又靠近了几分,手臂紧贴着他的身体,就差把肩膀递到他耳朵旁了。

    于是索性浑身松懈地一歪脑袋,

    枕在了他肩膀上,嘴里继续道:“这个呢,还是得参照顾客的需求,假如场合需要,客人也喜欢那种沉重华丽的款式,那就必须得那么做了。毕竟有的时候,你不得不承认,穿着紧身胸衣与拖尾长裙的女性,她们确实很美。”

    “我明白,但即便是那些纯为表现美感所设计的衣服,老师您的创意也比那濑三先生的漂亮舒服得多。”

    宋瑜儿语气稍急促地补充道,“我是发自内心地这样认为。”

    纪轻舟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笑了笑道:“不然你怎么是我学生呢,起码眼光得一致。”

    宋瑜儿闻言好似自己也被夸奖了一般,唇角泛开些许笑意。

    旋即微侧身体问道:“老师,方才听到您和濑三老板的对话,您真的要请他去看我们秋季的发布秀吗?”

    “当然是假的。”纪轻舟握住了解予安放在膝盖上的右手,百无聊赖地摆弄着他的手指道:

    “我在店里办秀,是为了给欣赏我风格的顾客和朋友展示新款的衣服,顶多邀请几位报馆的记者来做个宣传,他算哪个行列?”

    宋瑜儿刚要开口,又听纪轻舟缓缓说道:

    “等下次吧,我现在有个待执行的想法,之后如果有机会,可以联合我们上海时装界的同行们,包个大饭店,共同举办一场高级时装展,到时候再给濑三一个见见世面的机会不迟。”

    实际上,此项活动,前两次的公会活动上也有人提及过,但因那场罢工运动的影响,这两月大家都在忙碌恢复生产生活,就没有深入讨论。

    而自那场轰动全国的学生运动以后,从报刊读物上,能明显感受到青年群体对新潮思想、新兴的风尚讨论度更高,追求也更多了。

    每个行业都在寻求革新与改变,他们行业自然也是如此。

    纪轻舟始终觉得,光凭个人力量,是无法创造时尚巨流的。

    而以他目前的忙碌程度,也很难一个人撑起一场大型的走秀。

    这时候选择与集体合作,才是更明智的选择。

    “包个大饭店啊……那场面一定很盛大,很有意思!”

    宋瑜儿光是想象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一位位造型时髦的女郎排着队优雅走过的画面,心里便激动澎湃起来。

    她兴致勃勃地扭头看向后座,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对上了一双寂静的黑色凤眸冷淡的目光。

    宋瑜儿一时失语,看见自家老师软若无骨般阖着双目靠在男子肩上的画面,略有些尴尬地转回了身体。

    过了会儿,才稍稍放低了音量,语含期待问:“这活动何时可以展开啊?不如就与您的秋季新款展示放到一块?”

    “哪有这么容易,即便公会表决通过了我的提议,构思创意和制作衣服也需要时间,况且大家本身就有自己的生意要做。”

    纪轻舟已完全闭起了眼帘,回话的声音愈发懒散:“等服装准备完毕了,为保证质量也不能什么衣服都展示,可能还得定个数目,搞个竞赛选拔,淘汰一些款式。总之,慢慢筹备吧,说不定明年二三月份,就能看到了。”

    “那这竞赛,我能参与吗?”

    “怎么不能?你如今也算是我这品牌的设计师之一了,你要是能入选,我脸上也有光啊。”

    听闻此言,宋瑜儿交叠的双手暗自握紧,愈发燃起强烈期待感来。

    ·

    往爱多亚路绕了一圈,将宋瑜儿送回家后,纪轻舟二人先是去了趟霞飞路的住所,拿上了解予安收拾的行李,接着又上车前往解公馆。

    毕竟明日,某人就要出发去南京了,此一去起码要待上一两个月,离开前自然是得回去吃顿饭,和家人团聚一番。

    他们搬出来住时,其实也同解家人达成了协议,每周末沈南绮在家的时候,二人倘若没有什么要紧事情,那必须得回家吃顿夜饭,好联络联络家庭感情。

    而此次虽不是周末,却正处于学校暑假期间,沈南绮近段时日都住在上海。

    车子驶入解公馆时,才不过五点出头,距离晚餐时间仍有大半个钟头。

    到家后,解予安独自去楼上房间收拾秋装行李,纪轻舟则带着热情迎接的小狗,来到了东馆的小会客厅,同沈南绮以及刚下班回来的解良嬉聊天。

    沈南绮今日穿了一件斑马纹的飘带真丝雪纺衬衣与中灰色的百褶长裙,腰间系着条细牛皮带,装扮得年轻时尚又颇具随性自在的女性魅力。

    “啊呀,不愧是沈女士,在家也穿得很时髦啊。”

    纪轻舟踏进门扉,发现沈南绮穿的正是自己店里近日才上架的夏季系列补充新款,便露出了笑容提道。

    沈南绮正背靠着门坐在皮质单椅上打毛线,听见他的自夸不由得莞尔:“我现在的衣橱啊,都快被你店的衣服承包了,哪还有不时髦的衣裳。”

    “那真是承蒙您照顾生意了。”

    纪轻舟笑说着,走到长沙发一侧落座,看见斜对面似乎累瘫了般斜倚在沙发上发呆的解良嬉,忽而想起问:“对了,良嬉姐,那事你有和阿姨提过吗?”

    “嗯?”沈南绮闻言好奇地抬起了眉,看向对面的解良嬉:“什么事要同我说?”

    被工作抽干了精力的解良嬉本不想搭理他,但听见长辈问询,还是暗暗叹了口气,坐直了身回道:

    “您知道,我和轻舟办了个杂志,我们准备在其中开一个名人专访栏目,第一期想要邀请您做访谈人物。”

    “我?我算个什么名人?有什么可采访的?”

    沈南绮自然也知道他们这“名人访谈”栏目是什么,沪报馆后出的画报《新窗口》便有做类似的内容。

    但人家邀请的不是交际圈名流,便是文艺界泰斗,专门采访女性的,除了那电影女明星,寻常很是罕见。

    “您既是社会名流,又是女校校长,献身教育事业十几二十年,这世上有几位您这样的女士,怎么不值得采访?”纪轻舟立即口吻真诚地接话。

    “你这张嘴啊……”沈南绮听得轻轻一抿唇角:“那是采访些什么问题?”

    解良嬉此时便道:“您放心,我们做的只是一本时尚杂志,一般就是聊一聊您平时的穿搭技巧,喜欢的时尚单品之类的,可能会问问您的工作心得,生活日常,但不会涉及特别深入的层面。”

    听闻只是分享自己的穿搭,作为一个对着装配饰也相当有自我见解的人,沈南绮不禁有些心动。

    稍作思考后,她就淡淡地点头道:

    “这听着是挺有意思的,届时再看吧,倘若你们真的需要,那这活,我便接下了。”

    她这般回答,便是已经答应了的意思。

    纪轻舟敞开笑容道:“那就多谢沈女士支持了!”

    正聊到这,收拾完行李的解予安悄然推门走了进来。

    纪轻舟闻声侧头望了眼,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空出了一个屁股的位置。

    “明日可要我们去火车站送你?”沈南绮回过头,看见到她儿子进门,便似被唤起了离别情绪,面色稍显沉凝地问道。

    “不用。”解予安边简言回答,边在那还留有体温的角落位置落座。

    后靠沙发的同时,手臂习惯性地从背后搂住了青年的腰身。

    沈南绮坐在侧边的单椅上看不见他的动作,斜对面的解良嬉却是瞧得一清二楚,语气调侃道:“他啊,只要轻舟一人去送他,就心满意足了吧?”

    被她这般揶揄着,解予安却也毫不反驳,默不作声便算是认可。

    沈南绮微微摇了摇头,叹道:“你这一去,也不知何时能回来,你们那学校,七月七可放假?”

    解予安摇了摇头。

    “七月半呢?”

    “不放。”

    “那便要等到中秋了。”

    “嗯。”

    于心底算了算距离中秋的日子,沈南绮再度叹气:“南京啊,到底是远了些。”

    “那比起之前在国外,总好得多了,”解良嬉劝慰她道,“况且元元不是答应了轻舟,说三年就回来了?才三年,也快得很嘛,便当是去念了个大学。”

    “这就是出社会早的好处了,”纪轻舟听闻此言,忽生感慨,“又是留学参军,又是养病做教官,出走三年,归来也才二十四岁,咱们解总大好的商业生涯刚刚开始呢。”

    听纪轻舟这么一说,室内氛围倏然又轻松了几分,仿佛已经看见了三年后的解予安意气风发的模样。

    沈南绮不再那么忧郁于离别,有一搭没一搭地嘱咐了她儿子几句话后,不久便有佣人过来敲门叫吃饭了。

    ·

    为了方便第二天一早赶火车,这一晚,纪轻舟二人住在了解公馆。

    夏夜,月华如水,洒满了窗台。

    长久未住人的房间虽然提前几个小时开了窗通风,依旧带着股温吞沉闷的木头气息。

    打开风扇后,勉强为燥热的屋子增添些许凉意。

    明日清晨还要早起,二人洗漱完毕后就早早地躺到了床上。

    借着昏黄的台灯光芒,一个拿着画本工作,一个同样翻着笔记,为即将展开的课程教学做着整理准备。

    过了一阵后,解予安就先合起笔记本,放到了床头柜上,默不作声地侧躺到了纪轻舟身旁,抬起手臂环在他腰间。

    纪轻舟感到他温热的手掌从自己的睡衣下摆钻了进来,拇指指腹贴着他的肌肤细细摩挲着。

    他不禁搁下画笔,提醒:“你要是还想我明早送你去车站,就收敛点。”

    “不做什么。”

    解予安这么低声说罢,抚摸的动作便停了下来,搂着他的腰闭上了眼。

    纪轻舟垂眼看着线条凌乱的草稿,一时了无思绪,随即就合起画本放到了一旁。

    虽说表面表现得稀松平常,可要与热恋期间的爱人分别这么久,心里到底不是滋味。

    别说他了,这一整日,解予安也明显有些怏怏不快,不论白天看时装秀,还是夜晚吃饭的时候,都像沉浸在自己思绪里,比平时更为沉默寡言。

    他想,解予安定然是很不舍离开的,可为了他的理想事业,还是决意要去做。

    纪轻舟微叹了口气,低头看见男子乌黑发丝下静静闭合着的眼眸,熟悉的情景不觉令他回想起对方眼睛还未恢复的时候,心底陡然升起一丝柔软情绪。

    旋即,他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过去还未来得及读完的一本英文诗集,低声开口问:“给你念书?”

    “嗯。”

    听他应声,纪轻舟就翻开诗集到之前有过折页的位置,清了清嗓,开始从头念诵起来。

    青年清朗的声音如水一般泠泠流淌,熟悉的吐字与发音仿佛一部重复播放多次依然很是喜爱的影片,将他带去了过往数个漆黑而安宁的夜晚。

    男子彷徨不定的心神如同受到催眠般奇异地平静下来,不一会儿,就沉沉进入了梦乡。

    ·

    翌日清晨,火车站台。

    尽管起得很早,送解予安到火车站时,也已经七点过半,距离发车不到二十分钟而已。

    这一趟出行,解予安带的行李不少,装满了两只大尺寸的手提行李箱。

    如今一只在他自己手里,一只由黄佑树帮忙提着,纪轻舟还帮他拿了个背包。

    眼看着周围赶车的乘客步履匆匆地提着行李进车厢,耳边男子的嘱咐声却依旧沉稳从容。

    “邮政太慢,我会托在铁路工作的朋友给你送信,约莫三五日送一次到你店里,你有回信也可以交给他。”

    “好,知道了。”

    “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加班不能超过九点,我会让阿佑盯着你。”

    “好,知道了。”

    “人际交往也要注意分寸,尤其那种一看别有用心的,切记要远离。”

    “怎么看出是别有用心的呢?”

    解予安考虑了几秒,很有经验地回道:“喜欢盯着你看的,说着话就往你身边凑的,莫名献殷勤的,都不是好东西。”

    纪轻舟被他一本正经的口吻逗笑:“好好好,我记住了。”

    说着话,即便两人走得再慢,一等座的车厢还是出现在了眼前。

    纪轻舟不觉停下了步伐,将手里的背包挂到他肩上道:“你也注意休养身体,没有三天以上的假期就别来回折腾了,我有空会去南京看你的。”

    解予安沉默地垂下了眼睫,放下手提箱,低头整理起背包。

    “听到没,解元宝?别给我假装很忙。”

    纪轻舟抬手捏了下他的脸颊,正色道:“一来一回就休息一晚真的很累很没意思,再多的感情也会被慢慢消耗的。

    “我呢,反正一周就两堂课,到时让学校给我集中安排到某两天,那每个月说不定还能抽个五六天时间去见你。

    “当然了,坐火车也很累,你过去后,记得租个好点的房子,布置得舒适些,给我做个安心的中转站,知道吗?”

    解予安顿了顿,重复他的话语道:“那你要来看我。”

    纪轻舟无奈一笑:“你是不是傻,不光你想见我,我肯定也想见你啊,你信我行不行?”

    解予安这才浅浅点头,应了一声。

    “行了,你走吧,我在这看着你。”

    解予安却仍站立不动,沉静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清逸漂亮的脸庞,很想要在他柔润的唇上再亲吻一下。

    “别磨磨蹭蹭的,说不准过半月就见到了。”纪轻舟语气柔和地催促。

    随即望了望车窗玻璃,有意岔开话题道:“我应该把照相机带来的,这样就可以拍一张你坐在火车上朝我招手的照片,多时髦啊。”

    “……”解予安想象那画面,不由无言一笑。

    担心再迟疑下去,自己反倒更为不舍,便也不再过多犹豫,抬手克制地拥抱了一下青年的身体后,便从阿佑手里接过另一只沉甸甸的皮革手提箱,转身朝着车厢入口走去。

    纪轻舟望着他游离于众人的挺拔身影,无所事事地伸手插进了裤兜。

    当接触到口袋里某物体的坚硬质感时,忽而想起某事,忙朝那背影喊道:“解予安!等等!”

    男子都已即将踏进车厢,闻声又立即撤回了脚步。

    转过身,便见青年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朝自己奔跑了过来。

    “我差点忘了,你把手伸出来。”

    解予安疑惑地眨了下眼,往回走了几步让开通道后,才又放下行李箱,朝纪轻舟伸出了手臂。

    接着只觉手臂微凉,恍惚几秒,一块黄金表壳、香槟色表盘的手表就被扣在了他的手腕上。

    “送你的上班礼物。”纪轻舟手指灵活地给他戴好了手表,正了正表盘的位置。

    抬头对上男人诧异的眸光,微笑道:“望你准时准点,好好工作,遵循你内心所念所想,为国为民,培养出更多的人才。”

    他带着轻松笑意说罢,解予安却陡生情绪,情不自禁又伸手将他揽进了怀里,贴着青年耳旁低声说道:“多谢。”

    纪轻舟双臂环绕上他腰腹,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现在知道我是个多么深明大义的伴侣了吧?别太感动。”

    解予安似短促地笑了声,补充:“我谢的是礼物。”

    “那你也该感动一番。”

    毕竟他这礼物里也是藏了秘密的。

    这一只卡地亚的手表,也就是他之前当出去又赎回来的那只。

    虽说是一块复刻1925古董款的单按钮计时码表,光看外表瞧不出什么时代差异,但内部机芯上却大概率有标注其制造年代。

    纪轻舟暗忖,也许未来某日,解予安会在某个契机下突然发现这块表内藏的玄机,从而怀疑他的身份。

    届时对方真若问起,要怎么回答,他也没有想好。

    但他却觉得很是坦然,也很安心,因为知晓不论自己拥有着怎样稀奇古怪的来历,哪怕他是个外星人,解予安也会像此刻这般,用温暖的怀抱,将他紧紧地拥在怀里。

    “行了,你走吧,别等会儿赶不上车了。”听见列车员已开始催促人上车,纪轻舟就放下了手臂说道。

    解予安缓慢松开怀抱,抬手抚摸了下他被风吹动着的柔软发丝:“那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

    话落,他最后凝视了几秒青年的脸庞,便提起行李,转身几步踏上了车厢。

    纪轻舟在原地等候了会儿,见站台一侧的车厢窗户看不见解予安的身影,便知他的座位在另一侧。

    于是也不再多逗留,带着黄佑树离开了火车站。

    几分钟后,汽笛响起,声音传遍了整个火车站周边。

    蔚蓝澄明的天空下,冒着滚滚黑烟的火车头拖拉着一节节的车厢在巨大的轰鸣声中缓缓驶出了站台……

    第157章

    时装设计与裁剪

    八月初的上午,

    暑热袭人。

    纪轻舟“啪”的一掌,拍死了叮在他手臂上的蚊子,惊得一旁的秘书陡地挺起了后背。

    “先生,

    又有蚊虫?”季景含看向了他问。

    “还能是什么,这些蚊子,真是越来越猖狂了。”纪轻舟不耐地说着,用纸巾收拾了蚊子的尸体残骸,

    随手丢进了他的废纸篓。

    接着道:“去把窗户关上吧,外面温度太高了,蚊子都往室内躲了。”

    季景含闻言就站起了身,

    去将两边的窗户关拢,

    尔后又回到他在门旁的办公桌前,继续忙碌两家店的财务工作。

    季秘书的办公桌是半个月前,杂志社正式成立后,

    纪轻舟叫人新添置的。

    左右他的办公室空间够宽绰,

    而季景含又需要每日跟着他处理各种事务,

    总得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办公桌椅,于是就将其安排在了这时装店三楼的办公室内。

    “上午好,

    都忙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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