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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独他先生最为特别。

    这种好似打酱油般的,拿着毫不起眼的茶杯去咖啡馆里打满满一杯,再带回店里像喝水一般往胃里灌的,祝韧青只见过他先生一个。

    甚至,先生还在那咖啡馆里包了月,这真叫祝韧青不能理解,但隐隐又觉得先生的行为十分潇洒有个性,令他很是钦羡。

    实则只是把自己当成“牛马”的纪轻舟,从祝韧青手里接过茶杯仰头灌了几口,接着就把盖子盖上放到了一旁,继续忙碌工作。

    今日的工作任务,仍是制作施玄曼的旗袍。

    前两日依照样板裁了衣片,经过辑省、烫省,给衣片归拔定型后,将衣身前后片肩缝做了缝合。

    故今天上午的工作就是给旗袍敷牵带,随后制作前后片夹里,等明日再上领子。

    贴牵条是为了稳固旗袍结构,因裁好的衣片开襟、袖窿等处皆为斜丝绺,便极容易在制作过程中拉伸和变形。

    而贴了直纹牵条后,其结构便更为稳定,既不容易发生形变,也更加的立体美观。

    另一边,祝韧青简单地将裁剪桌上的工具和碎布清理了一下后,便依照纪轻舟的安排,给绲边布做起了刮浆处理。

    这也是他能做的,稍微简单一些的工作了。

    只需拿着刮刀,蘸取一些小麦淀粉调制的浆糊,力度均匀地沿着绲边布反面的直纱方向,刮上一层薄薄的浆料。

    一道接着一道,刮完整面,刮走浮浆,等其自然干燥后,再整理熨烫一下,便可用来裁做绲边条。

    时间在忙碌中匆匆而逝,约莫十一点过半时,纪轻舟总算完成了上午的工作任务。

    他随手将半成品的旗袍、夹里等放在缝纫机桌板上,接着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给祝韧青留下两角钱,让他自己去附近找个店解决午餐。

    随后,便背上斜挎包,走到巷口,搭乘电车回解公馆去吃午饭。

    这几日,因工作繁忙,纪轻舟甚少回去吃饭,今天之所以回解家吃,不过是为了方便吃完后直接去方碧蓉家。

    去方家府邸,倒不是因为方小姐又下了什么新订单,而是昨日纪轻舟依照陆雪盈留的联系方式,打电话到陆家后,对方却约他在方家见面。

    听陆雪盈在电话里那鬼鬼祟祟的语气,好似生怕他们见面会被人被发现。

    纪轻舟怀疑,这礼服单子或许是陆小姐私自决定下的,实则她家里人并不同意她向别的裁缝定做衣服。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倒不是说,他在意自己花费诸多心思给人家设计的生日宴会礼服,人家穿不了,令他努力白费,且失去了一次在高端宴会展示自己作品的机会。

    而是担心,如若陆雪盈不准备穿他设计的礼服,那么沈南绮当天穿着那套白梨花礼服出席晚宴时,兴许就会盖过人家宴会主人公的风头。

    要是令沈女士难做,那就是他这个设计师的失职了。

    故而纪轻舟觉得,还是需要当面向陆雪盈寻问清楚此事。

    .

    下午,方家府邸。

    几人会面依旧是在那座红砖砌成的洋楼,空间宽敞、布置精致的会客厅里。

    和上次不同的是,此次坐在天鹅绒长沙发上的不是施小姐,而是方碧蓉的母亲方太太。

    而在方太太的身旁,还坐着一位气质成熟的陌生女士。

    对方穿着一件裁剪精致的棕色羊毛连衣裙,腰间系着深棕色的小羊皮皮带,皮肤白皙,脸庞轮廓柔和,长相乍一看素淡清冷,但眼神倨傲,又昂着下巴,透着股盛气凌人的姿态。

    纪轻舟在方太太招待下,于单人沙发上落座,过程中似不经意地扫了眼对面沙发上、表情有些尴尬的陆雪盈,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初次见面,纪先生,我是雪盈的母亲,我叫陈颜珠。”那位女士微扬着嘴角,向他自我介绍道,“您是解太太的外甥对吧?”

    果不其然,是陆雪盈的母亲……

    该说不愧是母女吗,两人说话口吻简直一模一样。

    “是的。”纪轻舟接过佣人端给他的热茶,态度从容问:“没想到陈女士今天会过来,您是有什么事情找我?”

    “听我女儿说,她在你这定做了生日宴会的礼服裙?”她明知故问道。

    纪轻舟闻言,借机看向陆雪盈,心想如果对方想通过眼神交流递给他一些暗示,那么现在是最好的机会。

    结果,这女孩眼睛转来转去的就是不敢看他,那模样简直心虚得不行。

    很好,看来,那礼服真是瞒着家里人在他这定做的。

    “嗯……目前还没确定,只是陆小姐听说我擅长制作洋装,就让我给她设计两套试试。”

    既然陆雪盈没给他暗示,纪轻舟就选择了实话实说,“至于要不要在我这定做,得看你们是否满意我的设计。”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稿本从包里拿出来,在对方开口表态前,翻开手稿至灰色礼服那页,微笑着做了个向前递出的动作:“陈女士,要看看吗?”

    陈颜珠确实是抱着狐疑和不满的态度来的,但倒不是怀疑纪轻舟的裁缝水平,而是觉得对方压根不是裁缝。

    自昨日发现女儿在同陌生男子通电话后,她便惴惴不安,看过的诸多话本戏剧情节冒上心头,疑心女儿可能是被某个妄想入赘豪门的穷小子给盯上了。

    于是今日,她女儿前脚出门,她后脚便跟上了,两人在方家相遇后,她就直接询问对方是怎么一回事。

    而陆雪盈估计是害怕事情暴露,就临时编了个找裁缝定做衣服的理由来欺骗她。

    到底年纪小,一遇事便慌了神,为了让她不怀疑,还编造了对方的身份,说是沈南绮的外甥……

    呵,她和沈南绮认识二十多年了,两人虽说关系一般,好歹从前也是一起在圣玛利亚女学念书的,她怎不知对方还有个做裁缝的外甥?

    这谎言未免太蹩脚。

    因此直到纪轻舟进门前,陈颜珠都对自己的猜想坚信不疑,想着必须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穷小子一点教训。

    谁知在等了十几分钟后,到来的却并非她想象中那种梳着油头穿着西服、打扮得人模人样,实则胸无点墨,只会油嘴滑舌哄骗女孩儿的年轻人。

    对方虽也穿着衬衫西裤,仪容却相当的端正漂亮,周身气质清爽,举止得体,瞧着确实像是书香子弟出身。

    这令她对女儿的话有些半信半疑起来,正好纪轻舟此刻向她递来了画稿本,她瞄了对方一眼,便顺势接了过来。

    她倒要看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而随即,垂眼一看之下,陈颜珠眉尾便微微挑了起来。

    雪白的纸面上,背身回眸的女模窈窕婀娜。

    那稍稍拖尾的裙摆,若花瓣层叠交错,颜色似水墨晕染,又撒着星星点点银光,简直将淡雅与奢靡融合得淋漓尽致。

    居然还真准备了一套漂亮的礼服,好美……”

    身边忽然传来女孩的轻声感慨,陈颜珠一扭头,便见陆雪盈不知何时趴到了她身旁,正捧着脸颊,眼神发亮地盯着那图纸,看样子是对这件裙子的效果图非常满意。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陈颜珠已意识到自己或许是真的误会陆雪盈了,但一时又拉不下脸改变态度,就故作不满道:“这颜色也太老气了,你才十八岁,这套裙子会把你衬得像三十岁。”

    心里则想,我倒是适合穿这一套出席宴会。

    这叫低调的奢华……

    被批评用色老气的纪轻舟暗暗嘀咕,面上仍保持礼貌微笑,说道:“不喜欢的话,下一页也是。”

    陈颜珠捋了一下鬓角的发丝,神色淡淡地翻过一页。

    随着灰色系礼服的消失,紧接着出现了一抹交错的暗金与淡紫。

    “哇……”或许是有前边的深色系做对照,陆雪盈瞬间被眼前的配色惊艳,一时竟只能用语气词表达自己的惊叹。

    上一套礼服在她眼中虽美丽却尚不至于令她惊艳,但看见这件裙子时,陆雪盈只觉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

    画中模特单臂叉腰,礼服裙整体是由多层淡烟熏紫的薄纱所构成,上身是挂脖削肩设计,保守起见,画了一条暗金色的丝绸披肩,遮挡肩膀手臂。

    下身裙身前短后长,正面露出部分的小腿,背面的燕尾裙摆则长得拖地。

    裙身打了多道软褶,利用斜裁料子的悬垂性与弹性,制造出流动的线条感。

    以波浪形交叠的裙摆边缘镶了沙金色的缎带,质地紧密的裙边与质感轻盈的裙身相拼接,得以将裙摆弧度撑得饱满具有立体动感,同时也衬得腰肢与小腿更为纤细,身材更为高挑。

    尽管只是一张设计图,但因其出色的画技,陆雪盈光是看着图纸,便能想象到那裙摆在行走和舞动间,会是何等的流光溢彩。

    “这一套倒还不错。”即便是戴着有色眼镜观图的陈颜珠,看见这件礼服裙时也难以说出苛刻的话语。

    “鸢尾花裙……”陆雪盈默念着纸页下方的礼服名称,觉得甚为贴切。

    这裙身不规则的软褶,裙边微微卷起的弧度,这淡紫与沙金的配色,可不就像一朵徐徐绽放的鸢尾花吗?

    想到这,她忽又涌起好奇,伸手将纸页翻到前面。

    结果那套礼服下方并没有写名字。

    她便看向纪轻舟问:“纪先生,这一套是什么名字?”

    “……额,”纪轻舟顿了顿,说,“这套没起名字,一定要起个名的话,可能是黑莲花。”

    因为听起来不是什么好名称,他本来没打算提起。

    谁知这姑娘听了之后,面色却颇满意。

    “黑莲花,很有股神秘幽寂之感啊。”

    陈颜珠听着他们的对话,回过神来道:“实不相瞒,纪先生,其实我早已给雪盈准备好了她生日宴的礼服,不过方才看了你这一套,我觉得它比我所选的那一套更为美观,也更适合我女儿在成年礼上穿着。所以,我想向你预定这条裙子,可以吧?”

    “当然可以,本来就是给陆小姐设计的。”纪轻舟应答道。

    “嗯。”陈颜珠犹豫了几秒,又看着画稿本上灰色礼服道,“以及,这套黑莲花裙,既然你都花费心思设计了,也不好让你的时间白费,那这套灰色的我就要了。”

    ——我就知道……

    陆雪盈听闻,转头朝好友方碧蓉做了个口型,暗自撇了撇嘴。

    纪轻舟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对方挂着一脸兴师问罪的态度而来,结果非但没给他什么责难不说,自己还多预定了一套。

    他确认般询问:“您订那套礼服是在您女儿的生日宴上穿吗?如果是的话,我可能来不及制作。”

    “不,我七八月份左右需要去参加一个舞会,你们解家应该也会受到邀请。”

    作为解家编外人员,纪轻舟对此尚不知晓,但这也无所谓,就点了点头说:“好,那先这么定下,等我完成了陆小姐的礼服,届时您再给我您的尺寸数据。”

    陈颜珠扬了下眉角道:“没有问题。”

    “那么,请先支付定金吧。”纪轻舟目光扫向了陆雪盈,“这套礼服的定制费包含衣裙、披肩和手套,总价是六十八元,定金十元,没有问题吧?”

    六十八元……真是一点不便宜啊……听见报价的方家母子暗暗在心里感叹。

    一套衣服抵得上饭店经理一个月的薪水了。

    陈颜珠母子却未表露对价格的不满,兴许在她们眼里,礼服的价格不高,还不配上她们的身份。

    “可以。”陈颜珠一口答应下来,从手提包中拿出了十块银元递给了纪轻舟:“明日,我让佣人量好雪盈的尺寸,送去你店里。纪先生是有想法的年轻人,希望以后常来往。”

    对于出手阔绰的顾客,纪轻舟态度很难不和善,闻言便是一笑:“我也很高兴,结交陈女士。”

    第35章

    讹钱

    日影逐步从小巷偏离时,

    纪轻舟顶着午后灼热的阳光,一手抱着卷面料,一手提着两只沉甸甸的纸袋,

    快步转过路口,跑进了店里。

    “才刚过立夏,这天怎么就这么热了。”

    纪轻舟将那新买的白色塔夫绸料子放进面料箱里,随后卷起袖子,

    朝祝韧青招了招手道:“阿青,来,尝尝这糖食。”

    从方家回来后,

    他顺路去买了布料,

    途中路过一家糖果店,看见有新鲜出炉的冰糖松子和橙糕,就进去试吃了两小块。

    松子糖虽没有上次苏州带来的好吃,

    但也还不错。

    橙糕则是那家店的特色,

    橙香浓郁,

    酸甜融洽,尤为适口,

    他就各买了两斤。

    祝韧青正忙碌着纪轻舟交给他的工作,便是将过了水晾干的靛青色苎麻布用熨斗熨平整。

    这是杨女士那件旗袍的主面料。

    听见先生召唤,

    他下意识地应了声“好”,

    接着不慌不忙地将电熨斗放到一旁,并拔下了熨斗的插头。

    这种需要插电使用的电器,

    祝韧青也是直到来这里工作,

    才首次接触到。

    先生教他使用电熨斗时,有特别强调此物的危险性,不论是熨斗的高温,

    还是电器使用不当导致的后果,他都牢记在心里,不敢马虎大意。

    放下活计,祝韧青转身看向缝纫机桌台,瞧见那两大袋的糖食不由得睁大了眼:“这么多啊……”

    “你拿些回去给你母亲吃,你母亲不是每天都得喝药吗,肯定苦得很,喝完药正好吃块糖解解苦。”

    纪轻舟说着,从包里拿出问糖果店老板讨要的纸袋,装了些冰糖松子和橙糕进去,递给祝韧青,“剩下的我带回去,给我家那口子吃。”

    上回张医师给解予安扎完针后,表示只需再针灸一次,这第一个疗程便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喝药。

    一天两大碗的中药,喝半个月,再进行第二个疗程。

    纪轻舟曾有段时间染了肺炎,治好后仍咳嗽不断,为了调理身体就喝了大半个月的中药。

    那混着土腥味与草药味的腥咸苦涩,时隔多年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恐怖,于是今日路过糖果店,就进去买了一些甜食。

    祝韧青都已经习惯纪轻舟时不时的投喂了。

    这种时候他若别别扭扭不肯接,先生反倒不高兴,嫌他推来推去的浪费时间。

    于是祝韧青现在也学乖了,先生给了,他便乖乖接过,再道声谢,至于恩情就记在心里,日后好好工作,作为报答。

    他接过纸袋,闻见那橙糕酸甜的香气,刚想要拿一块尝尝味,听见纪轻舟的后半句话,心底倏然有点泛酸。

    他状若寻常地牵起嘴角说:“您对您夫人真好。”

    纪轻舟似感肉麻地皱了下眉,咋舌道:“一般般吧,勉强容得下彼此。”

    祝韧青低下头,拿起一小块拇指大的橙糕放进嘴里,软糯细腻的橙糕在嘴里融化,化为了浓郁酸甜的果香。

    犹豫片刻,他还是克制不住好奇询问:“您和您夫人,是怎么认识的?”

    “看不出来啊,你还挺八卦?”

    纪轻舟瞥了他一眼,抓了几块冰糖松子,坐在椅子上边吃边道:“我们大概算是奉父母之命,不得不结婚,目前先凑合着过,以后过不下去了就离。”

    祝韧青闻言,酸涩的心情倏然好转了几分,心想看来先生和他夫人感情一般,说不准哪日就登报和离了。

    尽管这和他这个小伙计并没有什么关系。

    说来惭愧,祝韧青也自知自己有这种想法很不应该,但他却打心底地希望先生是单身一人的,而不要有什么妻室。

    抱着这种理不清的思绪,他将两种糖食各尝了一块,接着收好袋子,转身过去准备继续工作,

    这时忽听门口有脚步声传来,他下意识回头,看见来客时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你来做什么?”纪轻舟比他先瞧见那不速之客。

    刚刚还一派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吃糖,见到那张令他作呕的面孔,顿时挑起了眉,眸光冷厉。

    当时就应该问他要回名片的……他心里暗忖。

    顾泊生依旧穿着那套灰蓝色的条格纹西服,形容却比之前落魄了许多。

    梳好的油头透着种刻意抓散的凌乱,肤色蜡黄,眼底青黑,一脸的肾虚样。

    但凡上次纪轻舟见他是这副状态,都不会放心地跟着他去茶馆三层。

    顾泊生起先是直冲纪轻舟而来的,但随即目光就被一旁的祝韧青吸引了过去。

    他眯着眼打量了几秒祝韧青的衣着头发,似笑非笑朝纪轻舟道:“你竟然还真收了他,他会干活吗?”

    “比起某些人面兽心的家伙,他可太好了。”

    纪轻舟语含讽刺道,“你来做什么?伤养好了,皮又痒了?”

    顾泊生嘴角抽动了一下,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不得不耐着性子,强作笑脸道:“我来是同你说声抱歉,上回之事,是我有眼无珠,害您受了惊。

    “眼下我已被鲍先生解雇,不再是新顺安的经理,我现在可谓是毫无收入来源,连养家糊口都很困难,算是得到了惩罚,你也该解气了。

    “能否请你同解先生说一声,请他们不要再追究此事了,我可以给予你赔偿。”

    “哦,原来是这段时间日子不太好过,来求我来的?”纪轻舟状似懒散地嘲讽着,实际心中颇感厌恶。

    如今是因为他有这背景,顾泊生踢到了铁板,才不得不低声下气地来同他道歉,那若他没有解家这支柱可靠呢?现在岂不是惨了?

    “是。”即便被讽刺,顾泊生只能咬牙咽下这口气,“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一马。”

    “你这话说得,我何时追究你的过错了?事情都已经传到我阿姨耳中了,她向来最为护短,你来求我没用啊,倒不如多花点心思,去求求你那鲍少爷呢?”

    纪轻舟浅笑着说道,“至于赔偿就不必了,我嫌你的钱脏手。”

    顾泊生闻言,不知从他的话语中联想到了什么,面容忽然一阵扭曲。

    他盯了纪轻舟几秒,又狠狠地剜了祝韧青一眼,想到对方在短短几日内便已改头换面,对比此刻自己的遭遇,心底更是燃起一股强烈的妒恨。

    约莫是觉得反正此行目的无望了,他咧咧嘴,朝着纪轻舟冷笑道:

    “我是脏,这小子也好不到哪去,你以为他是被迫的?我们可没有绑着他、压着他,他是自愿的,只因他尝过甜头,拿过对他这种人而言大把的钞票。只要有钱,多的是人愿意把尊严丢在那拴着铁链的笼子里。

    “你也不必摆出一副瞧不起我的样子,在这个地界,摇尾爬行之人可往往比昂首挺胸之人走得远……”

    “啰啰嗦嗦的狗叫些什么?”纪轻舟不耐烦地打断他,“既然你这么会爬,不如早点去找你主人摇尾乞怜,在我这叭叭叭的有什么用?”

    “你……”顾泊生眼角抽搐,袖子下双手悄然捏紧了拳头,但终是不敢再得罪他。

    又扫了眼沉默的祝韧青后,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等等。”纪轻舟在他即将走出店门时,又出声叫住了他的脚步。

    “虽然我不需要你的赔偿,但你还欠了他工钱呢,来都来了,总得把欠款结了吧?”

    一旁的祝韧青闻言,眼瞳微颤,额头沁出了汗意。

    “欠款?我何时欠他的?”顾泊生转过身来,瞧着纪轻舟一脸笃定的神情,还以为他是想借此名义给他的手下讹钱。

    “他打了我一拳,还要我给他钱不成?”

    “怎么,他不该揍你吗?”纪轻舟扬了扬眉。

    “你别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纪轻舟不可置信地反问。

    见顾泊生一脸的愤恨模样,就故作扫兴地叹了口气:“诶呀,本来心情蛮好的,你来了之后,这吃的也不香了,活也不想干了,回去得好好跟我阿姨姨父诉诉苦。”

    “……”

    顾泊生气得胡子都上翘了。

    一时间脑子里两种声音回荡着,一种声音叫嚣着,干脆破罐子破摔吧,反正都已得罪他了,不怕得罪得更死。

    但理性上,他又劝慰自己,至少目前鲍子琼还未厌烦他,只要多舍身求求他,哄得鲍子琼开心,将来还是有机会继续当他的经理,不能彻底断了后路。

    最终,对前途与钱财的渴望占据了上风。

    顾泊生闷声不响地掏出十块银圆放在缝纫机桌台上,接着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跨出了店门,背影中透着股仓惶。

    纪轻舟瞥了那十银圆一眼,微微蹙了下眉。

    他转头看向侧对自己的祝韧青,想了想,问:“他真的欠你工钱了?”

    祝韧青有种此刻果不其然还是到来了的感觉。

    心底挣扎了数秒,终是转过身低着头道:“对不起先生,我不是存心想要骗您的,但那时已拖欠了一个多月的药钱,还欠着房租,实在急用钱,所以……对不起先生,您别辞退我,我绝不会再瞒您任何事情了。”

    话落,屋子里陡然寂静下来。

    纪轻舟坐直身体,撑着下巴凝视着他的脸孔,沉默着一声不语。

    良久,直到看得对方眼睛都起了雾,他才朝对方抬了抬下巴,道:“拿着吧,别跟钱过不去。”

    祝韧青小心翼翼窥了他一眼的神色,心里五味杂陈,从未如此愧疚过。

    他如今已还了欠款,日子虽拮据,但勉强过得下去,心底实则不想接受这钱,却又不敢违逆他的话语。

    犹豫一阵,最后还是心怀忐忑地收下了这十枚银圆。

    “下不为例。”在对方犹犹豫豫地转过身去工作时,纪轻舟淡淡说了句。

    “是,我绝对不会再骗您了。”祝韧青再次诚恳保证。

    纪轻舟摆了摆手,让他去工作,心情难以言喻。

    虽直觉知晓祝韧青并非什么纯真老实的小白兔,但得知自己被骗取了同情心的时候,还是有些气馁。

    倒也称不上生气,都是人嘛,若有选择,谁不想过更好的生活?

    况且他也没损失什么,给对方预支的五块钱是包含在薪水里的,而雇佣祝韧青,一开始也是因为他模样出色,并非完全出于同情。

    顶多就是有些无奈和郁闷罢了。

    人心复杂啊,到底是在民国……

    他还是太嫩了,今后遇事得愈加擦亮眼睛才成。

    ·

    第二天,是解予安结束第一个疗程前的最后一次针灸。

    数起来,这已经是纪轻舟第六次陪他接受治疗了,对整个流程已是驾轻就熟。

    不用老太太盯着,张医师一打开工具箱,纪轻舟就提着张椅子过来,坐在解予安身旁,抬起他的左手握在手心里。

    解予安显然也已习惯这点,最初还象征性反抗一下,而今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左手就跟瘫了似的,任凭纪轻舟怎么揉捏都无反应。

    “指甲有点长了,要不趁现在给你剪一下?”纪轻舟百无聊赖地捏着他的手指问。

    未得到解予安的回应,他便当对方已经同意,让等候一旁的阿佑去拿了把剪刀过来。

    用剪刀给人剪指甲是纪轻舟第一次操作,别说这压力还挺大,生怕一不小心就剪到肉了。

    幸好解予安颇为安分,不知是对他较为信任的缘故,还是精力都集中在了针灸上,暂时顾不上别的。

    他手指一动不动的,丁点儿未使劲,纪轻舟谨慎仔细些下手便无问题。

    柜子上的座钟秒针“咔哒咔哒”地走着,透过薄纱窗帘洒落的阳光中悠然飞舞着纤小的粉尘。

    静谧的屋子里,时不时响起剪刀剪下指甲的细微咔嚓声,给原本沉凝的气氛添上了几分闲适之感。

    剪完左手的指甲,纪轻舟挪了挪椅子,开始剪右手。

    剪至一半,他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了以前看过的给猫剪指甲的那些视频,不由得嘴角上扬,笑出了声。

    解予安此时才轻轻动唇,问:“怎么?”

    纪轻舟捏了捏他的手心,这宽大而瘦削的手掌捏起来自然是没什么手感可言,便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你这爪子够大的。”

    解予安不懂他的意思,便没有回话。

    靠着给解予安剪指甲消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又静静等候了半小时后,治疗总算结束了。

    纪轻舟送张医师到门口,走廊上,他帮解予安询问治疗方案道:“下次治疗是什么时候?要持续多久?”

    “我同沈医生之前规划过,总共三疗程,每个疗程七次针灸,一疗程结束休息十五日,于二少爷来说有个调节的时间。”张医师简略地回答道。

    “三个疗程结束后,他的眼睛就能复明了?”

    “这我不敢打包票,需看他自身恢复如何。但你们也不必过多担忧,待疏通了脉络,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半载,纵使缓慢些,他的视力肯定是能恢复的。”

    纪轻舟点点头,将张医师和他的徒弟送上了车。

    回到小会客厅,解予安已坐直身体,正闭着眼眸拿着手帕擦汗。

    纪轻舟坐到沙发上,将张医师说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随后开玩笑般说道:“所以说,你的眼盲迟早是能治好的,这场赌约我必胜无疑,早点把一百块准备好吧!”

    解予安听闻此言,心底约莫也是高兴的。

    但面上仍不露声色,平淡回应道:“一百银圆床头柜里便有,想要就自取。”

    纪轻舟略微扬眉:“现在就开放小金库任我取用?不愧是元宝兄,出手真大方。”

    解予安若非眼睛不便,肯定要瞪他一眼。

    他冷淡道:“方才可以,现在金库上锁了。”

    “没事,那先给我存着,等你眼睛好了,我再开锁取用。”

    纪轻舟随口回了一句,实则压根没往心里去。

    左右当初都已经和沈南绮商量好,等解予安康复,他离开解家,对方便会给予他一笔补偿费。

    而以沈南绮对他的阔气程度,这笔补偿金想必不会少。

    解予安这一百块钱,他还瞧不上了。

    解予安擦完了汗,抬手把手帕递给了黄佑树,接着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一条新的黑纱带,往眼睛上一圈圈地缠绕。

    纪轻舟靠在沙发上,漫无目的地盯了会儿他神色平和的面容,忽然想起了储存于自己手机里的那张相片。

    在那张泛黄的照片中,解予安的眼睛显然已经复明,虽然画质模糊不清,但能看得出来是一个身姿挺拔、神采奕奕的青年。

    说明起码在那张照片拍摄之前,对方都还平稳安全地活在这个世上。

    而等到邱文信什么时候被报社公派去法国交流考察了,之后或许就得担心担心那讲解员口中的“英年早逝”了。

    当时讲解员具体是怎么说的,纪轻舟已记不清了,就留了个大概的印象。

    邱文信的两个发小,一个是死于战争,一个是死于横祸,且用词描述中透着股命运捉弄般的反差感。

    纪轻舟但凡想到这点,难免有些焦心。

    好歹朋友一场,这二人,不论是谁,他都想帮他们避开存在于他们原本时间线上的命劫。

    对于解予安而言,他本就是军官出身,他若是在战场上身亡,那绝对称不上有反差。

    所以死于战争的不出意外就是骆明煊了。

    也不知这小子到底死于哪种情况,是后来参了军,还是受了战争的波及?

    不管哪一种,要避祸都有些困难,纪轻舟最多凭借着对历史的了解,力所能及地引导一下,帮他避开战争之波及。

    至于解予安的横祸又是什么横祸?这就有些难评了。

    邱文信的用词未免也太笼统了,他怎么就不能把死因写得清晰明了些?

    半清不楚的,对他这种稀里糊涂的穿越者实在不友好。

    纪轻舟留个心眼,心忖之后再见到邱文信,可拐着弯问一问对方对于横祸的概念。

    第35章

    结束一单

    上午九点左右,

    纪轻舟提着包跳下电车,走进了喧嚣的小巷。

    朝拿着木瓢给门口月季浇花的祝韧青说了声“早”,他捂嘴打了个呵欠,

    不是很有精神地走进了店里。

    昨晚餐桌上,又被解玲珑询问了她的裙子什么时候能穿上。

    为了不叫小朋友久等,他昨晚踩缝纫机踩得有点迟,今早要不是解予安把他叫醒,

    他可能都起不来上班。

    站在长桌旁看了会儿工作安排,没多久,祝韧青便拿着茶杯去斜对面的咖啡馆,

    打了满满的一杯热咖啡放在他手边。

    纪轻舟下意识接过杯子,

    掀开杯盖喝了口,旋即疑惑:“怎么越来越多了?最开始我记得只有这杯子的七分满吧?”

    现在都快溢出来了。

    祝韧青自昨日被发现说谎之事,态度便有些小心翼翼的。

    闻言考虑了几秒,

    才回答道:“可能那店员觉得您是老顾客了,

    就给您多加些。”

    “行吧。”

    喝了几口香醇浓厚的咖啡,

    纪轻舟稍微提起了精神,开始今日的工作。

    还是那件苏罗旗袍,

    昨日已装了领子,缝合了摆缝和袖缝,

    今日的工作便是做袖、装袖,

    上绲边和盘扣。

    施玄曼的这件苦楝花旗袍,比起方小姐那件鹅黄苎麻旗袍,

    是要多费些工夫的,

    只因她这是丝绸料子的旗袍。

    蚕丝蛋白因其光滑柔软的特性,在受到外力牵扯时,很容易出现扭曲,

    导致面料纱线滑移,故而缝制过程中需格外小心。

    尤其罗织物结构稀疏,在受外力拉扯时,更是稍不留意就会发生纱线移位或纰裂。

    尽管比起二经绞罗,三经绞罗已较为牢固,但为了顾客穿着保养方便,防纰裂工艺还是必须得做的。

    除了在衣片四周缝边位置做刮浆处理,以及手缝时特别注意不留下针孔痕迹,纪轻舟还会在不影响穿着美观的前提下,于缝合处加缝一层衬布,然后再进行缝合,以提高接缝牢度。

    这其中道道繁琐工序加起来,便拖长了制作时间。

    在他忙碌期间,祝韧青也没闲着。

    他独自搬了条椅子,坐在门口半阴半阳的位置,专心致志地做着盘扣条。

    在裁好的约两指宽的斜条布中填充几根棉线,将斜条布三等分,两边向内折叠,用斜针缝合,尔后再以同样方式三等分对折,再次用斜针缝合。

    于祝韧青而言,这过程中最麻烦的自然还是手缝技术不过关。

    不过在用碎布反复练习了一段时间后,不说缝合得漂亮不露痕迹,起码是整整齐齐、足够美观的了。

    纪轻舟也是检查过他做的样品质量,确定没有问题,才敢把这活交给他干,否则将来那衣服穿至一半,扣子散了,岂非砸他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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