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说了,你非要去的话,我们就离。”“为何非要如此?”解予安仍是听不得某个字眼,
嗓音里不禁带上了几分怏然。
始终不解的是,他去南京,对方就要分手的行为。
在他看来,这份工作与他们的感情完全不冲突,是可以共存的。
他微垂着眼睫,良久凝视着身旁青年恬静的睡颜,话语沉静地解释:
“我在西点留学三年,从军也有两年,种种危险都已经历过,军校的工作只是一份寻常职业,并没有你想的那样危险,为何……”
“我知道。”纪轻舟蹙了蹙眉,烦闷地截断了他的话头。
说实话,要阻止解予安去追求他的理想,他也很为难,很是过意不去,可若就这么不闻不问地眼看着对方走上他原本的人生道路,他更是做不到。
“反正我话放在这,随你怎么选择。”
解予安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究竟有何顾虑?”
“别说了,我不想跟你吵。”
这事一谈起来就无休止了,纪轻舟此刻只想先休息,不想再争论这烦心事。
于是干脆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对方,将薄被拉过了头顶。
解予安伸手将他的被子拉了下来。
纪轻舟咋了下舌,扭过头看向他:“你是不是存心想吵架?”
“……别闷死了。”解予安淡然回了句。
纪轻舟无语地翻过身:“那你就别气我。”
解予安暗自无奈,侧过身,手上动作轻柔地拨开了他遮盖眉眼的发丝。
注意到青年闭眼休息时也微蹙着的眉头,忽觉心脏被一根丝线拴紧着,隐隐酸疼绞痛,抿着唇不敢再多言。
手指安抚般地一下下抚摩着身边人的眉宇,直到眉心舒展,便顺着眉尾滑落,贴到青年的侧脸上,指尖拨弄着那小巧玲珑的耳垂,拇指却又摩挲着他柔软的嘴唇。
继而不由得俯身微阖眼睫,低头亲吻在他唇上。
纪轻舟在他温热的气息靠近时,便掀开了眼帘。
男人微凉的发丝垂落在他的额头上,还氤氲着一股淡淡皂香的潮湿水汽。
他伸手穿过对方的发丝摸了摸,在解予安似要就这样抱着他躺下休息时,推了推他肩膀道:“你先别睡,头发还是潮的,等干了再睡。”
他说着,倏然侧转过身,伸手从床头柜上凌乱的书籍中抽出一本递给对方:
“给我念睡前故事吧,我不想带着坏心情入睡。”
解予安闻言便接过了书本,坐起身来一看,发现竟是一本《苏州白话报》的线装合集。
这是十几年前的报刊了,当时的苏州尚未有铅字印刷的设备,这报刊还是使用的雕版印刷,装订成册售卖,于今而言可谓相当罕见。
他只在很小的时候读过几期这线装本,如今估计只能在那些旧书摊上偶尔觅得一两册了。
“从哪找来的?”他翻开封面问。
“你家书柜啊,之前有次想给你找本适合睡前催眠的原文书,突然看到了它,就拿了出来。”
纪轻舟稍稍侧过身,半眯着眼,注视着他在昏黄光芒中的侧脸轮廓,借机提出要求:“我的生日愿望,想听你用苏白给我念。”
解予安于是知晓了他为何专门挑了这本书给自己,随手翻了翻道:
“只是白话,又非通篇吴语,二十年前的报刊,现在看来都是过时内容了。”
纪轻舟当时光看书名就拿了出来,也没考虑这么多,就道:“那你念不念?”
“你能听懂?”
“大概吧……能懂个七七八八。”反正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纪轻舟也懒得多伪装。
解予安似作无意般地看向他问:“你从前,是哪里人?”
“想探我底细啊……”纪轻舟扯起嘴角轻笑了声。
本想道出实情,说自己是信哥儿老乡,又怕对方真派人去绍兴查,就随口道:“我祖籍是杭州那一片的。”
解予安听出他的敷衍,便不再多问。
默不作声地翻过那些十几年前的论说、新闻,找到一则还算有趣的地方杂录,接着稍微清了下嗓,便语调平缓地用苏语念了起来。
随着他低沉清润的嗓音带着浓浓的姑苏风情响起,纪轻舟顿时竖起了耳朵倾听。
尔后便发觉,自己真的听不太懂。
这书说是白话报,实际仍夹着诸多文言词句,用苏语念起来,还是挺拗口的。
加上他又非苏州人,日常对话听起来没什么障碍,一到这种文学篇章,就时而清楚时而模糊的,往往要思考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
但睡前思绪本就迷糊,纪轻舟自然懒得多加思索,就把解予安念书的声音当做了催眠白噪音。
男人寻常说话吐字总是清冷低沉的,而用家乡话念起这些古旧的文词时,却尤为的温柔动听,莫名地触人心弦。
纪轻舟听了一阵,除了犯困,更觉心软耳热异常。
不知觉地翻身过去,伸出手臂环抱着男人的腰腹,脑袋埋在他腰侧的衣服里蹭了蹭。
解予安语声一顿,旋即一手拿着书本,一手揽住了他的肩膀,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直到对方呼吸变得绵长,许久未有动静,便合起书本放到了一旁。
悄然地探出身体,伸长手臂关了台灯。
随着视野陷入黑暗寂静,他反倒感觉周遭一切变得清晰真切起来。
凑近青年的脸庞亲了亲他的眉心,随后便拥着他的肩膀将人抱进了怀里,阖起眼安然入睡。
·
关于解予安的工作问题,终是搁置了下来。
两人各有各的想法,一谈起来便总免不了要闹情绪,始终难以妥协。
而纪轻舟暂时也无暇顾及此事,六月上旬,那场席卷全城各行各业的大规模罢工运动不出意外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从日商的几大纱厂和商务印书馆的全体工人罢工,到股票商业公会以及各所学校的休业停课,连望平街各家报馆也纷纷宣布停业一日……华商休业罢市后,甚至连电车、铁路、轮船工人等也都冒着失业风险相继罢工,整座城市接近停摆。
纪轻舟所在的同业公会并不强行要求成员参与罢市,但在裕祥公司的领导下,绝大多数的洋服店都选择了闭店休业。
纪轻舟早已做好准备,同样也关闭了南京路上的时装屋和霞飞路的工作室,给全体员工放了假。
闭店这几日,他便每日待在家中画图,既绘制秋季系列新款的设计图,有灵感时也会为准备开办的杂志画些插图,不管以后用不用得上,先备着总没关系。
他已同解良嬉商量好,顺利的话,便在九月份正式创刊。
而考虑到解良嬉有点拖延症的毛病,他又格外繁忙,这《纪元》杂志就暂定为月刊。
时间一日日过去,自进入中旬,已有些梅雨征兆。
气温渐有下降,天空阴霾不定,时不时便飘落一阵细雨。
这日下午,窗户正被朦胧雨幕所遮掩着,纪轻舟独自待在二楼的书房,听着雨声,在略显阴沉的自然光中作着画。
忽然房门敲响,黄佑树领着个不算意外的客人来到了书房。
骆明煊穿着身夏日的细麻长衫,走进书房一瞧,见只有纪轻舟一人,便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挑起眉毛问:“元哥不在吗?”
“他啊,被叫去公司帮忙了。”纪轻舟握着笔,随口回答道。
这段时日,充斥在解家气氛也是相当之紧张焦灼。
纪轻舟心想这般大规模的罢工对解家的影响当也是不小的,这几日,解家父子明显比往常忙碌许多,连解予安也时不时地被他父亲带去处理公事。
骆明煊应了声,在书桌旁的安乐椅上坐了下来,捧着茶杯道:“这人忙了一阵突然闲下来还有些不适应,染坊那暂时也关闭了,我正嫌无聊呢,就过来找你们聊聊天。”
纪轻舟抬起视线:“你们泰明祥也关店了?”
“那是必然啊,我们可是百年老店,这种热血时刻,吾等商界中人自然要参与声援了。”
骆明煊正色凛然地说罢,放下茶杯,靠在了安乐椅上感叹:“不关店也没生意,谁在这种时候还买布做衣服啊。”
“这倒是……”纪轻舟缓缓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看着对方陷入了沉思。
这几日脑子里总思考着解予安的命运,今日看到骆明煊,他又不禁有些操心起对方的人生。
骆明煊被他不动的目光盯得发毛,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问:“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今日发型不像蚯蚓吧?”
纪轻舟倏而笑了笑,语气平缓道:“你说你信哥儿是个文人作家,如今又接手了他父亲的报馆,在文坛很有些名望,而你元哥当年也是出国留过学,年纪轻轻闯荡了一番事业的,你怎么就没学个什么本事?”
“诶,我就不是念书的料子,从小屁股沾着凳子坐不到一刻钟就犯痒。”
骆明煊是个什么话都能接的性子,也不觉得他提起这事来有什么突兀的,就闲聊般地说道:
“信哥儿那是家学传承,他最穷的时候,家里都有个书摊呢,自幼伴着蠹鱼先生长大的人,做了这爬格子的活儿也不足为奇吧?
“至于元哥,你别看他走得不是文人道,他小时候在我们学堂也是个相当有悟性的好学生,最是受先生喜爱,动不动地就要在课上表扬说,‘予安少爷既聪慧且刻苦,你们这顽徒都要向他学习’云云。
“当然了,我也是自小被夸聪明的,但我的聪明不喜用在正道上,俗话说起来,就是那门角落里的诸葛亮,爱带着一帮兄弟出点歪主意整蛊人,嘿嘿。”
“你还挺得意。”纪轻舟嗤笑了声,转而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正经的理想追求,或者今后想做什么事业?”
骆明煊愣了愣:“你突然问得如此高深,我还真不知该如何作答……其实我以前学过画,也跟着我爹做过生意,但都坚持不到几日便放弃了。
“一直以来确实也不知要做个什么事业,反正有我哥在,我无需继承家业,只要有他一口吃的,我也就饿不死。真要说什么理想嘛,我近日倒是有了个想法,便是将那些可恨的日商洋货都干倒!”
聊到这个话题,骆明煊忽然起了劲头,坐起身趴在桌沿,睁大着眼睛注视他道:“说来你准备何时扩大生意,你的衣服既然在沪上畅销,去其他城市开店必然也能大卖。
“不若我先帮你去周边探探市场,像苏杭等地跑一趟也方便,还有南京,那可是官太太云集之地,如何,你考虑考虑?”
纪轻舟固然也想过开分店之事,却还未打算这么快便扩大生意,但听见对方提起某个城市,又想到之前某次在时装店碰上陈颜珠女士时聊起过的南京时装市场的话题。
稍作考虑就扬起了唇道:“好啊,等最近的事情平息,你要是能抽出时间,就帮我去别的城市探探路。”
第139章
急单
六月中旬,
随着几条鼓舞人心的罢免消息在报纸上刊出,这一场声势浩大的罢工运动宣告结束,工人们相继复工,
学生们也逐步复课。
关店罢市数日,对于纪轻舟固然也是有些影响的,但影响并不大,相比金钱上的损失,
还是时间与计划的打乱更叫他头疼些。
毕竟答应顾客的工期不能拖延,秋季系列的样衣也得尽快地打版制作,否则怕是赶不上九月份的上新。
至于创办杂志所需的登记备案工作,
按照他们的责任分配,
是由解良嬉负责去做,而解良嬉又把这项工作交给了解予安,说是对方在警察局有认识的人,
由他去走这流程较为方便。
于是复工的第一天清晨,
纪轻舟起了个大早准备去上班,
解予安也同样起得很早,帮他的家属们去办事。
这日周一,
天气微阴,凉风习习。
衣帽间里,
纪轻舟一边盘算着今日要做的活计,
一边从衣橱里拿出件浅蓝色的衬衣和深灰色的西裤。
正要更换上班装,手指放到睡衣领口的纽扣上时,
他倏而似有所感地抬眸,
随即便在前方的穿衣镜中对上了某人暗中注视的目光。
解予安原本都已拿了套常穿的衬衣与马甲,看见他所取出的蓝色衬衣,又将衣服挂了回去,
在衣橱翻找出一件深蓝色的衬衣。
纪轻舟慢条斯理地解着衣衫纽扣,冲着镜中人挑了下眉:“你还不进去,想看我脱光光啊?”
“我只是看你穿什么。”解予安淡然回应,立即收敛了视线,佯作不在乎地从衣橱中拿了条黑色西裤搭在手臂上。
“奥奥,那你以后千万别看。”
纪轻舟刚这么反刺回去,对方便冷不防地转过身来,趁着他低头之际,一声不响地从背后拥抱住了他。
修长有力的手臂牢牢禁锢着青年的身体,又拉下半敞的睡衣领口,埋头在他颈间接连落下数吻。
直至青年从脖颈至胸口皆泛起引人遐想的轻薄之色,才意犹未尽地放过他,从容拿着衣服进里间更换。
听见里间房门上锁之声,纪轻舟看着镜中自己肩颈皮肤上大片的红印,轻咋了下舌,一时间想要抬腿踹一脚门,又担心某人突然舍了脸皮出来,强要他对小元宝负责,那估计赔上整个早餐时间都不够折腾。
为了不耽误今天的日程安排,只好按捺脾气,继续换衣服。
几分钟后,待他换完衣服,将衬衫纽扣严谨地扣到最上面,解予安也穿戴整齐地走了出来。
纪轻舟忍不住扫了眼他的裤子,不知对方对小元宝做了什么残忍之事,这会儿已基本看不出反应了。
解予安拿了件外套披上,一边低头整理着袖子,一边口吻迟疑地说道:“下月初,我准备去趟南京。”
话落,他抬眸看了看纪轻舟,见他不搭理,便又继续:“有位表姊下月订婚,预备代父亲去送个贺礼。此外,也准备去趟金陵军校,看看他们是否真的需要我。”
“说得那么委婉,你去了还能不留在那吗?”
纪轻舟“嘁”了声,弯着腰兀自地整理着裤脚:“想去就去,不用跟我商量。”
解予安听他口气并未表现得特别反对,不由燃起了几分冀望,柔声问:“你可要同去?”
“不去,我忙得很。”纪轻舟干脆地说罢,就提起背包背在肩上,一派寻常道:“走吧,去吃早饭。”
·
长久未开张,纪轻舟有些担心时装店那边的员工业务生疏,去工作室前,便特意先跑了趟时装店。
待看过店里的陈列情况与员工的工作状态,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才出发前往霞飞路。
上午十点左右,工作室这边,不论裁缝、制衣工,还是他的助理学生都已经到齐。
召集所有员工迅速地开了个小会,安排下近日的工作任务后,纪轻舟就回到了书房,开始秋季新款一些细节处的工艺图绘制。
才坐下不久,还未等摊开笔记本,宋瑜儿便挑准了时机敲门进来,抱着她的作业本走到蝴蝶桌旁道:
“老师,我前几日在家,按照你下个系列‘优雅、简洁’之主题,画了四张时装图,您能帮我看看吗?“
关店这几日,纪轻舟是纯当给员工休假的,也没给学生布置作业,闻言稍有些惊讶:“这么自觉啊,拿来我看看吧。”
宋瑜儿立即打开了画本,放到了他堆满着各种草稿笔记的桌面上。
纪轻舟低头,入眼便是一套深红色针织马甲,搭配米白色亚麻衬衣与藏青色直筒裙的设计,衬衫与裙子的版型款式有些类似之前他给方碧蓉设计的一套学院风秋装,不过这个配色还是挺漂亮的,斯文、沉稳,很有书卷气。
“嗯,不错……”他夸了一句,边翻页查看画稿,边随口问道:“在家这几日可有去参加游行?”
宋瑜儿微微点头,略显犹豫地说道:“昨日和同学去参加了集会。”
“那可有什么体悟?”
“说不上来,但昨日结束后,感觉朋友、同学都更有活力了,好似整个社会要开始焕发青春了。”
纪轻舟转头看向少女带着笑意的明亮眼眸,无声地扬起唇角点了点头。
旋即又垂眼看向画本,点了点第一页和第三页的画稿道:“这两套的设计不错,改一改可以作为补充款上架。你要是有这个意愿,下午下班前抽空来找我,到时再给你布置修改作业。”
“好的,老师。”宋瑜儿高兴应声。
她自然愿意将自己所画的款式做成成衣放到店里出售,除了能拿到老师给的版权费,收获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上的认同与满足感。
因为知道纪轻舟正繁忙,她也不想多打扰他,稍后便拿起了画本,准备去楼下接着干活。
正于此时,半合的办公室门再度被敲响,祝韧青从门缝探进脑袋道:“先生,陆雪盈小姐来了,此刻在旁边的会客室等您。”
“陆小姐?”纪轻舟挑了下眉,看向宋瑜儿问:“你接过她的单子?”
宋瑜儿缓缓摇了摇头:“我同那陆小姐只在您的时装秀上见过。”
“那就是来做衣服的。”纪轻舟微微叹了口气,不得不放下手头工作,先去待客。
隔壁会客室里,陆雪盈正端着杯装有柠檬水的玻璃杯,坐在沙发上等候。
她穿了身玉粉色的洋装连衣裙、头发上绑着一个粉色丝带蝴蝶结,打扮得分外青春靓丽。
纪轻舟一进门便察觉到了对方穿的是自己店里春夏系列的一款连衣裙,发型则为最近相当风行的“秀蝶头”。
这发型居然都开始流行到陆雪盈这个阶层的富家千金了,看来施小姐那部电影的影响力还在不断扩大。
“陆小姐今日亲自登门,是有什么业务找我?”走进房间后,纪轻舟直接从门旁的斗柜抽屉里拿了本笔记本,拉了张椅子坐到了陆雪盈的斜对面询问。
“来这家店找您,自然是为了定做礼服了。”陆雪盈歪了歪脑袋,微笑说道:“我想请您给我设计一套我生日会的晚礼服。”
纪轻舟刚靠在椅背上跷起二郎腿,打开笔记本准备记录需求,闻言疑惑地看向对方:“我没记错的话,您的生日不是在二十六号吗?今天已经十三号了。”
陆雪盈略微耸了下肩膀:“是啊,我本想在月初找您的,谁知突然就开始大罢工了……无奈之下,只好让我家的裁缝仿照您之前画报上的礼服风格给我做了一套,但穿上就是不够对我口味。我思来想去,还是得来找您做。怎么,您抽不出时间?”
纪轻舟为难地抿了下唇,道:“实不相瞒,您的单子我是想接的,但关店这一周,我们店里也堆积了不少的工作,多位客人的订单排队等着做……”
“我的预算可以加到五百。”陆雪盈截住了他的话语。
“这并非钱的问题,而是我们工作室人手确实有限,您这单子又是急单……”
“八百,我知道您的水准值这个价钱。”陆雪盈做了个“八”的手势,缓缓说道,“此外,倘若您的时装店之后有新的款式上架销售,我也很乐意帮您在我的圈子里宣传宣传。”
奇怪,陆雪盈怎么突然变得会说话起来了?
八百的价格可抵得上时装屋三天的利润了,纪轻舟实在很难拒绝。
稍作犹豫后,便一狠心,打开自来水笔道:“好吧,说说你的要求。”
陆雪盈唇边不禁挂起一抹笑容,早有准备道:“我很喜欢您时装店初次上新时的风格,尤其是那次时装展览,施玄曼最后出场的那一套礼服,绿色长裙那款,优雅美丽,又不失奢华浪漫。
“我想要的就是那样的风格,颜色的话,我希望是绿色,当然您倘若有更好的选择也可以。”
“能接受的尺度如何?”
“施玄曼那一套礼服的尺度。”
对比对方上次的抽象描述,这次好歹有了个参照款式,算是要求较为明晰的了。
纪轻舟了然点了点头,又问:“您今年的生日宴会规模和去年一样吗?可要跳舞?”
“不,今年的生日只是小办一场,宴会从花园下午茶开始,主要是邀请我的朋友同学来我家中做客,可能我父母也会邀请一些青年才俊,在晚宴上简单地跳一支舞。”
纪轻舟大致地记录了她的要求,紧接着就合起本子起身,语速稍快道:“好,没有别的问题了,明天下午假如你有空,可以来看一下效果图,或者我去您府上也行。”
“您都这么忙了,那我就明天下午过来跑一趟吧。”
大约也是有求于人,陆雪盈难得通情达理了一回,“不过时间如此紧凑,您来得及画吗?不会因此而敷衍我吧?”
“这你放心,我设计的衣服在让客人满意的前提下,首先需要过我自己那关,实在画不出令我满意的作品,我会打电话告知您延迟约见的时间。”
“那好吧,希望我不会接到那通延迟电话。”陆雪盈说罢,打开钱包,象征性地先支付了五元定金,随后就带着女佣走出了会客室。
送陆小姐到楼梯口,望着对方下楼的背影,纪轻舟轻轻呼了口气。
回书房前,他看向了一旁的祝韧青,嘱咐道:“你叫阿福等会儿打个电话到解公馆,就说我今晚不回去了。”
祝韧青方才在会客室门口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也知晓他又接了急单,语含担忧问:“您准备通宵吗?”
“不至于通宵吧,但最近这段时间肯定得熬熬夜。”
纪轻舟略微蹙眉,想到早晨某人通知他的决定,又觉得颇为心烦,干脆朝祝韧青道:“再帮我去跑趟家具市场,还有百货商店,给我买些日用品来,等会儿我给你罗列个单子。”
第140章
保守派
午后,
位于二楼东北角的书房,尤为安宁寂静。
完成了两套新款的细节工艺图绘制后,纪轻舟将那几张稿子收好,
存放进了一个印有“世纪”标识的文件袋中,在外面写下了对应的服装编号。
这是之后与工厂那边沟通服装的制作工艺时,尤其重要的参考物。
起身将文件袋放到了书架上,纪轻舟伸了个懒腰,
活动了一下臂膀,尔后又坐回到了蝴蝶桌前,端起茶杯喝了口已经放凉的茶水,
抽出画本,
拿了支铅笔,继续画稿。
按照原定的日程安排,他接下来本该去楼下制作样衣,
但因陆小姐的单子比较急迫,
便将几项款式较为简单的样衣打版工作交给了叶叔桐负责,
他则先构思陆小姐的礼服。
依照陆雪盈所言描述,她喜欢的是时装屋春夏系列的成衣风格,
这便意味着她的审美喜好更偏向于少女之灵动浪漫。
但与此同时,她所给出的参考款却是上一个系列中最为成熟优雅的一套——嫩绿色丝绸面料制作的修身长裙,
即便作为礼服也不失华丽秀雅。
纪轻舟从中做了理解,
觉得她想要的应该是一件既能体现她鲜活自由的灵魂魅力,又足够惊艳宾客眼球的绮丽华美的礼服裙。
想到这,
他便拿起笔在纸页上打了个修长窈窕的模特轮廓,
用较为圆润流畅的线条在模特身上勾勒出一款单肩斜领的长款收腰礼服裙。
柔和的浅绿色绸缎里衬,叠加上纯白色的半透明蕾丝,不算修身但足够垂坠贴合人体的自由廓形。
作为灵动感的体现,
还在左肩的衣身上添加了一个缎带单边结,自肩膀处垂落下绣着花卉的薄纱,仿佛一条较宽的绶带绕过腰间与左后肩相连。
画到这里,纪轻舟不觉停下笔,对着纸页上的裙子沉思了片晌,感觉有些画偏了。
倘若陆小姐想要的是一件纯洁少女风格的礼服,单纯地穿着它去参加朋友举办的花园派对,那么它很合适。
而作为生日会主人的礼服,还要参与晚宴和舞会,那它就显得有些无聊了。
即便他现在调色,在那薄纱上添加上绚丽多彩的立体花卉,依然太过纯净烂漫,缺乏令人一眼惊艳的靡丽之感。
纪轻舟蹙了蹙眉,半晌未找到更改之法,就索性扔下笔,靠在椅子上望着窗外思索起来。
玻璃窗前的蕾丝窗帘已经被抽绳提起,开着半扇窗子的室外,微风吹拂着悬铃木的枝叶摇动,风声中夹带着细细的啾唧虫鸣。
时间已接近下午四点,阴云依旧密集,空气湿润,似有雨水酝酿。
纪轻舟闭了闭眼,想着不若休息会儿,找本书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灵感。
正欲起身,忽见一只蝴蝶扑闪着翅膀,落在了桌角小瓷瓶里插着的一枝红色月季上。
他顿然停住了动作,注视着那蝴蝶缓缓扇动的翅膀,脑中忽有灵感闪过。
旋即,迅速地打开了颜料盒,沾湿了画笔,在调色板上调出了最接近肉眼观察到的波光粼粼的孔雀绿,尔后直接用画笔在纸页上勾勒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
那蝴蝶在他画完之前便已翩然而去,仿佛是位携带着灵感而来的精灵,一晃而过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一会儿窗前落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纪轻舟伸长手臂关上了窗户,免得潲进了雨丝,沾湿了画稿。
随即再度翻开一页空白画纸,趁着灵感还未消逝,连忙提笔画图。
依旧是方才那斜领单肩的收腰吊带裙,将自然垂落的裙摆改成了略带拖尾的大摆鱼尾裙。
裙摆分为三层错落设计,最内层将使用孔雀绿的丝绸,中层为浅金色的网纱,外侧则为孔雀蓝的半透明雪纺纱。
在那浅金色的网纱裙身与衣裙的胸腰衣片上,他绘制了一只只形态不一的蝴蝶图样,届时将用法式珠饰绣出这灵巧的蝴蝶花纹,绝对的奢华重工,绮丽无比。
这套礼服画到这里,纪轻舟已觉得足够华美,没什么可再添加的。
但考虑到尺度的问题,还是给模特画上了一双白色长筒手套,以及一件蝴蝶烫金印花的欧根纱披肩。
细化完人体与礼服细节,他这才又拿起水粉笔调和颜色,依照方才脑内所设想的面料材质与配色开始上色。
正由浅及深地铺着礼服底色,忽而身后房门敲响,打破了寂静氛围。
纪轻舟依旧专注地画图,未作回应,直到身后传来“啪”一声的开灯声响,头顶灯光骤亮,纸上色彩也跟着鲜艳明亮了几分,他才恍然惊觉因为下雨之缘故,天光已有些昏暗了。
但实际,也才不到五点钟而已。
他转头看了眼来客,见是解予安,便又回过身不紧不慢地蘸取颜料在礼服暗部做叠色加深。
解予安关上了房门,走到桌旁垂眼看着他问:“不回家是何意?”
纪轻舟知道他要问这个,口吻懒散道:“字面意思呗,就搬出来住喽。”
“还未买家具,你准备住哪?”
纪轻舟朝着一旁抬了抬下巴:“喏,那不是有床吗?”
解予安侧头看去,便见半开合的百叶窗前,不知何时多了一张简陋的单人折叠床,上面还放了一卷席子。
其实,他一进门就已看见了这木制的折叠床,却下意识地忽略了它,觉得纪轻舟不可能在这样的地方睡觉。
见状不由蹙起眉道:“硬木板床,你怎么睡?”
“叫小祝去给我买床垫和枕头了,你放心,我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
他刚这么语气坦率地说罢,房门便被咚咚敲响,祝韧青一手扛着卷棉花床垫,一手提着床单薄棉被,推门进来道:“先生,东西给您买来了。”
“来得正巧。”纪轻舟后靠椅背,望了望对方扛着的垫被,道,“你给我放床上吧。”
“好的,先生。”祝韧青刚这么爽快应声,一进门看见那总挂着张冷面孔的解先生也杵在房中,立即垂下视线,移开了目光。
他一直不太喜欢先生的这个表弟,明明是个成年男子了,却总喜欢缠着先生,每日一道吃饭,一起回家。
且每每对方在的时候,总是会想方设法地抢夺先生的注意力,令先生没有办法专心工作,像个小孩那样幼稚。
他暗自腹诽着,将新买的床垫放到折叠床上,问:“先生,我帮您铺好吧?”
纪轻舟可有可无地应了声:“哦,那也行。”
祝韧青干起这活来很是利索,随即便拿着干爽的抹布将床面上的浮尘擦了擦,有条不紊地铺开床垫,再盖上一层竹席。
这季节睡竹席是正正好的,不过考虑到今日下雨,夜里温度难免偏凉,还是准备了一床薄被。
解予安默不作声地看着那简陋狭窄的木板床被改装成还算舒适的模样,明白纪轻舟已是拿定了主意要搬出来住。
不知是否是天光昏暗的缘故,他的脸色略显苍白黯然。
转头凝视正低头作画的人影,语气低沉问:“理由呢?因为我打算去南京?”
纪轻舟不耐烦地蹙了下眉,搁下画笔,正欲张口,瞥见一旁的祝韧青,又道:“小祝,你忙完先出去。”
祝韧青将一只棉花枕头从布袋子中取出,拍了拍放在折叠整齐的薄被上,闻言他动作稍顿,瞟了眼伫立窗前的男子,迟疑地点头应了声“好”。
接着便收起袋子,步伐安静地走出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在迈步去对面的储物间安放杂物前,他听见书房里传来了他先生的嗓音,不禁停住了脚步。
“你以为我说离婚是在跟你开玩笑?”
见祝韧青出去,纪轻舟便靠在了椅背上,抬眸对上男子目光道。
解予安神色紧绷,冷峻直言:“我不会离,你想都别想。”
“呵,说什么离婚,其实以我们的关系,压根连离的必要都没有。”
纪轻舟轻嗤了声,多少带着点不忿道:“你还不知道吧,当初和你哥拜堂的也不是我,我们从头到尾一点婚姻关系也没有,完全是个自由人,你眼睛能治好,真该好好感谢感谢张医师,叫那狗屁冲喜的封建迷信都见鬼去。”
他满不在乎地吐露了真相,却令听者瞬间心颤失语。
解予安双唇紧抿着,微蹙的眉宇凛凛庄重,却又无端透着郁郁之色。
半晌,才镇定口吻,缓声道:“即便、即便拜堂的不是你,你也必须对我的清白负责,我说过,这方面我是保守派。”
“什么清白?”纪轻舟神情一怔,下意识反驳:“我又没睡过你,为什么要对你负责?”
“都看完了,你说呢?”
“哪看完了,你哪次不是就露个小元宝,它能代表你的全部吗?你要是承认这点,那我也无话可说。”
解予安默然不语,挂着副凛若冰霜的面色,突然抬手扯起了领带。
纪轻舟见状立即喝止:“诶,你别脱,现在看的不算。”
解予安依然单手解下了领带,语气冷淡道:“你想什么?有些气闷而已。”
气他分明不久前还抱着自己说不会离开,转眼用离婚威胁自己时却又毫不犹豫,一个人怎能如此的寡情薄意。
纪轻舟自然不承认自己想歪了,揉了揉头发,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拜托你回去吧,别在这耗,我今天忙完估计都得凌晨了。”
解予安垂眸看了眼他堆满了画稿的桌面,一言不发地提着领带走到了安乐椅旁,躺靠在摇椅上,阖起了双目,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
纪轻舟手臂搭在椅背上,见状无奈地点了点头:“行,你要坐这是吧,那你坐吧,别发出声音打扰我工作。”
说罢,就回过身来,拿起笔接着给画稿上色。
绵绵雨滴依旧啪嗒啪嗒地敲打着窗台,暮色渐渐低垂,玻璃窗上映出青年专注的身影。
眨眼又是一个钟头过去,期间解予安出去了一趟,不知做了什么,短短几分钟就回来了。
之后宋瑜儿又来了一趟,纪轻舟花了半小时给她讲课布置了修改作业。
约莫六点出头时,他终于完成了陆雪盈的礼服效果图,将画稿放到了桌角晾着。
正活动着肩颈手腕,这时房门再度被敲响,黄佑树专程送来了两人的晚饭,还有一只黑色的皮革手提箱。
看见那熟悉的食盒,纪轻舟就明白方才解予安出去做了什么。
黄佑树随手将手提箱放在了斗柜旁,提着食盒看向他问:“先生,您想在哪吃?”
纪轻舟确实有些饿了,闻言便将桌上的稿子画笔收了收,堆到了一旁,回道:“就放这吧。”
黄佑树将食盒放到了桌上,之后又贴心地去隔壁会客室,帮他家少爷提了张椅子过来。
纪轻舟则将书桌挪了挪,打开了蝴蝶桌的另一半。
半圆的蝴蝶桌完全拼合后,就变成了一张还算宽绰的圆桌。
两人坐在桌旁,从食盒中拿出一荤一素的两道菜,以及两碗米饭,就这么相邻而坐地吃起了夜饭。
“杂志社的登记工作办好了?”端起饭碗后,纪轻舟寻常般地闲聊问道。
解予安略微点头:“嗯。”
纪轻舟借着夹菜的动作看了他一眼,倏而感慨:“你说你,多好的从商条件,怎么就不听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