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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沈南绮虽然高兴他有这份心,但她的工作也忙得很,周末假期时长时短的,不一定能凑到空闲时间,就道:“你们一群小辈的我凑什么热闹?不必专门为我安排时间,左右你这家工作室是我挑选的房子,那我迟早是要过去光顾的。”

    纪轻舟闻言就爽快地应声:“好,那之后等您有空了,随时过去坐坐。”

    ·

    夜里又下起了雨,雨丝绵绵敲打着玻璃,发出沙沙声响,卧室内气氛宁静怡人。

    同往常一样,解予安洗澡的时候,纪轻舟仍是跷着长腿,窝在沙发里画稿。

    如若没接潘女士的那笔礼服单子,那他这几天的工作安排其实是相对比较宽松的,没有什么特别赶工期的工作,白天在店里做陈梦仪女士的铜钱纹旗袍,晚上在家闲着没事就画稿,时间还算周转得过来。

    但今日多加了一笔礼服单子,工作任务一下就繁重了起来……

    好在报社月中要的那八张画稿已经完成了六幅,而电影戏服的画稿,三张还只画了半张。

    工作虽多,他倒也不着急,忙碌的生活于他而言更具有趣味性。

    沙发扶手旁的小桌台上放着铁皮盒装的水彩颜料,纪轻舟拿着画笔在盒盖上调出了不同明度的灰,在打完底稿的纸页上,从上而下、从左往后地层层递进铺色。

    在阴影处进行叠色处理,在受光区域适量留白,以表现出纱质面料的叠加层次感,而后再以稍轻的笔触对裙身的褶皱进行整理。

    潘女士对她想要的礼服风格要求很是简单,她就给了三个词,“时髦”、“典雅”且“沉稳”。

    她的身高不高,身材有些丰腴,面孔保养得还不错,没什么皱纹。一头乌发浓密油亮,气色也很红润,总之就是位瞧着挺健康的夫人。

    纪轻舟考虑过后,便采用了一种郁金香式的轮廓曲线,褶皱的印花雪纺犹如长条的披肩从背后绕过双肩,在胸前交叉出V字领,着重强调胸部的设计,并露出更多的脖颈肌肤,以拉长颈部线条,将视觉重心转移到脸部周围。

    腰间以宽腰带微微收腰,并未特别强调腰线,下半裙身部分则长而丰盈,是为多层同面料的真丝雪纺顺着人体自然曲线垂落而成,犹如待放的郁金香,遮盖了丰满的臀部。

    裙长完全遮盖腿部,但露出脚踝,十分适合穿上一双丝绒质感的黑色高跟鞋,沉静典雅的同时,也将人体的比例拉得更为修长舒适。

    最后再给模特添上一双拉长手臂线条的黑色丝绸手套,以及一顶黑纱质地的阔沿帽。

    这张交给顾客的设计效果图便已完成。

    将画完的稿子摊开着放在茶几上晾干,纪轻舟一抬头才发现解予安不知何时已经坐在沙发上休息了。

    “洗完了?要不要把阿佑叫进来给你念书?”

    纪轻舟一边问,一边又摊开一本画本,拿起画笔在水杯里洗了洗,擦干后,沾了点白色颜料,开始绘制之前未画完的戏服稿。

    关于如何让这套中西合璧式的衣裙在黑白荧幕上显得光彩四射,纪轻舟有了个想法,便是使用织金或织银手段做出提花,甚至是使用水钻或亮片在面料上贴出他想要的花纹,那么即便在黑白镜头下,衣衫流动时依然闪闪发亮,如同洒金印银,流光溢彩。

    当然这样就有个问题,便是不符合剧情设定。

    原著里秀蝶是偷了裁缝店的料子,花了一晚上的时间复刻了黎小姐的衣服,而寻常的裁缝店怎可能会备有那样复杂的料子?

    尽管一晚上复刻一套美丽衣裙的事情,在纪轻舟眼里本来就挺不切实际的……

    于是他准备画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采用原想法设计,另一个备选就画一套剪裁用料相对简单的洋装,总有一套能对上片方的口味。

    解予安没有回答他刚刚的问题,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本书放在茶几上,说道:“睡前念这个。”

    纪轻舟抬眸扫了眼,发现是《飞鸟集》。

    原文版的,显然阿佑念不了。

    “你不是不喜欢听诗歌吗?”纪轻舟疑惑地挑了下眉。

    解予安:“谁说的?”

    “那为什么阿佑每次念到诗歌的时候,你就让他跳过?”

    “他念得难听。”

    “奥……”纪轻舟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故意拖长尾音道:“所以是我声音好听喽?”

    解予安没有否认,用带着些微戏谑的语气道:“不应该吗?京剧大师。”

    “咳咳。”纪轻舟刚刚燃起的几分得意立马被他这句“京剧大师”吓得打回了原形。

    一本正经道:“我已经洗手不干好多个月了,往事勿提。”

    聊起此事,解予安突然想起了骆明煊提过,他之前经常会光顾丹桂园,也看过几次纪云倾的演出,最开始就是在那里和当时还是个伶人的纪轻舟结识的。

    纪轻舟居然会唱戏,唱的还是旦角……解予安每每想到此事都觉得不可思议。

    在他的刻板印象里,伶人说话都是细声细语的,而自他认识纪轻舟起,对方就像个嘴里含着炮弹的小老虎,脾气一点就着,跟他斗起嘴来更是神气十足,少有甜言软语的时候。

    那道清朗的嗓音,平日里总张扬肆意,当其变得温柔起来会是何等感觉……

    这么一想,就有些泛鸡皮疙瘩,同时又不禁心头突跳。

    犹豫片刻,解予安拐着弯问:“你,会唱昆戏吗?”

    “昆戏?”纪轻舟抬头看向他,倏而一笑:“怎么,你想听啊?”

    解予安故作淡定道:“小时候常听,你会吗?”

    “我有什么不会,别说昆戏了,黄梅戏我都会,但你就别想听了,反正我这嗓子是不打算再开张了。”

    纪轻舟低头作画,感慨道:“诶,有些人有些事就是这样,错过了就回不来喽……”

    解予安静默下来,闭上了嘴,却静不下心。

    过了几秒,他忽然起身走向床边,掀开被子坐到了床上。

    “这就睡了?才八点半啊!”纪轻舟看了眼柜子上的座钟道,见对方兀自解着蒙眼纱带,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便问:“不会又生气了吧?就因为我不唱给你听啊?”

    “困了。”解予安冷淡回了句。

    “真困了?”纪轻舟歪了歪头,佯作关切口气问,“那你还听泰戈尔诗集吗?”

    “……”

    “听不听啊?”

    外面风雨歇停,衬得屋内格外寂静。

    缄默十几秒后,解予安靠在床头,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诶。”

    “……幼不幼稚。”解予安轻嗤了声。

    “嗯?什么?”纪轻舟假作没听见,拉长语调道,“解元宝?回答哥哥的话。”

    “……”

    解予安暗暗磨了磨后槽牙,平躺到床上,拉起薄被盖过胸膛一言不发。

    纪轻舟见状不由失笑,用着哄小孩般的口气说道:“等会儿啊,先别睡,哥哥我马上就画完了,等会儿就来给你念啊。”

    第57章

    出梅

    一连多日的阴雨绵绵,

    今日总算晴空万里。

    但出了梅,紧随而来的便是暑热袭人的盛夏。

    纪轻舟和往常一样,八点四十从解公馆出发,

    约莫九点就到了店里。

    而此时日光已烫得灼人,连陶记酒家那只总爱趴在门口酒坛子上睡觉的黄狸花也挪到了树荫底下。

    “早啊,先生。”见纪轻舟到来,正拿着扫帚打扫卫生的祝韧青便露出了笑容问候。

    这两日天气炎热,

    长袖是很难穿得住了,祝韧青就只穿了件露臂膀的对襟白褂和一条宽松稀薄的苎麻直角裤。

    仔细看,马褂领口和袖窿的针脚都有些歪歪扭扭,

    这是纪轻舟帮他画了样板,

    祝韧青自己裁剪手缝制作的,用的是江西万载的夏布。

    短褂的盘扣也是他自己做的,虽细节处处理得有些毛糙,

    穿在身上倒也舒适合身,

    乍一看挺像模像样。

    “早。”纪轻舟没什么神气地打了声招呼,

    摘下背包放进了布料箱。

    天一热起来,他的神经就好似被融化了,

    身体如绵,连说话都觉得费劲。

    祝韧青边打扫边道:“方才刘姨来了一趟,

    说她找了熟识的师傅今日下午来安装电插座,

    不过这钱她不承担。”

    “就没想过让她出钱。”纪轻舟摇了摇头,拿起挂在架子上的围裙套在身上。

    继而卷起袖子走到熨烫桌旁,

    插上电熨斗说道:“今后安装了插座,

    不管我在不在,你来店里后就尽管插上电扇吹风,不用刻意帮我省电。要是有谁路过想进来乘个凉吹会儿风,

    不碍事的话也让他们吹吹。”

    “奥好的,先生。”祝韧青抿了抿唇应声,心想先生真是心善。

    但清晨傍晚唯他一人在时,多半还是不需要用这电扇的,毕竟电费不便宜。

    动作利索地扫完了地,祝韧青提着畚斗去巷口倒了垃圾,回到店里放下工具就问:“我今日需要干什么活?”

    “嗯,我想想……你今日,就做盘扣吧。”纪轻舟说着,抬头示意了一下架子上那块靛蓝色的麻丝混纺的平纹交织布,这是之前沈南绮定做的那件素色旗袍的主面料。

    “就你最擅长的一字扣,做九对。”

    “好。”得了活之后,祝韧青马上提着工具篮坐到了屋子里偏阴凉的角落开始忙活起来。

    另一边,纪轻舟则忙着给陈梦仪的那件连钱纹旗袍做最后的整理熨烫。

    旗袍做得多了,这活儿也变得得心应手起来,只不过天气太热,电熨斗又不停地释放着滚烫的热量,通过与之接触的面料散布于周围空气之中。

    才熨了不到十分钟,汗液就已浸湿了后背。

    纪轻舟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摇头暗叹,夏天熨衣服真是折磨啊,这下赚的可真是辛苦钱了……

    嗯,必须得涨价,接下来接单,制作费都要再加五角的高温补贴。

    花费大半个钟头熨完了旗袍,待其冷却后,纪轻舟便将它折叠起来,用竹麻纸整齐地包装好,绑上了一条细丝带,标记上陆公馆的地址,放在了成品架上。

    祝韧青见状主动揽活,问:“我等会儿送过去吗?”

    “不急,客户住址在天后宫那边,你今天下班的时候顺路去跑一趟吧。衣服的尾款是七块大洋,别忘了收。”纪轻舟说罢,就迫不及待摘下围裙,敞开衬衫领口,插上电风扇,开大档吹起了风。

    一边吹风,还一边安排道:“一会儿我去定个料子,这批料子比较多,届时让他们伙计直接送来店里,我人就不过来了。下午师傅来安装插座,你看着点,安装费就用抽屉里的零钱支付。”

    祝韧青抬着眸子望着他被吹得凌乱飘舞的头发,觉得即便是此时脸上流着薄汗的先生也特别的生动漂亮。

    神思出走了片刻,方想起来问:“您下午不过来了吗?”

    “下午有事。”纪轻舟侧转过身,倚着桌沿朝他扬了下唇角,“我不是新租了个工作室嘛,是个新房,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今天家具送到了,我得去看着。”

    祝韧青闻言倏然有些惆怅,固然先生有了新的店面是好事,但在这工作的这些时日,每日清晨过来,傍晚回去,大半天的时间都待在店里,和先生朝夕相对,他对这小铺子已产生了别样的感情。

    “那这家店您还继续开吗?”

    “你想什么呢,当然得开啊,房租都还有五个月。况且住在这一片的,未必愿意跑那么远去定做衣服,这家店自然得留着。”

    纪轻舟说着,又提起了斜挎包背在肩上,对着镜子整理了下头发,走向门口的途中拍了拍祝韧青的脑袋道:“走了,看着店啊!”

    祝韧青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从明晃晃的日光下消失,过了片晌,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被触碰的头顶。

    距离上次改造剪发已过去了两个月,他的头发已长了许多,因发丝浓密,触感蓬松而柔软。

    幸好,他早晨是洗了头的。

    祝韧青这般暗忖着,想到先生摸了他的头,不由得翘起了嘴角。

    ·

    纪轻舟去买的料子是两套礼服的面料,即陈颜珠的那套“黑莲花”礼服和前几日潘玉铃定的舞会裙。

    因那套礼服上遍布着玫瑰图案的花纹,纪轻舟姑且称其为“黑玫瑰”。

    前者他准备用半透明的深灰色乔其纱制作,这料子不难找,麻烦的是其裙身后方层叠交错的黑灰渐变色拖尾。

    在市场上肯定没有办法买到以花瓣形状渐变晕染的面料,只能使用裙身底色的料子,裁成衣片后,托人或者自己染色。

    纪轻舟对此也算有经验,并不觉得麻烦。

    比起后续给每一片裙摆上亮片的工作量,染色那点活真算不上什么。

    至于“黑玫瑰”裙,他所选择的主面料是一款真丝材质的印花雪纺,底色为中灰色,面料上布局均匀恰当地散布着黑色的线条玫瑰印花。

    纪轻舟之所以选择这个花样,是因为他之前给金宝儿购买那条波点裙面料时,在洋货店看见过这个料子。

    当时他就觉得那料子花样挺特别,但彼时忙碌于订单制作,并未剪板和购买。

    如今距离金宝儿那笔单子已经过去快一个半月了,不知那匹面料是否还有剩余,有剩余的话存货是否充足。

    不过这种洋货店专售的料子一般都是机器大批量生产的,应该会有备货,纪轻舟不怎担心买不着。

    除了这两种主面料,还需要制作披肩、手套和帽子的丝绸面料。

    黑莲花裙的三角披肩他准备使用中灰色的素软缎制作,帽子和手套则预备使用黑色的斜纹绸缝制。

    这些布料,除了玫瑰印花雪纺需要去洋货店购买,其余几种纪轻舟都在王老板的绸缎庄都看见过,于是走出巷子后,他就径直地去往了同孚路的“王善兴”绸缎庄。

    到达绸缎庄时,店里正有个客人。

    那是个穿蓝布短衫与黑色百褶裙、做学生打扮的女子,她怀里抱着一卷翠蓝色的料子,站在柜台旁,正捧着本薄薄的卡纸册子,神色专注地对着上面陈列的一排排布料样板做挑选。

    纪轻舟对眼前画面一点不觉得稀奇,这正是他给王老板提的建议。

    实在是这绸缎庄高大宽敞得很,而那些名贵的绸缎料子往往都置于高架之上,普通顾客只能远远挑选,点名要哪一种,伙计才会将料子拿到柜台上来给你细瞧,这于他而言着实不大方便。

    于是前两日过来购买沈南绮那件旗袍的料子时,就给王老板提了个建议,让他做个面料色卡本,方便顾客可以近距离地触摸挑选。

    “毕竟有些料子花纹手感相当出色,而颜色却不大起眼,容易被人直接忽略,那岂不是埋没了吗?”

    听他这么一说,王老板约莫觉得很有道理,回头便将每种料子都剪下狭长的一小片来,按颜色分区整齐地排列在一本空白册子上,供顾客挑选。

    还别说,这法子挺有效果,王老板这两天卖出的绸缎销量显著提升。

    故今日一瞧见纪轻舟过来,他就像见着了财神爷般,敞开笑容热情招呼道:“纪老板来了,来看看想要什么料子,您尽管挑!”

    纪轻舟也不客气,进店便将自己的需求清晰而快速地说了一通。

    其中披肩、帽子和手套所需的料子都较少,两种各裁个三尺便足够了,而那深灰色的乔其纱,首先裙子需要的用量就大,再加上裁剪布片染色也需要多次的试验,他便索性要了一整匹。

    王老板一听喜形于色,马上找到他想要的那匹料子给他确认了一下,接着便让伙计好好地包装起来。

    “这几样一共是九块六角二,给您抹个零头,给我九块便罢。”王老板拿着算盘一拨弄,靠着柜台爽快说道。

    这抹零算是抹了不少了,不过纪轻舟本就要得多,抹零这事也就是多赚点少赚点的区别。

    做生意嘛,不在于一时的获利,能留住顾客,才是店铺经营长久之道。

    “那真是多谢王老板了。我等会儿还要去别的地方,等伙计给我打包好后,能否帮我送到店里去?”

    “这没问题,你放心,保准给你送过去!”反正也就一两百步的路,王老板直接答应了下来。

    纪轻舟点了点头,接着便从包里数了九块大洋放在了柜台上。

    上周末沈南绮才给了他三十元的零花钱,尽管这面料钱是从店铺的经营账本里支出的,但手头宽裕了,他掏起钱来也爽快。

    王老板乐呵呵收了银圆,倏然望了眼旁边那姑娘,又道:“纪老板请稍等一下……诶,小姑娘你挑好了吗,要选何种颜色?若挑不出来,不如让这位先生帮你参谋一下,他便是开成衣铺的,肯定眼光好。”

    纪轻舟闻言,将视线投向了一旁那扎着两条辫子的姑娘。

    对方估计是站在那挑了有一会儿了,听老板这么一催就有些不好意思,转动凤眼快速地看了眼纪轻舟,问:“您是裁缝?”

    “对。”纪轻舟瞥了眼她怀里抱着的翠蓝料子道:“是给那匹料子配色吧,需要我帮忙吗?”

    “嗯……”少女考虑了几秒,说道:“我准备用这料子做一件袍子,您应该知道,就是近段时日风行的那种窄袖旗袍,但不知该选哪种颜色的料子做包边。用这浅蓝或碧青的,包上一层‘韭菜边’,固然也好看,但觉有些单调,而旁的颜色,又难以搭配……”

    “红色如何?”

    “红色?”少女于脑中想象了一下,微微摇头:“那不是喧宾夺主了吗?”

    纪轻舟便走近两步,扫了眼她手里的面料色板,然后点了点角落里的一片枣红色布料样板道:“别做‘韭菜边’,做线香绲。”

    “您是说那种细细的包边?”

    “嗯。”

    少女当即将自己手里的料子放到那枣红的料子旁比对了一下,思索一番后扬起笑脸道:“这搭配似乎不错,多谢指点。您是在哪开成衣铺啊?您招学徒吗?”

    “就斜对面路口的那一家。”纪轻舟回了句,“你想学裁缝?我看你样子像个学生。”

    “嗯……我还在考虑中。”女子口吻犹疑道,抬头瞧了眼纪轻舟的脸,似乎才注意到这裁缝尤为的年轻俊俏,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举止太过于轻率。

    随后又道了声谢,便低着头不再交谈了。

    纪轻舟见状就没有多说什么,朝着王老板点了下头,走出了店门。

    ·

    按计划购买完所需的料子,并请店铺伙计送到他的店里后,纪轻舟就回了解公馆。

    这回时间凑得巧,到家时正好是午饭点。

    陪着解予安一块吃了顿饭,两人稍作休息后,就坐上了阿佑开的车,前往霞飞路的新洋房。

    至于骆明煊,上午来电话说是要带两个朋友过去帮忙搬东西,纪轻舟觉得以他的积极程度,估摸此时已经到地方了。

    事实不出他所料,等纪轻舟三人到了霞飞路与宝建路的交叉口时,就发现路边停了一排车。

    既有黑色的福特汽车,也有诸多运货用的人力车。

    不仅是骆明煊和他的朋友提早到了,长丰商行的送货队伍也提前抵达了。

    于是等他们走进院子时,一眼望去,便见房子一楼门窗大敞,走廊下、屋子里到处都堆满了家具。

    分明他这主人不在,一干陌生人等却忙活得热火朝天。

    而骆明煊这小子,俨然有鸠占鹊巢之势,兴致高亢地站在门厅的椅子上,挥舞着胳膊指挥着商行伙计将各项家具往各个房间里搬运,已经擅自地开始安排起他的家当来了。

    事实证明,人在极度无语的时候是会笑的,纪轻舟此时望见那画面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怎么?”解予安约莫是听出了他笑声里的情绪,偏头问了句。

    “还能怎么,”纪轻舟咋舌,“猴子称大王了。”

    第58章

    反省

    “你们也太慢了,

    多亏我早到了一步,否则岂非要叫人家商行的兄弟在门口干等着晒太阳了嘛!”

    在纪轻舟几人走到门口后,骆明煊一看见他们,

    就立刻跳下了椅子叫嚷。

    “你是怎么进去的?你应该没有钥匙吧?”纪轻舟疑惑地扫了眼敞开的大门。

    “哈哈我到了以后,就想拼个运气看看能否从窗子翻进去,结果绕到侧边一看,你那偏厅的落地门窗压根没锁,

    我轻轻一转把手它就开了!”

    骆明煊叉着腰带着点得意的语气说道,旋即话锋一转,故作深沉地教育:“这便是你们的不对了,

    安全意识太薄弱,

    怎么就知道锁正门,不锁侧门呢?”

    这么说来,倒真是自己疏忽了……

    看在骆明煊也是好心帮他忙的份上,

    纪轻舟便没有追究他给自己胡乱安放家具的过错,

    转头让阿佑看着点他家少爷,

    随后就走进屋里纠正起家具的摆放位置。

    骆明煊虽不了解他的家居布置,但两套大家具倒是没放错房间,

    一个是放于楼下会客室的浅棕色牛皮沙发,一个是餐厅的餐桌椅。

    至于其他,

    则是要多乱有多乱。

    花费了一个多钟头的时间,

    在骆明煊和他带来的两位朋友,以及商行那些运货伙计的帮助下,

    长丰商行的这一批家具总算安置妥当。

    下午两点,

    酷暑难耐,搬完家具后,除了行动不便全程只能坐在沙发上等候的解予安,

    所有人都出了身热汗。

    骆明煊打开了会客室的吊扇,将交换着室外热气的窗子统统关闭,随后就半死不活地瘫在了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干喘气。

    商行伙计离开前,纪轻舟最后楼上楼下地检查了一圈,确定家具数量、尺寸、质量等皆无问题后,就送走那些搬运工,踱步进了会客室,坐到了长沙发上休息,此时才有空闲结识骆明煊带来的两个朋友。

    其中一位戴着眼镜、长相老成的男子,纪轻舟也认识,正是那天解予安在状元楼请客时,在场的那位律师朋友,名叫做江雪鸿。

    而另一位,生得颇为健壮,长相平平,肤色黧黑,甚至比骆明煊还要黑上几分,看着就像个资深钓鱼佬。

    “我表哥,林崇义。”骆明煊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指了指一旁单人沙发上的黑皮男子介绍。

    那名叫林崇义的男人闻言,很是江湖气地朝纪轻舟抱了抱拳。

    “听这黑猴说,正是纪先生你将他改造得这般人模人样,那先生您看,我可有改造之法?”

    作为常和骆明煊混迹一块的酒肉搭子,林崇义显然也是个自来熟,一见面便呲着大白牙向纪轻舟提出了难题。

    纪轻舟身体倾斜地靠在沙发扶手一侧,撑着下巴瞧了两眼他鸭屁股般的头发,说:“嗯,把头发剪短些吧,看着精神点,别的没什么可改的。”

    “您是说,我只需剪短头发,不需要更改着装打扮,就已是最俊的了?”

    林崇义不知是否误会了纪轻舟的意思,高兴地伸长腿踢了他表弟一脚道:“看吧,我早说我品味比你好多了。”

    “扯吧你就,人家轻舟的意思,分明是说你没救了,改不改的都一样丑。”

    “我丑?你嫂子可是夸过我孔武有力,英俊不凡的。”

    “嘿,嫂子就爱说笑话,你不知道吗?这么多年了,你不会还没认清你长什么样吧?”

    “你这泼猴,又找抽是不是?”

    短短几句话间,这两兄弟就开始追逐打闹起来,骆明煊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刚刚还跟条死狗似的热得起不来身,这会儿又生龙活虎地窜到门外去了。

    林崇义见状就干脆关上房门反锁,然后吐着热气回到会客室,朝纪轻舟抱歉一笑:“这顽猴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让你见笑了。”

    纪轻舟却被他这声“顽猴”戳中了笑点,兀自笑了半晌才停下来。

    “纪兄今日将大家货安置完毕,还需安排些小家货吧?”

    江雪鸿此时从厨房参观了一圈出来,坐到了另一张单人沙发说道。

    “方才想给各位倒个水,发现连茶壶都还未准备。不过这些小物件买起来倒也简单,像碗碟杯具之类的生活用具,抑或花瓶、挂画之类的装饰物,百货商店逛两趟也就差不多备齐了。”

    “江兄说得不错,等会儿我就去百货商店跑一趟。”

    纪轻舟先是应声,目光流转间,落在了解予安安静俊逸的侧脸上,倏地一笑道:“不过花瓶就不必买了,家里就有个大的,又大又漂亮。”

    他说着,故意用脚轻轻地踢了踢解予安的鞋头:“你说是不是?”

    江雪鸿闻言点了点头,只当是他家里存有漂亮花瓶,不必多费钱购买,没有多想。

    解予安却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语气不冷不热道:“嘴痒?”

    “啊?对啊,每天都痒,你打算怎么治?”纪轻舟刚这么语含笑意地说着,突然又收敛了笑容。

    他原意是想说,你还能给我个大嘴巴子不成,说完之后却觉有些不大对味。

    解予安神色古怪,暗暗地伸手摸到他搭在沙发上的右手,掐了掐他的食指,压低了声提醒:“注意分寸。”

    “我可没说什么哦,是你自己想太多。”纪轻舟坐直了身,轻声嘀咕了一句。

    解予安正要再开口,这时骆明煊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一屁股坐在了长沙发的另一边,擦着热汗朝向纪轻舟道:“你这院子太空了,得种些花花草草的打理一下吧?”

    “你是从何处进来的?”林崇义回头望了眼门口方向,“我不是把门锁了吗?”

    亏他还一直盯着会客室的窗户,就等着看他表弟在窗外上演跪地求饶的好戏

    “刚才怎么进的现在就怎么进,餐厅那边的落地窗没锁,你不知道吧?”骆明煊笑嘻嘻回了句。

    随后又看向纪轻舟,冲他挑了下眉道:“不若我从我家园子里去挖个一些植物过来,种到你这怎么样?反正我家园子大,我去偷个几株山茶、紫藤、茉莉、芍药的,他们肯定发现不了。

    “还有我爹最宝贵的那个叫什么玉壶春的菊花,我也去给你偷个两株来。”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他表哥在一旁痛心疾首。

    “好意心领,但大可不必,我这又没有专业园丁,况且天气这么热,你家园子里的那些名贵花移到这来,那纯属是来受死的。”纪轻舟直接回绝道。

    骆明煊想了想,约莫觉得有道理,就放弃了做家贼的想法。

    转而问:“那你准备怎么弄,就这么荒着啊?”

    “你这般操心做什么?”江雪鸿悠悠接话,“一来这是人家纪兄租的房子,他自然有打算。二来房主是予安,解家那么大的花园,他家的园丁还少吗?”

    “可是……”

    骆明煊正要接话,这时就听解予安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口吻平静说道:“院子这一块,我已请了成叔过来规划,他在安排了。”

    这下诧异的轮到了纪轻舟。

    “你什么时候安排的这事?”

    解予安口中的“成叔”也就是解家雇佣的园丁里资格最老的那个。

    纪轻舟其实也想过找解家园丁给他打理规划一下花园布置,但考虑到人家受雇于解家是拿工资干活的,他总不能叫人家给他白干,就没好意思去请人帮忙。

    “装风扇那几日。”解予安回道。

    “怎么不跟我商量啊?”

    “那你想如何?”

    “这个么……我有空自然会安排的嘛。”

    “待你有空闲,庭院荒草都两丈高了。”

    “……”纪轻舟哑口无言。

    的确,他原本的规划很是简洁,就是找个搞园艺的直接铺上草坪,之后要种什么再慢慢挑选规划。

    反正他都要在这租上三年了,不急于一时。

    “成吧,既然元哥都安排好了,那我就不操心了。”骆明煊看样子还有些遗憾,没能在此事上发挥他的作用。

    纪轻舟觉得这小子的思维简直跟过家家似的,也许在他眼中,朋友家就是他自己家,布置朋友房子也就是布置自己的房子,所以格外的积极。

    话毕,稍微安静了一阵,纪轻舟望了圈四周,转开话题道:“大家都口渴了吧,不若我去买个西瓜来?等吃完了瓜,就各回各家?”

    “这提议好,我正觉口渴!”骆明煊应声道,“走吧,我跟你一道去买。”

    纪轻舟于是便站起身来,但还未等迈开步子,他的手腕便被解予安攥住了。

    “怎么了?”他问了一句,解予安却沉默不答。

    站在沙发旁的黄佑树看见这一幕,也不知怎么的,灵光一闪就领悟了过来,马上接话道:“我去买瓜,骆少,纪先生,你们接着聊。”

    他说罢,就步伐轻快地跑出了门,压根不给旁人反驳的机会。

    “诶,阿佑!”骆明煊伸了伸手臂,没拦住他,表情错愕地瞧了瞧纪轻舟,又瞧了瞧他元哥,搔了搔头稀里糊涂地坐回了原位。

    纪轻舟也坐回了沙发上,看向已经松开了自己手腕的解予安,略微蹙眉:“解元,你……”

    “嗯?”解予安偏过头来,摆出好似在认真倾听的神色,“怎么?”

    纪轻舟很想说,你个人的占有欲是不是有点强,即便是对朋友,也不希望三人行的时候将自己落下……

    但转而一想,解予安也许只是觉得没必要这么多人去买个西瓜,吩咐黄佑树跑一趟就够了。

    以对方追求精简化的行事风格,显然后者可能性更大。

    他撇了撇嘴,收回了视线说:“没怎么,看你怪好看的。”

    “哦。”解予安低低地应了声,语气似也不大高兴。

    ·

    大家具布置完毕后,纪轻舟便开始在空闲时间时不时地跑趟商店去购买些生活用品、小装饰品和盆栽之类的,填充那空敞的工作室。

    接下来数日,随着洋房内的小家货得到补充,定做的裁剪台、熨烫台、人台、窗帘等也陆陆续续地抵达安装,纪轻舟就慢慢地将礼服制作的工作从解公馆的小裁缝间转移到了新工作室。

    这日傍晚,给沈南绮的靛蓝色旗袍上完绲边后,纪轻舟将衣服放到一旁,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环顾起这新工作间。

    不出意外的话,这里就是他将来三年的常驻地了。

    位于房屋西南侧的大房间被斜照的夕阳充分地浸润着,屋子里未开灯,洁白的墙壁上却染着浓郁的金色光芒。

    南边的拱形格子窗前米色的蕾丝窗帘轻垂,窗前并排摆着两架人台,其中一台上面穿着半成的灰色长礼服,尚未染色的花瓣形布片用大头针固定着,垂落在地板上。

    这女体人台,他此番一次性定做了五个型号,依旧是在那家名为“正兴美”的竹木藤具店下的单,价格也仍是三元一台,目前还只送到了两台。

    除此之外,他还定做了几个模特,用的是和人台一样的尺寸,但无需填充棉絮包裹麻布,只要求做得美观、撑得住衣服即可,所以价格相对便宜。

    西侧的两扇长窗前摆放着宽大平实的熨烫台,送到的时候只是一张大长桌,纪轻舟给它铺上了一张薄棉被,又包上了一张厚实的平纹棉布,四周捆扎严实,这熨烫桌瞧着就挺像样了。

    房间北部空出了大片的空间,是用于摆放裁剪桌的,桌子目前还未完工。

    这两张长桌都是交由同一家木行的木匠定做,由于他报的预算较低,所以对方给他用的木材品质一般,做工也就马马虎虎。

    不过只是一个工作室的台面,也无需特别的优质美观,只要光滑厚实、平稳耐用就足够了。

    熨烫台送到后,纪轻舟就去百货商店斥资十六元,买了一台电熨斗。

    这是他此次装修购买的单品中,最贵的一项。

    除去以上这些,屋里的家具就剩房间东侧靠墙摆放的深棕色七斗柜了。

    毕竟还未完全搬进来,目前东西也较少,一眼望去十分简洁干净。

    不过等过上两月后,纪轻舟估计这房间就要变得相当之杂乱了,两天不扫都没法下脚。

    这么说来,到时还得再雇一个打扫阿姨。

    纪轻舟心里做着计划,又算了算自己的存款。

    此番整体地布置下来,他约莫花去了四十五块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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