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解予安略显矜持地颔首,默认了回答。纪轻舟思索了片刻问:“市面上应该不会有这种香水卖吧,你找人定制的?那个什么弗朗西斯?”
“你知道?”
“今天刚听客人聊起过。”纪轻舟如实作答,接着又问:“不过你为什么要专门调制一个洗发水味?就这么喜欢这味道?”
“较为助眠。”解予安仿佛早就打好腹稿般平静地解释。
“助眠你自己配一瓶不就好了,何必送给我呢?”
纪轻舟说着侧过身,右手撑着脑袋,眼含笑意地凝视着身边人被暖融融的夕阳映照得有些发光的身影,尾音上扬问:“你确定,助眠的是香味?”
解予安沉默了几秒,倏而道:“……不要就还我。”
“那不行,哪有送人了还收回去的,到我手里就是我的了。”
见他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纪轻舟便不再逗他,呼吸间闻着空气中散发的香气,心情有些飘飘然。
也不知为何,兴许是习惯使然,垂眼看见解予安搭在杖头上的右手,他便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去拨弄了两下他的手指,嘴里又调侃补充道:
“这还是我来这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多谢元哥,我会坚持在睡前使用的,帮你助眠。”
解予安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感受到他柔软的手指伸进自己指缝间来,就倏地松开手杖,握住了他作乱的手,压在座椅上收了收紧。
第80章
试探
今日下班得早,
回到解公馆时,才刚到五点半。
因是周末,解予川等人也不用上班,
就趁着傍晚天气凉快的时候,陪着女儿在草坪上和小狗玩游戏。
纪轻舟同解予安路过时特意同他们打了声招呼,解玲珑和小豪自然是热情迎接,就不知为何解予川看到他弟弟时,
轻轻啧了啧舌,一副想说什么又不便多言的样子。
“你和你哥,刚刚在打什么哑谜?”走进门厅后,
纪轻舟不由得好奇询问了身边人一句。
解予安却是一脸疑惑:“嗯?”
“算了,
你也确实看不见。”
纪轻舟放弃了同他交流这个问题。
穿过玄关门,进入大厅,瞧见梁管事同几个佣人站在大楼梯的中央,
似乎在安排佣人工作任务,
他便过去询问了对方一声,
有没有沪报馆送来的文件。
得知东西已被安放到了卧室的茶几上,就带着解予安径直上楼,
回了房间。
黄昏时的卧室光线稍显黯淡,半敞的窗子中吹来习习凉风,
夹杂着些许苦楝树枝叶的清香。
解予安在窗旁自己的沙发上落座,
听见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似乎在拆信封的声响,就问:“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
报社寄来的稿费啊。”
纪轻舟说着打开了文件袋,
里面装着的除了用竹浆纸包裹成一卷卷的银圆,还有一个信封。
信是邱文信写的,只短短几句话而已。
大概意思便是说在下期画报上登载广告的广告费三十六元,
已经从他的稿费中扣除了,剩下的稿费加上之前四张补充稿的酬金一共六十八元都在信封里,请他收到确认后寄个回执到报社。
三十六元一期的广告费显然不贵,但对纪轻舟而言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他心想就先登个一期看看效果吧,以后是否要继续视情况而定。
将银圆全部倒在茶几桌面上,纪轻舟刚准备点一点数目是否正确,却又倒出一个寄件人空白的黄色小信封。
“嗯,怎么还有一个?”他不禁嘀咕了一句。
拿起信封拆开,朝封口内看了一眼,瞥见那黑白的图像,才陡地反应过来:“哦,是照片啊。”
估计是宋又陵懒得专门寄件,就和这稿酬放一块送来了。
“什么照片?”解予安突然提起神问。
“就沪报馆旁边的鱼儿照相馆,你记得吧,宋又陵开的,上周去送稿的时候,他说请我照相,我就照了张。”
纪轻舟一边解释,一边掏出了里面的照片查看。
约莫五寸大的黑白相片里,样貌清俊的年轻男子侧坐在一张皮质沙发椅上,跷着二郎腿,面含微笑地看向镜头。
椅子旁边是一个铺着蕾丝桌布的圆形茶几,上面摆放着款式新颖的咖啡杯碟和插着花的玻璃花瓶。
背后墙面上还安装了衣服挂钩,挂着两三件衬衣、西服外套和领带等,看起来仿佛是在自己家中
实际这些都是照相馆的布景而已。
“拍得不错嘛,还给了两张小的。”
纪轻舟对这相片还算满意,尽管是黑白的,画面也不是很清晰,却别有一股岁月静好的闲雅氛围。
至于那两张小照片,就是截取了人像胸部以上部分的一寸照,有着波浪形的剪边,挺有复古味道。
“给我一张。”解予安倏然开口索要道。
纪轻舟正要把照片收回信封放好,闻言抬眼看向对面,疑惑:“你要我照片做什么?你也看不了。”
“以后看。”解予安简言回道,手已经伸了出来。
毕竟才收到了人家送的礼物,尽管觉得送别人自己的单人照有些奇怪,纪轻舟还是拿了一张小相片放在了他摊开的掌心上,打趣道:
“行吧,人生结一次婚也不容易,给你张小的留个纪念。”
解予安拿到照片,便收拢手指搭在自己膝上。
拇指轻轻抚过相片表面,触摸到这相纸特有的手感时,心中忽然间涌起一股强烈的情绪。
自失明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渴求地想要向从前或以后健康时的自己交换视力,看一看照片上的人,哪怕只有一秒钟。
不能急躁……他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不断劝说着自己,心底却依旧躁动不平。
“你准备收哪啊?”纪轻舟数着银圆问道,见他还拿着照片,想了想就问:“你有相册吗,我帮你拿来。”
他这么问自然是存有几分私心的,以解予安这家庭条件,在苏州时暂且不提,起码搬来上海后应该会经常照相。
假如有相册,他就能看看对方小时候长什么模样了。
十一二岁的解元宝,个子小小的,应该挺可爱的吧?
解予安却没有回应,不知是否已经猜到了他的用心险恶。
接着,纪轻舟就见他忽然起身,慢吞吞地走到床右侧,摸索着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把照片放了进去。
“不是,你这么随便一扔?”纪轻舟直起了身体,不满地挑起了眉毛。
“那你想如何?”
“不给你了,还我。”
“……”解予安沉默片晌,又探手从抽屉里摸出了那张照片,尔后拿出了个信封式的皮质钱包,打开皮包把照片放了进去。
纪轻舟这下又觉得有些怪异,犹豫问:“这是不是不大合适啊,一般不都是把家人或者爱人的照片放在钱包随身携带的吗?”
“你不是吗?”解予安神色淡然反问。
“你硬要这么算的话当然也可以,但你又不喜欢我,不觉得奇怪吗?”
纪轻舟皱了皱眉,直言道,“要是我们现在是个情侣什么的关系,那还好说,这种迟早要分开的合作婚姻,算哪门子的爱人?”
解予安动作倏然静止,顿了顿,语气迟疑开口道:“如何算是喜欢?”
“啊?”纪轻舟闻言惊奇地扬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尽管他一直觉得解予安这人很是冷淡无趣、不解风情,某些时候的思想甚至保守得有些迂腐,也早知道对方长这么大,一次恋爱也没谈过,白浪费了一副好样貌,却没料到他竟然一窍不通到了这种程度,连什么是喜欢都不清楚。
都二十岁的人了,没谈过恋爱,难不成之前连暗恋的感觉都没有体验过吗?
稀奇,太稀奇了……
抱着种看奇人的心态,纪轻舟钱也摊在桌上不理了,双臂抱胸地走到床侧,靠在墙边注视着解予安,摇头咋舌。
解予安听他许久不出声,便侧头朝向脚步声停留的位置问:“做什么?”
“别吵,我在观赏先天光棍圣体。”
“……无聊。”解予安低声回复。
摆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耳根却微微泛红。
他自然也清楚自己方才的问题有些幼稚木讷,此刻后悔了却也没有办法撤回,就只好故作冷漠地将钱包收好放回了抽屉,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结果探手去拿靠在床边的手杖时,一时心切未能握准,杖头便擦着床沿下滑,“啪”的摔落在了地上。
纪轻舟看见他凝滞在虚空的左手,险些笑出声来。
不过此时他若真笑出声来了,估计解予安能跟他冷战至少三小时,于是急忙抿住唇角,迈步过去捡起手杖,递到了他的手边。
解予安若无其事握住杖头,起身走到了沙发旁坐下,安静片晌,倏然敏锐问道:“你笑了?”
“没笑啊,这有什么可笑的,不就是掉了东西吗。”
纪轻舟跟着过去,坐回了沙发上,生怕自己想起来又忍不住笑,连忙清了清嗓,转移话题道:“就你刚才问我这个问题,什么是‘喜欢’,需不需要哥哥我来教教你?”
“不想听了。”
“不行,不能任性,这一课还是得上的,否则以后咱们离了,你就真娶不着第二个媳妇了。”
纪轻舟后靠在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慢悠悠道:“喜欢嘛,其实很简单,最直观的感受,一个词形容,就是想念。
“无缘无缘故地想起一个人,想见他,想听他说话,和他聊遍天南地北,说什么内容都行。有时候哪怕对方就在眼前,也会想念,想再近一步,想和他有亲密的接触,牵手,拥抱,亲吻,做更多少儿不宜的事情。
“在一起的时候,即便什么都不做,空度时光也很愉快,分开后的第一秒还是想念,迫不及待地规划下一次的见面,每分每秒都在翘首以盼着他的到来。他的温柔浅笑,他的柔声细语,都能让你躁动不已,连睡梦里念念不忘的都是他。
“所以,离不开,或者换个词,依赖,就是喜欢最明显的特征。”
走廊中央的落地钟恰于此时敲响了六点的钟声,“铛铛铛”地一遍遍回荡在深长的走廊上。
尽管钟声距离很远,解予安听着他的话语,却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被敲中了一般,嗡嗡地颤动个不停。
“喜欢的另一个特征,就是会因为对方吃醋。尽管知道不应该,暗地里还是会把对方当成自己的私有物,不希望他和其他人有过近的接触,哪怕只是和别人多聊几句,多看他几眼,也会气愤郁闷,爱意狂热时,恨不得他的世界里只有你一个人。”
纪轻舟采用了相对夸张的说法,描述到这里就停了下来,想了想暂时也没什么好补充的,便抬起视线注视着对面男子,带着几分试探意味地认真询问道:
“怎么样,我说了这么多,你现在回想过去,或者最近的生活,有没有疑似暗恋喜欢的对象?”
解予安略微低着头,搭在扶手上的手指不自觉收紧着,好半晌,才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回道:“没有。”
“真的吗,我怎么感觉你这么心虚呢?”
纪轻舟看了看他抠着沙发的手指,又看了看他烧红的耳朵,怎么看都觉得对方的状态不太正常。
解予安就抬起头,声音低沉冷漠道:“你在怀疑什么?”
“啧,果然天生光棍。”纪轻舟一听他这副语气就觉得没劲,“一点情趣也没有。”
“你倒是阅历丰富。”解予安抿着嘴唇反击。
想到他方才的那番描述如此细致,仿佛亲身经历过多次一般,心里就酸胀得厉害。
“那我都二十六岁了,长得好看又风趣幽默,谈过恋爱也很正常吧?”纪轻舟一副稀松平常的口吻道。
“和谁?是男是女?”
“跟你无关,别这么八卦。”
这话题一扯到自己身上,他就不想再多聊了。
旋即便转移注意,伸手将桌上银圆一股脑扫进了文件袋,起身伸了个懒腰,说道:“走吧,到时间下楼吃饭了,等会儿沈女士又要派人来催了。”
解予安则是又怔怔地出了会儿神,才拿起手杖,跟上他的脚步。
第81章
婚纱
八月末的周末,
残暑未消,灼热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耀在大街一侧,衬得午后的静安寺路愈发的喧嚣杂沓。
忽而一辆黑色的奥斯汀汽车停在行道树浓荫之下,
一身衬衣西裤的年轻司机下车打开了后车门,尔后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头发稀薄的外国绅士,牵着一位身穿白色软缎旗袍的美丽女子走下车来。
两人挽着手臂,举止亲昵地从洋服店门口的遮阳伞下穿过,
推开了时装店咖啡色的玻璃门。
店铺二楼工作区,裕祥时装店的老板严位良正专心指导着学徒给西服的领底纳衬,此时柜台伙计带着两位客人走上楼来,
看见老板便朝他喊道:“老板,
查尔斯先生来了!”
严位良当即直起身来,抬头瞧见那发际线有些上移的外国绅士拿着手杖朝自己缓步走来,顿然露出热切笑容,
边过去迎接,
边用流利的英文问候道:“查尔斯先生,
好久没见您了,您还是这么优雅!这位美丽的女士是?”
“我的未婚妻,
吴小姐。”那外国绅士简洁地介绍了一句。
未婚妻?和原来的那位夫人离婚了?
严位良心里闪过这个念头,转眼对上女子柔媚的双眼,
就点头向对方问候了一下。
随后,
他热情招呼着两个客人绕过屏风,走到另一边的待客区,
请他们在沙发上落座。
提起茶壶礼貌性地给两位倒了杯茶水,
问道:“查尔斯先生,今日是来做衣服的吗?其实您需要的话,打个电话叫我去您府上即可。”
“不,
不是我做。我们准备在明年的春天办婚礼,她看中了一套婚纱,让我推荐一位优秀的裁缝,我便想到了您。”查尔斯缓缓说着,就转头看向了他的未婚妻,棕褐色的眼睛里含着笑意,很是深情。
“看中了一套婚纱?”
严位良有些困惑地望向那位年轻小姐,他的时装店一般不会将客人定做的婚纱摆在橱窗,毕竟那衣服既昂贵又容易脏。
于是语气温和问:“您是在哪看中的?”
吴小姐浅笑了下,从包里掏出一本画册,翻到某一页,放在桌面上推给了对方,用带着点南方口音的国语柔声说道:
“我看中的正是这一套礼服,不知您这能否定做?不过我不希望您完全按照他画上的做,而是有些创意和改变,起码得是独一无二的。”
严老板一瞧见她拿出的画册,便猜到了她的心思,甚至都想到了她看中的是哪套裙子。
这《摩登时装》的画报虽然目前只出了两册,却着实在上海时装届掀起了一番骇浪。
尤其是洋服店,从未想到洋装还有这般多变的风格,新颖、大胆、前卫且各有特色,简直比巴黎来的那些新款还要新潮靓丽。
一些眼光保守的裁缝接受不了这过于时髦的风格,但即便表面上唾骂排斥,暗地里还是要偷偷收藏一本。
无法全盘接受,不代表不可以从中借鉴个别时髦元素。
而如裕祥这般的大时装公司,则更是人手一册,几个老师傅都快将两期的画报盘出浆来了,一边暗暗感叹此画师才华创意之卓越,一边抽着空闲时间挑着符合自己眼光的时装画做成成衣。
这倒并非是为了卖给客人,而是为了在锻炼精进自身技艺的同时,学习吸收更为新潮的观念与审美。
于他们这等老手艺人而言,只有亲手做了,才算是学到了。
严老板其实是认识纪轻舟的,不仅认识而且记忆深刻,毕竟在上海掀起窄袖、修身旗袍风潮的源头便是那个青年。
对解太太的这个外甥,他先前就存有欣赏之情,同时也分外感激,因为这新流行风尚给他店里吹来了不少旗袍生意。
而在这个月初,认出那时装画报的作者就是他曾抛出过橄榄枝的纪轻舟之后,他便只觉得后悔,当初怎么就没舍得花个高薪,将人请来店里工作。
以这年轻人的才华,即便开上三五百元、甚至更高的月薪也是值得的。
可惜现在为时已晚……他也是后来和解太太聊了才知道,这小纪先生当初所言的事业并非是在他姨夫的制衣厂工作,而是自己开了家时装店。
既然都自己做了老板了,那必然是花再高薪水也请不来了……
一想起此事,严老板又深感遗憾。
暗暗于心底叹了口气,他拿起画册看了眼,果不其然是那套极为华丽的金色礼服。
“吴小姐,我如实告诉您吧,您如果就拿着这张图来找我,我自是能给您一模一样地做出来,但您说希望能有些改变和创意,想要一套独一无二的婚纱,我个人觉得在这套衣服上做修改,实在很难达到您的预期。”
尽管知道这么说,损失的很可能不只是一门生意,严位良考虑过后,还是选择了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
“这幅画的画师我是认识的,他本人也是一位裁缝,您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帮您问到他的地址,您直接去找他定做即可。或者假如他愿意,您也可以请他绘制一张婚纱图纸,由我来给您制作。”
吴柏玲听着稍稍睁大了眼:“我还未想过这条路径,原来这画师也是位裁缝啊。”
她惊讶地叹出声来,惹得查尔斯困惑地看了看他们二人,她便同未婚夫用英文交流了一下方才和严老板的对话。
两人就此商量一阵,吴柏玲尽管对不认识的裁缝手艺不是很信任,但通过这册画报,起码可以确定对方在服装上的创意和审美是毋庸置疑的。
于是商量后便决定先去找这裁缝设计一套更为出众且漂亮的婚纱,假如对方愿意把制作权交给裕祥,那就再合适不过了。
“那么严老板,还请麻烦您给个……纪先生的服装店地址。”吴柏玲看了眼画报上的作者名字,恬然笑道。
“好,稍等,我去联系熟客帮您问问。”
严位良口中的熟客自然就是解太太了。
说罢,他便起身走到办公桌旁,翻着电话簿给解公馆打去了电话。
电话转接以后,没多久便被接通。
和往常一样,听电话的是个女佣,他礼貌问道:“请问解太太在家吗?我是裕祥时装店的严位良,有事想请教解太太。”
出乎意料的是,今日既是周末,又是学校的假期,沈南绮却不在家。
不过女佣随即就道:“老太太和二少爷在家中,您有急事的话,我可以请二少爷过来,或者帮您传个话。”
严位良闻言脑中一下冒出了那位蒙着眼睛的青年清凛冷漠的面孔,第一反应是挂断电话换个时间再打。
但考虑到查尔斯先生还在旁边等候,就摸了摸自己的后脖子,硬着头皮道:“那麻烦你问一下予安少爷,纪先生的店铺位置,谢谢……”
·
宝建路六号的工作室二楼,描画着卷叶图案的玻璃花瓶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凌乱斑驳的光影,映在全身镜旁的铁艺模特架上。
施玄曼伸手从模特身上拿来黑色的镂空针织披肩,展开披在了自己的肩头上,边整理边露出微笑说道:
“此次的衣服完成得很迅速啊,还未到一个月,付定金的时候您说至少需要四十五天的工期,我以为真得等上那么久呢。”
“毕竟招了人手了,总要快些的。”纪轻舟站在一旁,瞧着她问:“感觉怎么样,之前试穿的时候有些大,现在经过调整,合身了吗?”
“嗯,腰身舒适,这挂脖领子也不松了。”施玄曼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转换角度欣赏着镜中的自己,觉得颇为满意。
她所穿的正是依据第一期画报上的一件抹胸小黑裙修改设计而成的挂脖收腰连衣裙。
面料是一款轻薄而具有垂感的黑色平纹雪纺绸,里层则加了舒适柔软的真丝内衬。
裙身长及脚踝,贴合身形的流畅廓形将她的身材衬托得尤为修长窈窕,腰间的金色细腰带可系可不系,不系更低调典雅,系上则多了几分高贵奢华。
至于肩上的这一条针织披肩,她更是分外满意,黑色的羊绒纱线钩织而成的薄披肩柔软又保暖,方格形状的镂空花纹虽然简单,却经典百搭。
日常不论穿旗袍还是其他衣服,搭上这么一条披肩都能提升整体着装的精致优雅感,令她觉得性价比很高。
“很好,很合适。”施玄曼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我可太喜欢这试新衣服的环节了,就好像在拆礼物,每次换上一套适合自己的漂亮衣服,都是一个大大的惊喜。”
“等试衣服变成一项工作,你恐怕就不会那么想了。”
“您是说电影的戏服吗?”施玄曼反应过来,看向他问:“难不成您已经在制作戏服了?”
“哪有这么快,刚交了设计稿,还在等张导他们审核呢。”
纪轻舟说着从柜上的包装盒里拿出了一支胸花,递给她道:“这是这套衣服的赠礼,可以直接别在礼服的胸侧,或者别在腰带上、披肩上,任何你喜欢的位置都可以。”
“这是……白兰花吗?”施玄曼接过那胸花,用丝绸手作而成的两朵精巧生动的白兰花贴合在一起,缠绕在金色的胸针上,既精致又清新可爱。
“没错。”
“谢谢,真漂亮!”她扬起嘴角笑着,当即就将胸针扣在了披肩上。
纯黑衣裙上添了这么的一抹白色后,就显得更为清丽动人了。
“真可爱,您总能用这些巧思带给我惊喜,我现在是迫不及待想看看电影的女主角服装了,一定很漂亮。”
“你这么说的话,等戏服开始制作了,我可就时不时地请你来试穿调整了?”
“没问题,您尽管给我打电话,再忙我也会抽时间过来的。”
这就是住在一条街上的好处了,左右来回跑一趟也不费什么时间,施玄曼答应得很干脆。
随后,两人聊了几句电影话题,施玄曼便支付了这套裙子的尾款,提着重新包装好的礼盒,神采焕发地离开了店里。
而就在她离开后不久,纪轻舟刚进工作间,准备继续忙碌工作,楼下就传来了阿福的叫声。
他趴在楼梯口高声喊道:“先生,来客人了!”
“来了!”纪轻舟将才穿好的针线插在了人台上,转身边脱围裙边跑下楼去。
将围裙随手挂在了楼梯扶手上,走进会客厅,就看见一位穿着深色西服的外国绅士同一个年轻的华人女士正闲聊着坐在长沙发上等候。
通过对两人着装的判断,他觉得这多半是笔大生意,便抬手示意胡民福去沏壶热茶来。
随即拿上笔记本和钢笔,在一旁单人沙发落座,朝两人温和道:“下午好,两位,有什么需求,请尽管和我说……”
第82章
助眠香
尽管被新上门的生意耽搁了一些工作时间,
纪轻舟依旧赶在晚饭时回到了解公馆。
太阳西落后的一楼大厅光线分外黯淡,却也衬得洒入长窗的月色愈发明净皎洁。
纪轻舟在外面时看见大餐厅灯光亮着,以为解家人这会儿应该在吃饭,
结果走进大餐厅一瞧,却见室内空荡寂静,仅解予安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长桌旁。
晚餐还未开始,女佣刚把擦得干净透亮的餐具送上桌来。
纪轻舟带着专程跑到门口迎接他的小狗走向餐桌,
疑惑问:“怎么就你一个,其他人呢?”
“在医院。”解予安平淡回答。
“医院?”纪轻舟不由得有些吃惊,但看解予安的神情也不像是出了什么大事的样子,
便接着问:“谁生病了,
不严重吧?”
“是兄嫂分娩了,午间去的医院。”
约莫是听出了他语气中夹带的关心情绪,解予安特意解释了一句,
“刚来电话,
母子平安。”
“奥,
吓我一跳,你这人说话怎么说半截的。”纪轻舟舒了口气,
拉开了他身旁的椅子落座。
“所以今晚就我们两个吃是吧?那可以开饭了,忙了一下午,
我快饿死了!”
他随口抱怨了声,
招手让佣人送来晚餐。
等待饭菜上桌时,就边给解予安摆餐具,
边闲聊道:“这么说,
你嫂子这次是给你添了个侄子了?”
“嗯。”
“连解玲珑也去了吗?让她看看弟弟?”
纪轻舟说到这,忽而想起之前聊过的某个话题,撞了撞解予安的胳膊肘笑道:“你哥这年纪轻轻的都有两个孩子了,
你还怎么跟他比?”
“不存在的东西,有何可比性?”解予安话语淡漠满不在乎:“即便无嗣我也不在意。”
“这会儿你开始装不在意了,忘了你之前是怎么说的了?
“‘我哥在我这个年纪,解玲珑都会走路了’,是不是你说的?”纪轻舟刻意模仿着他的语气,三分讥笑、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地学舌道。
“我是陈述事实,有错?”
纪轻舟“嘁”了一声:“嘴硬吧你就。”
不一会儿,一道道菜肴都端上了餐桌。
今夜就他们两人用餐,菜色比平时少了几道。
纪轻舟刚给解予安盛了碗米饭,转头看到面前摆放的一盘绿油油的蔬菜不禁面露难色:“怎么还有苦瓜啊,谁爱吃苦瓜?你吃吗?”
“嗯。”解予安平静点头应声。
“那我给你多夹点。”
说罢,就用公筷往他往碗里夹了两大筷子的清炒苦瓜。
之后一边吃着饭,他一边暗暗观察着解予安的脸色,见他一口苦瓜,一口米饭,吃得面不改色,忍不住问:“不苦吗?”
解予安摇了下头:“你可以试试。”
“真的假的?”纪轻舟看向面前盘子里的蔬菜,不禁开始怀疑解家的厨师是不是往里添加了独门秘技,使得它变得可口美味了。
考虑片刻后,就试探性地夹起一片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
还未等咀嚼,霎时间,一股浓郁的苦涩便在舌尖蔓延开来。
纪轻舟面色大变,忙将其吐了出来,往嘴里塞了几口味道浓郁的酱肉。
回头见解予安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那绿油油的蔬菜,不由啧啧称奇:“你的味觉系统是不是比较迟钝,就跟你对爱情的感知一样麻木。”
“为何不怪你的味觉过于灵敏?”
纪轻舟挑了下眉,旋即就夹起碗里那剩下的半片苦瓜放在手上,递到了蹲坐在他椅子旁的小豪嘴边。
小狗见有主人喂食,刚幸福地咧开嘴,结果嗅了嗅那食物后,又把嘴闭上了。
看了看纪轻舟的脸色,又看了看他手上的苦瓜,若无其事地把头扭向了窗边,仿佛窗外有什么吸引它视线的东西。
纪轻舟哼地轻笑了一声,转头朝身边人道:“瞧见没,狗都不吃。”
解予安即便看不见也知道他做了什么,口吻含着些许促狭意味道:“嗯,灵敏如狗。”
“啧……跟你无话可说。”
纪轻舟一时想不出反驳他的话语,只好擦了擦手,继续吃饭。
·
夜里约莫八点半时,沈南绮和解见山带着解玲珑从医院回来,解予川和梁管事则还在医院里,陪伴照料着产妇和新生儿。
纪轻舟从二楼书房的窗户瞥见车子灯光驶进花园,猜到是他们回来了,就下楼去同两位长辈聊了几句,问了问医院里的情况。
得知一切安好后,便又回到了书房继续画图。
就在他拿着速写本和铅笔躺到安乐椅上没多久,书房门被打开,刚洗完澡、头发还有些潮湿的解予安拿着手杖走进门来。
纪轻舟瞟了他一眼,说道:“你爸妈刚回来,我去问过了,你嫂子和你侄子都挺好的。”
“嗯。”解予安应了声,听声音判断出自己的安乐椅已经被霸占,就一声不响地走到了靠窗那侧的椅子坐下休息。
“在画稿?”他落座时问道,“昨日不是已画完了吗?”
“嗯,电影戏服是画完了,今天又接了一单新的。”
纪轻舟握着铅笔在纸上打着草图,悠然陈述道:“新客户是个英国人,看他名片好像是个银行家,还是工部局的干事,带着他未婚妻过来定了套婚纱,但是呢,只要婚纱设计图,不用我做。
“我本来还想他这般不信任我的手艺,那我必须得给他加个价,结果他开口就是贰佰银圆买断,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给报社的稿子八张才六十四元,这钱不赚我真是良心难安。”
解予安听着轻轻笑了声,也不知是被他的话语逗笑的,还是为他接到这笔生意而高兴。
“但这两百块也不容易赚啊,那吴小姐提了好些要求,既要高贵、纯洁,能被大众眼光所接受,又要足够独一无二,与众不同……“
“洁白的婚纱美则美矣,但有点无聊,干脆打破色彩均衡吧,就怕他们接受不了……”
解予安听他话语散漫没个重点,似在做自我思考,便没有出声,安静地靠在椅背上等候。
倾听着铅笔摩擦纸页的窸窣声响,漫无目的地发散着思绪。
不知过去多久,走廊外响起了落地钟的钟声,他暗暗点数了一下,已经九点了。
恰逢此时,耳边传来了纪轻舟合上了本子的声音,他便问道:“画完了?”
“嗯,顺利产出了一个垃圾。”纪轻舟一副习以为常的语调说道,紧接着坐直身体,拿起桌上另一本画本,翻开空白页,开始给宋瑜儿布置明天的临摹作业。
既然没有灵感,那就索性换换思绪,反正客户给了半个月的时间,也不着急。
解予安以为他准备结束今晚工作了,就道:“九点了,可以回房休息了。”
“你困了吗?那你先去睡吧,我给宋瑜儿布置个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