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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两人一整日待在店里忙活,从上午九点忙碌到下午四点出头,总算将施小姐的旗袍缝制完成。

    稍后,纪轻舟又花费了一个多钟头时间上了主标,做了整烫,这件苏罗旗袍便算大功告成了。

    此时也差不多到了下班时间,但纪轻舟见外边的天色还亮得很,便想干脆跑一趟施家,尽早结束这笔单子。

    施玄曼家住在法租界的霞飞路上,纪轻舟给她初次试衣时去过一趟,地址大致是在霞飞路和贝勒路的交接地带。

    虽在法租界,距离倒是不远,从爱巷出发,即便走过去可能也就一点多公里路,但纪轻舟选择坐电车。

    来回三公里路,他是真吃不消走。

    挤上满员电车后,绕来绕去的,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才抵达两路交叉口。

    纪轻舟一手夹着包,一手提着旗袍包裹,跳下了电车。

    抬眼望去,宽绰而笔直的马路通往夕阳尽头,这里便是霞飞路。

    马路两侧,整齐的行道树成排而立,一侧大楼公寓居多,一侧则皆为高档商店。

    日落霞光的映照下,西服、西餐、咖啡店与日用百货等,排着队挨挤在一块,门口遮阳棚一架接着一架,透着浓浓的悠闲与时尚风情。

    毕竟时候不早,不好多耽搁,下车后,纪轻舟直奔目的地而去。

    途中,他偶然瞥见两栋街边小洋房,米黄色的墙壁,玫瑰红的屋顶,凸出的半弧形小阳台被掩映在葱茏繁茂的梧桐树影里。

    从屋子里传出的悠扬弦乐声判断,这约莫是一家西餐厅。

    这环境不错啊,等他有钱了,就把店迁到这来……

    纪轻舟路过时,不禁在心里畅想了会儿未来。

    虽说他买是肯定买不起的,但等将来混出点名气来了,收入也稳定了,在这租一栋房子开工作室也未尝不可。

    又走了几分钟路,纪轻舟就到了施玄曼家。

    他们所住是一栋三楼三底的洋房,楼下三间是施家经营的琴行,二楼才是起居室。

    纪轻舟来过一回,也算轻车熟路,直接绕到后门,由施家的佣人带领着从后边的楼梯上了二楼。

    施玄曼此刻正坐在自己卧室的书桌前读书,听见佣人敲门说裁缝店的纪先生来了,第一时间想到或许是自己的旗袍做好了,于是连忙放下书本跑下楼去。

    转过楼梯口,从楼梯扶手旁往下一瞧,便见纪老板一副神情放空的模样坐在自家的木椅上等候,似乎有些疲倦。

    施玄曼心底倏然划过些许歉疚与柔软,放慢了脚步走过去道:“纪先生,没想到你这么晚了还会过来,想必是我的旗袍做好了对吗?”

    纪轻舟回过神来,看见个子高挑的施小姐正面带微笑地站在自己面前,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将那绑着丝带的包袱递给她道:“去试试吧,如有问题我再改。”

    “好。”

    施玄曼接过包裹,回房间前特意交代佣人给纪轻舟沏壶热茶。

    过了十五分钟后,她再次下楼来,已经换上了那件右衽大襟的苏罗旗袍。

    或许是为了配合衣服效果,就回房试衣的这么一阵工夫,她还画上了细细长长的眉毛。

    又模仿着沈南绮当初的穿法,自己搭了一条茶色的羊毛披肩。

    她身材本就高挑匀称,穿上了这廓形贴体的长款旗袍后,显得愈发的亭亭玉立。

    这修身的款式,虽在这个时代有些出格,但因苏罗面料那柔和淡雅的花纹色彩相映衬着,给人更多的反倒是娟好静秀之感,活脱脱一个画里走出的古典美人。

    不愧是将来的女明星啊……纪轻舟端着茶杯,对这上身效果满意点了点头。

    在旁忙碌的佣人阿姨一扭头来,都有些看呆了,夸道:“小姐,您穿上这个,真漂亮啊。”

    “我也很满意。”施玄曼莞尔道。

    她换完旗袍后迫不及待地照了镜子,觉得自己素颜的模样难以驾驭这件衣服,还特意画了眉,抹了点胭脂,将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上了两支金钗。

    随后又穿上了新买的高跟皮鞋,自己搭了条披肩。

    搭完一身,她对着镜子照了足有三分钟。

    怎么欣赏都不够,愈看愈是满意,恨不得现在就穿去逛街。

    至于衣服的合身程度与舒适性更是没话说,施玄曼长着大还是第一次穿到如此贴合她身体的衣服。

    旗袍上身时,手臂也好,胸腹、臀部等都被恰到好处地包裹了起来,里衬柔软丝滑的料子紧贴着身躯,却又不觉得紧绷,既舒服又充满着安全感。

    故而不用纪轻舟多问,她下楼时便直接带了零钱包,支付了剩下十一元五角的尾款。

    见她直接掏出了银圆来,纪轻舟一边接过尾款,一边问:“这么说,是不用修改了?”

    “我没穿过比这更合身的了。”施玄曼合起零钱包,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说道:“过几日,我想再去您店里挑一件,这件旗袍我实在喜欢,但平日穿着又似较为正式,我想再做件日常些的款式。”

    “可以啊,不过工期可能得等等了。”

    “只要是您亲手做的,多等些时间也无妨。”

    施玄曼显然已被身上的衣裙俘获,对纪轻舟的手艺无比信任起来。

    “那行,你到时来我店里挑选。”

    纪轻舟说着喝了口茶,望了眼装潢崭新的屋子,倏而问:“你们这房子看着挺新的,是什么时候买的?”

    “我们是前年买的房,去年才搬进来的,原本住在爱多亚路。”施玄曼虽不知他为何问这个,却还是详尽地作了回答。

    “能否透露下房价?”

    “这个么……前年的成交价,我记得是八千六百元。”

    施玄曼说罢,挑了挑她细长的眉毛,好奇问:“纪先生问这个,是准备买房了吗?其实我也觉得,爱巷那间铺子于您而言太小了,有些施展不开身手。”

    纪轻舟摇头一笑:“买我目前是买不起的,顶多租一栋吧,但也不是现在,等我存够了钱,再考虑迁店面的事。”

    八千六百元,贵是真的贵,纪轻舟前两日才在报纸上看见过,京城一套大四合院出售,价格才三千二百元。

    相比之下,上海租界这房价算是相当高昂的了。

    不过对于后世来的纪轻舟而言,八千六百元能在霞飞路这地段买一栋三层临街房屋,这绝对是相当划算的。

    起码,这是他现在的收入努努力存个十年款,就能够得着的价格。

    而此时的房价物价,已经算是近代较为平稳的一段时期了,但凡能买下一栋这样的洋房,他肯定不会犹豫。

    “您要是把店开到这来,那我以后去您店里做衣服就方便了。”

    施玄曼说着,倏而灵光一闪道:“诶,不若我先帮您留意着,就这条街上的,若有房屋转让,价格也合适,我去通知您一声。”

    纪轻舟急忙推拒:“不必着急,我只是想先打听打听,心里有个底。”

    “先留意着总没关系。”施玄曼还是坚持道,“况且我觉得,凭您本领和手艺,一定很快就能攒够钱。

    “听碧蓉说,您给陆雪盈设计的礼服,不光她十分满意,连她母亲那样苛刻的人,都挑不出瑕疵来。”

    施玄曼说到这,稍稍压低嗓音放缓了语气,“下个月就是陆小姐生日宴了,说不定您能凭此在上海一战成名呢?”

    纪轻舟不由得失笑,没想到身为顾客的施玄曼比他还关心他的事业。

    “那就多谢施小姐了,你有时间的话,可以帮我留意一下。”

    施玄曼点头微笑,继而客气询问道:“您还没吃饭吧,不若在我家吃,再等一阵,我哥下班回来便能开饭了。”

    “不用了,家里肯定给我留了饭。”

    纪轻舟自然不会把她的客套话当真,坦言回绝后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起身放下茶杯道:“那我先告辞了,下次见。”

    ·

    从施玄曼家出来时,天际虽还有一抹霞红残留,但月色早已浮出云层,在苍茫夜空中散发着莹白辉芒。

    七点时分,纪轻舟搭乘电车回到了解公馆。

    不出意料,晚餐已经结束了,但解家人给他在厨房留了饭菜。

    纪轻舟便像往常那般,请佣人帮他把热好的饭菜送到了二楼东馆的小餐厅。

    贴着墨绿瓷砖与花卉墙纸的房间内,暗绿色的玻璃吊灯透着暖黄色的光芒,在后窗玻璃上映射着横糊的光影。

    纪轻舟才刚盛好饭,还没吃两口,抬眼便见前方嵌着毛玻璃的黑漆木门旁,穿着深蓝色提花绸长袍的解予安和他的跟班阿佑驻足在门口。

    纪轻舟收回目光,从容地夹起一块鸡翅啃了一口,既没打招呼,也没有让人家进来坐坐的意思。

    但解予安站了几秒后,自己却拿着手杖一步一探地走了进来。

    黄佑树连忙快步进屋,先一步帮他拉开了圆桌旁的木椅。

    椅子腿摩擦着木地板发出轻微刺耳的声响。

    解予安等候了一会儿,接着一语不发地在铺着蕾丝桌布的圆桌旁落座。

    纪轻舟见状就朝黄佑树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可以去休息了。

    旋即边吃边问:“喝过药了吗?”

    “嗯。”解予安淡淡应了声。

    听他开口后,姿势明显放松了几分,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苦不苦?有没有吃我给你买的糖食?”

    “当我是小孩吗?”

    纪轻舟将啃干净的鸡骨头放在空盘子里,轻一咋舌道:“对我而言,你是蛮小的。”

    解予安顿了顿,回道:“你仅比我年长五岁。”

    “五岁还不多?我们之间可差了一个解玲珑了。”

    纪轻舟咬了咬筷子,思考道,“就这么说吧,在我已登台表演,即将名满京城的时候,你甚至还在和骆明煊玩捉迷藏!”

    “谁玩捉迷藏?”

    “骆明煊说的啊,”纪轻舟眨了眨眼看着他道,“他来我店里拿衣服的时候,说了好些你们小时候的事。他还说别看你现在长得高,你们小时候,一群玩伴里,你是最矮的,十一二岁的时候,身高还不到四尺。

    “你十一二岁的时候,我都快成年了,那你那会儿岂不是才到我肚脐眼?”

    骆明煊……

    解予安暗地里磨了磨牙,冷嘲道:“他那张嘴比叫花子还能编,你也信?”

    “我乐意信什么就信什么,你少管。”

    “……”解予安抿了下唇角,不再接话。

    过了片刻,纪轻舟见他一直冷着面孔,一声不语,遂挨近了几分观察他的神色,问:“怎么了,生气啦?”

    解予安向右偏过头去,仍是不开口。

    纪轻舟于是收回目光,想了想岔开话题道:“你之前不是说要去我店里坐坐吗,正好我今天结束了一单,明天能稍微得点空闲,要不明早你和我一起去上班?”

    “不去。”

    “真生气啦?”

    解予安不无冷淡道:“我生何气?”

    “没生气那就去呗,不然你就是在嘴硬。”纪轻舟口齿轻快道。

    见他依旧板着面孔,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就稍稍放缓了语气说:“啊?去吧?明天我给你买酥鱼吃,就我店对面的那家,新鲜出炉的热乎乎可好吃了。”

    什么语气,哄小孩吗?

    解予安心中腹诽。

    但莫名其妙的,方才腾起的怒气却一下冰消瓦解了。

    “又装哑巴?”纪轻舟挑了下眉,直接替他下决定道,“不说话就当你同意了,明早跟我一起去上班。”

    第37章

    日常

    翌晨,

    蓝天湛湛,艳阳高照。

    杨记小吃的伙计小杨提着畚箕到巷口倒垃圾,转过身时,

    恰好看见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了巷子转角的梧桐树荫下。

    大清早的,哪个富贵老爷会来这小巷子?

    他好奇多瞧了眼,接着便见后座车门打开,一道穿着白衬衣的熟悉身影从车上下来。

    诶?这不是,

    对面成衣铺的纪老板吗?

    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低声喃喃,眨了眨眼不知是否该同纪轻舟打招呼。

    纪轻舟则未瞧见他,下车后,

    便一手挡着车门顶部,

    一手握着解予安的手臂,扶他下来。

    前边的黄佑树紧跟着从副驾下车,手里提着一张折叠的藤木椅与一篮点心吃食。

    明媚的朝阳洒在巷子一侧,

    将碎石子路照得明晃晃的。

    解予安虽看不见光,

    却能感受到那光照的温暖。

    甫一下车,

    那夹着车鸣、步声与摊贩叫卖声的市井喧嚣,便混合着阳光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令他原本安静清晰的思绪一下子混沌模糊了起来。

    仿佛瞬间置身在了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心底难免地泛起了一丝不安全感。

    纪轻舟暂时放他在路口,

    转身朝车里的小李嘱咐了一句,

    让他下午五点左右过来接他们下班。

    关上车门后,他刚走到解予安身旁,

    准备去拉对方的胳膊,

    解予安便先抬起手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尔后动作娴熟地顺着手腕往下,握住了他的手心。

    纪轻舟不由得轻笑了声,拇指按了按他的手背,

    打趣道:“诶呀,我们元元怎么跟没长大的小孩似的,在外面非要牵手才安心啊?”

    解予安已然习惯他偶尔的挑衅,面不改色反问:“我是孩童你是什么,童养媳?”

    纪轻舟笑容顿时收敛,撇了撇嘴:“跟你没话好说。”

    说罢,便拉着人往自己店门口走去。

    春夏交接之际,挂着“世纪成衣铺”幌子的店铺门旁,全然是一片绿意盎然之景。

    短短一月,门口的那两颗月季在主人的精心照顾下变得枝繁叶茂,已然占了半面墙,如今花朵虽已谢,却冒出了更多的新芽,倚着墙奋力地向上攀爬。

    纪轻舟看到那郁郁葱葱的绿叶,就想到了前两日,楼上旅馆的房东刘姨特意提醒他,让他注意控制下这月季的长势,否则到了夏天,他的铺子恐怕就要变成蚊虫的天下了。

    但纪轻舟其实还挺喜欢这两棵月季的,不舍得将它们剪得太过,便想着到时候将靠近门口的枝条修剪掉一些,再种上几株防蚊植物。

    关于这点,解家的园丁肯定很懂。

    他们踏进门时,提前半个钟头到的祝韧青已开始忙碌工作了。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他立刻扭头看向了门口。

    脸上下意识地露出笑容,刚想打招呼,突然发现先生身旁还跟着一个高大俊逸的男子。

    对方穿着整洁清爽的深蓝色衬衣与熨烫笔直的西裤,眼睛上覆盖的黑纱带有些奇怪,但并不影响他带给人矜贵肃穆、不易近人的第一印象。

    有些人一看就知道与自己生活在两个世界。

    祝韧青心忖着,瞟了眼他们相握的手,笑容不自觉地僵硬了几分,停顿了两秒才继续开口问候道:“先生早……这两位是?”

    “我表弟,解元宝,和他的小玩伴,阿佑。”纪轻舟简洁介绍。

    话音刚落,他便感自己的手心被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不禁噗嗤笑道:“开玩笑的,他叫解予安,最近眼睛受了伤,一直在家养伤,我看他无聊,就带他来店里玩玩。”

    “原来是先生的表弟啊。”祝韧青笑容顿时自然了不少。

    进门后,纪轻舟第一时间想找地方把解予安安置下来。

    他这店本就不大,这一下挤进了四个男人,还都是大高个子,别提多拥挤了。

    “阿佑,你把椅子打开放门口边上吧,就那个幌子旁边,然后扶你家少爷过去坐。”

    “奥好的。”黄佑树应了一声,刚要执行他的口令,解予安就说:“不坐外面。”

    “为什么不坐外面?”

    “晒。”

    “这大清早的太阳能多晒啊,再说你就该多晒晒太阳,晒黑点才健康,最好眼睛上再晒出条白印出来,多酷?”

    话音刚落,纪轻舟手心又被他警告般地掐了一下。

    “好好好,不晒脸,让你坐里面。”

    他妥协道,让阿佑把椅子挪到了门内的阳光分界线处,解予安在那椅子上落座,恰好只晒到衬衫领口处,就一个脑袋待在屋子阴影里。

    安置完解予安,纪轻舟这才放下背包,从抽屉里拿出工作记事本翻看。

    这时,祝韧青凑到他身旁道:“先生,您昨晚交代我的工作,我都完成了。黑色的绲边布已刮完浆了,那块提花缎的料子也已熨平整了。我还做了两个您昨日教我的琵琶扣,我拿给您看看。”

    说罢,他便从装着各种零碎辅料的篮子里找到了自己刚做的两个琵琶盘扣。

    因为这是用于杨新枝那件苎麻旗袍的盘扣,纪轻舟让他练习用的也是与面布同质地的纯麻细纺。

    灰色的盘扣条先做出一个球状的扣坨,然后在于下方盘绕出水滴般的琵琶形状。

    手法并不算难,难的是要盘得整洁好看。

    纪轻舟不知祝韧青是真的手巧,还是私下有偷偷练习,拿给他瞧的两个琵琶盘扣都十分秀气完美。

    “不错,蛮有天赋的。”纪轻舟点了点头,对他道,“那今天你的任务就是制作九对琵琶扣,用那块靛青色的麻布做。”

    “好的,先生。”祝韧青语气上扬,声音里夹着被肯定表扬的喜悦,“那我先去给您打咖啡!”

    “嗯,去吧。”

    一旁,解予安听着他们的对话声,眉心微跳。

    尽管是第一次来纪轻舟的店里,和他所雇佣的伙计一次交流也没有,他却没来由地觉得这个伙计说话的嗓音也好,口吻也好,都令他不太舒服。

    这种感觉产生得无缘无故,他只能将此归类于气场不合。

    静静坐着发了会儿呆,一直未等到纪轻舟和自己说话,他觉得无趣,就刻意咳嗽了两声。

    纪轻舟果然被他的动静吸引,抬眸看向他问:“怎么了,大少爷?”

    “无聊。”解予安言简意赅道。

    毕竟是自己把人叫过来的,纪轻舟确实有责任照顾他的情绪,闻言便拿了两个铜板给阿佑,让他去找报童买份《沪报》来。

    至于为何不是随处可见的《申报》或《新闻报》,纪轻舟觉得若店里充斥的皆是一本正经的新闻声,那他这衣服做得未免也太乏味、太没有意思了。

    工作到一半,都想找张床躺一躺。

    这种时候,自然还是得念以各种八卦消息及街头巷尾趣味故事为主的小报。

    黄佑树出门没多久就买来了报纸,接着便提了张小板凳坐在解予安对面一侧,用他带着吴语口音的国语念起了报。

    “由新世界游艺场举办的第二届公开选美大会将于六月开启,欲参与比赛者,请通过以下途径报名……”

    不愧是八卦小报,头版第一条就很能激起民众好奇心。

    纪轻舟也是没想到民国时期上海人民的娱乐生活如此丰富,忍不住问:“居然还有选美比赛?这要怎么选?”

    黄佑树回想了一下,说道:“去年是办过一届,参加的不是妓女,便是某家的姨太太。主办的报社会将参选者照片印在报纸上,想投票需要购买报纸,剪下选票投递到报社。听闻,去年选出的那前三名,一夜之间便走红了十里洋场。”

    “奥,是这么个选举法……你接着念吧。”

    黄佑树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后开始念下方登载的趣味小故事。

    解予安靠在椅子上,略有些犯困。

    方才听纪轻舟说话时,还觉耳畔声音清晰明朗,黄佑树一念起故事来,他思绪便开始犯迷糊。

    实在是耳边环绕的声音太复杂,既有外面传来的市井声,也有室内缝纫机的机械声和剪刀裁布的声音。

    所谓喧哗到了极致反倒显得清寂。

    至少此刻,黄佑树的念报声夹在这些声音里,简直浑然一体,令他半个字也听不进去。

    温煦的阳光晒得身体暖洋洋的,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他就有些昏昏欲睡了。

    但还未等他睡上片刻,一道精神十足的招呼声传来,瞬间将他从逐渐模糊的意识中拉了出来。

    “轻舟兄!多日未见,可有挂念我啊!”

    骆明煊边快步地迈向店门,边扯着嗓子打招呼道。

    走到门口,才发现这拥挤的小铺子里还坐着两个熟人。

    “欸?元哥,阿佑,你们也在啊,这可真是凑巧了!”

    解予安着实没想到在这还能碰上骆明煊。

    他问:“你来这做什么?”

    “啊我闲着无事,就到处逛逛,逮个熟人聊聊天。”

    骆明煊说罢,走到了正对着样板裁剪衣片的纪轻舟身旁,撑着桌沿摆了个风骚的姿势,说道:

    “轻舟兄,你看我今日这身打扮如何?这可是我照着你教我那穿搭宝典,去洋服店搭配的,还特意让那店老板给我加缝了两个又大又厚的垫肩!”

    他进门时,纪轻舟就看见他的衣服了。

    不得不说,骆明煊在这条路子上也算开了点窍。

    米色的衬衣配上黑色的西裤,又在外面套了件深灰色的薄风衣外套,头发显然是懒得打理,就一股脑全抓到了耳后,戴了顶巴拿马帽。

    这一身除了瞧着有点热,不太合季节,整体还是蛮有气势的,感觉下一秒就能跑黄浦江边高歌一曲《上海滩》。

    纪轻舟扫了他一眼,有些难评地笑了声,说:“挺好的,双开门。”

    虽从未听过“双开门冰箱”之词,骆明煊竟也诡异地领悟到了他的意思,嘿嘿一笑说:“对,必须双开门,那单扇的门,我这宽厚的肩膀都过不去。”

    纪轻舟无奈地摇了摇头,朝他做了个赶人的手势说:“别在这站着挡我光线,去找你元哥聊去,他刚还嫌无聊呢。”

    “是吗?那我岂不是来得正巧?”

    因骆明煊的到来,黄佑树也不用再念报纸了。

    这小子是十足的话痨,有他在店里,就没有耳根清净的时候。

    见店里凳子不足,他特意去隔壁理发店借了一条,然后搬着凳子坐门口位置,和解予安、黄佑树两人聊起了天。

    当然,主要还是黄佑树在接他的话,解予安显然是嫌他吵,甚少有回应。

    “欸,我上回还跟轻舟说到这,元哥你记不记得,我们十岁那会儿,我四尺高,你比我还矮一点,我俩就是同辈里的小矮人!我那时候出门都得带着三旺,要不然就容易被欺负……

    “轻舟兄肯定想不到吧?在苏州上学那会儿,都是信哥儿罩着我们。别看信哥儿现在人圆滚滚的,跟个雪人似的,放十年前,他是我们这几人里最高最强壮的那位。

    “诶,信哥儿就是胆小,不怎敢与人起争执,每次闹起来,他就是和和气气地劝架,我记得那班子损人当时还给他起了个邱小姐的绰号……”

    在骆明煊喋喋不休的聊天声里,时间不知不觉就滑到了中午。

    纪轻舟将刚归拔完的衣片放置一旁,拔下电熨斗插头,转身舒展了一下身体,朝解予安询问道:“中午吃什么?”

    “中午我请客!”解予安尚未开口,骆明煊便先一步接道。

    他站起身中气十足道:“难得今日咱们洋场四大美男相聚一堂,中午对面陶记酒楼,怎么样?轻舟兄,还有那个小青,一块去吃个午饭?”

    纪轻舟听到一半,便难忍地啧了下舌:“这话你怎么说得出口的,不害臊吗?”

    “他说什么?”解予安佯作耳聋道。

    “没听见是好事,别问了,辣耳朵。”纪轻舟回了一句。

    骆明煊不满:“诶,你二人这一唱一和的,像人话吗……”

    话虽如此,两人还是应了骆明煊的邀请,同他转移去了对面巷口的陶记酒家吃饭。

    至于祝韧青,则主动表示自己需要留下看店,未与他们同行。

    陶记是一家闽菜馆,据骆明煊转述邱文信的经验总结,这入闽菜馆,就得吃套餐。

    选个“两元一席”、“三元一席”,乃至八元、十元的都行,由人家酒楼配置的就是最好最新鲜的菜肴,而自己零点的往往就达不到预期。

    故纪轻舟几人算上阿佑一共四人,就在一楼客堂占了一桌,选定了五元一席菜肴。

    他们只有四个人吃饭,五元一顿不算便宜了,即便是吃西餐,一客一元也差不多了。

    听骆明煊表示要这一档次套餐时,纪轻舟看到那点菜伙计的脸色都红润了许多。

    不一会儿,伙计就端来了两碟下酒凉菜与一小坛红醪糟酿的甜酒。

    这酒还有个文雅名字,叫做“西施红”,大抵是出于其酒液色泽红亮之故,与西施有什么关系就不清楚了。

    坐在客堂,喝着甜酒等候上菜时,骆明煊眼睛往他斜对那桌的客人瞟了瞟,小声嘟囔道:

    “怎么还有人大中午的叫局啊……不过那蓝衣姑娘倒是蛮秀气,脸圆圆的,一笑还有两个酒窝,看着有福气。”

    说着,他朝对面的纪轻舟使了个眼色:“诶?不若我们也叫个堂差?”

    纪轻舟尚未反应过来“叫堂差”的意思,解予安便语含警告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诶嘿,开个玩笑,别那么严肃。”骆明煊呲牙一笑,忙提起茶壶给解予安倒茶。

    纪轻舟似有所感地回头看了斜对桌一眼,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嗤笑了一声问:“你小子还吃花酒?”

    骆明煊忙摇头:“诶诶,别败坏我名声啊,我只是偶尔和那些个朋友一起逛逛堂子,但也只赏花喝酒,别的事可一件没干啊!我还没定亲呢,得为我未来的妻子守身如玉。”

    纪轻舟便问:“定了亲就不守身了?”

    “嘿,定了亲那就不仅是守身了,连堂子都不能去逛。所以我得趁着单身多四处瞧瞧,这一但结了婚,我这身子,从头到尾,从脚底板到头发丝,那都归我媳妇管了。”

    他这话虽肉麻,但说得挺诚恳。

    纪轻舟听着略感诧异。

    没想到这小子性子看似海王,居然是搞纯爱挂的。

    他端起杯子喝了点甜酒,又扫了解予安一眼。

    也不知这家伙是搞哪一挂的……

    暗暗琢磨了片刻,纪轻舟就放弃了这个问题,他实在想不出解予安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不过就他那张嘴,估计真陷入爱河了,人家问他,他也只会说“不知道,不喜欢,不认识”。

    说白了,就是注孤生的料。

    约莫十几分钟后,一道道菜肴陆续上桌,加上凉菜一共八道,其中多数都是名贵菜,更有鸡汤炖的蚌肉和鲜嫩肥美的牡蛎。

    光从食材看,五元一桌显然是值了。

    而骆明煊尝了两口蚌肉后,却摇头表示还不够鲜美,要吃闽菜还得去“小有天”云云。

    他的嗓门大得很,半点不懂克制,纪轻舟只得庆幸还好菜都上全了,否则他真担心老板会往他们的菜里吐口水。

    “上回办厂那事,我同我哥、我爹他们好好聊了聊。”吃到一半,骆明煊突然想起了自己此趟过来的正事,同纪轻舟一本正经说道:

    “原本我爹是不同意的,但在我和我哥磨破了嘴皮的劝说下,他终于答应给我拨一笔资金,先买个两台印花机器,安置在我们染坊隔壁的仓库,试着做做看,如若销路不错,他再投资我办厂!”

    纪轻舟听了点点头,说:“可以啊,等此事有眉目了,你同我说一声,我多设计些印花图样。”

    “行,那就这么讲定了。轻舟兄的本领我是早有目睹,我有预感,我俩合作绝对能赚个盆满钵满。”

    骆明煊说着,仿佛已经看到了大量的白银滚滚而来,一激动就举起酒坛给他倒了杯澄澈瑰红的甜酒,“来,为提前庆祝我们创业成功,干一杯!”

    他的话音刚落,纪轻舟便感到自己的左脚被谁轻轻地踢了下。

    他下意识地往左边看去,正好听见解予安低声道:“想想上海两套房。”

    纪轻舟起初没反应过来,随即垂眸一看酒杯,顿然记起了上回喝醉后的糗事。

    于是在骆明煊举起酒杯豪迈地一口干完时,他就只拿起酒杯,少量地抿了一口。

    一点不喝也不行,难免有些败坏兴致。

    为了不让骆明煊注意到这点,对方刚放下酒杯,他马上提起另一事道:“对了,我最近需要定制一匹顺纡乔其,单色的,在市场上没找到我想要的颜色,等会儿我把图纸拿给你看看,你们能染的话,我就按市价在泰明祥定做。”

    骆明煊果然被转移了注意,说:“没什么不能染的,即便真没有,我们染坊师傅也肯定能给你调出来,绝对没问题。

    “来来,吃菜吃菜,元哥,阿佑,都多吃点啊……”

    第38章

    选美比赛

    转眼已是五月下旬,

    随着天气日渐燥热,这深巷弄堂里的苍蝇蚊虫也猖獗起来。

    纪轻舟昨日傍晚因为店里太过闷热,就卷起袖子和裤腿坐在门口给旗袍上了个主标。

    结果就这么二十分钟的时间,

    他的手臂和小腿上均被叮咬了七八个大包,可把他折磨不轻。

    于是今天上午,他便一手抱着一盆夜来香来到了店里。

    这花是解家园丁推荐的,据说其开花时散发的浓烈香味,

    蚊虫很是厌恶排斥。

    而它的花期也长,能从初夏一直持续到入秋,虽是傍晚开花,

    但整个夏季开花不断,

    显然是高性价比的防蚊植物。

    将两盆夜来香一左一右放置在门口后,纪轻舟走进店里,同跟自己打招呼的祝韧青回了句“早”。

    说早其实还真不早了,

    为了去花店挑两盆长势茂盛的夜来香,

    他特意跑了趟法租界,

    等到达店里已经是十点过半了。

    不过这两日的工作安排本就不多,稍微松懈一些也没关系。

    大概五天前,

    他已完成了黑色提花缎旗袍的定制单,给沈南绮的昔日老同学汪女士送了过去。

    而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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