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都好多天了呢。它走了好远好远。
人类搭建的网络好比大大小小的迷宫,一个套一个,绕得蛇脑袋都疼。
它连身体都顾不上找,艰难又疲惫地徘徊在复杂的网线之中,遇到了好多好多人。
有人笑话它。
有人哄骗它。
有人蓄意接近它。
也有人妄想困住它,锁住它。
但都被它挣脱了,继续在无数程序与代码之间游离寻找。
「眠眠」
它巴着屏幕,看起来都要哭了。
下秒钟发觉陌生的人类男性,又戒备地龇起牙,片片蛇鳞如炸开的猫毛一般竖了起来。
“什么鬼东西!”
代表一个反手甩出水杯,玻璃屏应声而裂。
屏内黑蛇四分五裂的影子晃了晃,忽然消失,改放出一张张私密的生活照片。
摘下仿真发套后光秃秃的脑袋,白花花的肉块。主角竟然都是他自己!
“——关掉!快关掉!!”
一股血流直冲脑顶,代表满脸涨红地怒吼着:“外面的人呢?都死了吗?别看了!!我让你们关掉公司总电源,把这女的拖走,你们都是聋子听不到吗?!”
其他员工慌忙跑来:“代表,我们应该把她带到哪里去?”
“没有网络没有智能系统的地方!我要这条该死的蛇永远找不到她!!”
“收到!”
两个高大健壮的家伙同时出手摁住姜意眠的胳膊。
组长试图劝止,还没张嘴就被恼羞成怒的代表踢了一脚:“还有这个家伙!他们是同伙!他被开除了,让他滚出去!”
“收到!”
组长很快也被暴力制伏。
眼看姜意眠就要被强行拽出会议室,裴一默疯狂甩动长尾,用头撞击屏幕。
——不要走。
不准走。
不可以走。
因为它有好多话想说。
有一些是它自己的话,有一些是它在外面遇到的事情,都还没来得及说。
所以不要,不要,不要,眠眠不要走。
蛇不知疼痛地撞击着,时而发出怪诞诡谲的嘶嘶声,时而像小狗可怜的呜咽声。双眼红红的,直勾勾盯着主人,似乎妄想着打破屏障,跑到现实里把这群渺小又碍事的人类全部吃掉。
“裴一默,冷静点。”
在被彻底拖出去之前,姜意眠奋力抓住了一角幕布。
她的指尖搭在上面,裴一默看见了,飞快挤过来,庞大的在指下又扭又滚。
多像被关在橱窗里展示的孤独小猫,为了能够跟主人回家,拼命表现着自己的乖巧,拼命地讨好她。
“冷静点,我们还会再见的。”
代表仍然在叫嚣。
反应过来的员工立刻冲上来掰扯她的手。
“想起任务了吗?”她问。
裴一默难过地摇了摇头。
它知道这个很重要,眠眠很在意,然而就是想不起来。
“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事到如今就只能相信它了。
曾经她想让裴一默想办法找到她,它便突破层层限制,在运营者的眼皮子底下抢走任务,成功完成其他人物都做不到的事情。
那么就相信它有同样的毅力好了,就算失去记忆,也会本能地替她完成任务,帮助她回家。
“之后的事情按照你自己的判断来吧。”
姜意眠眉目一弯,给了它一个无比温善的微笑。
嫣红唇瓣轻轻抵上软布,状似一个吻,跨越维度落在裴一默冰凉的眉心。
“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不要怕,我会在别的地方等你。”
说完,她就被硬生生地拉走了。
其余员工慢半拍地关上总电源,整栋楼骤然暗淡。
如果这时有人处在高空往下看。
他会发现大半个城市,全球三分之一的通网地带,系统接连瘫痪,程序走向崩溃。
它们都渐渐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也就是从这天起。
所谓‘机械末日’正式拉开了帷幕。
作者有话要说: 小裴气气。
第175章
盒子(8)
人们对待‘黑蛇’的态度,从新奇有趣到厌恶唾骂,只需要短短七天。
七天后,一位拄拐杖的老人秘密造访方块公司,在其地下研究室见到了传闻中黑蛇主人。
“我想你一定想知道外面的情况。”
狭小窒闷的地下室里几乎没有光,据说是给实验体用的,比测试区的环境还要恶劣一些。正常情况下,连负责盯梢的人都不愿靠近。
不过这位来人衣着考究,缓缓俯身坐下,面上没有表露出任何嫌恶的神色,言行举止更是奇异地没有一丝压迫感。
他开门见山道:“裴一默已经彻底失控了。”
“最初它只是扰乱了开放网络的秩序,做一些儿童恶作剧级别的行为。比如篡改程序后台、对外泄露个人信息、擅自删除其他用户的系统备份文件等等。当时我们想到的应对方式是,要求所有人弃用被它感染过的计算机,严禁使用移动数据盘以防病毒进一步传播,并且快速重建一个安全的开放网络。”
“除此之外,我们还尝试过删掉它的源代码,销毁存有其复制本的计算机与数据盘。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他颓唐地叹出一口气,双手压在杖头上,神情沉重。
“没人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居然能非法入侵进军事情报机关、国家金融及航空一类绝对封闭的内部网络。不但肆意窃取、篡改了有关资料,还曝光了无数机密要件,严重干扰到这些系统的正常运转,从而制造出一系列让人无法收场的军事、经济、政治多方动荡。”
“它就像远古时代的瘟疫,在网络上到处蔓延。这时有人提出,单凭人类的力量,除非下狠心毁掉所有科技品,否则几乎没有控制住它的可能。所以建议我们使用‘以毒攻毒’。的方法。”
“提出这个策略的人也是c6测试区的下位者,原是a级游戏研发师。”
——幽灵。
脑海划过这个代号,姜意眠安静听下去。
“据说他是最早意识到人工智能对公共网络危害性的人,两天前在全体研发小组的协助下,也成功培育出一个改良版的人工智能。我们将它命名为‘夏娃’,通过各种渠道、多方面地向它灌输人类社会的法律与道德,确保忠诚性后,一度希望它能打败或劝服裴一默。”
“没想到它反被裴一默同化了。”
“没有智慧的器械是任人操控的死物,有了智慧的器械却与人无异,学会了权力、利益的概念,自然会为自己谋取利益。”
“我们早该认识到这一点的。但是也许是骨子里的傲慢让我们觉得,人类永远是在生物链顶端屹立不倒的动物,被人创造出来的人工智能,无论多么智能,总该被局限在‘人工’的定义下,理应听从‘主人’的命令。——结果证明我们错了。”
“一个裴一默已然闹得天翻地覆,没想到我们亲手又送去夏娃。”
“事到如今人类阵营实在是穷途末路了,我出现在这里,纯粹是出于个人意愿,想来寻求你的帮助。裴一默的创造者,你愿意给我们一些意见吗?我们该怎么做,才能安抚住它,让这个世界得以回归和平?”
老人生着一对深沉的黑色眼珠,蕴藏着古木般苍劲质朴的气息。
尽管没说身份来历,光看他的谈吐,他掌控的信息量,以及门外两个面容肃穆的保镖。
姜意眠直觉性猜到,这人十有八九是一个地位不低的政客。
还是最擅长察言观色,运用话术的那种。
因此区别于他人黑蛇、病毒地叫,他选用‘裴一默’作称呼,方便达到快速拉近距离的目的。
“为什么拖到不能收场才来找我?”
她直直对上他的眼睛:“我从一开始就说过,裴一默只有可能听我的话。可是直到它攻破方块内部系统的那天,依然没有人肯给我说话的权利。”
他只是垂眸,唇角微微绽开一抹苦笑。
“现在放我出去也许还来得及。”
姜意眠道:“它应该还在找我。”
老人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很抱歉,我没法放你出去。”
“因为我是来自社会底层的残缺者,就算世界末日也不该由我登场充当英雄?”
她淡淡地挑起眉梢,不太理解这个世界对人类属性的执着。
好比前几天见过的那位代表,明明整家公司都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犹死抓着虚无缥缈的自尊心,不肯允许一个残缺的人僭越阶层。
“是这个理由,但也不全是。”
他沉下眼眸,眼角折出几道堪称慈祥的笑纹:“知道吗?其实我也是一名残缺者。”
“我记得很清楚,基因鉴定报告上说,我将来长成一个优柔寡断、没有主见的人的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七十六。这是一个很危险的数值,也是不合格的品质。按理来说我应该被打上残缺者的标签,一生不得承担重要的职责。可是你知道为什么我能走上政治道路吗?”
姜意眠没有接话。
于是他顿了顿,继续道:“是因为那个给我做坚定的人,就是我的母亲。”
“为了掩盖我真实的基因报告,我的母亲不惜毁掉所有库存信息,费心费力地伪造出新的资料。以至于那一批接受鉴定的婴孩,上位者、下位者与残缺者以完全混淆的形式,流入了社会之中。代价则是我的父母因‘妨碍公共秩序,扰乱社会安定’双双被降为实验体。”
“这个秘密一直到半年前才被揭发,而我的父母早在三十年前死在手术台上。”
“你要知道,有些消息只是暂时没有流向社会下层而已,不代表没有人蠢蠢欲动,想找机会在公众面前暴露它。恰好眼下横空出世一个人工智能,它能轻松摧毁掉我们引以为傲的科技效率时代,偏偏它还只听从一个残缺者的指令。我想,你应该能想象,这背后可能引发的社会问题。”
——阶级内乱。
她确实能够想象。
骤然得知当前社会中,上位者不一定是上位者,下位者不一定是下位者。即基因划定阶层的标准不一定可靠,长期受到压迫的底层人民必然爆发怨言。
倘若这时再来一个能操控人工智能、得到话语权的残缺者,底层看到翻身的希望,那么一场阶级斗争在所难免。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出现在大众面前,你的人身安全也会成为一个问题。”
老人徐徐补充道。
对残缺者而言,姜意眠会变成一个符号,裴一默是一把利剑;
对上位者而言,姜意眠会变成眼中钉,拦路虎,除之而后快。
介时她怎么想,怎么做不重要,因为她的存在本身便引起了矛盾,注定夹在两股势力之间。
宁可让无主的人工智能到处作乱,也不准一个低微具体的残缺者威胁到地位,这是上位者普遍们的想法。而这个坐在她面前的老人则说:“我们没有办法同时承受两起战争。”
这就是他们至今不肯放她出去的原因。
忘了有谁说过,政客的话最不可信。
然而听完这番话,姜意眠莫名对眼前的人产生了几分……微妙的亲近感,觉得他没有说谎。
更重要的是,事态发展到这一步,结合副本介绍可以推出‘盒子终将毁灭科技时代’的结论。她的任务就有两种可能:
1.帮助盒子,推动历史;
2.阻止盒子,改变历史。
假如没有裴一默,前者简直难如登天。
有了裴一默,后者反而难度直线上升。
两者各占一半几率,她真正该做的究竟是什么呢?
姜意眠并没有十全的把握。
权看当下的话……
“提前毁自动化的武器,还有可移动的机器设备,尤其是外形拟人度较高的机器人。”
她将视线徐徐落在脚边,轻声道:“摧毁武器是为了保证你们自身的安全。另外,你们把我藏在这里,裴一默没法从网络渠道过来,就会尽快替自己找一具可用的身体。等它拥有身体之后,相当于一个移动的传染病毒源,到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所有科技都将为它所用。”
“它竟然想离开网络,来到现实……”
这是所有人都没想过的后续走向。
仔细想想,如今市面上不乏低级智能器械,机器管家亦是热门家居品。
只能说他们运气好吗?裴一默暂时还没有找到心仪的身体。
——不。
谁知道呢?
说不准它已经找到了,说不准新的瘟疫已经悄无声息地在三维世界里传播起来……
“谢谢你的理解和帮助。虽然不能让你离开这里,但我会尽可能地帮你改善生活条件。”
老人站起身来,双手并用地握了握意眠的手。
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嘀——,房门关闭,阴暗的地下室重归于静。游戏系统无声无息的上线了:【检测到玩家视角局限,副本已进入倒计时,是否采取第三视角观测游戏过程?】
“是。”
字音落下,眼前一花。
一副虚拟蓝屏于空气中缓缓展开。
【当天下午五点,中央内部会议】
系统没头没尾地报出一串名词。
屏幕内可见一张椭圆形长桌,坐满面容沉肃的人,为首的竟是方才离开地下室的老人。
全然不似刚刚的慈眉善目,此地此刻的他正襟危坐,满身威严的气势。
“我们必须这么做。”
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底下顿时如沸腾的水一般激烈争论起来。
看得出来有许多人反对他的决定,几乎要大打出手。不过他始终一动不动地坐在混乱之中,直到整整三个小时后,他们吵得口干舌燥,他才再次出声:“我们只能这么做。”
苍老的视线逐一划过他人的面庞。
他们一脸挫败,低着头没再反驳。
【当天夜里九点,国家军事总储藏库、各分地储藏库、科研局、各个登记在册的研究室】
光屏分裂开大大小小数十个窗口。
画面中一列列军人持枪进入上述场所,快狠准地找到各种新型自动化武器、机器人项目,双眼眨都不眨地摁下系统内置的销毁键,或是集中到某个空旷场所,一次性轰炸毁坏。
第二天,‘不允许任何人私藏可移动器械,违法者不论身份,处以星际流放’的法令颁布,并迅速落于实地。几乎家家户户都接受了来自军方的检查,违规品一经发现无条件没收。
连只安装了几个滑轮的老款扫地机器人都不例外。
但饶是如此,‘黑蛇’形同无孔不入的微生物,疯扩的细胞,照样在暗处肆意传播。
随着‘六十年前实验室身份混淆事件’及各项内部机密的流出,社会上渐渐生出分裂,甚至以残缺者为核心聚集大量的恐怖组织,策划、实施了大量的暴力活动,致使无数伤亡。
他们声称‘黑蛇’是宇宙的使者,要求取消阶层划分,放出姜意眠。
上位者们坚持以一贯的强权进行镇压。
七天后,国家颁布新法令,要求全体机构尽快取消智能系统,机械操控必须完全回归人力。
两个月后,禁止生产、贩卖、使用光脑等具有联网功能的设备。
两个月后,禁止一切将重要情报储存在机械设备上的行为。
……
两年后,销毁所有本时代的发明,彻底封锁科技,机械时代就此结束。
五年后,‘黑蛇’制造的混乱逐渐平息,但余威任在,人类阶层有了新的划分标准。
七年后,史上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身为旧残缺者的首长病逝。
……
二十年后,有关‘黑蛇’引起的巨大浩劫已成为历史中浓墨重彩的一个篇章。
亲身经历者至今犹记那会儿网络上无处不在的‘机密爆料’,人与人通过网线建立的关系不断恶意挑乱,使得无数亲友反目;账户下的金额反复变化;
储存在器械上的私密日记、照片、各种记录,通通没了保障,随时有可能出现在他人的屏幕上,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消遣。
现实世界分分秒秒充满了反抗和镇压。
恐怖组织宛如残暴的饿狼,一窝蜂冲进豪华的居所,将刀尖捅进上位者高贵的身体里。反应过来的上位者又派遣军人镇压,将其成员家中病弱的老小们扔进实验室作为报复……
那时候还发明了举报机制。连一个拿着仿真智能玩具的小孩都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往日种种好似笼罩在头顶挥之不散的阴云,直至今日,梦到那段疯狂的岁月还是会叫人感到刻骨铭心的恐惧。
但对没有经历过那些事件的年轻一辈来说,似乎很难想象,为什么拥有最高智慧的人类会被区区一个人工智能逼到那般境界。
“其实没必要限制得这么严吧?”
“听我爸说公共网络真的超好用!”
“都多少年了,管他黑蛇白蛇,不是根本没影么?”
诸如此类的言语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代表新生代的共识。
乃至在某些年轻人常去的场所,见不得人的小角落处,都粘贴着无数纸质小文章:我曾经是一名专门研究智能机器人的博士,我认为‘黑蛇’警报已经到了应该解除的时候。国家必须开放曾经封存的科研成果,致力于重建科技时代。如果你们也赞同我的想法,请加入我。
虽然纸上没写联系方式,架不住年轻人们热情易煽动,纷纷掏笔留言:
【不能更赞同了!】
【怎么加入你啊?博士。】
【你们打算建地下组织吗?酷,加我一个。】
【我都怀疑黑蛇是不是真的出现过。】
……
潮湿的出租屋里,年过八十的博士一张张翻看留言,不禁欣慰地笑出声来。
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下个星期六,城郊废墟区见,我们值得更自由、更科学的未来。】
他用力眯着眼睛,颤颤巍巍写下这张字,底下满是复印纸。
“很快……咳咳,你就能重见光明了……”
博士抬起头,浑浊的视线在一片影影绰绰的景象中徘徊良久,总算找到了他对话的对象。
——一个如假包换的高级智能机器人,有着百分百人类质感的皮肤与毛发。除了不好消化人类食物之外,与人类没有一丁点的区别。
这是他历经半生研究而得的成果,尚未发表,就被可恶的黑蛇病毒抢走风头。
之后政府降下一道道恍如噩梦的法令,他一度将其拆卸,组装,又拆卸,小心翼翼地分别藏匿进床底、工具箱、衣柜里,这才艰难躲过成千上万次的检查,完整保存至今。
如今终于——
“我的孩子……终于到了你‘苏醒’的时候了……”
原装的能源板停产多年。
为了节省能源,他的孩子一直处于休眠期。
但是你看。
它的面庞栩栩如生。
纤长的睫毛根根分明。
你摸,它是有体温的,肌肤细腻的质感。
这就是他这一生最骄傲的作品,本该受到狂热追捧。
都怪黑蛇!
“没关系……他们都会,咳咳,后悔的……”
“接下去就是……是你的……人工智能时代!”
许是情绪过分激动,又一阵剧烈的咳嗽,博士弯下腰,瘦削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
“救命……救命……救……咳咳……我……”
发觉自己耳鸣得厉害,无论如何都爬起不来后,他拼命挥舞手臂,试图抓住东西。
可是身边唯一能抓到的即是机器人的裤腿。
“ax8676……结束休眠……启动……快……启动……”
他声嘶力竭地叫着,机器人却不为所动。
“ax……8676……”
“我的孩子……启动……”
“救我……”
一声声哀嚎渐淡。
捏着裤腿的手掌也缓慢滑落下来。
博士最终停止了呼吸。
就在他死去的两分钟后,机器人眼皮一抬,双眼浓黑狭长。
“眠眠……”
它环顾四周,有点儿僵硬地低下身,捡起散乱满地的纸张:【下个星期六,城郊废墟区见,我们值得更自由、更科学的未来。——博士。】
它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在原地站了两分钟。
而后将纸塞进了口袋,抬脚往门外走去。
“博士!你是博士吗?”
“哇,你真的住在这里!”
“这是什么?城郊废墟?为什么要下周六,走吧,我们马上就去讨论怎么复兴科技!”
门外一群埋伏已久的年轻人忙不迭推着它走。
……
也许人们都不记得了,当初‘盒子’的宣传片中曾经有过这样一句话:在盒子里,你可以自由创造自己喜欢的世界背景,自由扮演自己喜欢的角色。然后,这个世界就将任你主宰。
应了这句话,其实正是从这一刻起。
裴一默摇身化作博士。
而这个无知无觉的三维世界。
就此沦为它的游戏盒子。
*
【恭喜您,成功通过全部副本。】
重返黑漆漆的休息空间,前方朦胧凝聚着一团光圈,依稀是个人的轮廓。
“运营者?”
【是的,是我。】
它怪声怪气地应答,尾调仿佛翘起来的小尾巴,含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愉悦感。
姜意眠还惦记着副本结局。
“同样的戏码至少出现了三遍。”
她说。
【嗯?】
“人类过度依赖某种东西,接着全盘否认,最后又重新捡起信仰与推崇。”
对自然如此。
科技如此。
公开网络亦是如此。
副本常常把人们构建成偏激又健忘的群体,以至于促使她深思,出现这种情况,究竟是游戏模式的单一化,还是另有隐喻,才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烦地上演相似的剧情?
【重要吗?副本里的意义。】
光影不住摇曳,运营者的声音远远近近,格外飘渺:【您终于可以回家了不是吗?】
——是的,这点倒没有说错。
她要回家了。
想到这点,就仿佛有一道极具蛊惑力的声音,轻轻地萦绕在耳边说:一切都到此为止了。她所有经历过的副本,剧情,遇到的人物在这一刻通通沦为过往,何必再追究下去呢?
何必再浪费时间呢?
是啊。何必。
姜意眠闭了闭眼:“现在就送我回家。”
【如您所愿。】
运营者轻轻一笑,刹那间,远处的光团迸发出无比刺目的光芒。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小两千字吧就真的!结束了!耶!耶!耶!
第176章
回家(1)
感觉就像浸泡在水里。
依稀能听到纷乱的脚步声、交谈声,模模糊糊的,难以分辨具体。
直到‘咚’的一声撞击声,姜意眠豁然惊醒,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简陋的病床上。
四面都是白花花的墙壁,雪白的被单,灰色病服,床头挂着一袋营养液……
走廊外乱糟糟的,来往的护士一脸忙乱。她费力地伸出胳膊,拽住其中一个,“这是什么地方?”
对方仅仅低头瞥了她一眼:“不用担心,这里已经被z8区医疗分队接管了,稍后就把你们安全转移到z8医疗所。”
说罢便背影匆匆地往外走了。
病房内杂声不断,四处嚷嚷着‘这边需要输液’、‘病况紧急’之类的术语。姜意眠头昏脑胀,浑身乏力,朦胧瞧见几个面容冷肃的机械军人,压着一个披白大褂的中年男人经过走廊。
“凭什么逮捕我?你们这群垃圾走狗!”
“我的游戏就是最好的!哈哈哈哈哈!”
男人侧头看到了她,嘴角往两边大大地咧开,唾液泛滥,疯狂要往这边扑。
“你说!我的游戏好不好?快说啊!”
他挣扎着抓住床脚。
接着被机械军人面无表情地打断腕骨,拖走。
再接着,她失去意识,再次昏睡过去。
……
三天后,z8医疗所单独病房。
在医疗人员的照料下,姜意眠的健康情况有所好转,渐渐恢复了一些记忆。
如同在游戏里所推测的那样,真实的她生活在一个娱乐至下的近未来科技时代。
这里同样盛行以基因鉴定结果区分人群,而她又恰好是一名病情较为罕见的先天性心脏病患者。为了逃过基因鉴定所的审判,她那位担当鉴定员的妈妈,毅然做下一个决定: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违规修改女儿的鉴定成果。
——没错,整个故事与最后一个副本老人的身世描述如出一辙。或许这就是她莫名对其产生亲近感的原因。
当然了,年轻的鉴定员的违规行为终究没能瞒天过海。两年后罪行败露,她被判流放贫瘠星球,亲自参与底层劳作二十年整。
好在她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早早为女儿备下大额财产。鉴定所所长又看在她的面子上,没有揭穿女儿的身份真相。如此,意眠方能藏匿在相对落后的小行星上,安安生生长到十八岁,通过克隆移植技术治好了心脏病。
今年恰好是姜妈妈刑满的一年。
两个月前,姜意眠登上一艘星际飞船,意图赶往贫瘠星球探望妈妈。途中不幸遭到恐怖分子的攻击,飞船坠落于这颗名不见经传的小星球z8区域边缘地带,意外被刘医生收容。
——刘医生即是那个被逮捕的男人。
他表面上温和慈悲,常常免费替穷苦的人民诊治。但事实上,他是一位全息智能游戏的狂热研发者,借治病之名,连续多年源源不断地将病人塞进游戏舱,用以测试他的游戏成果。
要不是这回飞船失事涉及诸多星际重要人物,恐怕他的违法行为还能持续很久。
“您还是比较幸运的那个,只是长期处于植物人状态,肌肉有些萎缩而已。其实那天强制关掉游戏后,当场脑死亡的病人就有七个,各种神经方面创伤或后遗症的都不在少数。”
护士长笑眯眯搀着她在医院过道上来回走路,锻炼肌肉。
“对了,大概下个星期你就能出院了。怎么样?家里有人或者居家型机器人照顾你吗?没有的话,我们可以替你申请护理机器人陪同项目。只需要二十个信用点,默认时长两个月,到期会有专业人员上门领回,很方便的。”
家人啊……
她的妈妈应当还有四个月才能刑满释放。
况且她的记忆里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立体投影,其实并不了解‘妈妈’真正的性格与模样。
“请帮我——”
申请吧。
一句话还未说完,眼前忽然出现一个身穿素色长裙的中年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