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正欲开口询问他先生,要不要喝碗绿豆汤解渴,忽而视线一顿,注意到街对面一家挂着金字招牌的金银首饰店门口,一男一女两道靓丽的身影提着礼盒并肩走了出来。那女子穿着身白衣蓝裙,除了个头高挑,气质姣好,其他倒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但那男子却是西装革履,身姿挺拔,英俊的面庞在阳光照耀下分外惹眼,令不少过路人都纷纷转头注视。
那不是……解先生吗?
祝韧青睁大了眼睛,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一时思绪滞涩,正犹豫是否要叫纪轻舟出来,便见那两人已坐上了黄包车,朝着另一侧街口而去。
“你愣在这看什么?”
询问了店老板,得知房东位置后,纪轻舟同骆明煊一块走了出来。
见祝韧青直愣愣地站在门口,望着斜对面发呆,就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询问。
“先生,”祝韧青立即回过神来,说道,“我刚才看见解先生了,他同一年轻女子一起,坐上黄包车走了,就是那辆黄包车。”
纪轻舟闻言一愣,下意识地顺着他手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阳光炫目,令他不禁眯起了眸子。
尽管祝韧青所指的黄包车已经跑出了相当一段距离,但或许是因为太熟悉了,光远远地望见那肩膀与脑袋轮廓,凭直觉他便能确认那就是解予安没错。
骆明煊不知解予安这阵子也在南京,尚有些疑惑:“谁?你说哪个解先生?元哥吗?他也在这?”
祝韧青没理会他,见纪轻舟只是望着街道而不言语,又详细解释道:“我方才听见有卖绿豆汤的声音,想着您之前说口渴,便想去买一碗,正找那小贩的位置,就看见解先生同那女子,一块从斜对面的金店走了出来。”
骆明煊大致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紧接着问:“真是元哥吗?那女子长什么模样?”
祝韧青似不经意地观察了几眼他先生的面色,描述道:“是一位年轻姑娘,穿着一套白衣蓝裙,像是学校的校服。”
“白衣蓝裙?我若没记错,金陵女大的校服似是这个式样的。”骆明煊琢磨着说道:“可元哥来此也是参观军校吧,怎么会……”
话未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顿然止住了口,噤若寒蝉。
“金陵女大的学生……”纪轻舟自言自语般地重复了一句,神色淡淡的,未透出什么情绪。
旋即若无其事地转身,扫了眼祝韧青道:“走吧,去买碗绿豆汤,再去找房东。”
第145章
租店
“那二位进来后啊,
姑娘直接挑中了我店那对镶嵌红玛瑙的富贵花开、吉祥如意金手镯,那穿西服的先生也是出手阔绰,相当之干脆地替她付了账,
之后二人便携手而去,也未有多交谈什么。”
虽然表面上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但转过头来,趁着骆明煊和祝韧青坐在桥头小摊吃绿豆汤的工夫,
纪轻舟还是撇下他们二人,独自进了这金银首饰店,找掌柜打听了下解予安和那女学生的情况。
此时瞧着柜台内掌柜克制不住笑意的神情,
纪轻舟便知那什么富贵花开的金镯必然价值昂贵。
“携手而去?你确定看见他们携手了?”他很是友善地翘着唇角问,
笑意却不达眼底。
掌柜听他这么一问,隐隐觉得这客人不像是好奇来买同款的,这似笑非笑的模样,
倒像是来替正房来抓奸的。
于是急忙撇清关系道:“携不携手的我也未看清,
总之是一块走的。”
纪轻舟平心静气地点了下头:“行,
多谢您告知。”
说罢,便转身出了金店,
回到了支在桥口的小摊旁。
接着什么也没说,泰然自若地在骆明煊二人半是好奇半是忧心的注目礼中,
问摊主要了碗绿豆汤,
捧着碗勺坐到两人中间的板凳上一块喝绿豆汤。
“怎么说,那男子真是元哥啊?”骆明煊终是忍不住好奇心问道。
“还能是谁?他那圆润的后脑勺化成灰我都认得。”
纪轻舟嚼了嚼为数不多的几颗绿豆,
语气散漫中透着几分不快地说道。
尽管对于解予安的品行,
他万分放心,也不觉得前两天还抱着他亲得难舍难分的人,转头出个差就会移情别恋,
但听见掌柜所说之言,即便称不上吃醋,心里到底不怎高兴。
还当某人真是一门心思来搞事业的,昨晚下了火车明明都那么累了,明明法公馆就在火车站周边地带,他考虑到解予安住的是校方安排的住处,兴许同军校接待之人的应酬不少,也不便去打扰他。
结果,这小子却背着他同女子逛街买手镯……
“你们小时候,是不是有个认识的邻居姑娘叫什么月的?”
喝了几口绿豆汤解暑降火,纪轻舟状若寻常地转头看着骆明煊问。
“你知道啊!”骆明煊挑起眉眼,微微松了口气,似乎早就想到了这种可能。
约莫他也听说过这位老乡在金陵女大念书的事,只是不知该如何跟纪轻舟开口,此刻听他这般坦率地询问了,便口直心快地解释:“苏时月,苏小姐,是元哥小时候的邻居,两家时常会互相串门。
“不过你莫要多虑,我们小时候那会儿,长辈对男女之间管束极严格,也就长辈们都在的时候,几个同龄孩子会一块玩玩捉迷藏,元哥则素来连这种小游戏也鲜少参与,对那姑娘定然是没有什么感情的,顶多路上碰见了,秉着同乡之谊,送个小礼照料一番。”
“路上碰见了,就给人家买两个大金镯子?他是什么散财童子不成?”纪轻舟口吻略带轻嘲地哼笑了声。
“啊?他还给买了金镯子?”
骆明煊诧异反问,困惑地挠了挠后颈,也想不出个缘由来。
心说难不成他元哥在国外这些年真学坏了?娶进家里的好说歹说不肯离,却还想在外边再养一个?
心里冒出这念头,他一时也有些生气,微蹙着眉头看向纪轻舟,提议道:“不若你直接去问问他?要真有这么回事,那你是该好好同他聊聊,这回,我站你这边。”
一旁,祝韧青看着青年眼神中浸润的怫然之色,犹豫着说道:“我仅听闻婚姻嫁娶,男方会送女子金镯以表尊重,但解先生前阵子还在上海,总不能瞒着先生做出这等事,可还有其他可能?”
纪轻舟闻言抬起眼睫瞧了他一眼,继而微笑着摇了摇头:“不提了,时间有限,先干正事吧。”
说罢,他就仰头喝完绿豆汤,起身将碗勺还给了摊主。
说到底,他对解予安还是较为放心的。
况且,这会儿即便要他去找对方问话也不知该去何处寻找,就先撇开这些不必要的情绪,办正事要紧。
·
桥口这家店面,纪轻舟方才进去时,已大致地看过内部的环境。
铺子不大,约莫二十几个平方,白漆的墙面,乌黑油亮的天花板与木地板,保养得还算整洁干净。
店铺除了前门橱窗,侧面亦有一扇老式的木格长窗,阳光一照,室内通透明亮,采光相当不错。
铺子最里侧以墙面所隔的是木板楼梯,楼梯口旁开了扇后门,听杂货铺的老板所言,那后门通向巷子内的小茅房。
这店里的环境相比起在上海的时装屋,自然是没有那么时髦花俏的,但也算是清新雅致,届时稍加改装,好好装饰布置一番,也别有一番新旧融合的风味。
至于客流,纪轻舟单从坐在桥口喝绿豆汤等候的那半个钟头所看,光是上午时光,这儿的人流就不在少数。
这一片不仅住户颇多,商贾更是密集,布匹药材、餐馆糖食、地方特产、舶来杂货等,都聚集于此,因此民众休闲娱乐购物也都乐意到这来,正如骆明煊所介绍那番,是城内最为热闹繁华之地带。
总而言之,就铺子的地段环境而言,的确是开分店相当不错的选择。
那么接下来就看房租了。
这商铺的房东就住在附近的郭家巷里。
骆明煊因为和房东打过交道,便让他们在桥口摊位上稍等一阵,独自去巷子里跑了趟,将房东找了过来。
这房东郭老爷也是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富商,家中经营的是染料生意。
郭老爷来时,身旁还带着个身穿长衫、手提算盘的账房先生,约莫是听骆明煊的意思,觉得他们大概率会租下这房子,就准备过来直接签合同了。
他穿着身深灰色的绸子长袍,戴着顶黑缎小帽,手里拿着根手杖,做乡绅打扮。
瞧见等候在商铺门口的纪轻舟和祝韧青时,郭老爷显然也稍有吃惊,没想到来租自己铺子的皆为这样斯文俊秀的年轻人。
虽说骆少爷也穿着身时髦的西服,样貌五官可称得上俊爽二字,但他那嬉皮笑脸的神色,总给人一种生意人的油滑之感。
而眼前这两人却全然不像是生意场上混的,倒像是留洋归来的读书人。
“听骆少所言,纪先生年纪轻轻已创了番事业,开了家服装公司?人不可貌相啊。”
通过对两人言行举止的观察,郭老爷判断出那穿着件浅蓝色衬衣的青年是这二人中的主心骨,便上前礼貌客套了几句。
稍后,他又带着三人进商铺,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地仔细参观介绍了一番。
“这二楼嘛,眼下是给店主做起居所用,采光与通风一般,你们倘若有别的需求,稍微改动一番也可以。”
走下楼梯,回到一楼铺子时,郭老爷简言说明道,“至于房租,还是之前同骆先生所说的那般,月租十六元,五年起租,不还价。”
“多少?”纪轻舟眨了下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这城内最为繁华的路段,附近便是夫子庙与贡院街,两层的洋风商铺,只十六元的月租?
甚至不比他当初在静安寺路租的那小铺子贵多少。
尽管已经在旅馆房费与早餐费中,感受过此地的低廉物价,听闻这房租价格时,他仍不免有些诧异。
房东郭老爷还当他是嫌贵,语气诚恳说道:“您几位既是上海过来的,当也知道我这租金已相当便宜,倘若您觉得五年的租金一次无法拿出那么多,我也可令您分几次支付。”
骆明煊闻言偏转过身,冲纪轻舟挤眉弄眼地使了个眼神,又朝房东和善笑了笑道:“您且稍等,这五年的房租不是小数目,容我们兄弟二人商量商量。”
“好,你们商量。”郭老爷不嫌磨蹭地应道。
房东在此,两人也不方便直接去外面谈,就对视一眼,走到了一旁角落里。
骆明煊凑近纪轻舟压低嗓音道:“他这房租呢,算是此地稍贵的,五年的租金近千元呐,再加个几百,我估计都能把旁边那老铺子直接买下了!你要是觉得贵,我们可以再讲讲价。”
“可他不是说不还价吗?”
“他说归说,也还是有商量余地的嘛。”
纪轻舟自然知晓他的意思,但要他讲价又有些嫌麻烦:“其实这租金也还成吧,我那时装店的租金一年便要千元了。”
“这怎好相比?你那可是在英租界最繁华的地方,那路上每日要经过多少钱包鼓鼓的名流显贵?这边呢,客流虽多,消费却非一个层次的,不过我们图的也就是他人多,容易打出名声来,不是吗?”
纪轻舟思忖着,点了点头。
这回毕竟是开分店,当初他便同骆明煊讲好,分店这块两人投资,他负责供货和提供销售指导,骆明煊负责招人培训和管理经营。
既然是两个人的生意,便不能全由着他性子来,能节省自然要节省一些。
想到这,他就朝对方道:“那你讲讲价?”
骆明煊冲他挑眉扯了扯嘴角,表示包在自己身上。
继而一转过身来,就耷拉着眉眼摆出了一副为难的神色,朝房东叹了口气道:
“郭老爷,您这一租五年的,可真叫我们为难。如今这世道,您也知道,对吧?万一这店还没开两年,就出个什么事,那岂不是血本无归?
“但您这商铺我们是很中意的,我们两兄弟也是诚心想要好好做生意,您看这房租能否再便宜些?”
郭老爷见他们到角落里叽叽咕咕的,就猜到他们要还价,听他这么说也丝毫不觉意外。
考虑一阵,勉强道:“诶,这样吧,我早年与你们骆家做过几年的生意,同你爹也算是老相识了。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就给你优惠些,十五块半,不可再降了。”
骆明煊一听便展露了笑颜:“诶呀,郭老爷真是大气,太照顾小辈了,今日起您便是我叔了!”
便宜半块钱,五年加起来也就是便宜了三十元,相当于减了两月的房租,到底还是优惠了不少的。
“那郭叔,咱们这就签合同?”骆明煊笑容满面地说着,又一派得意地朝纪轻舟扬了下眉角。
这小子,可算被他装到了……
纪轻舟失笑地微微摇了摇头,深觉自己确实不大适合谈生意,换成是他,方才房东一报价,他就已经在合同上签字了。
“签吧签吧。”郭老爷显然也不想再为这几块钱多费时间,手杖点了点地板,冲身后的账房先生道:“拿纸笔来。”
·
签完合同后,便要支付房租。
纪轻舟的钱多数都在银行里,骆明煊便道先由他支付这房租,他在附近的钱庄便可取到钱,只是这大数量的金额,今日去支取了,要明日才能拿到。
不过他本就是要在南京待上一阵子的,即便此次过来,未租下房子,也打算再熟悉熟悉市场,看看别的铺子。
而此番既然租下了,他便依照计划,预备着等前一任店主收拾搬走,就尽快开始装修布置开新店了。
至于纪轻舟,却没有办法在南京多停留,此次能抽出三天时间来这一趟已经是极限。
于是当天签完合同,吃过午饭后,三人一道在附近逛了逛,约莫下午两点,他便带着祝韧青提着行李,坐上了市内小火车,前往位于下关的法公馆。
第147章
会面
法公馆说是高档饭店,
建筑外观倒无什么特别之处,就是一座中西混搭式的砖木结构建筑,不过其内部倒是装潢得十分漂亮气派。
纪轻舟二人订的虽只是普通单间,
依旧布置得分外华丽雅致。
烟熏色的橡木墙板布满全屋,接近于落地式的拱形窗前悬挂着绚丽繁复的大提花窗帘。
房间的中央靠墙摆放着一张四柱大床,香槟色的床幔用绸带固定于四个角落,轻盈地垂落在地毯上。
纪轻舟昨日在那带着些湿漉梅雨气息的旅馆内未怎休息好,
故此时一走进房间,看见那宽阔的双人大床与蓬松柔软的床具,便油然泛起了困意。
不过他对这宾馆房间最满意的还是浴室内的陶瓷浴缸。
连续奔波两日,
又是在这炎热的盛夏,
尽管他没闻见自己身上有什么汗味,心理上却觉得衣服都要腌入汗渍了。
于是一入住房间,放下行李,
他便先放上热水,
往里添加了几滴随身携带的月桂精油,
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
洗完澡出来时,窗外天色已有些薄暗,
夏日残阳斜映在墙面上,落下一片暗红日影。
他从行李箱拿出了干净衣物,
脱下浴袍,
不紧不慢地换上。
在出发之前,他便有考虑要来这饭店住上一宿,
因此特意挑选了搭配的衣服,
拿了件深红车厘子色的真丝衬衣,配了一条版型宽松的黑色西裤。
衬衣原本是秋季新款中淘汰的一款样衣,纪轻舟那日临时睡在工作室,
没有准备第二天的衣服,就直接从新品样衣中拿了一件穿,之后这衣服就顺其自然地进了他的衣橱。
换完衣服,他回到香味蒸腾的浴室,站在洗漱台的镜子前照了照。
刚洗完的头发还未完全擦干,黑色的发丝带着些微的卷度凌乱潮湿地垂在额前,在眉眼上覆上淡淡的阴影。
纪轻舟抬手理了理头发,也不准备再用毛巾擦拭。
眼下这气温出去转两圈,头发就干了,怎么也不可能着凉。
稍微抓了个随性慵懒的发型后,他打开装着洗漱用品的抽绳袋中,从中拿出了一枚缠绕有黑色细丝带的酒红色山茶花胸针,将其佩戴在了衬衣胸前。
调整了下丝带垂落的角度,似觉得沉闷,又抬手解开了领口的两粒纽扣。
质地柔软的两用式领口立即向两边翻垂下来,露出白皙的锁骨肌肤。
纪轻舟低头整理了下袖口,顺带看了眼腕表时间,见缓慢转动的分针渐渐指向六点整,便转身离开浴室,出了房间。
·
傍晚时分,暮色四合,饭店餐厅的窗子上映着浅粉色的暮霭。
头一回来到这般豪华的饭厅,祝韧青双臂交叠地放在餐桌上,显得有些坐立不安。
当眼角余光瞥见再度从桌旁路过的侍者时,他不由得向对面座椅上,悠然翻阅着报纸的纪轻舟提出疑问道:“先生,不先点餐吗?”
“等会儿,等个人。”纪轻舟不紧不慢地回了句。
“谁啊?”祝韧青刚这么问着,这时就见不远处的饭厅入口出现一个熟悉的男人。
对方同他目光对上的瞬间,便展露出一个开怀的笑容,阔步流星地走到桌旁,一拍纪轻舟的肩膀,热忱道:
“纪先生,收到你来南京的消息,我便立即取消归沪行程,特地在此多留了一晚,能在这见上面可不容易啊。”
纪轻舟听见声响立刻放下了报纸,扬眉问道:“张导原本是打算今天就回去的?”
“是啊,我都在南京待了大半个月了,该办的事也办完了。”
“那早知就回上海碰面了,我明天也是要回去的。”
“没事,这他乡逢故友,毕竟感受不同嘛!”张景优咧着唇笑道。
看了看一旁的祝韧青,提议:“小祝也来了,那我们必须喝一杯。这餐厅旁的酒排间,你可有去坐过?里边不仅有高水平的西洋乐队演奏,还有相当多品种的洋酒,气氛甚为惬意。”
纪轻舟方才的确有听见乐声传来,还以为是餐厅的留声机在播放,原来是隔壁的酒吧音乐。
他不由升起一丝兴趣,道:“我今日才住进来的,还没去呢。”
“那你来了此地务必得去感受一番,走吧,便由我请客,带你去喝。”张景优拍了拍二人的后背,用着不容置喙的热情领着两个年轻人朝隔壁的酒排间走去。
跟随这张景优的脚步,走过一段短小的走廊,再穿过一道对开的木门,便来到了这饭店的酒排间。
说是酒廊,实际更像是一个布置豪华的交谊厅。
天花板悬吊的水晶灯折射出迷幻的光影,在那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留下朦胧的倒影。
小厅一侧排列着整面墙的洋酒,另一侧设立了一个小舞台,衣着整齐的几位乐师正现场演奏着舒缓悠扬的管弦乐。
吧台与舞台的中间,错中有序地摆放着一些桌椅,饭店的住客们三两围坐桌旁,乘着闲暇时光品着酒,听着音乐,闲聊事务。
纪轻舟三人挑选了靠近墙边的一处相对静谧的位置落座。
黑漆的圆桌上,酒瓶状的玻璃花瓶里搁着两支红丝绒制作的假玫瑰花。
张景优询问了他们二人的需求,听纪轻舟回答说听从他的推荐后,便招手让侍者开了一瓶红葡萄酒。
随着红宝石般的酒水被倾倒入杯中,馥郁的酒香飘逸出来,光是闻见味道,就已有些微醺。
“酒量如何?若是不太行,便给你少倒些。”张景优一边给他倒酒,一边询问道。
纪轻舟摇了摇头:“我倒还好,小祝怕是不太能喝,给他少来点吧,尝个味就行。”
祝韧青没有反驳,接过张景优递给他的杯子道了声谢。
接着左右瞧了二人一眼,见他先生拿起酒杯抬头抿了一口,就有样学样地端着酒杯,仰头喝了口那如同稀释的血液般深红的酒液。
旋即,他便被这奇怪的味道惹得蹙起了眉头。
纪轻舟瞥见他的反应,扬唇轻笑了一声,望着对面人问道:“张导不是说这两月,趁着电影在其他城市上映,要办个戏服展览吗?怎么这时候来了南京取景?”
“戏服展览也并非什么麻烦事,交由手下人去准备便可,待过两日回了上海,我再稍事指导一番,报上做个宣传广告,定又能吸引一众影迷去影院消费一番。”
张景优喝着酒悠然回复,“这已然上映的电影是尘埃已定了,眼下么,我还是更为关心我的下一部影片。既然今日都同你碰面了,我便厚着脸皮一提,倘若那投资预算足够,届时几位主角的戏服还是得劳烦先生你多操心。”
“那你最好提前几个月同我说,否则怕是很难抽出时间来。”
“不着急,目前剧本都还未开始分幕,我估摸着少说要等到明年年初才能开拍。”
张景优掐算着时间,呵呵笑道,“待到剧本定下,我一定赶忙给你送去。诶,您如今也是个大忙人了,不过做生意嘛,还是忙点好,就跟我们拍电影一样,有片子拍才是好事嘛……”
纪轻舟一派慵倦地靠在椅子上,静静地听着他的话语,手里拿着酒杯,如同喝茶般地时而品上一口。
张景优说着说着,望着对面的人影渐渐没了声响。
对面朦胧的灯光里,青年脸上半漾着若有似无的淡笑,既不高兴也不厌烦,眼神中透着股心不在焉的空寂感。
这极具氛围感的画面令他不由生出感慨,摇头叹道:“可惜你不愿演电影,否则你的形象可太适合我正筹备的新影片了。”
“哦?”纪轻舟稍感兴趣地挑了下眉:“这次又是个什么片子?”
“这回的片子简单,乃是一贵族男子娶了位温柔娴静的美夫人,却又在外招惹了一位娇艳任性老板娘的故事。”
“奥……”纪轻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瞟了眼桌上的玫瑰花道:“红玫瑰与白玫瑰。”
“诶,此比喻甚好,正为红白玫瑰是也!”张景优忽然很是激动地点头,“不若便将我那电影改为《红白玫瑰》得了,远比宁兄所起那文绉绉的《金陵锁》之名吸引眼球,哈哈……”
张导约莫也有些微醺,一点琐事也令他朗声大笑起来,接着就举起杯子道:“来,为这新片名,干杯。”
纪轻舟被他这随意改名的不靠谱态度逗得轻笑了几声,拿着酒杯同他碰了碰杯,微眯着眼仰头喝了一口。
祝韧青自喝了第一口酒后,就没再尝试了。
眼下注意到纪轻舟眼眸里透出的迷蒙之意,稍有些忧心地开口:“先生,您是不是……”有点醉了。
话未说完,他看到纪轻舟忽然放下了杯子,眼神稍显清明地望向了酒排间入口的方向。
祝韧青几乎是直觉般地转头望了过去,就看见上午才在街道上见过的解先生,一身黑色西装整齐地同两个穿着军装的年长男子走了进来。
他神经顿然一紧,又看了眼旁边座位的先生,默然地垂落了视线。
解予安原本正专心听着身旁校长的话语,忽而似有所感地望向了左手边的方向。
混着音乐人声的酒排间稍显嘈杂,他却在斑驳陆离的光影中一眼对上了纪轻舟的目光。
四目相视时,他顿感心脏一颤。
一时间围绕耳畔的声音都像被静音屏蔽了一般,什么也听不进去。
无知无觉地跟着两个长辈走了几步后,在校长询问他想要喝什么酒时,他终于找到话口道:“我看见……有位熟人,去交谈几句。”
说罢,他略表失礼地朝身旁男子点了下头,就转身走向了青年所在的方向。
“这男主角啊是个花丛浪子,有几场坐花船的戏份,与其在摄影场内布景,不如直接来这取景拍摄。上海许多人都只听过秦淮画舫的名声,而从未亲自来过,我这么一拍,便能叫他们开开眼了……”
张景优正喋喋不休地同纪轻舟说着他的构思,忽而桌旁一道颀长阴影覆盖,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诶,解二少,您也在此啊,是同纪先生一块来的?”张景优诧异地抬头问道。
解予安只是随意地点了下头表示回应,眼神始终注视着靠在椅子上坐姿慵懒的青年。
纪轻舟在他过来时便垂落了视线,目光飘忽来飘忽去的,就是不肯看他。
解予安沉默地抿了抿唇,即便有一肚子疑问,开口时却未询问对方为何会在这里。
扫了眼他杯中所剩不多的酒液,嗓音里漾着几分温柔说道:“少喝点。”
纪轻舟冷淡地闭了闭眼眸:“别管我,忙你的去。”
对于他这冷然的态度,解予安也不觉意外,只当对方还在为自己工作之事生气,转而朝张景优叮嘱:“他酒量浅,别灌他。”
张景优隐隐觉得他们之间的气氛古怪,像是在冷战,忙撇清关系道:“我可没有灌他,只是聊着事情,小酌几口而已。”
解予安不置可否,垂着眼眸,颇为想念地凝视着旁边的人影。
当注意到青年敞开的领口时,他禁不住伸手将他的衬衣领口竖起合拢道:“把衣服穿好。”
纪轻舟挥开了他的手:“你烦不烦。”
说罢,又特意将领口敞了开。
解予安无奈地微叹了口气,见他一点不愿与自己交流,便打算先去同校长他们应酬一番,之后再找个只有两人相处的机会好好交谈。
刚转过身要走,垂落身侧的右手袖口便被轻扯了一下,紧接着手里又被塞进了一个硬金属物。
解予安下意识地握住了那东西,低头看去时,纪轻舟已经移开了眼光,没事人般地垂着眼睫不语。
薄暗的灯光里,青年深红的衣襟衬得他的脖颈脸庞愈发的白净清透,胸口别着的那朵红山茶本该高雅洁净,却因黑细丝带的缠绕装饰,而显得诱惑无比。
解予安一点也不想去处理什么公事,只想抱起纪轻舟回房间,紧紧地搂抱着他,感受他身上炙热的体温与蓬勃的心跳。
但不急……
他按捺着心中躁动,将手里的金属物放进了西裤口袋,接着便一声不响地转身回到了那两个军装男士的身旁。
虽然回去了,嘴上交流着教育与课程,目光却好似被绳索牵引着般,总不由自主地飘向青年的背影。
“刚说到哪来着……”某人的气场一撤离,纪轻舟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模样,接着方才的话题问道:
“哦对了,你那男主角又有妻子,又养外室的,那不就是个渣男吗?怎么会挑中小祝演这么个花心角色?”
“这个么,男主角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俗话说爱欲分离,虽要吃花酒,但对那红玫瑰乃是真心相爱,我便不希望这男主演身上有太强的男性色彩,否则就容易演出个真色鬼来。”
张导喝完酒后,愈发有兴致地侃侃而谈道,“小祝呢,他肤白端正,生着一副受欢迎的美男子相,却又为人寡默,如同一个风度翩翩的纯情青年,光看他这神情模样,便觉得他对寻常女子定然缺乏兴致,如此一来,对女主角之爱意便可尤为突出了……”
“奥,这样啊……”纪轻舟托着侧脸,似无聊地漫应了一声,说话间不禁抬手揉了揉有些犯晕的额角。
喝下肚子的酒液已开始发挥起它的作用,在青年眼角眉梢上晕染出浅浅的薄红。
祝韧青全然没听张景优对自己的评判,只是呆然地凝望着纪轻舟出神。
“诶,正是一副眼神,我所想要的,深情凝望着红玫瑰的眼神。”张景优偶然察觉到他的状态,自言自语般地开口说道。
恨不得立即掏出个摄像机来,将祝韧青此刻的神情记录下来。
纪轻舟正无知觉地看着桌面发呆,闻言陡然回神,视线一转对上祝韧青凝视的目光,他唇边浮现出一丝淡笑,言外有意道:“看什么呢?这么好看?”
“……对不起,先生。”祝韧青下意识地嗫嚅说道,急忙垂落了视线,心虚暴露无遗。
纪轻舟摇了摇头,仰头将杯底的酒水饮尽。
放下酒杯时,便发现那桌上的两支玫瑰在他眼里泛开了涟漪般层层叠叠的重影。
不能待在这了……
纪轻舟对自己的酒量心知肚明,旋即便起身说道:“张导,今天就到这里吧,我的酒量确实是辜负你的招待了,改日回上海,再请你吃饭。”
张景优固然还有些意犹未尽,仍是高兴地应道:“好啊,那你赶紧回房间休息,等回了上海再联系。”
纪轻舟应了声,离开座位时,脚步稍微踉跄了一下,祝韧青急忙起身扶住了他的手臂,朝着门口走去。
另一侧,一直注视着他们动静的某人见状顿然有些待不住。
听两个长辈喋喋不休的话语,短时间内恐怕停歇不了,只能不礼貌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找了个眼睛不适的理由先行离开了酒排间。
·
“先生,钥匙。”
纪轻舟模糊的意识在撑到房间门口时已然丧失,只勉强站立着,能听见身旁人的话语,大脑却无法处理他话里的信息。
祝韧青见他一动不动,只能伸手进他裤子口袋,摸出了钥匙。
当看见那铜环上仅剩一把的钥匙时,他略疑惑地眨了下眼,却也没多在意,随即就将钥匙插进了门锁,打开房门,扶着青年躺到了床上。
帮着纪轻舟脱掉了皮鞋,又借着门缝透进的走廊光芒,扯起被子一角盖在青年的胸口后,祝韧青才想起来开灯,伸手摩挲着打开了床头的台灯。
随着昏黄的光晕自一旁的彩色玻璃灯散落,他垂眼看见青年弥漫着红晕的眼尾,目光便如同灌了胶水般,定定地凝注在他的面庞上。
他第一次看见先生闭着眼睛的睡颜,看起来是那么的恬静漂亮。
祝韧青半蹲在床边,禁不住伸手想要触摸他的脸庞,但细长的手指停在半空,还未触碰到,却已心头突跳,忐忑无比。
只是帮先生理个头发而已,没有冒犯之意……
他这么想着,才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拨开了青年额前的发丝,露出修长的眉毛与那画一般优美的眼睛。
理了头发,他的手却未收回,指尖轻轻地触摸过他的眉毛,虚浮地顺着眉心滑落到鼻尖,手指好似被烫到般地颤抖个不停。
不知何时,祝韧青的视线已挪到了他红润的嘴唇上。
那润泽的双唇微启着,呼出的唇息带着淡淡的酒香。
悬停的手指仅是感受到那温热的唇息,还未触碰,浑身的血液便就震颤起来,一个念头好似着了魔般地不断回响在他脑海里。
只亲一下,他不会发现的……
鼻端掠过独属于先生身上的香味,祝韧青胸口猛跳,身体被这股意志操纵着,全然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不知不觉间屏着呼吸,缓缓地低俯下脸。
正于此时,房门被陡地推开,发出了刺耳的“吱嘎”叫声。
几乎同时,男子冷厉得近乎怒责的声音传来:“祝韧青!”
祝韧青如被一记响雷轰了脑袋,转过头对上男子冷峻锐利的目光,顿时惊悸地瘫坐在地上。
第148章
嘴痒
那一声的怒斥来得委实过于突然,
祝韧青仿佛被门口传来的嗓音推了一把般,双腿一软,便瘫坐在了地上。
转过头撞上男子带着森森寒意的目光,
他后背一阵发麻,局促地张开口:“我……”
“滚。”解予安压着嗓音吐出一个字,压根不想听他半句的解释。
祝韧青闭上双唇,黯然垂落目光,
不再多余开口。
随即他撑着地板,缓缓站起身来,看见床上青年安静的脸庞,
却又伫立床边,
一动不动了,似乎已完全镇定了下来。
方才那一下,与其说是惊怵于男子刀一般尖利的视线,
倒不如说是被自己内心的怯意与惶悸给震慑住了。
片刻的惊慌过后,
他反倒渐渐冷静下来。
色浅的薄唇开合,
带着股破罐破摔的麻木态度道:“我不走,我要留下照顾先生。”
“你照顾?乘人之危的照顾?”
解予安难得失了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