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路闲聊中,骆明煊将他送回了解公馆。这小子也不知是愧疚还是如何,都没敢进来坐坐,一溜烟就跑了。
纪轻舟是四点出的门,蹭了顿饭回来,到家才五点半,连解予川都还没下班。
他直接上了二楼,走到东馆书房时,听见里间传出的读报声,纪轻舟有意放轻了脚步声,按住门把手,悄无声息地开门。
门一开,纪轻舟就看见解予安横躺在安乐椅上,一派安静闲适的模样听阿佑念新闻。
他竖起手指放到嘴边,朝抬眼望向自己的黄佑树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对方继续念报。
尔后蹑手蹑脚地走到解予安身后,突然伸手捂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冷哼道:“别出声,你已被我挟持了,快交代你最大的秘密,否则,哼哼!”
解予安默然不动,既未被吓到,也不像生气的模样,十分平静地握住他的手腕挪开,然后淡淡评价:“幼稚。”
“你怎么没被吓到?”纪轻舟有些扫兴地询问。
解予安却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喝酒了?”
纪轻舟诧异挑眉:“就喝了两口,这你也闻得出来?当过警犬啊?”
“还有一股脂粉味。”解予安品了品空气中残留的味道,不大高兴道,“究竟去哪了?”
纪轻舟走到对面的椅子上落座,语气散漫回道:“我不是都告诉你了吗,跟骆明煊还有他哥一块去吃饭谈生意。”
解予安闻言略微蹙眉,不知是否误会了什么,脸色不悦道:“少和他去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
“不是,你以为哪啊,在正儿八经的饭店西餐厅啊。我是为了学习商谈经验去的,哪知道他哥会叫姑娘啊,人家还一屁股坐在了我旁边,给我尴尬得……”
纪轻舟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道:“早知道就不去了,这一趟什么谈生意的技巧都没学到,净学了点用不上的人情世故。”
他随口感慨着,视线转动间忽然落在了桌面角落的那一叠报纸上。
最上面的那一份,标题赫然写着“沪上日报”几字。
“诶,你什么时候订了沪报?”他略感稀奇问,伸长手臂拿来了报纸翻阅。
解予安没有回应,黄佑树便帮他回答道:“就前几日,少爷让订的。”
纪轻舟翻到后页的板块,原本是闲着无聊想看看邱文信的美食专栏,结果一翻页就见整面报纸皆是一幅幅的女子照片。
这是选美大会开始了?
纪轻舟立即反应过来,目光快速浏览间很快找着了金宝儿的照片。
她的相片位置摆得不算靠前,但那时髦的装扮与张扬的五官在一众单眉细眼中却很是突出。
想起金宝儿之前还向自己拉过票……纪轻舟扫了眼报纸下端,找到了选票表格,随即朝黄佑树道:“阿佑,给我拿把剪刀来。”
剪刀是书房常备工具,黄佑树闻言便去外间拿了把给他。
见纪轻舟坐直身体,拿起剪刀剪那报纸上的选票表格,他好奇问:“纪先生,您是要给哪位佳人投票吗?”
“嗯。”纪轻舟边剪报纸边道:“二十四号是我的客人,她身上这件衣服还是我做的。之前说好了,要是买了沪报,就给她投上几票。”
黄佑树立即寻找起二十四号来,几乎没怎么细看,目光便锁定了那戴着玫瑰面容娇艳的女子相片,说:“我找到她了,这位小姐似是里面模样最端正的。”
另一旁,解予安听着他们的对话,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烦躁地动弹了几下。
可惜,并未引来两人的注意。
纪轻舟剪下选票后,就用钢笔在二十四号后面打了个勾,问黄佑树道:“就这样将选票递到报社去就好了?”
“也并非只有报社,听闻不少戏院门口也设了投票箱,或者您还可以直接用信封寄过去。”
“那多麻烦,正好我明天要去趟望平街,就顺手投了。”
他去报社一条街,是因为距离租下店铺已过去两个月,当初租赁缝纫机时说好的是两月付一次租金,明天就得去找吴老太的儿子结下两个月的租金了。
纪轻舟这么打算着,将选票折叠起来,放置在一旁,随即又道:“对了,阿佑,之后每天报纸送来,你要是有空就帮我剪个选票,等选举截止前,我再一并寄去报社。”
黄佑树刚要应声,解予安就冷不丁地开口:“明日起不订了。”
“不订了?”纪轻舟歪了歪头瞧着他:“为什么不订,我就给我的客人投个友情票而已,你何必这么大反应?”
解予安似是早已在心里想好了说辞,闻言便直接道:“一群商人嫖客为敛财获利搞出的下三滥比赛你也要参与?”
“嚯,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唯心主义者!”纪轻舟听了嗤笑:“这比赛办都办了,难道我不参与,它便不存在了?还是说,你装看不见,那些秦楼楚馆就都能消失了?
“我这客人她既然报名了,也想凭此一举成名,多一条出路,我看在她这件衣裙是我设计的份上,给她匿名投张票有错?
“你心里明明清楚这点,还在这跟我上纲上线的,不就是有意针对我,那何必扯什么正义大旗呢?”
他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语速虽不快,但解予安愣是插不进一句话。
而另一旁,黄佑树已经默默退到了墙角,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纪轻舟靠回椅背上,跷起了二郎腿,接着道:“再退一万步讲,我就是赞赏美推举美怎么了?人皆有爱美之心,但凡你的照片印在上面,我便是跟银行贷款,也要把全上海报纸买空了给你投票。”
解予安才被他长篇大论的训得有点发蒙,听到后面却是一愣:“与我有何干系?”
“我就打个比方,只可惜没有男子的选美比赛,不然我高低得给你报个名。”纪轻舟稍稍缓和了口吻道。
“虽然你性格蛮讨厌的,但我从来没否定过你的相貌。老实说,若非你长着这么张脸,我一开始也没法那么快接受给你冲喜的事。”
“……”解予安哑口无言。
他还是头一回被人以这种方式夸赞,也是第一次知晓,原来纪轻舟一直很欣赏他的脸,心情有些说不清的古怪。
一时间,他似乎能理清纪轻舟的思路了,他只是个单纯欣赏美色的纯外貌主义者,无关性别、职业、性情、关系亲疏种种。
寂静的氛围在房间里肆意延展。
犹豫许久,解予安才接着方才的话问:“那如若我当初被炸伤的是脸呢?”
“那不就是虾男吗?”
“什么?”
纪轻舟扫了眼他那令视觉相当舒适的大长腿,带着几分笑噱之意地回道:“去头可食。”
“……”
不用细说,解予安顿时领悟了他意思,无言地偏过了头不再开口。
角落里,黄佑树嘴巴抿了抿紧,好险没憋住笑。
不愧是纪先生,这张嘴可真是一点不比他家少爷弱。
这下气氛彻底缄默下来,谁也不肯搭理谁。
又坐了一会儿后,纪轻舟懒洋洋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安乐椅旁拍了拍扶手说:
“好了,别跟我摆脸色了,差不多到时间吃饭了。起来吧,陪你下楼,虽然我吃过了,但还可以再吃点,那份牛排的量少得跟开胃前菜一样。”
解予安情绪还沉浸在方才的话题中,听见声音却已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握着手杖,听着脚步声随对方往门口走的时候,他难得地产生了些许好奇,纪轻舟对美如此推崇,那他又是长什么模样?
他不自觉地在脑海中拼凑着从沈南绮那听来的那些描述词,端正,漂亮,身段好,爱穿白衬衣……但最终脑子里浮现的还是那只牙尖嘴利的兔子。
偶尔脾气尚可,大部分时候都很是可恶的兔子……
“发什么呆,是去楼下吃饭,不是回房间。”
见解予安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出了门便往右拐,纪轻舟连忙握住了对方的小臂,往左边牵了牵,无奈轻笑道:“没了我你可怎么办啊,解元元。”
解予安动作一滞,回过神来,找借口道:“我去卫生间。”
“怎么,餐厅旁边的卫生间故障维修了?”
纪轻舟下意识回了句,随即想到这家伙那死要面子的性格,懒得与他在这多耗,就松开了手说:“行行行,你去,我在这等。”
解予安犹豫几秒,若无其事地转身,淡定道:“也不急,去楼下吧。”
第43章
报馆
翌日下午,
吃过午饭后,纪轻舟在兜里揣上了那张选票,准备去望平街上的民报馆交个缝纫机的租金,
顺路去沪报馆投个票。
考虑到邱文信就在沪报馆工作,而他也正好想问问对方关于“横祸”的问题,出门前就问了解予安一句,要不要和同他去沪报馆,
找信哥儿聊聊天。
约莫也是闲得无聊,解予安只稍作考虑,便答应了下来。
于是托他的福,
纪轻舟得以蹭了趟专车接送。
位于福州路的望平街乃是大名鼎鼎的报社一条街,
好说除了个别几家报社在其他位置,大到可聆听中外世界声音的《申报》、《时报》、《新闻报》,小到《新世界》、《大世界》、《先施日报》等等的游艺“花报”,
都挤在这短短几十丈长的街巷上。
吴老太儿子工作的《民报》是其中一家,
邱文信父亲创办的《沪上日报》也在其中。
望平街虽短,
来往车辆行人却不少,两旁商铺林立,
可称得上繁华二字。
纪轻舟透过车窗看风景时,注意到出没在这条街上的人,
衣着大都比较体面讲究,
而考虑到此地毕竟是新闻中心,经常来这的估计不是文人才子,
便是商人学者,
就可以理解了。
黄佑树驾驶汽车缓缓地在马路上行驶,到达民报馆门口时,纪轻舟先独自下车,
跑了趟报社,找到吴老太的儿子付了两个月的缝纫机租金,随后回到车上,接着往前开到了沪报馆。
沪报馆是一栋砖石建造的三层小洋楼建筑,一楼只有窄窄一间门面,雇了一个老茶房,专门接待不重要的客人,收发信件稿件之类。
又因为最近开办了选美比赛,作为合作方的报社,沪报馆在玻璃门外安置了一个红漆的铁皮投票箱,旁边还专门挂了牌子,写明了必须要购买某某报纸剪下选票投递至指定投票箱,否则无效云云。
而在玻璃门旁,一墙相隔,还开着一扇铁门,门后是一道窄窄的木板楼梯,通往二层。
据那老茶房所言,从这上楼就是报馆的主笔房了。
“那邱文信此刻在楼上吗?”纪轻舟倚在玻璃门旁,询问那老茶房道。
“您来得正巧,邱先生不久前刚上楼。”对方答道。
纪轻舟闻言道了声谢,转身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折叠的选票,投进了门口投票箱,随后握住解予安的胳膊,带着他走进隔壁通道,往楼上走去。
至于阿佑则表示自己留在车里等候,看着车子。
两人缓慢地走上楼梯,往右一转便是一个装潢简洁的开放式工作区。
午后昏淡的自然光笼罩的屋子里,摆放着数张朴素的桌椅,几乎每张写字桌的台面上都堆满了稿件、报纸和信件,连地板上也摆满了书籍刊物,整个就是一幅乱七八糟无处下脚的画面。
而纪轻舟见此情况反倒觉得亲切,毕竟他从前工作的办公室也是这般,桌上桌下都堆满了杂志书刊,墙上贴满了草稿,垃圾桶永远是满的,没有干净的时候。
此时报社里人不算多,除了坐在临窗位置埋头工作的邱文信,只有一个穿着蓝袍黑褂、长相老成的男子,和一个穿衬衫西裤、戴黑框玳瑁眼镜的年轻人。
邱文信早就听见了有人上楼的脚步声,但他沉浸在文稿校对中,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一见是他们两个还有些不可置信,特意揉了揉眼睛。
待确认了确实没看错后,这才匆忙起身打招呼道:“你们两个今日怎突然来访,叫我一点准备也没有。”
“恰好来这边有事,就带解元来找你聊聊天。”
纪轻舟微笑回复,问:“会打扰你们工作吗?”
“不打扰,这会儿正是最空暇的时候。”
邱文信说罢,就给他那两个正好奇望向这边的同事简洁介绍了一下道:“这二位是我的好友,解予安和纪轻舟。予安前阵子受了伤,不能视物,还在养伤中。”
那戴眼镜年轻男子闻言,就起身走了过来,神色颇热络地朝纪轻舟伸手,用带着浓浓口音的国语自我介绍道:“袁少怀,余杭人。”
另一老成男子也朝他们点了点头:“敝姓鞠,鞠谨钦。”
纪轻舟刚同那名叫袁少怀的青年握了握手,闻言顿然扭头看向了那长相老成的男子:“鞠谨钦?你是那个在报纸写短评批驳新式旗袍的人?”
鞠谨钦显然没料到他会提起这件事来,面色稍显凝滞。
作为报社编辑,他见识过太多因报纸新闻产生的纠纷事件。
这种事情处理不好,轻则吃官司罚款,重则深夜回家路上被人从背后一棍打晕也不是没可能发生的事。
故才从纪轻舟的口吻中听出不满之意,他立刻求生欲很强地解释道:“我本身对此并无立场,写那短评是为了激起民众之关注讨论,叫更多人来投稿而已。”
“哦,这样啊……我也只是随口一问,不必紧张。”纪轻舟淡淡笑了笑,放过了此事。
“既有朋友到来,那便一道去楼上坐坐吧,左右我这会儿也犯困写不出稿。”
袁少怀瞧出他们的矛盾,连忙笑嘻嘻地岔开了话题提议道,随即朝鞠谨钦一招手:“谨钦兄,去楼上喝杯茶歇歇?”
“待我翻译完这篇,你们先去吧。”
“那走吧,楼梯老旧狭窄,扶着点这位解先生……”
楼上公共空间相对楼下要小许多,说是分出了两间房给职工居住。
不过这小会客室的装潢摆设显然要比楼下舒适得多,有沙发茶几、桌椅书柜,有个专门的茶房泡茶收拾,书柜上放着些休闲读物与其他报社的报刊,甚至还有扑克和麻将,俨然是一个小型的休闲俱乐部了。
邱文信招呼纪轻舟几人坐下休息,接着掏出两银圆递给茶房,吩咐道:“阿旭,去一趟采莲斋买些茶食点心来,还有楼下广东馆子的卤脚爪和莲子羹,买六人份量。”
这条街因为就在福州路上,周围的点心铺子熟食店都很是丰富。
纪轻舟走到深木色的格子窗边瞧了眼下方熙来攘往的街道,饶有兴致道:“这地方怪热闹的。”
“是,不过每日最热闹的时候还是在晨光熹微之时。”
袁少怀提着茶壶给他们一人倒了杯茶水,口吻亲切道:“你若在那个点过来,恐怕都挤不进这条街。我是住在馆里的,就天刚亮那会儿,从窗子往下看,整条街那叫一个人影幢幢,男女老少的全是报贩,约莫有数千人,都是吃这口饭的。”
“那我还真想见识见识。”纪轻舟牵着嘴角回了句,走到皮沙发旁,挨着解予安落座。
继而端起两杯茶,将其中一杯塞到了解予安手里。
他边喝茶边问:“你们这有这么多的椅子,平时客人不少吧?”
“诶,什么朋友都有,有事没事的常来坐
,一块谈谈事情打打麻将,”袁少怀回道,“信哥儿的朋友,最常来的还是小骆,那小子人不错,风趣幽默,很是健谈,不过牌品不大好,总偷偷摸摸地藏牌出老千。”
纪轻舟听了不禁失笑,仿佛已经瞧见了骆明煊那挤眉弄眼、鬼鬼祟祟的表情。
随即他瞟了眼柜子上的麻将,暗地里手肘碰了碰解予安的胳膊,遗憾说:“可惜某人看不见,否则我们四人也能凑一桌。”
袁少怀瞧了瞧他身旁沉默不言的男子,觉得此人似不大好相处,就朝着纪轻舟笑吟吟接话道:“看不见无妨,摸牌肯定能摸出来!”
“靠摸牌那就得记性好了,骆明煊肯定很乐意和他打牌,光明正大出老千他都发现不了。”
纪轻舟刚这么开玩笑,便感到手指被身边人轻轻地掐了一下。
邱文信闻言摇了摇头,语气温吞道:“别打他主意了,他就不会打麻将,从小为人就特别正派,沾赌的是一点不碰。”
“这么正啊,那我以后都不敢在他面前打扑克了,怕他报警给我抓了!”纪轻舟打趣着,反手握住他的手掌,拇指在他手心里挠了挠。
解予安当即抽出了手,若无其事道:“你不是有事要问邱文信?”
纪轻舟这才记起来意,在邱文信目光转过来时,从容开口道: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我最近看了一个名人的晚年回忆录,作者写到他好友遭遇横祸身亡,我以为会是什么车祸之类的意外事故,结果却是游泳淹死的,我便觉得他那用词不大准确。信哥儿,你是搞文字工作的,你觉得他这‘横祸’一词,用得对吗?”
邱文信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般无厘头的问题,不过左右也是闲谈,他没怎在意,就回道:“这个么,天灾人祸出乎意料的皆是横祸,作者用的也没错。”
“那若是你,多年以后写回忆录缅怀逝者,你觉得好朋友怎样的死因,才可称得上‘横祸’?”
这个问题就更古怪了,在解予安看来,这完全不像是纪轻舟会好奇的问题,甚至感觉他是不是在隐晦地提醒着什么。
他不禁偏头,插嘴道:“问这做什么?”
“你别管。”纪轻舟敷衍一句,注视着眼前脸庞圆润的文人:“信哥儿?”
幸亏邱文信不了解他,还以为他就是这般咬文嚼字的较真性格。
既然纪轻舟问了,他便自我代入想了想,说:“是我便不会在回忆录中用这些模糊代词,是车祸便写车祸,是其他死因便直接写出来,除非是那种前因后果较复杂的,或是不好深究和提及的。”
“比如?”
“比如,这朋友涉及到一些秘密争斗,而他性格刚直,不肯服软,便为他人所戕害。”
邱文信随口举了个例子,抬眼却发现纪轻舟凝视着的自己眼神异常专注,没有一丝玩笑之意。
他不由得面色一怔,怀疑是不是自己哪句话戳到了他的禁忌,就呵呵笑了笑,缓解气氛道:“当然,其他的可能也很多,比如这朋友不知节制,夜夜出去寻花问柳,结果太过激动,马上风而死,那就不好写明缘由了。”
袁少怀闻言不知想到什么,哈哈一笑道:“信哥儿这话可太损了,很难不令我想起那章老爷子!”
纪轻舟蓦然回神,放松神色问:“你们说的是谁?”
“我们报业的一位老前辈。”袁少怀轻轻咋舌道,“还是个前朝举人呢,甚为好色,一把年纪了还纳了个比自己小三十岁的美妾。
“新婚当夜,前脚酒席刚散,他后脚便被抬去了医院,第二天上了报,叫人看了好一阵笑话。他自己倒不以为意,照样隔三差五地去光顾那些野鸡堂子,简直一点脸面也不要了……”
纪轻舟听着也想摇头:“还真是无奇不有。”
正聊着,去买零食的茶房提着大袋小袋的吃食回来了。
同他一块过来的还有个穿着西服、身材健壮的年轻男子。
对方一进门便直冲沙发而来,看见坐在沙发上的纪轻舟二人,爽朗一笑道:“门口碰上阿旭说来了两位漂亮客人,我赶紧上来瞧瞧,还真是一表人才!”
纪轻舟扫量了这带着几分戆直气质的男子几眼,微微挑眉:“你是?”
“在下宋又陵,目前既是沪报记者,同时还经营了一家照相馆,”男子自我介绍道,“就隔壁的那一家鱼儿照相馆,二位来拍照,我不收费,底片于我留着做个收藏即可。”
鱼儿照相馆,这照相馆的名字也是够奇葩的。
纪轻舟于心里暗忖,旋即面露微笑回复道:“纪轻舟,目前在爱巷经营一家成衣铺,这是我表弟,解予安。”
宋又陵闻言刚要开口说什么,袁少怀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你此行可顺利?同叶先生谈得如何?”
“怎可能顺利?开价三十圆一张,否则便不接。”
宋又陵从满茶几的吃食中挑了块糕点,边吃边在一旁椅子上落座,跷起了二郎腿说道,“要我说也并非就他能作那时装美人图,回去我便同我妹妹商量商量,她没事就爱研究这些个衣裳首饰。”
袁少怀显然不信,皱了皱眉疑问:“你妹妹她会作画?”
“多学学便会了,回头让信哥儿跟他爹说一声,副刊之事先放一放。但我估计,此事多半还是会不了了之。”
纪轻舟闻见那桌上的卤鸡爪子香得很,正犹豫着要不要拿一个啃,听见他们提到时装图,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听了几句后,插言问:“你们说的时装画是怎么回事?”
“哦,那不是鞠老兄他上回写了个抨击新式旗袍的短评嘛,没想到能惹来那么多的议论关注,邱先生觉得此道有利可图,可以借机出个副刊,就如同《点石斋》那般的画报,专门放上那些最新流行的时装画,暂定半月出一期,要我们去找叶世白先生约稿。”
宋又陵有个看见漂亮之人就想结交为友的毛病,想着反正纪轻舟二人也并非同行,这些事大致地说说也无妨,便就这么直爽地解释了一通。
“但他叶先生什么来头,人家给那些大公司画月份牌可都是开价八十块一张的,我们这小生意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做不下去了,他嫌麻烦,压根不想接。”
纪轻舟听着听着心思就活络起来……
最流行的时装画?出半月期刊?
这不就是早期的时尚杂志吗?
真是没想到,来报社一趟还能遇到这样的惊喜,他正愁没地方给自己打广告呢,于是便厚着脸皮道:“你们要是不介意画手是个没名气的新人,我倒有个好推荐。”
“名气大差不差的无所谓,关键是得画技传神,且对新潮时装多有了解,”宋又陵侃侃而谈道,“不知您说的这位画师是?”
纪轻舟微微笑了笑,抬手指向了自己。
第44章
竞争力
“你会画时装美人?”宋又陵微微扬起双眉看着他,
直率询问,“你不是开成衣店的吗?”
“我会画时装,美人的话,
也许达不到你们预期。”
纪轻舟坦言道,“不过你们要做的画报不是以传播新潮服饰为主吗?至于人物背景和模特的形体面容,想必不用太精细吧?”
“纪先生这说的是在理,不过我讲实言,
邱老板点名要找叶先生约稿,想必还是看中他画美人的能力。”
袁少怀先是神色诚恳地提醒了一句,旋即又一改口吻,
露出笑意道:“但是叶先生报价太高,
邱老板是生意人,为一份前途未卜的新刊,他肯定不会愿意出这高价。
“纪先生您回头不妨寄几张画稿过来,
待吾等和邱老板审定一番,
若能通过,
我们便按一开始给叶先生的报价,八元一张,
跟您签个合同。行吧,信哥儿?”
邱文信虽说性子澹泊,
甚少与人争锋,
在自家的报社也跟个小职工似的勤勤恳恳地工作,每周只在报上登一两篇稿,
每次还只占一个小小的美食板块,
将更多的位置留给那些他觉得出色有意思的投稿。
但不管怎么说,他好歹是沪报主笔,他爹不在的时候,
他便是主心骨,大家有什么想法,都会过问他的意见。
邱文信虽不觉得身为前戏曲工作者,现成衣铺老板的纪轻舟能画出令他们特别满意的、足以出刊画报的时装画,但并不介意给对方这个机会。
尤其纪轻舟现在和解予安的关系看起来还不错,别看解予安甚少开口,这两人坐在一起,你碰我一下,我掐你一下的,小动作就没断过。
他这慧眼如炬的,全部瞧在了眼底。
邱文信自认还是比较了解解予安的性子的,他和纪轻舟之间的相处如此放松,那多半是将他当成了自己人。
故而即便是给老朋友面子,他也必须得给纪轻舟这个机会。
于是就老神在在地点了点头,好脾气应道:“可以可以,纪兄这几日空闲的话,就寄几张亲手绘制的时装画来,我们看了图稿后商量商量,若大家一致认同可行,届时便同你约稿。”
纪轻舟自然明白他们的顾虑,沪报好歹是销量偶尔能赶超申、新两报的大报社,要出新刊必然得好好地审核商定一番,闻言便一口答应下来:“好,那我回去整理整理,过几日寄到你们报社来。”
结束这一话题后,几乎没什么空隙,宋记者马上又讲起了最新听闻的商界八卦。
一边吃着买来的熟食点心,一边喝着茶水,天南地北地闲谈,时间眨眼就过去了一个钟头。
以免黄佑树在车里等太久,纪轻舟婉拒了几人一块去酒楼吃晚饭的邀请,待时间差不多了,就拉着解予安起身告辞。
离开报社,到了楼下,纪轻舟还惦记着那卤鸡爪诱人的香气,回想邱文信吩咐茶房时所言,那广东馆子应该就在这附近。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小吃店,果然找到了一家窗子里挂着一排烧腊的熟食店,便将解予安先送进车里等候,自己则快步过去,买了一斤卤鸡爪打包。
等他提着香喷喷的鸡爪子坐到车上,解予安闻见香味,才知他去做了什么,问:“想吃方才为何不取?”
“得注意形象嘛,都是第一次见面,哪有一上来就啃鸡爪的,太不雅观。”
纪轻舟口吻明快道,“但在你面前就没事了,我就喜欢跟你吃饭,我吃成什么鬼样你都看不见。”
解予安轻嗤了一声:“馋猫。”
由于这边道路狭窄,人流也多,黄佑树开得很是平稳缓慢,直到汽车驶出望平街,一路往北进入到南京路上,他才提起速来。
“你问邱文信的问题,是何用意?”安静一阵后,解予安想起这迷惑事来,便开口询问。
“不告诉你。”纪轻舟直截了当回应。
“……”解予安抿了抿唇,忍不住问:“究竟何事瞒着我?”
谈起此事,纪轻舟也很烦恼,邱文信的回答虽然给了他一些思路,但依旧太笼统,真不知要如何避免那劫难。
他暗暗叹了口气,说道:“我问你,你要是眼睛好了,还会入伍吗?”
解予安微微一愣,问:“这二事有关联?”
“你先回答我。”
“有需要的话,自然得去。”
纪轻舟拧起了眉头,考虑片刻,认真劝道:“要不,你还是跟你爹你哥他们学学,从商算了。”
“为何?”
“你之前受了那么重的伤,就算眼睛好了,多少还是会有些后遗症的吧?”
纪轻舟绞尽脑汁劝说他道,“反正你从军就是为了报效国家嘛,从商也能报国,也能帮助老百姓,有志之士做什么都没差,你干脆换条路子闯吧。”
“为何这么说?”解予安又问了一遍,嗓音冷静道:“说实话。”
纪轻舟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旋即一改之前的真诚语气,随意胡诌道:
“好吧,我就是觉得骆明煊这小子作为合伙人不大靠谱,我得提前为我的将来做准备,毕竟我不擅长从商,以后事业做大了,总得有个靠谱的人帮我管着。我觉得你这个合作伙伴就不错,起码比骆明煊看着可靠。”
解予安沉默片刻,抿了抿唇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不是吧,诚恳规劝你不听,瞎胡诌的理由你信了?
纪轻舟挑起了眉。
“所以,你之前为何要问邱文信那问题?”解予安又提起了此事,有种誓不罢休的执着。
“欸!阿佑,直走,给我送到店里。”纪轻舟果断选择忽视。
“不回家?”解予安一下便被移走了注意。
“这才三点钟呢,一个合格的打工人怎么能这么早下班。”纪轻舟低头看了眼手表,安排道,“等会儿先把我送到店里,再把你送回去。”
“真是勤劳刻苦。”
“多谢称赞。”
结果到了爱巷路口,纪轻舟下了车,刚转身准备关车门,解予安便朝他伸出了胳膊。
“你要下车?”
“嗯,下来逛逛。”
“我可没空陪你逛。”话虽这么说,纪轻舟还是握住手臂扶他下了车。
一来到这充斥着各种气味与喧嚣的小巷里,解予安便十分自然地探手触碰到他的胳膊,尔后顺着往下握住了他的手。
似乎只有这般无阻隔的肢体接触,才能令他在这喧杂环境中拥有安全感。
纪轻舟现在都已经习惯了他在外面就要牵手的行为,毫不在意地扭头朝黄佑树道:“阿佑,你把车往后倒倒,别堵着路。”
待黄佑树停完了车,这才拉着解予安去店里。
祝韧青这段时间甚少能在店里看到纪轻舟,故而每次见先生过来,心底便涌起无限欣悦,恨不得连丁点儿的小事也要同先生汇报一番,好让先生的注意力多在他身上停留一会儿。
不过今日,他看见先生过来,在高兴的同时,却又不免有些失落。
先生又牵着他那眼盲的表弟过来了。
他固然也同情这位有眼疾的先生,但只要对方坐在店里,总是会夺走先生的注意力,这点令祝韧青有些烦闷。
纪轻舟将装着卤鸡爪的袋子放在桌台上,朝祝韧青打了声招呼,让他想吃的话自己拿。
接着便提着竹靠椅放在了店门旁,将解予安按在了那椅子上。
今日虽说没有太阳,但也丝毫不凉快,浓云密布的,反倒闷热,唯有店门口的这个位置,还能感受到一些巷口吹来的微风。
解予安穿着件长袖袍子,倒是不怕被蚊虫叮咬,不过纪轻舟怕他热,还是拿了把扇子给他,叹气道:“你说你在家吹风扇不好吗,非要跟来,真是给自己找罪受。”
“你这没有?”
“我哪买得起电风扇啊,那可是高档电器。”
“哦。”解予安应了声,也不知在“哦”什么。
接着便靠在椅子上一声不语了,拿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给自己扇风。
待纪轻舟安置完了解予安,走到裁剪台旁,摊开坯布,准备工作的时候,祝韧青便走到了他身旁开始汇报这两天的生意情况。
“别的倒是没什么,一些小零活我都帮您做完了,就昨日傍晚有位客人来定做西服,听完报价和工期又走了,说是一套西服十块的定制费太贵了。”
“十块还贵?”纪轻舟先是诧异,旋即又想,难不成这是何鹭介绍的生意?
他要是给身边朋友以“便宜快速、合体舒适”的介绍词来宣传他的店,那纪轻舟就能想象得到那位客人到来之后,发现价格涨了三倍的无语凝噎了。
否则他实在不解,在这一套西服定做费普遍十五二十的租界内,怎么会有人嫌十块钱的量身定制贵。
不过没接这生意也不可惜,左右他现在也抽不出空来忙别的,陆雪盈的生日是本月二十六号,而今都已经十号了。
为了给之后留出试穿修改的时间,他怎么也得在十天内完成那套鸢尾花裙的制作。
同时还得完成沈南绮的草帽装饰,以及给报社的投稿……
这么一想,他还真是能给自己找活干。
平时就够忙的了,真要给报社画稿,那估计以后睡前的休息时间都要被工作占用了。
但这是个很好的机会,除了能赚稿酬,他更看重的是自己名气的提升。
只要沪报愿意用他的画稿,那肯定得署名,即便他们不允许他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个“世纪成衣铺”的前缀,也能令他“纪轻舟”的名气在上海时装界扩散。
日后有谁再提到他的名字,或许不会觉得耳熟,而一旦说到是沪上画报的作者,多少也能有些印象。
如此一来,顺利的话,之后在文艺界也好,时装界也好,他都不再是寂寂无名之人了,做很多事情都会方便许多。
想到这,纪轻舟益发有干劲,心道回去后务必得好好挑选画稿,拿下这份工作机会才行。
当然,目前的工作重心还是得放在鸢尾花裙的制作上。
按照计划,剪下坯布,放上人台裁剪样板,忙碌间,偶然回头瞧见解予安坐在那矮矮的竹靠椅上,一双长腿无处安放的模样,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想笑。
他也确实淡淡地笑了下,接着又回过身继续忙碌工作。
一旁,祝韧青时不时地给他递个工具,帮个小忙,注意到先生望向他表弟时,克制不住笑意的神情,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
也许是他敏感,总觉得他们的关系似乎不像普通的表兄弟那般简单。
希望是他想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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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在解予安洗澡之时,纪轻舟坐在卧室沙发上,翻着自己的手稿本,挑选适合寄去报社的时装图稿。
经过反复琢磨,他最终选中了各有代表性质的三张手稿。
一幅是时下正受关注的新式旗袍,一幅是于当今时代而言十分前卫新潮的女士小西服套装。
第三幅,他原本想选一张V领、A字摆的小碎花午后裙,但考虑到这是面试,还是得拿出点能惊艳眼球的东西来,再三犹豫后,就选择了一套用色和设计都相当华丽浮夸的金色大摆礼服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