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买完面料回去,一到店里,纪轻舟便将新买的料子交给了祝韧青道:“按我教你的,喷水熨烫,做个预缩处理。”祝韧青正愁没有活干,闻言便积极应答:“好的,先生。”
纪轻舟随即将那女体人台推到店内空旷处,又在桌上展开常备的白色坯布,拿起茶杯灌了两口咖啡后,将杯子放到桌角。
接着便拿来铅笔木尺,对着那平整的坯布吐了口气:“好,开干!”
·
比起之前的旗袍、西装,金小姐这套连衣裙是相对简单易做的,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在纪轻舟的舒适区范围内。
先依据设计图制定裁布计划,立裁制作出连衣裙的初样板,用坯布裁片上人台拼合后,依据金宝儿的身材尺寸做更细致的修改。
得到精确样板后,再进行排料裁剪,之后便是一贯的缝制熨烫工艺。
斜纹棉的料子手感丰满,质地厚实,悬垂性也不错,工艺上更是省力又好打理。
于是在日夜的赶工之下,他仅花了不到三天的时间,就完成了整件衣裙的制作,只剩下玫瑰和手套还未缝制。
当天夜晚,二楼东首的卧室里,枝形吊灯的光芒透过纱帘映照在窗户玻璃上,呈现着雾蒙蒙的光晕效果。
洗漱完毕后,解予安便坐到了自己的老位置上晒月亮。
隔着一张茶几,纪轻舟跷着二郎腿坐在对面,专心地做着针线活,腿边放着一只小竹篮,篮筐里除了针插、剪刀这些手缝工具,全是红色的碎布。
沙发旁的凳子上,黄佑树正捧着本杂志念诵上面的白话诗,屋子里充斥着他抑扬顿挫的朗读声。
起初黄佑树念书都是没什么语调变化的,但最近却有了改变,因为他发现少爷似乎特别喜欢纪先生读书时那声情并茂的语气。
每次纪先生读那什么夏洛克的洋文故事时,少爷都听得很入神。
那他黄佑树,身为自小跟随少爷的贴身佣人,自然要与时俱进,念不来洋文,起码念国文时要向纪先生学习,多增加些节奏和语调的变化。
就像那些说书先生般,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这样少爷听着也更有趣味。
解予安听得快睡着了。
他想自己果然还是对诗句无感,再优美的诗篇也难以产生共鸣。
与其听黄佑树念诗来消磨时间,倒不若和纪轻舟闲聊有意思。
想着,他便用手杖轻轻敲击了两下地板,待黄佑树停下朗读,便道:“可以了,你去睡吧。”
“好的,少爷。”黄佑树还有些意犹未尽,将杂志合起前,特意折了书页一角,方便明日接着念。
把本子放到黑胡桃斗柜上后,他朝纪轻舟道:“纪先生,您没别的事情的话,我便回房去了。”
纪轻舟点了点头说:“去吧。”
随着黄佑树脚步轻快地离去,屋子里悄然寂静下来。
黑暗中能听见的唯有纪轻舟缝制玫瑰花饰发出的窸窣声响。
解予安面无表情地靠在椅子上发呆,过了片晌,似是忍受不了这漫长的寂静般,主动开口问:“今晚还去楼下踩缝纫机吗?”
纪轻舟摇了摇头:“不踩了,这两天忙活的那件衣服已经结束了,今晚把这朵玫瑰做完就成。”
“玫瑰?”解予安眉尾微动,捕捉到了关键词。
“顾客定做的。”
“什么顾客跟你定做玫瑰?你不是裁缝吗?”
“配饰嘛,跟衣服一套的,在我这定做很正常吧?”
解予安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找你定做玫瑰的,是男客女客?”
“都是客人,有区别吗?问这么仔细做什么?”
纪轻舟瞧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的无精打采,便说:“你要是困了,就赶紧去睡,别等我。”
“你倒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不过是坐在这思考。”
“行行行,你没等我……嘶。”纪轻舟话到一半,轻吸了口气,觉得解予安真是克自己,就因为他总说些有的没的废话扰乱自己思绪,才一不留神被针扎了手。
解予安听见他抽气声,心里无端一紧:“怎么?”
“还能怎么,被针刺了呗,这都怪你,你不吵我,我就不会分散注意力。”
“……”
被迁怒的解予安默默噤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淡淡反驳道:“难道不是因为你疲劳工作?”
“我就算疲劳工作,也能一分钟穿十根针。”纪轻舟口吻不屑道,背地里则抬手揉了下眼睛。
虽嘴上不承认是自己疲惫分了神,但夜晚看了太久的红色,眼前已然有些泛模糊。
原本他是打算今晚就做完这朵玫瑰的,现在听解予安这么一说,他就改变了主意。
反正还有两天工期,大可不必这么赶。
否则伤了视力,他和解予安可就成了难兄难弟了。
于是将手上这片花瓣缝完后,他便收拾了东西,将小竹篮放到茶几上,起身伸了个懒腰,带着几分调侃语气道:“我结束了,你接着坐这思考人生?”
解予安沉默了几秒,从容自若地站起身,拿着手杖走向床边。
纪轻舟见状心底嗤笑,边转身去拉上窗帘,边吐槽:“还说不是在等我,死鸭子嘴硬……”
“你说什么?”解予安其实已经听清了,却佯作未闻地反问。
“我说,你该睡觉了,明天就要开始第二阶段治疗了,早点睡觉养精蓄锐。”
纪轻舟实在累得很了,懒得与他斗智斗勇,打了个呵欠走进了盥洗室。
听他这么说,解予安也不好再借机发作,心平气和地走到床边,解开纱带后掀开薄被躺下。
过了会儿,纪轻舟上完厕所出来,关了大灯,摸着黑躺进了被窝里。
他一躺下,解予安就顺势往右侧翻了个身。
随着距离的靠近,熟悉的香味若有似无地从旁边飘来,淡淡的,清凉中带着点甜香,令他神经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深呼吸了几口气,他迟疑几秒后问:“你每日睡前抹的是什么香水?”
他觉得这香水可能有些助眠的作用,或许可以买些来,放在书房之类的地方使用。
纪轻舟听见耳畔声音,先是疑惑地蹙眉,旋即反应过来,轻笑了一声,撑起上半身揉了揉自己的头发问:“是不是这个味?”
解予安闻见那蜜瓜香气更明晰了几分,就应了一声“是”。
“这是洗发水味好吗?谁睡前还抹香水啊,亏你想得出来。”
“洗发水?”解予安疑惑重复,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东西。
“就跟香皂似的,一种专门清洁头皮的液体,你要是好奇,明天用那个给你洗头。”
纪轻舟说罢,平躺回枕头上,微微叹了口气道,“不过那瓶已经快用完了,之后就买不到了。”
解予安隐约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丝落寞,就问:“什么牌子的?”
“没有了,绝版了。”
“若是洋货,我可找人帮你找带。”
“说了买不到就是买不到,你有再大能耐都一样。”
提起这些来,纪轻舟心里便涌起一股难言的空虚感,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背对他道:“赶紧睡吧,我都困死了。”
“……”
难得还有自己好心被拒绝的时候,解予安有些憋闷地平躺回床上。
沉默了两分钟后,又故作冷淡地开口:“你不觉得,你忘了说什么?”
纪轻舟都快陷入睡眠了,被他一句话吵醒过来,刚要发脾气,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又突然觉得好笑,随后嗓音微哑地补了句:“吧,解元元。”
解予安可有可无地应了一声,之后便不再开口。
跟带孩子似的……
纪轻舟心底咕哝,闭上眼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第41章
换装
到了约定取衣服的那天早上,
纪轻舟比往常提前了半小时到店里,就怕像上回一样,金宝儿又提早到了。
开门做生意的,
总让客人在店里等候老板上班,可不是礼貌的行为。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约好了九点到店里取衣服,
金宝儿八点五十便乘着朝阳晨风,来到了店里。
“纪老板,我的衣服可做好了?”
穿着套倒大袖袄裙的金宝儿今日依旧梳着一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
不同的是,
和前两次见面相比,脸上的妆容要浓郁许多。
不知用的是什么化妆品,她的脸擦得粉白无瑕,
嘴唇涂得红艳如锦,
脸颊上抹了两坨色泽红润的胭脂,
远看还好,走近了看怪吓人的。
纪轻舟将竹麻纸包好的衣服递给她时,
忍不住问了句:“今日是有什么喜事?妆画得这样浓。”
“听我一姐妹说的,要照相就得化大浓妆,
否则就跟没化妆一样。”金宝儿毫不在意地接过包裹放在缝纫机桌台上,
现场拆了开来。
纪轻舟略感意外:“今天就去拍?”
“嗯,就这条路上的明英照相馆,
据说是全上海照相技术最好的,
价格也不贵。
“其实我原本也没打算这么着急,这不是时间来不及了嘛,今日去照了,
还要过个一周才能取相片呢,那报名说是六月五日就截止了,我得赶紧的……”
金宝儿语速明快地说着,打开纸包,定睛一瞧,顿时被惊艳得噤了声。
与画稿上图样一致的衣裙就那么整齐方正地折叠摆放着,除了料子质感不错,别的倒还瞧不出什么好坏。
但衣裙上方,那白色的蕾丝手套与鲜艳的红玫瑰发夹放在一起时,着实吸引眼球。
玫瑰虽是布艺的,却做得极为精致,并非那种丝带折角缠绕的扁平玫瑰,而是一片片花瓣缝制而成的具有立体仿真外观的红玫瑰。
仔细看,每片花瓣甚至都有不同的形状、大小和开放程度,真可谓工艺精湛。
片片花瓣交叠环抱在一起,在底部缝上窄窄的红色蕾丝蝴蝶结,遮住缝线后,再使用细铜丝将花朵牢牢地缠绕在小巧的金色一字夹上。
整个就是一个纯手工定制的艺术品。
至于那双手缝制作的蕾丝手套,同样很是精致秀气,蕾丝花纹乍一看平平无奇,细看竟也是一朵朵的玫瑰花,显然是为了契合主题而挑选。
这些细节着实令她惊喜,此刻金宝儿就感觉自己像是收到了一份出乎意料的精美礼物,一时之间竟产生了几分好似被家人认真对待与关爱般的感动情绪。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拿起手套戴在手上,确认大小正合适后,又拿起那玫瑰发饰仔细地欣赏了一阵。
接着她提起衣裙,走到镜子前比对了一下,扭头看向纪轻舟道:“纪老板,我能在这里边换衣服吗?”
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布帘遮挡的后隔间。
纪轻舟犹豫了几秒,道:“你要是赶时间的话,也可以。”
“我相信你们的品行。”金宝儿温和一笑,说罢便撩起帘子,拿着衣服钻了进去。
她这行为不说在这个时代,放在后世也有些大胆,毕竟这通往后隔间的隔断只是道帘子,连一扇可上锁的门都没有,而店主和伙计都是称不上熟识的异性。
纪轻舟摇了摇头,将裁剪桌上的杂物收拾了一下,拿出昨日有个客人放在店里要求改短的袍子摊平在桌面上。
用尺子量出下摆需要改短的长度后,他将衣摆往里折进,用大头针固定,准备等会儿再做车缝。
这袍子的改短是其主人专为入夏做的准备,等到了深秋,还要再放下来继续穿着,故不能直接剪去。
将衣摆固定完成时,金宝儿也换完了衣服出来,边走向镜子边道:“真是古怪,您怎还在前面加了乳衬的,那手感厚实又软绵绵的,我方才摸到吓了一跳,不过穿上倒是挺舒服。”
还能为什么,若非看她胸围尺寸着实不太够,担心她撑不起这衣服的气场,他也懒得多费这一步工夫。
纪轻舟微微叹气,暂时放下手上的活计,看向她道:“腰围是给你放大了几公分做的,若是太松了,现在可以改。”
“不用改,腰围现在是稍微宽松了点,等我吃饱了饭,便不松了。况且,这不是还有腰带嘛。”
金宝儿说着便拉紧腰带在后面随意打了个活结,对着镜中自己的身形越看越觉得满意。
原本她的身材相对平板,胸部贫瘠,肩膀也狭窄,穿着厚衣服时瞧不出来,一旦入了夏,穿上那薄薄的衣衫,那可真是瘦骨伶仃的,好似风一吹就会晃,显得脑袋特别的沉重。
而这件裙子所加的垫肩也好,那抽褶的泡泡袖设计也好,都针对她身材缺陷做了遮掩,不仅改善了头身比例,衬得脸小的同时,也大大地提升了气质和气场。
至于衣裙内侧加缝的两块胸垫,金宝儿嘴上虽说着“古怪”,实际对着镜子一照,却觉自己一下子挺拔了许多,总算有了几分画稿女郎的明艳动人。
但整件衣裙她最为喜欢的,还要数那褶裥饱满自然的裙摆。
悬垂性极好的裙摆一走起路来便前后摇摆,令她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西洋画上摇曳生姿的摩登美人,自信心大大增长。
总而言之,就是十分满意,挑不出任何的瑕疵来。
不过换上这时髦洋装之后,金宝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觉得那长辫和布鞋尤为违和起来。
“老板,您那画上的头发是如何盘的?”金宝儿随即便拿上了玫瑰花的发夹,往头发上比。
这我怎么知道?图稿上的发型不过是随手一画的而已。
纪轻舟暗道,心忖这姑娘是把他这店当成什么换装馆了不成,这又换衣服又做头发的。
干脆以后他开了时装店,再于旁边搞个造型工作室得了,最好附近再有个照相馆,服装、造型一条龙,还能顺便拍广告。
“我推荐你拿着图纸去隔壁的理发店,让那老板给你做,他的手艺蛮不错的。”纪轻舟态度平和地说着,从本子上撕下那页的手稿递给她。
听到要去理发店,金宝儿皱起了眉,神色略显犹豫。
纪轻舟一看便知她是在犹豫价钱问题,就索性收回了手稿,说:“我带你过去吧,熟人介绍的,应该会给你便宜几分。”
金宝儿一听便笑开了:“还是纪老板你人好。”
接着,纪轻舟便送自己顾客去了隔壁。
葛老板此时正给一客人剪发,纪轻舟便趁着空隙将图纸给他瞧了一瞧。
那图稿上乱中有序的盘发纪轻舟自己都看不懂,葛老板却一派淡然从容,盯着图纸琢磨了十几秒后,又扭头看了看金宝儿垂在胸前的长辫,说道:“这盘发不难,等会儿我给他剪完了,就给她盘。”
“要做这个头发,价钱是多少?”金宝儿连忙问。
葛老板悠然道:“既然是纪先生带来的客人,你给个五分钱就行。”
“那好说。”听闻价格这样便宜,金宝儿立即安心下来。
随后,纪轻舟便让她坐在店里等候,自己则先回了店铺忙碌。
花了近一小时的时间,将那袍子的衣摆袖子改短之后,接下来熨烫袍子的活便交给了祝韧青。
纪轻舟在自己的工作计划上划掉一项,拿着茶杯喝了两口咖啡,稍作休息一阵,正要起身开始新的工作,这时,已完成了发型改造的金宝儿从门口走了进来。
“纪老板,我这个头发盘得还可以吧?”金宝儿靠在门旁,刻意将侧面对着纪轻舟,摸了摸耳朵上方的那朵红玫瑰问。
“相当可以,葛老板的手艺果然精湛出色。”纪轻舟放下杯子,诚恳评价道。
老实说,他方才抬头瞧见她的新造型时,也是微微一愣。
不由得于心里感叹,果然,除服装外,最能改变人形象的还是发型。
葛老板不愧是极少数他能认可的托尼老师,给金宝儿做的这个头发比起后世那些专业发型师来也不遑多让。
不仅从侧面还原了画稿上那种精心打造的慵懒之感,正面瞧着也相当漂亮。
金宝儿原本是全部梳光的刘海,现在则做了四六侧分,长发分为两股,从头顶交叉盘绕,再于后脑勺位置盘绕固定。
因其头发一直打着辫子,散开后便带着一些自然的波浪卷度,盘在脑袋上更为的蓬松圆润。
而为了打造那股一觉睡醒没梳头的浪漫随性之感,又刻意从盘好的头发中抽出数缕,长长短短地垂落肩头。
最后于左耳侧边夹上一朵艳丽的玫瑰,如此一个完美符合画稿的发型便完成了。
换了新发型的金宝儿,本就鲜明深刻的长相顿然变得更为昳丽突出了,再配上这气势张扬俏丽的连衣裙,可以说是毫无缺憾。
此刻的她,倘若换上一双英式高跟鞋,再戴个墨镜,那和女明星出街也没多大区别了。
唯一的不足也就是妆容下手过重,但这无关紧要,本来镜头就吃妆,更何况是此时的照相机。
那黑白的照片能把人的五官拍清晰就不错了,注重的主要还是一个氛围感。
金宝儿显然对自己此刻的造型也相当之满意,随后便从随身携带的钱袋里,数了三块五角放在缝纫机桌台上,说道:“也就在您这做的这套衣服,我这般爽快地付钱。”
“行,你的赞美我收到了。”纪轻舟微笑了下,收下那几枚银圆,放进了抽屉。
“我得去照相了,”金宝儿抚了抚自己鬓角的头发,自顾自道,“这还是我第一回照相呢,有些紧张。”
她深吸了口气,对纪轻舟轻松笑道:“下回见就是在报纸上了,您若买了沪报,还请行行好,给我投上一票。”
说罢,便挥了挥手朝门口走去。
“等等,衣服不要了?”纪轻舟将她原本穿来的裙子用竹麻纸和麻绳包了起来,方便提着走。
外衣则未包裹,直接递给她道:“披在身上挡挡风。”
虽说这连衣裙的袖子和裙摆都不短,但他考虑到金宝儿是第一次穿洋装出门,可能会在意路人目光,也许会需要披个外套遮挡一下手臂。
“谢谢。”金宝儿将衣服披在肩上,又抬手拢了拢头发,抿起唇微笑说:“待我以后发达了,便介绍那些有钱人来你这做衣服,不过,纪老板若不想惹风流债,还是别对我们这种人太热心了。”
说完,她转身踏出了门槛,脚步轻快地朝马路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巷口。
就递个衣服也算热心?
这姑娘平时遇见的都是什么人啊……
纪轻舟心里暗忖,转身见祝韧青一边熨着衣袍,一边扭头瞧着自己的方向,就提醒道:“别看了,专心干活,把客人衣服烧糊了我可不会替你赔偿。”
“对不起先生!”祝韧青忙反应过来,提起了熨斗检查。
幸好粗布料子的衣袍够结实,未留下烫痕来,他长长地舒了口气。
接着他翻过衣袍,边熨烫,边有些心不在焉地询问:“先生,您以后还会再招模特吗?”
纪轻舟从箱子里搬出一匹新坯布来,闻言随口回道:“有需要的话肯定会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奥。”祝韧青点了点头,垂下眼睑看着手里的熨斗,心情略有些失落。
·
结束金宝儿的连衣裙订单后,纪轻舟紧接着便将沈南绮的礼服摆上了日程。
考虑到这是件宴会礼服,需要给客人留足首次穿着的惊喜感,在人来人往的裁缝店里制作难免会有泄露风险,纪轻舟便只是在店里进行了制版和裁剪工作,衣服的缝制熨烫则放在家里进行。
如此,需要给沈南绮试穿的时候也更为方便。
于是接下来数日,他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了解公馆忙活礼服制作,偶尔去店里一趟,解决堆积的琐碎工作。
日子在无间断的忙碌中飞逝,眨眼就过去了两周。
六月伊始,天气愈发的炎热起来。
午后的日光灼烈,沿着浓荫夹道的马路一路而行,蝉鸣声阵阵袭人。
纪轻舟刚去福州路上的一家有名的帽庄按沈南绮的头围定制了一顶圆顶草帽,回到店里便见穿着件朴素棉布长衫的骆明煊正霸占着他的座位,大剌剌地坐在竹靠椅上。
一边用帽子扇着风,一边没话找话地和祝韧青强行聊天。
“唷,骆少今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纪轻舟跨进门打招呼道,目光扫了眼桌台,问:“还是说,我要的料子染好了?”
“诶你可总算回来了,我都等半小时了。”骆明煊一见到他,马上眉开眼笑起来,随即朝桌面抬了抬下巴,“喏,顺纡乔其,你那个颜色紫不紫灰不灰的,仔细看还有点泛蓝,染坊那几位老师傅试色都试了不下十回,本来想给你个成本价的,这情况必须得加三元,十五块一匹。”
“不愧是泰明祥,效率真高,十五就十五吧,待我验验布。”
纪轻舟一点没还价,毕竟给陆雪盈的那件礼服他能挣不少,成本高昂些也是应该的。
走到桌前,解开包裹着布匹的丝绸,里面便是鸢尾花裙的主面料。
灰紫色的顺纡乔其表面布满了均匀细致的褶皱,轻薄的纱料叠在一起,透着种朦胧温柔的时尚感。
他快速地展开那轻薄丝绸仔细检查了下其有无瑕疵损伤、染色不均等情况,确定其质量过关,颜色也没问题后,便爽快地掏钱付了账。
骆明煊收了钱却未离开,照旧占着他的座椅道:“我跟你说一痛事,我们的印花厂事业,遭遇了巨大的阻碍,或许要就此崩塌了。”
纪轻舟拍了拍的手臂,示意他去一旁的矮凳上就坐,继而语气平静问:“出了什么事?这么夸张?”
骆明煊被他伸手一赶,就很是自觉地起身,坐到了门边的小板凳上。
旋即一面扇风,一面语气沉重道:“我这段时日每天在外面跑跑颠颠,跑了不下五家的洋行,鞋底都快磨平了,英法德日美各国商人也都给我集齐了,就是没有一家肯卖我们机器。
“好不容易有个英籍犹太商人愿意出售二手的印花机,结果报价那叫一个贵得离谱,我爹批给我买两台的资金,在他那最多只能买一台,而且还不是那种全自动化的,说是什么半自动的平网印花机,实则同我们手工的筛网印花差不了多少。
“我之前还打听过,那些洋人印花厂不是有什么滚筒印花机吗,听闻那机器特别适合大批量生产,我想要的是那种,可人家又不卖。诶呀,我着实是没辙了……”
骆明煊说罢起身去给自己倒了杯凉开水,仰起头几口饮尽。
随后又坐回凳子上,长长叹了口气,看向纪轻舟道:“我约了那贝尔洋行的华买办后天见面,想再与他谈谈印花机的价格,但我着实不擅长与人讲价,你既是开店做老板的,肯定比我会谈生意,后天你陪我一道去吧。”
纪轻舟闻言皱了皱眉,他对此也不太擅长。
他只是个搞创作的设计师啊,在现代的工作主打的就是一个埋头苦干,哪来商业谈判的经验!
他要是会谈生意,当初就不会找了这么多家绸缎庄,连几份图纸都推销不出去了。
照理说,骆明煊如此的能说会道,理应是个谈商业的好手,哪知和自己半斤八两!
这下可好,两个人生意都谈得稀巴烂,也不知当初怎么就一拍即合地开始创业了,真可谓是王八对绿豆,对上眼了。
纪轻舟想到这,对上骆明煊眼含期盼的目光,扯动嘴角无奈摇了摇头。
骆明煊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罢休道:“那我们就这样放弃了?不行,我不同意,轻舟兄,你那么聪明,就没有什么特别的点子吗?”
“特别的点子?我想想。”纪轻舟思索了片刻,一本正经道:“我包里有把枪,要不明日你把他约到小巷子里,我扮成劫匪抢劫他,然后关键时刻,你跳出来帮他挡枪,我尽量不打中你要害,有这份恩情在,他应该会给你个优惠价。”
“?”骆明煊越听眉毛扬得越高,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难得的,竟也有他这嘴接不了的话。
两人四目相对着,谁都没有开口。
沉默了足足半分钟后,骆明煊说:“你感受到了吗?”
“感受什么?”纪轻舟眨了眨眼:“你的沉默震耳欲聋?”
骆明煊竟也领悟到了他的意思,给他竖了竖大拇指,无奈笑道:“这也太离谱了,还有没有别的法子?”
纪轻舟咋舌道:“我就直说吧,你想搞那些旁门左道的没用,不如请个能谈商业的来,你朋友那么多,总有几个专业对口的人才吧?”
“谈商业的朋友,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要不问问我大哥?”
骆明煊搔了搔鼻子,皱眉道:“可这是我第一次自主创业,真不想麻烦家人。”
“你这业都要创不成了,还要什么面子,直接把你哥叫上,就这么定了。”
“那……那好吧,”骆明煊勉为其难地答应,旋即又抬高嗓音,“但是轻舟兄,你后天得跟我一块儿去,在我哥面前,给我撑撑场面。”
“什么时间?上午我得陪解元针灸。”
“下午,不对,准确说是吃夜饭,就西藏路上的一品香,吃大菜。”
“行吧,到时候你开车来解公馆接我。”纪轻舟应道。
事实上,他对谈生意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不过考虑到以后总有独立的时候,不能一直靠着解家的人脉发展事业,便还是决定去见见世面,能学到一招是一招。
第42章
纯外貌主义者
隔日下午,
骆明煊开着他那辆黑色的福特小汽车来到解公馆,接上纪轻舟去了那家名为一品香的大饭店。
尽管名字听着像是中餐厅,实则是个专做西菜的大饭店,
内外装潢堪称豪华,有客房,有舞厅,也有对外营业的餐厅和包厢。
依骆明煊的意思,
约人在这吃饭,可谓是相当礼待了。
他们到时,骆明煊的长兄已提前一步在订好的包间内等候。
包间在二楼,
临窗,
光线十分明亮,透过洁白的法式格子窗,可看见马路上的车来人往。
由侍者带领着推门进去时,
他哥正坐在桌子靠窗一侧的沙发椅上翻菜单。
骆明煊的哥哥名叫骆清英,
听名字似是个形象清俊文雅之人,
而纪轻舟见着他人却觉有些破灭。
对方和骆明煊在眼睛、嘴巴上有些相似,但明显要比骆明煊年长许多,
且个头不高,身材偏胖,
脸上挂着笑眯眯的表情,
瞧着就像个处事圆滑的生意人。
“纪先生之名我已从吾弟口中听了不下八百回了,今日总算见到了本人,
真是仪表堂堂啊!”
骆清英边打招呼请纪轻舟落座,
边客套道,“能把这皮猴变得像个人样可不容易,多谢先生对小煊的关照。”
“既然是朋友,
理应互相关照的。”
纪轻舟微笑回了一句,考虑到自己只是顺带过来长见识的,并非这场子的主力军,就和骆明煊一起坐到了侧边的长沙发凳上,将骆清英对面的主座留给那位洋行买办。
又过了十几分钟,贝尔洋行的华买办荣经理姗姗来迟。
对方梳着锃光发亮的油头,尽管大热天的,也穿着整套的西服,到来时已然闷得面红耳赤,一进包厢便拿出手帕来擦汗。
擦到一半,他眼珠子一转,落在了骆清英身上,面上立即露出笑意:“诶呀,这不是骆兄吗?我没走错包间吧,是您邀请我来吃饭的吧?”
看他的样子,似是才知道今日要找自己谈生意的是谁。
纪轻舟这时隐约明白为何骆明煊之前找商行买机器会屡战屡败了,估计他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无需依靠家人,从未同人谈起过自己的家庭背景。
而在商场上,一个毫无背景来历的无名小卒突然找上门来说要花大价钱购买机器,恐怕大多数的商行都不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随意敷衍一下也就罢了。
“是是,吾弟初入商场,给荣经理添麻烦了。”骆清英俨然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用眼神点了点骆明煊,十分热情地和荣经理握手。
“原来是骆小少爷要买这印花机啊,我说嘛,这小后生如此阔气,一请客便是在这一品香。”
两人笑着寒暄几句,骆清英向荣经理介绍了一下纪轻舟的身份,那华经理又同两小辈客套两句后,便同骆清英面对面地入座,招来服务生点菜。
纪轻舟随意扫了眼菜单,发现这的西餐品类虽多,但其实都不怎正宗,主要还是以沙拉、牛排、咖喱鸡、牛尾汤之类的菜品为主。
说是西菜,实则主打一个中外杂糅、各国融合。
菜上得很快,与此同时还送来了一瓶香槟酒。
而就在骆清英打开瓶盖,纪轻舟以为他们要正经开始谈生意的时候,这时包间门又被开启,侍者带着两个穿着绣花袄裙、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走了进来。
纪轻舟正疑惑她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骆清英便抬手招呼道,“玉春,这位是荣经理,今晚务必好好陪他喝喝酒。”
那名叫玉春的姑娘闻言,立马应了声,提着裙子坐了过去。
而另一姑娘看了一圈后,就近坐到了纪轻舟的身旁。
随着她的落座,纪轻舟闻见一股浓郁的脂粉味扑鼻而来。
紧接着,未等他反应过来,这女子便拿起开了盖的酒瓶往他手边的玻璃酒杯里倒了一杯,用方言嗓音温柔地说道:“先生,请喝酒。”
纪轻舟扫了眼那盛满了酒液的杯子,说了句“多谢”。
在身旁几人的视线关注下,他很给面子地拿过酒杯轻轻抿了口,随即换了只手放下酒杯,借着擦嘴的动作偏头靠近骆明煊,朝他耳旁低语道:“这就是你哥谈生意的方式?”
骆明煊刚刚还乐呵呵的,闻言脑袋一嗡,耳朵瞬间红了起来。
原本见大哥叫了姑娘陪酒,他是觉得没什么的,毕竟他自小就见惯了这场面。习以为常到了什么程度呢?甚至小时候住在苏州时,才七八岁的年纪,就被父亲和大哥带上过花船。
在他印象里,这就是生意场上的常态。
但不知为何听纪轻舟这么一问,忽然就有些尴尬和窘迫。
他转头朝着纪轻舟扯着嘴角一笑,随即前倾身体朝女子招了招手,带着几分玩笑口吻道:
“诶,这位小姐,我晓得他生得漂亮,你想陪他喝,但他才刚结婚,家里管得严,你便放过他,来我这边坐吧。”
女子听见他这直白的调笑词,脸色微红说:“我不到你那边去,你看着便不正经。”
话是这么说,但花丛中人哪个不是人精,自然能听出骆明煊的意思,紧接着就起身坐到了骆清英的身旁去。
纪轻舟见状于心底微微叹气,拿起刀叉继续吃牛扒。
尽管对他们谈生意的方式不大认同,但那荣经理似乎很吃一套,发泡的香槟两杯下去,话口就开始松懈下来。
这家伙也是个会见风使舵的,一看是骆家找他买这机器,就一改之前漫天要价的态度,和骆清英打包票道,回去一定和他那洋老板好好讲讲价,将这价格压在三千银圆内。
不仅滚筒印花机可谈,那二手的平网印花机便是半卖半送也没问题,言语中充斥着一种天花乱坠的浮夸感。
前半程,他们所聊的起码还是生意内容,后半程那荣经理的注意力就直接转移到了旁处。
纪轻舟甚至感觉他们都没怎么交谈,就吃了块牛排的工夫,这生意就轻易地定了下来。
只待这华经理回去后同他老板内部议议价,双方之间能谈拢价格便可敲合同了。
这顿饭纪轻舟真是吃得莫名其妙。
他心情不怎爽快,于是等骆明煊将他送回去时,上了车,他便直接说道:“你哥这方式我学不来,但我们一块创业,总得有个善于交涉应酬的,这只能靠你了,你以后还是跟着那些正儿八经的生意人多学学。”
骆明煊也有些后悔,他之前是从不在意这些的,此时的风气便是如此,不论苏州还是上海,都以吃花酒为交际之方。
且过去在这种场合,他都只是个旁观者,甚少参与商业话题,觉得只要能谈成生意,使双方在酒桌上尽兴,那就是个合格的生意人。
而今他作为局中人,再看父辈的商谈方式,就觉得不是特别靠谱。
闻言便一口答应下来道:“那我之后有机会和予川哥多交流交流……其实解伯伯更厉害,他当年孤身一人到上海,几乎就没什么帮手,全靠眼光和手腕打下了这番事业,可惜他太忙了,我去解家都不常见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