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纪轻舟打了个呵欠,说道,“睡不着的话,在枕头上撒点你的助眠香水,抱着枕头睡好了。”解予安闻言忽感不悦,嗓音低沉道:“你当我几岁?”
纪轻舟抬头看向他,见青年又摆着一副瓷器般冷漠的面孔,不解地蹙了蹙眉道:“我说什么了,你又不高兴?不是你自己说的那香味助眠吗?”
解予安抿了抿唇,沉默不语。
过了会儿倏然起身,拿着手杖不打一声招呼地走了出去,还顺带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怪脾气。”纪轻舟嘀咕了一声,低头面对着纸张,大脑里一片空白,眼底浮现的全是解予安刚刚那张冷峻的面孔。
不可否认,他的心情也有些受到了对方情绪的影响。
拿起水杯喝了两口润润唇,他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台,靠着窗台欣赏了片刻外面的月色,吹了吹夜风。
尔后才转换思绪,回到书桌旁,继续绘制设计图中常使用的一些人体动态图。
一连绘制了十几个人体,将近十点时,纪轻舟总算结束今日工作,关了桌上台灯,收拾好东西,回到了卧室。
房间里氛围一如既往寂静安宁,唯有电风扇嗡嗡地吹着风。
解予安盖着条薄被背对着门的方向侧躺着,后脑勺的头发被风扇吹得轻轻飘起,瞧着还挺惬意。
纪轻舟扫了一眼,没打招呼,直接拿着衣服进了浴室。
一番洗浴之后,他换上睡衣出来,关了大灯,躺到了床上。
深夜,月色清凉似水。
等靠上枕头,适应了一阵黑暗环境,纪轻舟才发现窗帘未完全闭合,宁静的月光正从缝隙中探入进来。
他懒得再起身去拉窗帘,这点光照还影响不到他的睡眠。
闭了闭眼后,他翻了个身对着解予安的后脑勺发起了呆。
侧边一缕狭长的月光正好打在解予安耳朵上,被风拂动的发丝在这朦胧光照中闪烁着纤细光影。
纪轻舟注视着眼前颤动的发丝,倏感浓重的倦意席卷而来,想要就此睡去,但想起某人方才憋着气不悦离去的样子,还是决定哄一哄他。
于是扛着困意,嗓音低哑地试探问道:“睡了吗,解元元?”
解予安静默片刻,翻过身来平躺,回道:“没有。”
“睡不着?”纪轻舟语声低柔,“还是有什么心事?”
稍等片刻,未听见对方回答,便又问道:“要不要助眠香?”
“嗯?”解予安给了个疑问词,似是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纪轻舟便直接伸出手放到了他的枕头边:“泡澡的时候往水里倒了点,香吗?”
“没闻见。”解予安带着一副不冷不热的单调语气道。
“这么近还闻不到?我都闻到了,你是不是鼻塞了。”
他咕哝了一句,索性伸长手臂压在了他的脖子上。
隔着薄薄的衣袖,手臂上传来男子脖颈处温热的体温,纪轻舟还以为自己会被马上推开,不料解予安却一动不动的,颇为安静。
他嘴里轻轻笑道:“怎么了,解元元,被我锁喉动弹不得了?”
解予安默不作声,想要说什么,却连喉结也不敢滚动一下。
散发着熟悉香气的热腕静静地压在他的脖颈上,探出袖子的些许手腕肌肤紧贴着他的动脉。
虽只是轻轻地搭着,他却觉得自己整个脖颈都已经麻痹了,有种不能呼吸的错觉。
看似漫长,实则只过去了短短十几秒,解予安便忍不住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提了起来。
一瞬的犹豫后,近乎本能地抓着他的手腕抵在鼻端,细嗅了一下那淡淡的幽香。
纪轻舟此时已有些昏昏欲睡地半阖起了眼眸,感受到手腕内侧被喷洒的温热鼻息,他顿然回神,条件反射地抽出手来。
“解予安你……”说到一半,难以继续,只觉手腕内侧火烧火燎一片,指尖也不禁微微颤动。
“嗯?”肇事者带着鼻音的语气词倒是沉静如常。
“算了,我不说了,不然你又要说我自作多情。”
话落,纪轻舟翻过身平躺,闭合眼眸道:“睡吧,我倒数五个数,你的烦恼就消失了,可以安眠了。”
解予安嘴唇微动,刚想说一句“幼稚”。忽而眼睛部位一沉,微凉的手指携带着熟悉的馨香覆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像是那种哄孩子时常使用的,最粗劣的变戏法手段,蒙住眼睛,倒数五秒,承诺就兑现了。
可到头来,纷纭复杂的心事未能消失,纪轻舟究竟说了什么,解予安也没能听进去。
短短数秒的时间,他的世界就仿佛按下了忙音键般空寂无声。
直到那柔软的触感撤离,才于萦绕周围的清甜香味中,听见自己急促的怦怦不停的心脏跳动。
接着,后知后觉的,从面颊至耳际泛起了大片热潮。
第83章
定价
翌晨,
天朗气清。
吃过早饭后,纪轻舟独自搭乘电车到了工作室上班。
此时时间才刚过九点,而二楼制作间的员工们则都已就位,
开启忙碌的一天。
在施玄曼的单子结束后,工作室客人的单子就只剩下了江珞瑶定做的黑色鱼尾晚礼服。
这件衣服纪轻舟选择了亲自上手,带宋瑜儿一块儿制作。
衣服从一周前开始打版剪裁,经过两次坯样的试穿和调整,
到现在缝制工作已基本完成,但礼服上的百合花绣片,他才刚开始制作。
至于冯二姐和两名制衣女工,
纪轻舟交给她们的工作是一套女士的小西服套装。
并非客人所定,
而是考虑到楼下会客室实在太空旷,摆着几台模特架,结果一件成衣也没有,
多少令不熟悉的客人感到没底。
所以便从之前绘制的设计草图中选择了一套,
来交给冯二姐制作。
一款大蝴蝶结领的雪纺衬衣,
选用的是黑色小波点花纹的面料。
外面搭配一件深灰蓝的女士西服短外套和一条阔腿长裤,时装风格干练、时髦又冷艳迷人。
尽管此时不论中西方女士都甚少穿裤装出门——这一点可能还是国内环境更好一些,
为了保暖、方便农作考虑,平民女子劳作时常穿裤装。
至于西方,
例如巴黎,
女子只有在骑马和骑自行车时才被允许穿裤子。
不过纪轻舟才懒得管这些,左右他这套衣服做出来就是用来展示设计理念的,
也没打算出售。
话说回来,
到了工作间后,纪轻舟先花了十几分钟的时间检查了宋瑜儿的作业,用蓝色的自来水笔做了修改示范,
随后就穿上围裙,坐在光线明亮处开始制作礼服上的立体花绣片。
先在网纱上拓好需要绣制的百合图案与蜷曲的叶片,用铁丝进行包边固定,之后便可用手针穿过管珠和亮片进行花瓣的填充排布。
掌握技巧以后,这项工作其实并不难做,只是需要足够多的细心和耐心。
一旁,宋瑜儿同样对着绣绷,手握钩针,做一些基本功的学习训练。
作为学徒,她现在的生活便是上午跟着纪轻舟做衣服,下午学习一到两种图案或面料肌理的表现技法并加以练习巩固,晚上再完成纪轻舟布置的绘图作业,的确是做到了她师父收徒时所说的,忙碌得几乎没有自己的私人时间。
一边做着活,一边时不时指导小徒弟几句,同员工们聊些家常八卦,上午的时间转瞬即逝。
到了正午时分,随着订餐菜馆的伙计送来午饭,大家便都暂停手上活计,下楼吃午饭。
“我看你钩针的锁链绣已经掌握得不错了,下午可以试试手缝针,一般来说用钩针会方便些,但手针做的更为精致细腻,精准度更高,像礼服定制的话,还是需要熟练掌握这项……”
纪轻舟同宋瑜儿一道下楼时,还在给小姑娘布置着任务。
胡民福瞧见他从楼梯上下来,先是疑惑地眨了眨眼,旋即提醒道:“先生,二少爷刚给您把饭送楼上去了,您没看见他吗?”
“啊?他去楼上了?”纪轻舟抬头瞧了眼,冲回头看向自己的宋瑜儿等人道:“那你们去吃吧,我去楼上看看。”
说罢,又转身上了楼。
到了二楼过道,他正打算打开书房门瞧一眼,这时忽然听见一旁的会客室里传来了轻缓的钢琴乐,听起来像是留声机在播放。
纪轻舟疑惑地推开了会客室房门,就看见穿着身暗蓝色长衫的解予安坐在蝴蝶桌旁的靠椅上,面前的圆桌上,除了三层的彩漆食盒,还放着一台精致华丽的手提箱式留声机。
此时留声机盖子开启,伴随着唱片的旋转,正播放着抒情优美的古典钢琴乐。
“这是哪来的?”纪轻舟拉开了桌旁的椅子落座,观赏着眼前的留声机问。
皮质的外壳,简洁精巧的构造,音质也很是不错,看起来不便宜。
“来的路上去洋货店买的,少爷说您无聊时可听听,花了快五十大洋呢。”
黄佑树见他家少爷不打算开口,身为一个贴心的仆人,就帮着回答道,“机器倒还好,唱片却要两块大洋一张,光是买的这八张唱片,就要十六块了。”
“这么贵啊,其实没什么必要,我在这哪有无聊的时候,忙都忙不过来。”
“画稿时不能听?”解予安提道。
“可以是可以,但这是手摇式的吧,一张唱片又只能放个三五分钟的,放一会儿就得起来换,多麻烦啊。”
解予安闻言,微微沉下了唇角,似不大高兴。
纪轻舟见状,便又笑了笑道:“不过也挺好的,手提箱式的搬来搬去方便,平时么,你坐我书房休息能听,客人来试衣服还能加个背景音,想想还是挺有用的。多谢啊,元宝弟弟。”
解予安被他这多变的称呼惹得头疼:“好好说话。”
纪轻舟敷衍地嗯嗯了两声,接着便让阿佑将留声机挪去斗柜上,打开食盒,端出饭菜和碗筷开始吃饭。
·
由于会客室沙发有限,午饭过后,解予安就去了书房,躺在他心爱的安乐椅上午睡。
而正当纪轻舟准备靠在沙发上听会儿音乐小憩片刻的时候,偏巧工作室来了一位客人,是登利公司的老板张景优。
张景优是第一次来,考虑到几位女员工都待在一楼的会客室午休,纪轻舟就把他直接带到了二楼的会客间。
午后,银白的日光照耀着窗前一角,气氛悠然闲适。
张景优进门后,先在绕着屋子饶有兴致地转悠了一圈,随即就自来熟地脱了西服外套挂在衣架子上,在那布艺的单人沙发上落座说道:“您这房间布置不错,届时能否出租给我们剧组做黎小姐的化妆间?”
“啊?”纪轻舟刚给他倒了杯茶,就被他想一出是一出的请求听愣了。
“哈哈,玩笑话而已,活跃一下气氛,不必在意。”张景优依旧是一副不大靠谱的说话方式。
接过纪轻舟递来的杯子,喝着茶摇头道:“倘若是真的,我出个高价,你可愿意租给我们电影剧组拍摄?”
“那自然不行了。”纪轻舟拉了张椅子,隔着个茶水柜与他斜对而坐,不自觉地跷起了二郎腿。
“为何?我可是出高价的?”
“这都不是我的房子,怎么租给你?况且我这是工作室,要干活的,哪能随意让别人进进出出。”
“嗯,有理,我就欣赏你这对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与我是同类人。”
张景优自夸了一句后,便从包里拿出了先前纪轻舟递交的一沓戏服设计稿,翻出几张图纸放在茶水柜上,说道:“你的稿子我们都审核过了,完美,没有任何问题,只不过有几套的价格嘛,一百多元一件裙子,是否太昂贵了些?”
纪轻舟拿起他抽出的那几张稿子翻了翻,叹气道:“张导,您怕是不知做这几套衣服要费多少道复杂的工序,别的不提,就这件芍药裙,从面料开始就得找专人去定制,真丝的缎子,光是主面料的价格就贵得很了。
“而布满整条裙子的那些闪闪发光的亮片、小珍珠、水晶等,也都不便宜,还得我们一针一线地手缝上去,做上一天,眼睛都能看瞎,您仔细想想,这衣服我定价一百五,贵吗?”
“嗯……我也觉得,您的定价是挺合理的。”张景优面对着他的目光凝视,一时也不好意思再讲价。
其实他资金是不缺的,只是没想到光是女主的戏服费用算起来,就达到了一千四百五十六圆,严重超出了他当初给女主服装的预算。
但纪轻舟所绘制的这些图纸又着实漂亮,每一套都是那样的优雅时尚,同样是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预期。
拍电影嘛,追求的除了卖座和赚钱,更重要的肯定是想出名,想要拍出一部能够一鸣惊人的好电影。
就当是为了梦想和艺术买单了!
张景优暗暗劝慰自己,接着便点点头道:“那好吧,就按您报这个价格定价。”
纪轻舟见他琢磨许久未开口,都已经准备拿上有老下有小,工作室还有那么多员工需要养活来卖个惨了,谁知张导这样好说话,稍微一劝,对方就不再压价了。
“那么此次先支付五百元,等会儿我给您开着支票,您自去银行支取。”
“可以。”
张景优说罢,便从包里拿出支票和定金支付的确认函,正待填写支票,忽而想起道:“对了,届时电影开拍,也许还需要您常去片场,给施小姐做个服装上的指导,您应该有时间吧?”
纪轻舟思索稍许,回答:“这样吧,定妆的时候我去指导,之后就让我店里的裁缝或者我学生去跟组,服装上面一些小的调整,她也能做,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再过去怎么样?”
“可以,就等您这句话。”张景优干脆应声,随后就将那张汇丰银行的支票递给了纪轻舟,“纪先生,我们《移花接木》,哦不对,现在已改名为《真假凤凰》了,那么这部影片女主角的戏服就交给您了!”
纪轻舟听见这更改后的名字不禁失笑,点头道:“交给我您就放心吧。”
·
送张导离开后,纪轻舟哼着歌回到了书房。
解予安才刚培养起睡意,便被他开门的声音吵醒过来,听他哼着欢快的曲调,也生不起气来,就问:“何事这般高兴?”
“戏服的稿子过了,按我报价通过的,今天光是定金就收了五百,啧啧,这钱赚得才爽快啊!”
纪轻舟将支票放进了背包的内层口袋收好。
旋即坐到蝴蝶桌前,放下那一沓的稿子,微微叹息:“不过,接下来就得大忙特忙了,到头来裁缝还是没招着,明日我再贴个新招聘启示吧,把工资提高点。嗯……还得去找趟骆明煊,定做面料……”
他絮叨着,刚抽出笔记本翻开,准备罗列戏服的制作计划,忽而想起道:“对了,骆明煊那小子最近在做什么?都没看见他人影。”
“他忙着搬家。”解予安冷不丁地回了句。
“啊?”
解予安正准备作答,这时,房门忽被敲响。
纪轻舟回头扫向门口,就见房门被推开,一个戴着小圆墨镜的脑袋鬼鬼祟祟从门口探了进来。
骆明煊眼珠子转了圈,发现纪轻舟和解予安都在,便咧开嘴开朗地走进门来打招呼道:”诶呦,今日凑得巧,元哥也在这呢!”
“你才是真来得巧,刚和解元聊到你。”
纪轻舟回道,“他说你最近在搬家,搬什么家?”
“哦,也不算搬家……你稍等啊。”
骆明煊说到一半又跑出了出去,过了会儿才提着个椅子进来,大剌剌地坐到百叶窗旁继续说道:
“也不算搬家,就我之前同你说过的,我爹不是非要我跟那不认识的女子定亲嘛,我便离家出走了。”
“真出走了?”纪轻舟挑了下眉,“你不是说要住你元哥家去里吗,现在搬去哪了?”
“我是想去啊,他不是没同意嘛。”
骆明煊颇幽怨地看了解予安一眼,长叹了口气道:“信哥儿家不行,他有老婆有孩子的,多少不太方便。沪报馆倒是有住处,但那地方半夜太吵了,睡不了好觉。
“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自己住得了,就在静安寺路租了个小公寓,前阵子刚忙着搬过去。”
“那你动作还挺快,怎么不叫我们帮忙?”
“也没什么东西,毕竟是离家出走,不可大张旗鼓,就只收拾了些衣服家用,一车就全装走了。主要是以前存的那些金子和银钱,都给挪过去了,短时间花销不愁。”
“到底是泰明祥的少当家啊,说独立就独立。”
纪轻舟调侃一句,回过身继续翻着稿子罗列工作计划,嘴里问道:“那你今天是来做什么?”
骆明煊一听,这才想起正事来:“哦,我是想告诉你,远渡重洋而来的印花机前日便送到了,我哥派人去码头接的货,带着他们的工程师,直接送到仓库组装起来了,所以咱们的印花小作坊,也可以开始动工了,你可要去瞧瞧?”
“你但凡早一天来问我还有时间,现在么,刚接了个大单,怕是接下来两个月忙得脚不着地。”
“这般繁忙啊……”骆明煊轻轻咋舌,“我看了你的画报,原本还想今日来找你定做一套西服来着。”
“你不怕等得久,当然也可以下单了。”纪轻舟转头笑了笑,朝解予安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道:“不过除了别的客户大单,你前面还排着这一位呢!”
“啊?”骆明煊略讶异地看向解予安,“元哥,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轻舟做的衣服你不穿的呀,怎么改变主意了?”
解予安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们闲聊,此时才静静开口道:“想做便做,你不满意?”
“我哪敢不满意啊,您想做几套就做几套,当我没问。”
骆明煊很快认了怂,接着转移话题道:“诶对了,轻舟兄,我们小作坊就要运行了,你可有想过要印何种花色?”
“嗯,样稿我画了些,放在解公馆了,你下午要是没事,就跟我们回去拿,一些图案打印时的方向性、间距比例等,可能到时得给你讲解一下。”
“如此迅速,那太好了,不愧是轻舟兄!”
骆明煊立刻敞开笑容应声,旋即又道:“不过我还有些忐忑,你说万一这料子卖不出去,那花这么大价钱买的机器该如何是好?”
他说罢,不等纪轻舟安慰,又马上自顾自道:“我在想啊,轻舟兄你不是开服装店的嘛,那咱们可以自己定制料子,再找制衣厂做成衣服,出售给百货公司洋服店,这样岂不是能赚更多?”
纪轻舟没料到他还有这思维,回道:“你想得倒是轻松,找工厂做衣服,一批至少得几百件吧,往哪卖啊?卖不出去岂不是更砸手里?”
“怎么卖不出去,那时装画报一出,你现在大小也是个名人了,打出你的名号,肯定有许多人慕名买你的衣服。
“即便上海消化不了,也可卖往他处啊,南京、杭州这些的周边城市总能卖出去吧?再远些的,比如京城、天津等等,南边的广东、香港,甚至是南洋、海外……凡是有百货商场的地方,我便可去跑腿谈生意,让那些洋服店的橱窗都挂满你的衣服,别说几百件,几千上万说不准也能卖,就怕工厂做不过来。”
“行了行了,有梦想是好事,不过我们先一步步脚踏实地的来,你就先试着经营好你那印花小作坊,嗯?”
“诶我知道,我就这么一提,你们可以先考虑考虑啊。”
纪轻舟其实之前也想过和制衣厂合作开时装店的事,只不过没骆明煊梦想得这么远大,此刻便欣然点头道:“好好,你放心吧,我会考虑的。”
第84章
新成员
“第二届选美大会于昨日落下帷幕,
最终由二十四号金宝儿摘得桂冠,获得第二届香国总统之称号……”
“金宝儿,这是哪位小姐,
没听过啊!阿佑,你将报纸拿来给我看看……”
九月初的午后,明丽的秋阳笼罩着二楼会客室一角,暖意中时而有热咖啡的香气氤氲缭绕。
今日这房间里,
难得聚集了一帮老友。
解予安和黄佑树不必说,中午刚过十二点便来送午饭了。
午餐结束后没多久,骆明煊和邱文信、宋又陵三人又陆续登门,
其中骆明煊是为了送面料而来的,
邱文信则是特意来报个喜讯——九月刊的画报三日销量终于突破万册了。
至于宋又陵,就纯属是跟着邱文信来凑热闹的,顺便也瞧瞧他妹妹的学徒日常。
几人就好似约好的一般,
一前一后地来了这,
占据了蝴蝶桌旁的四张座椅。
而偏巧,
纪轻舟今日又约了施玄曼过来试面料,于是此时的会客室便由一张茶水柜分为了两块区域。
靠近窗子的蝴蝶桌旁,
四个男子吃着茶点,喝着咖啡,
边闲聊边听阿佑念报纸。
而屋子里侧的沙发上,
则堆叠着各种颜色与材质的样料。
施玄曼背靠着镜子站立,纪轻舟手拿着面料色板,
时而指挥宋瑜儿拿来某块料子,
将其搭在施玄曼肩上试颜色。
经过几次对比后,从几种不同明度和纯度的同色面料中,挑选出最合适施玄曼的一款,
将序号标记在对应服装的设计图纸上。
原本正专心地做着挑选,突然从他们口中听见了某个熟悉的名字,纪轻舟不由得朝右侧投去视线,问:“这选美大会终于出结果了?是金宝儿拿了第一?”
骆明煊刚从黄佑树手里拿过报纸,将新任的“香国总统”与报纸上所印的浓妆艳抹的女子照片对上名号,闻言诧异问:“轻舟兄也知道?”
“如果刊印的照片是耳边戴着朵玫瑰的那张,那套衣服还是我做的。”
“您这业务还真广啊!”宋又陵和邱文信听闻均有些讶异。
身为沪报编辑,他们自然是最早得知此次选美大会结果的一批人,却没料到这第一名的衣服竟然还是纪轻舟做的。
“那这金小姐可需好好感谢你,”邱文信手里拿着点心,边吃边笑道,“她能得第一多亏她这身打扮,在一整页相似的美人照里,那鬓边夹着的一朵玫瑰配上她那高挑的细眉、浓郁的唇色,最为吸引眼球。
“我记得这比赛初始时,她的选票并不多,后来某个先生为选美大会写了则评语,称呼其他女子皆为‘几几号’小姐,独称呼她为红玫瑰小姐,这绰号便传开了,从此金宝儿的票数便开始独领风骚了。”
“嗯,单看样貌嘛,也就不错而已,这发型和装扮的确为她增色不少,很是与众不同,一瞧便知是轻舟兄的手艺。”骆明煊马后炮地评价道。
“诶我说,我妹妹和施小姐还在此呢,能否庄重些,别在这对着这香国总统评头论足的。”宋又陵忽而出声打断了这话题。
“说得也是,抱歉啊,两位小姐。”骆明煊立马朝着沙发那边双手抱拳作揖。
见两姑娘无人理会自己,就将报纸还给了黄佑树,尴尬地端了咖啡喝了几口。
旋即看了看旁边座位的解予安,叹气道:“诶呀,可惜元哥视力还未恢复,否则我们现在便能凑个一桌牌局了。”
“三人不也能玩吗,斗地主啊。”纪轻舟随口提议道。
“斗地主?为何要斗我们?”宋又陵问。
骆明煊面容复杂指着他点了点:“啧,就该斗斗你们这些可恶的地主阶级。”
“你又好到哪去了,骆大少爷?”
“嘿,我现在可是脱离家庭单干了!”骆明煊挺起了脊背,很有架势地说道。
这时他突然灵光一闪,朝纪轻舟方向道:“诶,轻舟兄,你看我今日给你剪的这些料子是不是颜色都挑得挺准?不若以后我来给你做面料采购得了,每月付我二十块薪水,我们那小作坊才刚开工,还说不准是赔是赚,我现在就是个无业游民,得混点保底薪。”
纪轻舟听了微微扬眉,还真有些心动。
别的不提,毕竟是自小在绸缎庄耳濡目染长大的,骆明煊在面料这块可算是见多识广,眼尖得很,料子是好是差、什么材质他一瞧便知。
虽然心动,他还是下意识开玩笑接道:“二十块也太贵了,十块你做不做?我也没那么多的活,每个月跑个七八趟市场差不多了。”
“才十块,你这养狗呢……”
骆明煊挠了挠脸颊,“涨个两块吧,十二块我给你干了,起码这车的油费得给我吧。”
“行啊!”十二块雇个泰明祥的少爷来给自己干活,纪轻舟这还有什么不答应的道理。
宋又陵见他们两三句聊完了天,才佯作不满插话道:“怎么还聊起工作来了,休假时间都不准谈工作啊。纪兄,你且教教我们如何斗这地主吧。”
说实在话,纪轻舟真有些嫌他们吵,闻言便道:“我可以教你们,但你们得出去打牌,院子里不是刚安装了遮阳伞吗,还新买了套折叠桌椅。你们干脆去花园里打,还能看看风景。”
宋又陵往阳台探了探视线,说:“这提议不错,正巧今日天气也好,秋高气爽,还有些微风。”
说罢,三人一对视,便默契地站起了身,准备去院子打牌。
纪轻舟随即将斗地主的玩法同宋又陵他们讲述了一遍,几个赌鬼很快便掌握了规则,各自拿上一些茶点、提着咖啡壶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随着房门关上,屋子顿时安静不少,就剩解予安还靠在椅子上,闲散惬意地听着阿佑念报纸。
纪轻舟继续给施玄曼挑选适合她肤色的料子。
刚低头往设计稿上写下一款红色丝绸的序号,此时房门又再度开启,穿着园艺围裙的胡民福抱着一大捧白瓣黄心的月季走了进来,替换了屋子里两个花瓶的插花。
“怎么这么多?”纪轻舟见他两只瓶子还插不下,便疑惑问了句。
胡民福挑了些快开败的出来,准备拿去丢掉,回答道:“今日给月季做了个秋剪,为的是下一波的秋花能开得更好更茂盛,便一次性把这些还在开放的都剪了。”
“这样啊……”纪轻舟点了点头。
“好漂亮的花。”施玄曼瞧着那像烟花般爆满花瓶的月季,不由得眼睛发亮。
纪轻舟见她喜欢,就微笑提道:“想要可以带点回去,让阿福给你挑几枝漂亮的。”
“那我便不客气了,谢谢您。”施玄曼顿然露出了明媚笑容。
一旁解予安倏然轻嗤了一声。
纪轻舟瞧了他一眼:“你又怎么了?”
解予安似没料到自己从舌尖发出的气音会被听见,沉默几秒方一本正经回道:“报纸内容,可笑。”
“……”黄佑树读报的声音微顿,有些困惑。
他刚念的是一则文坛的消息,说的是某位作家逝世,有诸多名人前去祭奠。
这也并不好笑啊……兴许是有什么笑点他没理解吧。
·
花费了大半个钟头的时间,做完了面料的挑选,纪轻舟送施小姐离开后,紧接着就带着宋瑜儿去了制作间干活。
新的招聘启示在外挂了几天,仍是没招到合适的裁缝,纪轻舟无奈之下,已经做好了只自己和冯敏君两人带着几个女工和学徒日夜赶工的准备。
交给冯二姐的女士西服套装,在这几日的制作下,已接近尾声。
纪轻舟这边,江小姐的礼服绣片也绣制完成,今日只需将绣片手缝到礼服上,再整理熨烫一番,便可完工了。
作为这套礼服的赠礼,他准备将刺绣剩下的菱形水晶用细铜丝穿成一串,再装饰上三朵布艺手作的小百合,就是一件清新秀雅又闪闪发亮的手镯了,很适合同礼服搭配穿戴。
用白色缎带和细铜丝制作小百合花的工作交给了宋瑜儿。
纪轻舟刚给她做完一片花瓣的示范,正准备动手给礼服上绣片,这时楼下又传来了阿福的喊声。
——“纪先生,有人来应聘。”
“哦,来了!”
若说是客人到来,纪轻舟可能还没这么积极,一听是来应聘的,便围裙也来不及脱脱,直接就下了楼。
到了楼下门厅,纪轻舟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穿着白色衬衣和棕色马甲的男子。
他年纪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长相普普通通,但气质温和舒朗,衣着、头发都打理得很是干净整齐,像是个教养不错的绅士。
“你好,来应聘裁缝吗?”纪轻舟打量过他的着装以后,便觉得此人品味应该不错。
能把自己收拾得这样干净清爽的,做衣服时的审美想必差不到哪去,心下立即有了几分好感。
“正是。”来人瞧见纪轻舟时似乎也有那么几分诧异,约莫是没料到这家店的老板会这么年轻,甚至比自己年纪还小。
他微微张了张唇,似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纪轻舟见状就朝一旁会客室示意了一下道:“既然是来应聘的,那就进来聊吧。”
“好。”男子点了下头,跟着他走进了会客室。
进屋后,他先是不着痕迹地环顾了一圈店内的环境,接着就选择了在单人沙发上落座,坐姿也很是端正有礼。
“介绍一下自己吧。”纪轻舟因为赶时间,就直接进入了正题。
“哦好的,我叫叶叔桐,之前在一家俄罗斯人开的西服店做学徒,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已经学了十年裁缝。”
“等等,你二十六岁啊……”纪轻舟捕捉到某个信息,露出笑意道,“那凑得巧,我们同龄。”
“是吗,您看着比我年轻很多。”
“你也不显老,就是打扮得比较成熟而已。”
纪轻舟客套一句,尔后道:“所以是学徒毕业了,出来找工作?为什么选择我这家店呢?”
男子稍作犹豫,缓缓回答道:“实不相瞒,我其实就住在霞飞路,所以几日前就已看见了您店里的招聘。
“您开的薪资,四十元的月薪于我们这等初出茅庐的裁缝而言算不错了,不过您这家店毕竟没什么名气,这年头开两年就倒闭的成衣店也多得是,我第一想法还是想挑一家名声较大的老店去工作,但是……”
叶叔桐说到这倏而露出一个浅笑,纪轻舟才发现他还有虎牙,笑起来倒是一点也不文气了。
“我昨日翻阅了最新期的《摩登时装》画报,在上面看到了这里的地址,便立即过来了。”
“哦,那我大概理解了。”
纪轻舟也是没料到,这九月刊的画报发行三日,客人没吸引来一个,倒是引来了裁缝。
“说说你的长项吧,最拿手的是什么?”
“凡是洋装,常见的式样我都能做,您画报上的服装,我也挑选了一套自己制版制作,就是创刊号的那期封面。”
叶叔桐思考着回答,“最擅长的话,还是西服,先前跟着师傅做得最多的便是那些洋人的西服。”
“那正好,我这还就缺个擅长做西装的。”纪轻舟口吻率然,“不过目前我店里接的较多的还是女装,你没问题吧?”
“我觉得我可以胜任,就不知能否达到您的标准。”
“那行,先试用三天吧!”纪轻舟搬出了老一套的规矩,“试用期通过,咱们就签合同,薪水一个月四十,早九晚七,不过我一般都会让员工提早一个小时下班,偶尔会加个班,休假视排单情况而定,没问题吧?”
叶叔桐都准备答应下来了,忽而又察觉不对。
这裁缝店从外观上看是一点没个裁缝店的样子,而自他走进院门起,除了那个穿得像是花匠的茶房,就只看到几个男人笑语喧阗地坐在门口院子里打牌,连个学徒也没有,很是不靠谱的样子。
该不会这店里只有老板在工作吧?
想到这,叶叔桐有些抱歉地笑了笑,问道:“我能先看看工作环境吗?”
“没问题,跟我来吧。”他这要求提得很正常,纪轻舟没有拒绝的道理。
随后便起身,领着叶叔桐去了楼上的制作间。
此时制作间内依旧忙得热火朝天,两个女工忙着踩缝纫机,冯敏君则正给那女士西服做熨烫。
裁剪台旁,宋瑜儿仍专心致志地做着小百合花,这么一会儿工夫,面前已经多了两个小花瓣。
推开门,闻见熟悉的面料味道,望见穿在人台上的那套美丽的黑丝绒礼服裙,叶叔桐总算安心地舒了口气,转头朝纪轻舟道:“试用期从明日开始吧,不过我今日想先在这做做看。”
“行啊,也让我看看你十年学徒的手艺。”纪轻舟轻笑说道。
说罢,他简单地为新人做了个介绍,接着拿了件自己的围裙给叶叔桐,就带着他一块做起了手上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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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花园里,几个赌鬼打了一下午的牌,一直到了下午五点才一块离去。
解予安起初是坐在会客室听报的,后来纪轻舟去了制作间忙碌,他闲着无聊,便也下楼去,坐到了遮阳伞下乘凉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