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冷不丁有什么烫的、湿的东西贴上那里。他以柔韧的尖端,沿着疤痕,深入肉中,来回轻细地舔舐扫荡,活像一只饿到饥不择食的贪兽,连着粘稠膏药都一同卷吃进口中。
这究竟是残忍的凌虐,还是柔情的疗愈呢?
脆弱到禁不起抚弄的伤口渗出红血丝丝,蚀骨的麻意却很快盖过疼痛。她被压在凌乱的被枕上,呼吸窒闷,以致思维也滞涩一瞬。喉咙里光是发出细小的呜咽,脚背绷得笔直。
——这就有点过线了。
雨越下越大,几分残存的月色浇进来,经过彩窗切割,碎了一地。
鱼上了岸就无法挣扎。
羊羔是唯一死前不会哀嚎的动物。
可她不是鱼,不是羊,也不再是一只独属戚余臣的猫。到这个地步的触碰,就称得上逾越,超过她愿意忍受的范围了。
意眠混乱而不满地想着,张嘴欲咬他的胳膊。
她从没想过他们原来也会变成这样,用力地拉扯、挣扎,迫与被迫;
如同她没想过,正当她打算撕破脸皮、抛弃过往情谊时,会有一滴蕴着温度的水溅在背上。
一滴、两滴。
逐渐汇聚成一小洼,盈盈地盛在腰肉里。
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他可能在哭。
——戚余臣是会哭的,她知道这个。
不过滴滴答答越来越多的液体淋下来,一下是冷的,一下热的,黏黏腻腻。意眠一时也不分清,打湿她的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是唾液还是其他什么。但总归有一件事是确定的。
他将泥泞带到了她的床上,把她弄得很脏。
一道惊雷滚过天际,发出震耳欲聋的怒鸣。
瓢泼的雷雨之下,紧闭的门扉突然被敲响。
“小太太,您睡了吗?”
是小婷的声音。
她倏地抬起头来。
一束刺光闪过,黑夜亮做白昼,将屋中景象投到墙上,好一幅癫狂诡谲的水彩画。
“小太太好像睡啦!先生您还要进去吗?”小婷将手搭在门上。她听到有人低低地咳了一声,缓慢念出她的名字:“姜意眠。”
秦衍之——,当这个名字涌上脑海时,戚余臣的舌头又一次化刀劈入伤隙。
意眠不禁闭了闭眼。
小腿不设防地轻轻痉挛起来。
*
一门之隔,他如蛇柔软地攀附上来,拥着她,以极低的音量说:“就让父亲进来好吗?”
——
不。
“就让他看到我们肮脏的样子……看到我们堕落……”
“抱你的人是我,舔你的人是我,捆着你、为你难过的也是我……他好嫉妒,他想杀了我们。我们可以在这张床上一起死去,眠眠就再也不会受伤,再也不会骗我了……好不好?”
他慢慢地说着,将湿漉漉的脸庞贴上来,像一条快要死掉的鱼。
他确实在哭。
姜意眠静默片刻,再次摇头:不。
「你不会这么做的。」她望着他,两双眼睛靠得极近,几乎错觉自己跌进了一片纠缠无形的雾里。
“我会的。”
他柔柔地说,“因为我是怪胎,是垃圾,还喝了很多酒。”
“所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随着不由衷的话语所滑落下来的,是一滴晶莹的液体。
戚余臣这人连哭起来也是美的。那双荒芜的眼眸,注视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绵长深情的吻。那便是他所有的东西,一直以来做骨做肉支撑着他活下去的东西。
看着他,姜意眠不得不承认自己在秦衍之面前的表演有多拙劣。
她永远不可能哭得像戚余臣这样的勾人,这样活色生香。他形状好看的唇上沾着些许白沫、她的血,眼尾洇出绯红的泪痕,如肿胀的莓果,整张脸发出诱人的光泽。——她永远不可能拥有这份惊心动魄、徘徊在溃烂边缘的绝色,永远无法在哭里揉进这么多的悲伤绝望。
只因她不爱他。
而他拼了命地拿一切来爱她。
怪胎,垃圾,废物……世人常以此描述他,可这是第一次,他边哭边笑地用它贬低自己。
她定睛细看,骤然发觉他消瘦得很厉害。从回到秦家迄今半个月,他一直、一直、一直在无声地衰弱下去。
原来他根本没有好过。
没有她,他是不可能好的。
姜意眠一次又一次发现这个事实,就一次比一次背上更沉重的负担。
明白吗?她很久以前尽力拉拽过他,救过他。那时他肉眼可见的遍体鳞伤,后来他看上去好了许多。
然那只是碎掉的瓷片勉强拼凑起来的形状,修修补补而成的破壳子,里头始终是崩坏的,腐烂的。他要爱,要关注,否则稍不注意,就会从缝隙里泄出大把大把发黑的粉末。
他是死死粘在你皮肤上的艳丽章鱼,无孔不入的美丽坏虫。
你一时好心或别有目的地捡了一条别人不要的臭狗,你把它洗干净了,喂它食物,亲吻旧疤。你同它讲了好多道理,教它如何离开臭烘烘的垃圾场、如何走进社会上生存。它好乖地点头,你以为接下来就可以放它走,它会自己想办法活下去。结果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它生来即是没有骨气的缺爱的狗,尝到一点甜头就要喊你做主人。
它会保护你,保护不了就开始伤害自己;
它要粘着你,你赶它走它就把自己糟蹋成一滩可怜的烂肉。
它在你这里哭,背过身又去撕咬别的小狗,自私到不准你把爱分一点点给别人。
而你只有两条路:
嫌恶他,抛弃他,任由他摔下深渊粉身碎骨,与你无关;或继续陪着他,看着他,爱着他,接受一条生命全然维系在你身上的事实。
也许就是最后一次挣脱的机会,你怎么选?
于公于私,姜意眠都没有选择。
不论戚余臣今晚表现出来的情感是真的、假的、醉了、清醒。如果他要的只是这些……亲吻、拥抱、承诺、一份偏爱……这些无伤大雅,又无关痛痒的东西。只要他别故意破坏她的任务,她何必吝啬的攥在手里不肯给他呢?
这么想着,深深夜色里,意眠终于将指搭到肩上,仰头吻住了他。
对方先是一怔,而后眼睑渐渐弯出弧度,水样的眼角折射出破碎的光。
“小太太,您睡了吗?”门外仍然在叫。
“太太已经歇下了。”屋里回来一道陌生的女生,嘶嘶哑哑,听起来并不年轻。
小婷瞪起圆溜溜的眼睛:“你、你是谁呀?”
“我是新来伺候太太的人。”
“你不要进来,让先生也回去,太太睡了。”
“啊?”
苑里什么时候来了新人吗,她怎么不晓得呢?小婷不解地看向先生。
秦衍之静静凝视门扉,过了一会儿,他说:“下雨了,记得给太太盖被。”
有一阵子,里面没有回答。
无人知晓院里最不起眼的八少爷,此时此刻正一面缠着她的小太太索吻,一面模仿女声对他的养父说谎。——不,或许有一个人心知肚明。但只要没人率先说出来,没人想打破虚假的平静,便没有区别。
“好的。”他回。
余下的父亲两个字,含在嘴里,缱绻地喂进她的身体里。
轮椅骨碌碌远去,秦衍之走了。
迷乱放纵的深吻久久得以止歇,姜意眠如溺水中,将将被随之而来的疲惫吞没。
“抱歉,眠眠……”
戚余臣一下一下的啄吻落下来,每个音里卷着无限的依恋。潮气,热气,深深夜色里,脏乱的床上满是缠绕的头发,铺开,流散。
她已无力制止,更没力气回答。
似睡非睡的空当,光怪陆离的梦里,他的手指长而纤细,唇齿香腻。牢牢巴着她,占着她的身体每一寸,犹在耳边低语:“只想要眠眠,或者只要眠眠的一部分就好。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眠眠,再亲亲我好吗?”
“摸摸我……”
……
得到主人的狗始终学不会适可而止。它只会求爱,求爱,无尽的求爱,也许直到取尽主人的爱意,令其空空地衰竭而亡,它才会心满意足地摇摇尾巴,埋在她的怀里陪同死去。
于是她们之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好更合适的结局。
命定如此。
*
接连多日,清晨小婷走进房来,总像小狗一样东闻闻、西嗅嗅:“有股怪怪的味道呢。”
旋即叉起腰,佯凶:“太太!您是不是又偷偷吃辣了呢?不要想骗小婷,是不是那个新来的佣人老在夜里给您送辣肘子?每天起来您的嘴巴都红红的,这样可不行!还有哦,您不能睡觉打滚,不然早上起来药膏都不见了,以后留疤可就不好看啦……”
一旦碰上这个话题,姜意眠只得找理由蒙混过关。
戚余臣几乎夜夜都要过来,秦衍之傍晚也来。好在两人没再撞上过,分开应付也不算难。
卧病七日,腰上的伤结了浅痂。当医生亲口鼓励太太下床走动时,小婷还高高兴兴地想让香萍传话,期盼着先生太太能趁着春光明媚一块儿出去散散心。
谁料当日下午,湖心苑迎来的并非其他,正是秦衍之亲口说过、推迟到伤好再落实惩罚。
小婷:?!
意眠:。
倒也不觉得意外。
“……太太且忍忍吧。”
负责传话的香萍似有不忍,好言相劝:“先生是个认死理的人,这回只罚半个小时的跪,已经是松着来了。那日行凶的人终究是您苑里的老人,若不这样,只怕难以规束住院子里其他不怀好心思的人,更镇不住那几位……太太伶俐,香萍想您应当能谅解。况且先生权是嘴上不说,上回突来大雨,恐您着凉,他连一件外衫都没披,急急忙忙又赶过来,回去可烧了足足两日,咳症愈发的……”
也就是暴雨的那天,戚余臣失控的那天。
见她点了点头,没有流露出抱怨的神态,香萍放心地离去。
以前督促罚跪的刘婆婆没了,院里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一个有资历看着太太的人。因此这回跪,额外批准小婷陪着进去。
她活泼也周到,故意套着一件厚厚的冬衣过来。一到地方,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往蒲团上一铺,跪上去便软和很多,膝盖不疼也不红。
除此之外,她还一下一下地偷瞄太太的脸色,小声咕哝:“小太太不要难过哦。”
“先生肯定不是有意罚您的,他可疼您啦!”
“要小婷说,先生罚您呀,其实是罚在您身上,疼在他心里!不然怎么次次您跪祠堂的时候,他都要悄悄地过来看您呢?上回夜深风大,明明可以让香萍来,也可以喊小婷来,可先生还是亲自过来给您盖毯子了。这就是——爱呀!先生好爱好爱您的!”
有这回事?那条毛毯原来……
姜意眠眨了眨眼。
瞧她有兴致听的模样,小婷更起劲地说起来。
“不过我娘说了,有的人爱你,是用嘴巴爱你,张口闭口地爱,但光说不做,那就是臭男人哄你骗你的坏把戏;不像有的人,他什么都不说,背地里才关心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他爱你,而且不用这个要挟你,糊弄你。他只让你瞧见他,而不瞧见他对你的好……”
小丫头片子,道理一套一套,说着忽然‘啊’了一声:“先生来啦!”
短短四字,引得意眠回眸看去。
’严婆婆说得没错,今年的雨的确太多了。
沙沙雨丝如针,簌簌地往下掉落。远处横着曲折走廊,檐下一串雨做的珠帘,她瞥见一道远去的青灰背影。
既然来了,为什么要走?
分明动摇了,为什么事后又绝口不提那个犯规的吻?
姜意眠不让他逃的。她起身往外跑,吓得小婷惊呼:“小太太,下着雨呀!!”
声音遥遥地传过去,千回万转。
那人轮椅一滞,侧头,仿佛也就隔着千山万水地望了过来。
淡淡的,沉寂的,与往日无异的目光。
但她已一眼看破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是一件他怕被她知道,而她终究知道了的事。
他喜欢她。
男性对女性的那种喜欢。
而且他的喜欢,很可能比其他所有人都来得长久,来得更……深沉。
是一种年长者秘而不宣的爱。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到戚余臣就莫名进入华丽颓废风……以前一直用花腻了,就试试蝴蝶,章鱼、虫子什么的,跟理应唯美的kiss结合起来,效果居然意外的好。(?这是什么做实验一样的口气2333)
突然觉得他是不是有点克啊,真的越走越偏,越脏越美,美得崩坏诡谲的感觉了……
有一首超适合她们俩纠缠的歌,讲主妇出轨的唯美日剧《昼颜》的主题曲never
again,真治愈又堕落。
第141章
笼中的鹦鹉(15)
毫无预兆地,戚余臣被安排了相亲。
起因是一位姓陈的客人深夜造访。这人生得倒是肥头大耳,满脸谄媚,不知什么来路,竟能在秦宅里留宿一夜。次日还使秦衍之破例地走出院子,正经摆了一顿午饭招待他。
饭后,陈客人饱饱地一抹嘴,眼珠子往对面一瞟,拍桌笑道:“这便是前两个月刚回来的八少爷?果真相貌堂堂啊!听说少爷爱画画是么?真巧!我家那丫头近来也爱摆弄颜料盘,成天催着我给她找老师。
“无奈一连请了四五位,她又嫌俗气,非要找个画法新潮些的……想来今个儿碰见少爷也算一遭缘分啊,不知你愿不愿意收一个女学生教教呢?”
“年纪最小的那个?”
秦衍之原来有在听。
“对对,难为先生还记得啊!”
老父亲笑得喜气洋洋:“派派今年有十七啦!个子不高也不矮,身形不胖也不瘦。别人都说她一双眼生得灵,我也不晓得该不该当真。
“她年前方剪了短头发,目前在女子学校念书,平日很喜好做文章、描小画,偶尔也摆弄一下照相机。年龄同少爷差得不大呢,称得上志同道合,要是能交个朋友……”
至此,虽然客人反复说着交朋友、学画画之流的场面话,然真实用意再明显不过。
于是一场相亲便势在必行。
这事本来与意眠无关。
坦白说,她完全没有为此生出任何排斥或失落的心情。反而觉得多出一个陈小姐牵制住戚余臣,有利于她将更多精力放在做任务上,不失为一桩好事。
岂料秦衍之的目光转过来,忽然道:“你也去看看。”
姜意眠:?
她去做什么呢?
尚未理出个头绪来,客人忙不迭附和:“该要的,该要的!少爷年纪轻嘛,交朋友是该有个长辈陪着相看的。太太放心吧!我家派派可懂得规矩啦,您尽管……”
“……”
姜意眠回过味儿来了,这是让戚余臣相看妻子,让她以小妈的身份也去挑剔一下儿媳?秦衍之这人一向不关心养子们的私生活,怎么无缘无故冒出这种想法?该不会……他发现了什么端倪,借此试探他们的关系?告诫他们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胡来?
唔。那就不好拒绝了。
她点头应下这份古里古怪的差事,当日下午便见着了传闻中的陈小姐。
一头长度盖耳的短发,身穿宽松的白衬衫,袖口打着卷儿。裤子是深棕色的中筒形,翘着二郎腿。
脚下登着一双较为中性的皮鞋,细长的指缝里还夹着半截女士烟。淡色肉感的嘴唇轻轻一张,一团朦胧的烟雾便从中逃逸出来,缓缓往上升腾、溢散。
这副打扮的确新潮得很。
新潮的陈派派小姐,原先很厌腻地摊在藤椅上。直至眼珠一斜,不经意见了八少爷,整个人不由一怔。旋即飞快地掐灭了烟,放下腿,坐直身子,顷刻化作她爹口中的规矩人儿。
“你好,我是陈派派。”
“你好,戚余臣。”
两个年轻人连握手也是规矩的,轻轻一碰,就收了回来。
姜意眠随着他们坐下来,能感觉到陈小姐探询的目光围着她转了两圈。
这究竟是姐姐还是什么人呢?这世道哪有男女出来相看,还携一个其他女人来的道理呢?
小姐心里不大爽利,不过见人家少爷无意介绍,就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唇,也没问。
“听闻你从义大利回来?是个画家?”
“嗯。”
“习惯画什么呢?素描?色彩?我是比较爱油画的。”
“油画。”
他轻轻地说。
这人不爱说话,身板过瘦了些,奈何长相真不错,过长的头发也有一些叛逆的‘艺术’气质,正好应了她这一头短发。
陈小姐提起兴致,接着问:“什么派系呢?巴洛克?洛克克?浪漫主义?印象主义?——这东西我知晓的不多,全是听人说来的。要是说错了,你可别笑话我。要说对了,其实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你能不能详细给我讲解一下呢?”
“好的。”
陈小姐活泼大胆,擅长提问。戚余臣尽管内敛,但也礼数周到,无论如何都不会叫一个初次相逢的小姐下不了台。故而两人一来一往,谈的还算不错。
只是涉及专业领域各种理论知识,难免深奥。姜意眠听了一会儿,怏怏失去兴致,将脑袋转开了。幸而桌上还有新鲜的糕点瓜果,她一边吃着,一边神游,正想着如何趁胜追击,让秦衍之一次性说出特定话语。
冷不丁放在腿上的那只手被人握住。
侧过头,戚余臣神色温淡,照常回应陈小姐稀奇古怪的问题们。
桌下,他的手却是瘦削有力,暗藏着几分对她走神的不满。又似失落于她的漠不关心、无动于衷,因而嶙峋的长指便成了生硬的铁杆,一根根缓慢且不容抗拒地嵌入她的指间。
仿佛打造了一方小小的笼子,要在无人知晓的阴暗角落,将她的心思尽数囚在自己身上。
“余臣,你会做蛋糕是么?”
——稍不注意,已然亲热到直呼名字的程度。
戚余臣依然垂着眼,活像矜持腼腆的大小姐,而她才是轻狂孟浪的花公子。
陈派派并不在意:“那给我也做一个?我很想尝尝味道呢。”
“抱歉。”
对方说:“父亲不喜欢我做这些。”
啊,他的养父,秦衍之。
陈派派瞳孔骤缩,消声片刻,“那……他喜欢什么?”
“父亲平日喜欢……”
话题莫名其妙地走偏了。
戚余臣对秦衍之的喜好禁忌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陈小姐失魂落魄地听着。截止一句看似无心的‘花园边的百年老槐树,前几日遭雷劈坏了,听说惊动了父亲,下午要亲自去看’落在耳畔。
她忍不住站了起来,声称想起自己与朋友有约,匆匆拎起小包而去。
她这一走,亭子再无外人。用心不良的八少爷始终握着太太的手,温声道:“看来陈小姐已经心有所属…。眠眠下午想要做什么呢?我陪你好不好?”
说着还欲低头亲吻她的面庞。
她避开了。
大白天,院子边,佣人来往走动不定。
当下戚余臣越来越不愿意收敛,夜里偷偷摸摸的亲热根本无法满足他,逮住机会就像胶水一样缠上来。倘若下午再跟他待在一起厮混……
秦衍之那边,迟早有枪子儿等着他们俩吧。
姜意眠深感危险,迅速找到借口,称困,称想吃蛋糕,总算哄走戚余臣。
——躲过一劫。
“小太太,咱们这就回啦?”小婷在走廊远处等着,闻言有些不情不愿,扭扭捏捏的。
「怎么你不想回去?」
“……花园!花园的桃花开了,可好看了,您还没去看过呢!小婷这就扶您去看看吧?”
小丫头灵机一动,仗着太太脾气好,边说边拉着她健步如飞。
两人方到走廊尽头,再过一个转角就到花园。不料这时猛地听到一句声调拔高了的怒言:“可我心里的人是您,只有您,从小到大都是四叔您!难道您就非要装作不知情么?”
哦嚯!
小婷张大了嘴巴,姜意眠眼疾手快地捂住。两颗脑袋一歪,巴着墙角往外一看——
那个咬着嘴唇、满脸委屈的人,可不正是半路跑掉的陈小姐?
至于同她说话的人……秦衍之坐着,掌心压在盖腿的毯子上,神态淡漠得让人心里发凉。
*
“您凭什么这么作践我?明明清楚我的心意,还答应我爸的妄想,让我同您儿子见面!好四叔、上海滩威名赫赫的秦先生,您是嫌这名头还不够伤害我吗?非要让我彻底死心?”
陈小姐思路跳跃,眉梢一挑,话锋一转:“还是四叔对我也有意,只是碍于那个该死的批命?我爸都告诉我了,道士说您活不过四十岁,那又怎么样呢?我愿意陪着您,您却不敢?所以宁可用儿媳这个身份将我圈在您的眼皮子底下,却不敢娶我做妻子,对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小婷忍无可忍地跳了出来:“你不要胡说八道,不准痴心妄想!我家先生爱的是小太太!我们有自己的太太,用不着你、你这个自说自话的坏女人挑拨离间!”
……行吧。
争风吃醋的戏,姜意眠没演过,好歹看过几场。心下默念一句抱歉,跟小婷一块儿板着脸走过去,先是小力推了一把陈小姐,转而抱住秦衍之的脖子。
整个人同树袋熊一般贴着他,做足了嚣张霸道的样子,对方果然气炸。
“原来是你!同子白哥私奔的女人,居然有脸回来!”
她怒斥:“你想勒死四叔么?还不放开!”
太太是不会言语的太太,可丫头可是忠心不二的丫头呀!小婷登时双手叉腰,横眉立目:“为什么要松开?就不松开!我们先生太太天造地设,恩爱到老,轮不到你说风凉话!”
陈派派想起来了:“一个哑巴也配得上四叔么?”
“那你长得这么丑,比不上太太一根头发,也敢肖想先生呢!”
“她根本算不得正经的太太!”
“不要你管,太太就是太太!”
场面一度稚拙得像两个孩子——两只啾啾叫的麻雀——抢玩具。秦先生似乎终于看不下去了,缓缓喊一声:“香萍。”
香萍立刻出手阻拦。这边不许小婷再冒犯客人,那边客客气气地请陈小姐体谅,请小姐好走。
客人!如此简单的两个字就想撇清干系!就想打发走一个勇敢求爱的新式女子?!
陈派派不甘极了,站定在地上,一双眼倔强又明亮,直直地望向那个人:“四叔,派派今天就想要个准话,你心里哪怕一点点、一下下也好,究竟有没有过我?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秦衍之徐徐抬起眸来。
他年轻时是个锋利冷血的人,拒起人来像一把斧头,朝着脆生生的脖颈而去,叫人伤得无比重,无比痛。今时今日成了一个长辈,面对这种心高气傲的小辈,变成沉静的、疏冷的。
他的拒绝、他的眼睛不再是刀枪棍棒,而是一面冰凉的镜子,平淡地照着你。照出你的爱恨嗔痴,你的嫉妒怨恨,通通不加掩饰地照出来,反而显得他愈发事不关己,无情至极。
陈派派读出了他的漠然,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前头,难堪与酸痛的情绪相伴而来。她含着眼泪掉头就跑,一份窝藏多年的破烂心事终是走向了终点。
——可笑她竟连一个字、一声回应、一丝动摇都没有得到,就好像她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无足轻重、不值一提,着实太绝情了。
她这样想。
姜意眠也不禁后退两步:「那我呢?」
「你把我当成什么?」
「你喜不喜欢我?」
紧接着,她面无表情地比划:「你喜欢我,只是你不敢喜欢,为什么?」
秦衍之看着她,静静沉沉地看着。那是同样一双年轻气盛的眼睛,清澈漂亮,只她亦是一面镜子。
两面清明的镜子对着照,情深的那个理应败掉。
于是秦衍之屏退佣人,开口唤她:“过来。”
姜意眠靠近他,无需他再指令,她已低下身来,半蹲在轮椅边。
“胡闹。”秦衍之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额头。
良久,他将手掌放在她的头上,说出了这句话:“……意眠,你没在最好的时候碰见我。”
“我已经老了。快要死了。明白吗?”
他轻轻地抚摸着她,他的手指,他的眼神、口吻。像一个语重心长的老师,也是一位疲惫的长者。可但凡你看一眼——即使只是毫不走心的一眼——你就能从中感受到那种深沉的情感,有如澎湃的浪潮底下,漆黑深寂的海水。
它始终存在着,无声无息,神秘古老得难以追溯,而那才是大海真正令人渴望又畏惧之处。
——他爱她,这点是谁都无法否认的。
不同之处是,兴许秦衍之曾经也是一片深渊,同他的养子们没有区别。只不过眼下他老了,倦了,不愿也不再想因为自己的孤独或是贪念,不管不顾地将她一齐拖下黑暗的世界。
他要放过她。
要她开心、安全,要在有生之年庇佑她,却不扰乱她,不要她因为他日后的死背上负担。
故而他迟迟不肯承认自己的感情。不是要骗别人,不是骗自己,只想瞒着她一个人而已。
姜意眠领悟过来后,生出一刹那的混乱。
她碰见过许多人,遭到许多抢占与劫掠。他们喜欢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挡在她的面前,阻碍她,挽留她,设法表露出自己的深情。就算不能打动她,至少也得展示出自己的真情,换取几分几秒的停留,在她心里占据一席之地。
偏偏没有秦衍之这样的。试图安静且不惹注意地为她让开一条路,能获得什么好处呢?
她不理解。
有关爱的东西全部不理解,因此秦衍之变成无法理解之最。
「所以你从来没有把我当养女看过?」
她时刻不忘任务。
秦衍之低低地咳嗽。
「你说出来。」她仰着脑袋,有点儿任性地要求:「照我的话说一遍,我要听。」
这种任性可能唯独在秦衍之这里百求百应。
他定定看了她一下,用那对雾沉沉的眼睛、那种能够看穿所有的眼神。随后一字一句慢慢地说:“是。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养女看待过。”
系统:【收集完成,请在24小时内远离目标人物。】
猝不及防、但又是确确实实盼望已久的任务完成。
接下去是脱离。
「明天我能去郊外写生吗?」她问:「要远一点,晚上不回来过夜的那种。」
“还回来吗?”他问得随意,然后说:“可以。”
“你想要的东西,都会是你的。”
「包括账本?」
秦衍之的账本,道上无人不晓这件利器。传闻它记载着他所有的人情往来,也就是无数人被记录下来的罪恶证据,可以用来牵制、控制那些人战战兢兢地为他所用。
几位少爷无不挂心于此,三少爷几乎搜遍了整个宅院,愣是不见踪影。
姜意眠不过顺着话一提,秦衍之淡声回:“可以给你,但不能放在你的手上。”
怀璧其罪,姜意眠清楚这个道理,她留不住这样的东西,放在手里反而容易招致祸害。
但她依然想要,依然好奇。
「你把账本藏在哪里?怎么他们都找不到?」
她这样问的时候,秦衍之好似笑了一笑,抬臂握住她比划的手指,碰了碰自己的额。
她顿时明白了,原来账本一直保存在他的头脑里。
而爱在他少有的笑里。难怪。
这些东西恍如被无数机关锁住的陪葬宝物,一封无字天书。只有他愿意,才有可能出来见人,否则生生世世埋藏地底,不见天日。难怪他们、还有她都迟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把这些都给了她,便是将自己的一生所得都毫无保留地送给她。
意眠不知说什么好。
清淡的静默蔓延,她蹲得疲了,就坐下来。搭着轮椅的胳膊僵了,也就随之落下来。春末的午后,他们并排坐在走廊下,好似依偎。近处颓着一颗被雷劈成两半、摇摇欲坠的百年大树。
这的确不是什么好兆头,她想。
「你很信命吗?」
“信,也不信。”
「给你批命的人有说过这颗树吗?」
“有。”
「他有没有说整棵树倒下的具体时间?」
“有。”
「说它为什么而倒下?」
“有。”
连续三个肯定的回复,他们谈论的树似乎不再仅仅是树。
姜意眠又一次仰头看他,秦衍之。
他高大,残疾。
沉稳,苍白。
威严,病重。
他会无情地降下惩罚,也会温柔地俯身哄慰,无声地给予关心。
尽管相处的时间很少,对话不过寥寥。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从他身上学到了一些独特的东西。也许再也没有人能给她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