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纪轻舟因为有新来的裁缝帮忙,比他原定计划更早地完工下了班。和叶叔桐约好明早再来工作后,他便拿着速写本和画笔、水彩颜料等去了院子里。
坐到遮阳伞下,摊开画本,准备用心感受一下黄昏庭院的好风景,看能否迸发出一些婚纱设计的灵感。
“忙完了?”折叠桌的对面,解予安听见他的动静,便开口问道。
“嗯,你没睡啊,我见你一动不动的,还以为你睡着了。”
纪轻舟拿起铅笔,翻到昨夜画的婚纱草稿,看了几眼,轻轻蹙眉,干脆又往后翻了一页。
尔后,就对着空白的纸张陷入了沉思。
院子里的月季都已修剪完毕,露出了光秃秃的枝干,西墙上瀑布般的蓝花丹依然盛放着,却没能给纪轻舟带来什么灵感。
他默然地用眼睛观察着四周,脑中各种思绪闪过,却难以捉住分毫。
清风拂面,掀起了两人的发丝。
纪轻舟眯着双眸,用铅笔尾端一下下地点着桌面,不知何时起,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男子沉静而英俊的面孔上。
由于是在室外,解予安照例在眼睛上蒙上了一条黑色的纱带。
他姿势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斜照的夕阳在他脸上打上了一道明暗分界线。
一半明亮而柔和,一半晦暗而冷肃,有一种奇异的人与自然、白天与黑夜融合的美感。
纪轻舟注视着,不想放过此时的灵感,就下笔画起了眼前人的画像。
寥寥数笔迅速地勾画了一个男子轮廓,他开始描绘起男子的衣服。
解予安穿长衫和翻领衬衣居多,他将两者结合,绘制了一件中山领的白色衬衣。
衬衣的质感较厚,但平展柔软,扣子必须扣至最上面一颗。
敞开的宽松袖口下,骨节分明的手指牵着一条狗链。
五官的描绘虽未画得太细致,却也勾勒出了几分解予安淡漠冷峻的神韵。
只不过在画到覆盖于眼睛上的黑色纱布时,纪轻舟略作思考,将它改成了细菱格的黑色面纱。
细格子的面纱若隐若现地透出男子的眉眼,通过网纱和脸部的对比,表现出了那种晦暗与光明纠缠不清的暧昧之感。
画到这里,纪轻舟看了看画稿,觉得还有些单调。
从头发到面纱再到衣服都是黑白配色,或许可以配上一支胸花来打破这种沉默的单调氛围。
微风掠过,吹着枝叶窸窣作响。
纪轻舟用画笔调了些颜料,开口问道:“你生日是几月几号来着,十一月额……嗯?”
解予安刚准备回答,不知想到什么又合上了嘴,冷淡说道:“自己想。”
纪轻舟轻轻笑了笑,信手在画中男子的衬衣肩膀处,勾勒了一小束的紫堇花。
第85章
紫罗兰
初秋的黎明,
天空淡蓝澄净,没有一丝云翳。
苏州河畔的某个仓库门前,运货的马车队早早就顶着晨露开始工作,
将一批批装满着布料的箱子放上车板,一个木箱叠着一个木箱,被车夫用麻绳熟练地捆紧。
随着车夫坐上车架,握住缰绳一震辔头,
马儿便“嗒嗒”地拉动货车小跑起来。
马车一辆接着一辆,连成长排,车队走过,
掀起尘土阵阵。
这些货物,
将赶在清晨第一缕阳光升起前,被配送到城内泰明祥的各家绸缎庄里。
·
上午八点左右,大马路上已是一片喧骚杂沓。
南京路和云南路的交叉口处,
泰明祥门口悬挂的黑底金字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此时距离卸下货物还没多久,
掌柜正安排着伙计挪出一个架子,
专门用来摆放新来的布料。
“华叔,早啊!新货可到了?”特意起了个大早的骆明煊背着个绸缎包,
乘着朝阳踏入了店门槛,还未看见人影,
就先打起了招呼。
“诶,
小少爷,您早啊!”掌柜华叔听见声音抬头,
笑容洋溢地问候,
“货我刚点完,正在上架呢。”
“好,你忙你的,
我就是来看看。”骆明煊说罢,直接打开柜台旁的小隔板走了进去。
店内,打开的一只只木箱里摆放着数匹新布,有的还用白布袋子包裹着,有的则已被伙计拆开布袋拿了出来,一匹匹整齐地排列上架。
“这一批料子都是用那西洋机器印花的吧,这些个花色图样,我还从未见过,果真新奇又漂亮。”
掌柜指挥着伙计放完一排布料后,走到骆明煊身旁说道,“不过太新了,和我们这店里其他的料子全然不同,就怕老顾客看不中意。”
“华叔,这便是你有所不知了,这花色漂不漂亮、新不新奇的,和什么西洋机器可无多大关系,机器不过是加快了印布的速度,这些料子的颜色纹样之所以新鲜,那是我们新请的图样师傅厉害。”
骆明煊靠在柜台旁,悠悠哉哉地说道,“至于有没有人买嘛,这第一天上架的,谁也说不好,反正我信任我请的图样师,假如没人买,那就是客人眼光的问题……”
说实话,掌柜华叔看见这批与以往风格全然不同的新货时,心里还只是有些忐忑,听他们少东家如此一说,心境顿时就由忐忑转为了担忧。
瞧小少爷对那图样师无底限推崇的模样,着实不大理性,该不会是被什么巧言令色的家伙给骗了吧?
“哦对了!”见那空出的架子逐渐被摆满,骆明煊突然记起正事,摘下绸子背包,从里面拿出一册新款面料做的色卡,递给掌柜道:
“这是纪先生,也就是我们新聘的图样师指点我做的,您把这放在柜台上,若有客人对架子上的新货好奇,就让伙计把这册子打开给他,供他任意挑选。”
掌柜接过册子打开瞧了瞧,看到那整齐排列的布料小样,点点头道:“这个不错,挺有用的,回头我也命人做上一册。”
正聊到这,此时几个年轻女学生聊着天踏进店里来。
“我家可不像你家这样开明,莫说是像碧蓉你身上穿的这般时髦的洋装了,我娘连窄身旗袍也不肯给我做一件,就只好趁着去学校的时候买点料子,自己折腾个一件偷偷穿了。”
“洋装要如何折腾,你做得明白吗?”
“都是针线活,有何难的,我偷藏了一册时装画报,就按照那上面的式样做呗……”
见有客人到来,骆明煊就不再闲聊耽搁掌柜时间。
正要出去,前往下一个店铺送面料样板册,目光流转间,他忽然注意到进门的几个女学生中,有位穿亚麻衬衫和斜条纹半裙的少女看着有些眼熟,似乎是那日纪轻舟的工作室开业,前去参加茶话会的几位女客之一。
他挑起眉毛,下意识地想举手打声招呼,但随即考虑到少女身旁还有几位她的同学,便又作罢,回头和掌柜道了声别后,就直接推开柜台旁的挡板出了店门。
而此时,女学生们已经注意到某个架子上与周围画风全然不同的那些新布料了。
“诶,你们看那淡黄色带着些紫色印花的料子,像不像今早这期画报上那件连衣裙的花纹?”
“配色也像得很。”
“还有那匹粉色小碎花的,花纹也同新一期的旗袍料子很像,这料子再配上个米白的蕾丝花边,岂不就和画报上那件小玫瑰碎花的旗袍一样了吗?”
“还真是!可今日这画报不是才出来吗,怎泰明祥就这般迅速地出了一模一样的料子……”
“你怎知道是画报在前,绸缎庄在后,说不准是泰明祥先出了这料子,人家画师直接挪用了图样呢。”
方碧蓉起初还只是很有兴味地听着同学们讨论,听到这便不由蹙了蹙眉。
作为纪轻舟的老客户,她自然知晓画报是谁画的,心里认为凭纪先生的才能,应当不会在时装画上挪用这种具有新意和特点的花纹。
踌躇片刻,便插口道:“兴许是画师和泰明祥合作了呢?”
“也有此可能。”某个对画报很是推崇的女学生附和了一句,旋即她便扭头朝掌柜求证道:“左边架子上那几匹料子的花样很是新鲜,可是用的纪先生的图样?”
掌柜华叔愣了一愣,他没看过画报,也不知晓她们在讨论什么,不过刚才骆明煊确实提过一嘴新聘的图样师傅姓纪,就含笑模糊道:
“那些啊都是店里新来的料子,是我们新请的图样师傅绘制的,他确实姓纪。”
“那就是了吧……”
“可以啊,你们泰明祥如今也是好起来了,居然能请到纪先生做图样师傅。”
“能否将那黄色印花的和粉色碎花的都拿来予我仔细看看?”
那个准备扯些料子带去学校自己捣鼓洋装的女学生问道。
她心里想得很美,既然都有和画报上花色一样的料子出售了,那用这同款的面料照着画报做衣服,岂不事半功倍?
“不必这般麻烦,你看这个挑选即可。”
掌柜笑意盈盈地将刚刚才到手的布料样板册递给了那几个女学生,心里则暗暗称奇。
这位纪先生究竟何许人也,分明是他们泰明祥雇佣了那人做图样师傅,怎么在这些女学生口中,反倒成了他们泰明祥蹭人家的名气了?
稀奇,真是稀奇,看来那什么时装画报,他也得去买个一册瞧瞧了……
·
工作室一楼会客室内,身穿墨绿色金丝绒旗袍、戴着珍珠项链的吴柏玲靠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翻阅着新一期的时装画报。
过了会儿,兼任茶房的胡民福端着放有茶具的托盘过来,提起漂着柠檬片的玻璃茶壶向玻璃杯中倒了半杯的柠檬水。
虽然他不觉得这种泡着酸涩水果的凉白开有什么好喝的,但既然纪先生这么吩咐了,他也就照做。
吴柏玲看到茶房送茶水过来,就扫了一眼。
倘若是热茶,此时这天气她肯定是不想喝的,但一见是漂着柠檬片的凉水,便觉得有些口渴起来。
随意道了声谢后,她伸出戴着名贵宝石戒指的右手,拿起刻花玻璃杯送到唇边,喝了两口清香宜人的凉白开。
刚放下杯子,纪轻舟便拿着画稿本走了进来,坐到一旁的单人沙发上说道:“不好意思,刚刚手头有些工作。”
“没事,坐这翻翻画报,喝喝柠檬水,蛮暇意的。”吴柏玲说着目光扫向茶几,喝了一半的水杯正在玻璃窗反射的日照下闪着亮光。
“不介意就好,查尔斯先生这次没陪您过来?”纪轻舟边问,边将画本翻到婚纱设计稿递给对方。
“他可是个大忙人哪。”女子接过画本,侧身倚在沙发扶手上说道,语气里带着一股慵懒的调子。
纪轻舟忽然觉得,她现在的样子和之前留给自己的印象有些不同。
吴柏玲似乎察觉他的诧异,展开笑容道:“纪老板是不是觉得我和那日来的时候脾性有些不像?还不是那个英国佬,就喜欢温柔天真、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我便只好装出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温顺得像个假人,但他很是喜欢……你可要替我保密哦。”
“好,理解。”没想到竟是这个原因,纪轻舟不禁失笑。
吴柏玲这才放心地低头垂下视线,认真地看起了设计稿。
随即她眉毛微微挑起,嘴唇微张,似乎有些讶异和惊艳。
图上所画的女模穿的是一套卡肩式的白色缎面婚纱,不论翻折的领口也好、及地的A形裙身也好,还是上窄下宽的喇叭袖,所用的都是同一种洁白的缎子。
衣裙款式面料固然看起来高贵优雅,但实在太过单调,于是纪轻舟便给她添上了一顶缎面的宽檐帽,在帽子上装饰了红色的玫瑰与黑色的羽毛和丝带。
婚纱的腰带也采用了镶满黑色羽毛和红色玫瑰的设计,这种华丽的腰带收紧着模特的腰身,尾端又犹如捧花般地垂落在裙身一侧。
而若只是这样的设计,看起来也许有些破坏色彩平衡,但在往那顶缎面的宽檐帽上加盖了大块的白色头纱后,玫瑰、黑羽、丝带、婚纱与新娘的面容便都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
原本有些突兀的用色,在这白色头纱的掩映下,顿时变得安宁、平衡,且分为吸引眼球。
这是一套简单又大胆的设计。
没有刻板印象中那重重白纱与膨胀裙身的累赘,没有繁丽复杂的蕾丝装饰,层层的褶边或不便行动的拖尾,仅用了两种面料,打造的氛围却是如此的高雅、独特,温柔浪漫又夹着些许妩媚,很是超出了吴柏玲的预期。
“很漂亮,我本人的眼光是蛮喜欢这套婚纱的。”
看了一会儿后,吴柏玲发自内心地赞叹道,随后又轻轻叹了口气:“可惜,这红色玫瑰与黑色羽毛的搭配太浓郁了,不像是他眼中纯洁温柔的未婚妻会喜欢的款式。”
“好,我懂你意思,您可以再往后翻一页,看是否符合您的要求。”纪轻舟不觉意外道。
在画设计图时,他便觉得以吴柏玲带给他的初印象,大概不会喜欢太浓郁的色彩,只是实在难以割舍这个版本才将其绘制了出来,想着万一人家能接受呢?
哪知,吴柏玲的确是能接受的,却为了维持人设不得不放弃。
吴柏玲闻言便又往后翻了一页。
下张画稿上的婚纱款式设计和上一幅一模一样,只不过将红色玫瑰和黑色羽毛改为了浅紫色的紫罗兰和白色的羽毛与丝带。
如此一改,配色上瞧着顿时就柔和温婉了许多。
而不知是否为先入为主的缘故,固然这一套设计也很漂亮,吴柏玲却觉得差了些惊艳之感。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要维持在查尔斯心目中的形象,只能放弃自己的真实喜好。
“可惜了这一套婚纱……”吴柏玲翻到前页,低声叹息了一句。
“不必可惜,好的设计是源源不断的。”纪轻舟安慰道,“那么,您就选定是紫罗兰那套,不用再修改什么吗?”
“嗯,就决定是这一件了。”
吴柏玲又翻到了后页,仔细端详一阵后,感慨:“其实这一款也很漂亮的,但您为何不直接给我看这一套呢?太坏了,纪老板,以后我怕是想起此事来都要遗憾一番。”
“婚姻嘛,总是会留有些遗憾的。”
纪轻舟似很有感触地微微点头,继而沉静地笑着添了句:“往好了想,这也不失为一份回忆。”
第85章
崩溃
婚纱的单子顺利结束,
送走吴小姐以后,纪轻舟提着新鲜进账的一百五十元尾款到了二楼书房,将一卷卷的银圆收进了蝴蝶桌下方的抽屉里,
准备等哪日解予安来给他送饭的时候,坐他的车一并带回去。
给抽屉上锁以后,纪轻舟拉开椅子,坐到桌前,
抽出账本开始计算这几日店铺的营收。
最近的几笔订单赚得都不少。
电影戏服的五百元定金支票、婚纱的两百元设计费用,再加上前阵子施小姐和江小姐的订单结算后收到的一百八十元尾款,以及近半月接的几笔新单定金,
不算报社的稿费和沈南绮额外给他的零用钱等,
光是开店的纯收入,如今就已经突破了千元大关。
不过收入高了,相应的支出也更吓人了。
别的不提,
就目前店内所有员工的薪水一个月相加便要一百五十元,
而面辅料的成本也是丝毫不便宜……
但总体而言,
他仍是赚了不少的,起码目前总存款数额突破千元是个客观存在的事实。
这几日若能抽出时间,
就可以去当初的当铺将他典质的手表和金银首饰赎回来了。
拖得越久,抵押的利息越高。
毕竟是现代带来的物品,
即便平日里用不着,
也还是拿回来的好。
算完收支,纪轻舟合起账本,
看了眼时间,
随即起身去对面的制作间继续干活。
刚走到门口,还未推开房门,便听见里面传来了男子崩溃的声音。
“又断了,
又断了,啊啊啊这是什么工作啊……”
纪轻舟开门的动作一顿。
心底暗暗叹了口气,接着若无其事地推开了房门。
屋内,宽敞的裁剪台上此时堆满了各种服装材料。
坐在裁剪台旁的宋瑜儿低着头、神色认真地干着活。
而坐于她旁边的叶叔桐则脸色憋得通红,一个劲地抱着头抓着头发吱哇乱叫。
奇异的是,某人发出这样癫狂的动静,冯二姐等人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连抬头瞅一眼的好奇心也没有。
纪轻舟也是同样。
这已是他不知第几次听见叶叔桐的发疯嚎叫了。
他也是着实没料到,一个日常很是温和有礼的男子,在工作状态里会变成这样一副抽象的样子。
不过也是因为他们手上在做的这套戏服确实有些太折磨人了。
这套礼服是所有戏服制作工艺最繁琐的一套,即纪轻舟当初递交给拉莫斯面试审核的三张稿子之一。
说实话,开始制作后,纪轻舟自己都有些后悔,为何要设计得这样复杂。
不论是交错绣制着大量金线、珍珠和亮片的胸衣,还是由斜裁成长条的薄纱、丝绸、蕾丝和金色流苏等多种材料拼接而成的曳地长裙,制作起来都无比麻烦。
而最为可怕的还是那黑色的羽毛披肩。
为了长垂地面的披肩也能够拥有轻盈飘逸的质感,所选用的底布料子是黑色的真丝欧根纱,羽毛则为较为纤细柔软的鸵鸟绒羽。
制作流程需先从那购买来的一袋袋鸵鸟绒羽中挑选出合适长度的,长长短短约莫七八根用线绕成一簇,再正一簇、反一簇,错中有序地缝制到底布上。
此工作必须细致谨慎具有耐心,否则底布抽丝还不算什么,就怕缝上去的羽毛掉毛,掉了一根,整一簇迟早要散,就等于白用功。
这过程已是足够繁琐,更麻烦的还是纪轻舟设计穿插在羽毛间的金线。
为表现出羽毛摇曳时的浮光跃金之感,需要工作者在将几根羽毛绕成一簇前,先对其中的一到两根用金线进行编织。
而他们所选用的绒羽细细长长,柔软又脆弱,编织过程中稍不留意就容易断裂。
一次两次的也就罢了,多来几次着实容易令人破防。
目前这羽毛披肩的制作就分给了他们三人,挑选梳理羽毛的工作交给了宋瑜儿,给羽毛编织的工作交给了叶叔桐,纪轻舟则负责将羽毛缝到底布上。
从前日上午做到现在,两天半的时间,三米长的羽毛披肩才完成了三分之二。
而这条披肩依照计划是要在三天时间内做完的,今日做不完便要加班,可想而知叶叔桐有多崩溃。
看见纪轻舟开门进来,叶叔桐刷的抬起头注视着他,眼里情绪夹着几分警惕和试探,问:“有新单?”
“没有,只是给客人看个设计稿而已。”纪轻舟无奈一哂,摇了摇头坐到凳子上,拿起纤细的手缝针穿上丝线继续自己的工作。
闻言,叶叔桐明显松了口气。
盯着手下编织到一半的金线和羽毛发了会儿呆,随后认命般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坐直身体,手指熟练地抽出金线,开始重新编织。
纪轻舟见状着实无言,头一回见到这般不希望老板接新生意的店员。
但站在叶叔桐的角度,他也能理解。
毕竟才刚从学徒转变为正式的裁缝,还处于一个初入职场的心态,哪知一上场面对的就是地狱模式。
工作量本来就大得看不见尽头,干的活又是从前从未接触过的,复杂又极其冗繁细琐,都这样了,老板还一直在接新单,眼看着休假遥遥无期,这么想也确实很值得发一发疯。
可纪轻舟也没办法,他总不能把上门来的客人拒之门外吧?
自上期画报的广告登载后,这半个月来就陆续有客人慕名而来,有好奇来闲逛参观的,也有专门来量体裁衣的。
目前工作室重点赶工制作的还是戏服单子,所以每有顾客上门,纪轻舟都会先如实告知工期情况。
有的顾客一听制作工期已经排到了十二月,便望而却步了,但也有顾客不在乎等段时间,就直接下了订单。
这么累积下来,这半月又接了三位女士的洋装和两位男士的西装定制。
也许是有现代那两年工作经验的打底,此时的工作量固然繁重,纪轻舟却觉得还能适应,起码他不用天天熬夜画稿,想要休息,随时能安排时间休息,这便是自己做老板的好处了。
相比之下,冯二姐和两个制衣女工心态稳定,只要老板发薪水,便能一直干,而叶叔桐心态则要差得多。
每每得知又来了客人,又有新订单的增加,他的压力就写在了脸上,一到工作时间就板着面孔,稍有些差错,情绪就容易变得急躁。
好在他也只是心急,工作照样完成得很好,纪轻舟也就装作没看见。
三人继续干着重复的活计,中间穿插着短暂的闭目养神和进食补充体力的小憩。
就这样,伴随着冯敏君组的缝纫机声,以及时不时响起的男子崩溃咆哮,他们一直赶工到了夜里近九点,才完成今日的工作目标。
此时,制作间里仅剩下纪轻舟和叶叔桐两人。
——冯二姐等人约莫七点完成工作任务便离开了,而宋瑜儿纪轻舟考虑到她一个小姑娘,天黑回家不安全,就让她晚饭点便下了班提早回去。
将完成后的披肩搭到人台身上时,两人对视一眼,皆不由得一笑。
叶叔桐这会儿又恢复了温厚的状态,不怎好意思地说道:“抱歉,轻舟,我这两日情绪不太稳定,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上班嘛,总有破碎的时候,以后这种机会还多着呢,多碎几次就习惯了。”纪轻舟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
“行了,赶紧回家休息,下班吧!”
说罢就锁了窗户,关了灯,走出了房间。
夜里的洋房分外清静,月光清澈,见于云隙。
需要加班的事情,纪轻舟已经提前让阿福打电话告知了解公馆。
于是下了楼,纪轻舟便看到解予安已经来到了洋房,正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安静等候。
叶叔桐家就住在霞飞路上,回去走上十分钟便到,他打了声招呼就迅速离开了。
纪轻舟则是先拿起门厅柜子里的员工签到册,在今天的日期下方,给叶叔桐记上了两小时的加班时长,等月底再结加班费。
随后又去了趟书房,将抽屉里的大部分银圆收进了斜挎包里,并给抽屉上锁。
做完这些,才又回到会客室,朝坐在沙发上的解予安懒洋洋道:“走吧,回家去。”
解予安沉默起身,冷着面孔,瞧着似不大高兴。
“怎么了,嘴角都快耷拉到下巴了,等久了,生气啦?”纪轻舟观察着他的神色问。
对方却一言不发,熟门熟路地拿手杖探着路朝门口走去。
“啧,又开始摆谱。”
纪轻舟撇了撇嘴,跟上脚步,拉住了解予安的胳膊带着他从花园小径中穿过。
秋夜岑寂,微风轻轻吹拂着树梢,带来丝丝凉意。
等坐上了车,纪轻舟整个人就松散了下来,瞥了身旁人两眼,声音低哑地说道:
“我也不是有意要加班这么晚,实在是手上这活太繁琐了。我们工作室新来那个裁缝,跟我同龄的那个叶师傅,本来是文静又有礼貌的,现在呢,一天要崩溃百八十次,好好的一个人,干活给干疯了。”
解予安静静回道:“你又好到哪去?”
“我?我可比他好多了,”纪轻舟口吻懒散,“我即便想发疯,为了形象还是会憋住的,实在憋不住呢,那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疯。”
“你也好意思说。”
纪轻舟垂下视线,安静几秒,倏然伸出手去,将解予安搭在腿上的右手扒拉成了掌心朝上的手势,然后把自己的手塞了进去,道:“不聊这个了,给我按摩一下,手快干抽筋了。”
解予安:“……”
还真是理直气壮得很。
尽管还有些气他不爱惜身体,他却还是默不作声地给他按揉起了手腕与掌心。
汽车从夜间寂静的马路疾驰而过,回到解公馆后,纪轻舟先去餐厅吃了碗面做夜宵,等回房沐浴洗漱一番,躺到床上时已经接近零点。
纪轻舟正要伸手关台灯,扭头瞥到床头柜上的诗集,想起自己似乎有一阵没给解予安读睡前故事了。
于是转过头,象征性地问道:“要不要听故事?”
解予安嘴唇微动,嗓音低沉说道:“睡吧,好好休息。”
“哦,那我不念喽。”
听他这么说,纪轻舟就顺理成章地躺了下来。
刚伸长手臂关了台灯,眼睛都还未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倏而,他听见解予安略有些犹豫地开口道:“你能否再对我做一遍那个动作。”
“嗯?”纪轻舟侧头看向身侧,有些困惑。
“倒数五秒钟的那个。”
纪轻舟反应了两秒,继而失笑:“这下你该承认你比我幼稚了吧?”
“做不做?”某人冷淡的口吻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羞恼。
“来了来了,怎么这么没有耐心啊。”
纪轻舟嘀咕两句,伸出手轻轻地盖住了他的眼睛,开口时嗓音因困倦而变得分外柔和亲切:“解元宝小朋友,现在哥哥给你变个魔术,我倒数五个数,掀开手时,你就睡着喽。”
“五……”
解予安感受到那微凉的带着些许清甜香气的手指覆盖在自己眼睛上,便觉周身一瞬间又静止了。
明明那么寂静,心间却若飞虫点水,抑制不住地漾开着一圈圈细小的波纹涟漪。
但还未等他好好感受那指关节轻触着眼皮时传来的心痒难耐,便听身旁青年迅速地倒数完“四三二一”,就挪开手潦草地结束了魔术表演。
偷懒。
解予安心底暗忖,有种被敷衍了的不悦,还有些难以言喻的不满足。
纪轻舟却无暇再顾忌他的感受,打了个呵欠,翻身说了句“”,合起眼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听着黑暗中传来的绵长呼吸声,解予安暗暗叹气,只好带着些许的不甘心沉沉入睡。
第87章
约会
忙碌的日子眨眼而逝,
不知不觉已是十月金秋。
随着苏州女子学校开始上课,沈南绮又恢复了每周在苏州上海两地来回跑的生活。
这日周末,清晨时分,
当大厅中央的落地钟悠悠敲响八下时,纪轻舟打着哈欠和解予安一块走进了大餐厅。
解予川夫妻还未起来,沈南绮和解见山倒是早早地坐在了餐桌旁,翻着报纸悠闲地吃着早餐。
“早啊。”纪轻舟拉开椅子打了声招呼。
目光一瞥间,
他忽然注意到沈南绮今日穿了那件裕祥定做的桃粉旗袍,还配上了他几个月前手工针织的那件灰紫色的开衫外套,就微笑说道:“沈女士今日这件外套是第一次穿吧?”
“是啊,
这不是天凉了嘛,
总算能拿出来穿了。”
沈南绮仿佛就等着他提起这个,旋即坐直身体问,“你看,
这身搭配是不是挺合适?”
“那自然了,
这毛线颜色就是照着这件旗袍挑的,
能不搭嘛。”纪轻舟坐到椅子上回道,抬手示意女佣送两份早餐过来。
随后边给解予安摆餐具,
边问道:“今天不是周末吗,您二位怎么起这么早?”
沈南绮嘴角微微上扬,
刻意没有作答,
而是微挑着眉瞥了眼身旁的解见山。
解见山便轻咳一声道:“有个认识的朋友送了两张音乐会的票,今日一道过去听听,
午饭和夜饭就不回来吃了。”
“哦,
约会日啊。”纪轻舟恍然点头,笑容中夹带着些许揶揄之意。
“老夫老妻的,说什么约会。”沈南绮脸色有些微红,
朝纪轻舟道:“吃你的,别多话。”
解见山倒是丝毫不介意被小辈调侃,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拿起手边的报纸翻阅。
倏然,他看向纪轻舟问道:“小纪啊,你做的那时装画报,可有附上你店铺的地址?”
纪轻舟正往解予安的粥碗里添些小菜,闻言点头:“嗯,有打过一期广告,怎么了?”
“你看看这个。”解见山将手里的报纸放在桌上,点了点某个版块。
纪轻舟见状,便暂时放下筷子,拿起报纸大致浏览了几眼,随即不由得皱了皱眉。
报上登了一则新闻,说的是南市的数家裁缝店在这几日半夜接连遭遇歹人破坏,被砸了门窗和家具机器等,昨日终于抓获凶手,其主犯乃是一对夫妻。
这二人声称自己女儿原本是个乖巧婉顺的女子,而自从看了某时装画报后,就迷上了洋服,瞒着家人去了某家裁缝店做了件洋裙,和朋友外出时偷偷穿着。
那衣裙袖不及肘、领不及胸,实乃专门为引诱男子而设计。
女孩的父亲发现之后,当场就让她脱下来,她却不肯,父亲便硬叫妻子将她身上的衣服扒了下来,就此事将女孩关在柴房训斥了一宿,女孩气不过,当晚就吞了柴房的老鼠药自尽。
好在此事发现及时,这女孩已被好心邻居灌了大量井水洗胃后救活。
但这对夫妻却相当愤慨,认为害得女儿变为现在这副模样的罪魁祸首中,出刊那画报的报社最为罪孽深重,制作那些衣服的裁缝店则为帮凶,他们一时气不过,才将那些裁缝店给砸了。
底下这报纸的编辑还煞有介事地评判几句,说国人之所以追捧奇装异服,实为道德生活堕落,是没有文化底气的表现,真正庄重的女子,理应不受西洋风气影响等等……就差指着鼻子说《摩登时装》这画报崇洋媚外了。
纪轻舟看了颇感烦躁,若非两长辈还坐在旁边,此刻估计已忍不住把这报纸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了。
其实在画报刊行后,他偶尔也能看到一些小报上有文人的投稿批评。
但有批评者,必然也会有赞同支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