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一截小臂莹白匀称,腕骨细细的,指间还戴着那枚贝壳戒指。陆尧这才应了一声:“嗯。”
他的声音沙哑而乏力,暴露出一个事实:现在的他还很虚弱。
但再虚弱的深海怪物,也不是人鱼能轻视的对手。
硬碰硬向来不是姜意眠的长项,她没有犹豫,将注意力转回陆尧身上。
“好像总是应该向你道歉。”对不起三个字信手拈来,她望着他伤痕累累的鱼尾,低低叹息:“你昏迷了很久,我还以为你会一直睡下去。”
“娜娜说所有海怪都会在春天陷入沉睡,无一例外。而你到了春天也会消失,直到冬天才回到浅海区……你现在醒来,也要回到深海吗?”
陆尧目光沉沉,又是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嗯。”
总觉得比受伤前更沉默寡言了些。
大抵也在防备她?
一盘棋局走到当下,胜利在望。
处在这个至关重要的节点,只要一点点大意,都有可能转胜为败,满盘皆输。
空气为此而绷紧,温情的氛围之下暗藏着无数漩涡暗流。
姜意眠不动声色地评判着局势,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凝重:“我说过要好好做你的伴侣,不论遭遇什么,都该尽到自己的责任与义务,信任你,陪着你。——但你也是。”‘
“希望下次碰上危险的时候,你可以更相信我一些,或者,给予我应有的尊重。无论面对什么,至少我们应该有一个沟通的过程,而不仅仅看你的心情,任你决定谁留下,谁逃跑。”
“我认为这才是平等且长久的相处方式,你同意吗?”
之前是她小瞧了陆尧,小瞧了陆尧对她的了解。
经历过刻骨铭心的背叛,在他心里,‘姜意眠’应当是一个相对冷静甚至冷血的存在。
一味的乖顺太过反常,犹如贫瘠末世里突如其来的一块奶酪。
越是香甜松软,越是充满阴谋的气息,难怪糊弄不了这位身经百战的陆上将。
倒不如往奶酪上洒一点灰。
在感动、愧疚、心软等多重心情的影响下,让‘姜意眠’有所动摇,却留有棱角,效果又会怎样呢?
她支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玫瑰色的长发仿佛一块质感绵密的天鹅绒布,云朵一样浮在周围。
几缕发尾不经意擦过陆尧的面庞,留下无比真实、浅淡的痒感。
——原来真的不是梦。
陆尧有些许恍神,第三次嗯声。
初战告捷,进入正题。
“好,那我们回到上一个话题,有件事我必须先坦白。”
姜意眠顿了顿,语出惊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存在,怎么看待迄今为止发生的一切。但能够确定的是,对我而言,这一切都是游戏。”
游戏。
饶是满心戒备的陆尧,也万万料不到她会说起这个。
“诸神之子、深海……像这样时代背景截然不同的世界叫做副本,现在我们所在的,正是我所经历的第五个副本。”
“我是一个没有记忆的玩家。”
“不记得真实的年龄,不记得兴趣爱好与亲朋好友,并且,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进入这个游戏。”
截止目前,句句属实。
“一睁眼就在副本里,一次次被谋杀。游戏不允许中途退出,不允许破坏规则,只是在我的脑子里不停重复:必须完成游戏,完成所有副本任务,只有这样它才会实现我内心真正的愿望。否则——”时刻观察着对方的情绪变化,姜意眠继续说下去:“我可能死去,永远被留在副本之中。”
死,这个字令陆尧眸光微动,她注意到了,飞快延伸出额外的话题:“有一些副本,有些npc或者其他玩家——我不清楚,他们拒绝跟我交换信息——多次夺走我的生命。在承受极限到来前,如果不能指认真凶,我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死去,没有任何反击的余地。”
“说到这里,你应该也猜到了,上一次见面,我的任务是为诸神报仇。”
“这一次的任务是在冬天之前,打探新旧人类转变的具体过程。”
有谁说过,极致的谎言讲究七分真,三分假,要像面团般仔细糅合在一起,而后便再也难以区分真假。
不确定陆尧对游戏、副本究竟了解多少。
但看此时此刻,他眉目低垂,依然面无表情,却迟迟没有提出异议的模样。
这招出其不意的坦率,应当没有白费。
那么接下来的戏码就更为关键了。
“一直以来,我都在怀疑,游戏什么时候才算到头,是不是真的会实现我的愿望?经历各种副本的我,就算找回过去,究竟该怎么平衡现实与游戏两份截然不同的记忆?”
谨慎,谨慎,再谨慎。
内心不断提醒自己:面对陆尧,如同面对一台设计精密、构造完美的拟人机器。
他的喜怒哀乐淡得好像海里的一滴水,因此极度缺乏对其他生物复杂情感的了解,只能通过逻辑,或言辞、表情、心跳等生理因素来判断真假。
姜意眠完美扮演一个向他人推心置腹的玩家:“在你昏睡的期间,我已经决定以这次任务为谈判条件,直接要求游戏归还记忆。”
“它不会同意。”
陆尧总算开了口,像一滩死水总算泛起波澜。
“所谓的谈判只是一种试探而已,我并不信任游戏,也不打算继续被它掌控。无论它同不同意,我都会选择永远滞留在这个副本里,尝试彻底摆脱游戏的束缚,从别的角度寻找游戏存在的真相。以及,”她笑了笑,“完成我对你的承诺。”
“不过我进入副本这么久,还没打探到真正有用的信息。要是你对这方面了解更多的话,也许我现在就能与系统进行谈判。”
“要是你也不清楚……”
“我就没法陪你返回深海,必须留在浅海区,多多接触人类,赶在冬天之前收集到足够的信息,才能保证我不会因为任务失败而死。”
所有该表达的态度都表达完了,她为他留下两个选择:
按照原计划同化她,后果难以预料。
或帮她完成任务,她可能会永远地留下,也可能再次借着谎言逃之夭夭。
陆尧良久没有说话。
沉默无端地弥漫开来,姜意眠等了一会儿,脸上的神态渐渐褪去。
“……这就是我所有的秘密,我以为多少可以挽回一点个人信誉。”
“看来你还是不相信。”
声音轻轻的,似乎有些伤心,不过很快变得格外平静:“好,那我随时可以陪你去深海。”
说完,她转身背对他。
生动的笑意没有了,浅浅的梨涡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海水一下冷得让人心悸,陆尧立刻意识到自己弄丢了她的喜爱。
尽管才拥有不到几分钟,才失去短短几秒,但他已然感受到那种剧烈到近乎诡异的疼痛感。
说什么好呢?
他应该说点什么才能要回那份欢喜,又不至于沦为一而再再而三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傻瓜呢?
无尽的失落与恐慌,各种陌生的情感在体内疯狂涌动,他很想粗暴地将她拖拽进暗无天日的深海,把她变成一只可爱的、小小怪物,永远缠卷在身旁;又想拼命假装自己没有那么自私,没有那么丑陋。
他可以等。
也可以被肆意地玩弄戏耍。
一次,两次,都没关系,只要她肯记得他,只要她是真心实意……
不。骗子。
她是说谎不眨眼的骗子,最擅长以言语编造陷阱。
仿佛一盆冷水泼头,陆尧顿时清醒过来。
“你骗过我。”
他这样说,像一块冰冻的石头,重新散发出无机质的冷漠。
“所以我才没有过分到骗你第二次,不对吗?”
姜意眠转过身来,好似一条灵活的水蛇,再次回归他的怀抱。
“我有这么不可信吗?”
“难道你真的要看着我死去吗?”
她伏在他的身上,松垮的衣物被触须勾缠掀起,一片奶油般白腻的背在他掌下颤栗,表皮开满漆黑的花。
——就差一点点。
陆尧很清楚,就差最后一次,他就能把她同化。
“这样也觉得是骗你的吗?”
猝不及防地亲近,一个湿淋淋的亲吻落在唇边。
他仍然不为所动,金色的竖瞳悬在上方,冷冷地审视着她。
多么不近人情,好像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神祗,无论怎样都不会被情欲拉下凡尘。
对手比想象中的更难对付一点,这情况意外激发了姜意眠的斗志。
心跳扑通扑通跳着,她稍稍起身,低头看他。
皎洁的月光照得她如同发光的妖物。
浅淡落下的影子则像满身倾泻而出的妩媚。
姜意眠很少居高临下地看待谁,指尖划过陆尧的眉梢、眼角,不由得发自内心地感到新奇。
原来位置的高度有那么大的差别。
原来掌控主动权是这种感觉。
还挺有趣。
“陆尧。”
“陆尧。”
他喜欢被她念及名字,她便一次次喊。
好似不长骨头的柔软丛蔓,开满花朵,热烈而芬芳,无声攀挂在他的枝头。
又像花纹炫丽的蝴蝶,薄薄的翅膀一张一合,雪白的毒性粉末便顺着喉道滑进他的身体,缠住血脉。
“陆尧。”她仰起脸,有些孩子气地揶揄,也像不服气地质问:“对你来说,是不是犯过错的士兵就没有改正的机会了?所有说过谎的人就再也不用尝试说实话,不必妄想得到任何人的信任了?是这样吗?陆上将?”
是。
或者不是。
确切的答案险些要出口,陆尧的指尖却适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原来是他残存的理智掐了自己一把,以免自己又一次义无反顾地坠落陷阱。
但不坠落又怎么样?
他还能怎么样?
继续利用肮脏的血把她也同化成怪物?不惜被厌恶,被憎恨,也要以此留住她?
可事实上,至始至终,比沉睡后撒着娇渴望鲜血的她更无可救药的,分明是清醒又绝望、无时无刻都迫切需要注视与关切的他。
哪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
明知道谎言却不敢拆穿;明知道被利用也难以抵抗。
借口支开他也好,夜半三更偷偷外出也好。
只要她还愿意回来,愿意给他一丁点儿温暖——哪怕是虚假的——他都愿意自欺欺人地沉溺下去。
因为那是她为他打造的温柔幻梦。
至少是花了心思的。
至少,暂时只属于他一个人,不是么?
陆尧闭了闭眼,终于败下阵来。
他掀起唇角,连回应的亲吻都是冰冷的,无望的。
宛若可笑的小丑泡在无边无际的海中,湿答答地、紧紧地缠住目光所及唯一一根浮木,既狼狈又凶狠,既卑微又偏要装作冷淡。
反而显得有些可怜。
“我不清楚人类的历史。”
半晌之后,陆尧抱着姜意眠,下巴陷在她的颈窝里,声音沙沙的,还夹带着一点儿滚烫的喘息:“但你应该注意一个词:世纪灾害。”
“世纪灾害……”
这四个字从陆尧的嘴里说出来,似乎无形联系起某些事情。
姜意眠心里有了猜测,侧头,抬着眼睛望他:“你想好了,让我留在浅海区?”
陆尧落下眼皮,微颤的眼睫抵在她的脸边,低不可闻地说出一句话:“不要骗我。”
轮到姜意眠嗯了一声。
“再说说其他副本。”
这两句话已经不太像命令。
曾经不可一世、不通情理的陆上将,终究还是学会低下头颅,学会以请求,甚至是恳求的方式说话。
“你想听什么?”
流水激荡,洞外贝壳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姜意眠娓娓说起过往的经历。
直至天光乍亮,陆尧松开了手臂。
她要求他再给她一样东西。
他没有拒绝。
“不要骗我。”
临走前,陆尧又说了一次。
并不清楚自己的谎言将给他造成多么深刻的伤痕,也没有去多想。
姜意眠照常对着他笑,以炉火纯青的演技,轻声细语地安抚他,答应他:“不会的。”
“我等你。”
“夏天,秋天,冬天,我会一直在这里,在我们的家里等你回来。”
微笑着许下一个又一个诺言,目送黑色的人鱼远去。
她抬起头,望见一轮火红的太阳猛然跃上蔚蓝的天空,周围的水温也开始缓慢上升。
——夏天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难搞了,纯情(?)废物咚太郎当场退出网文圈。
第93章
深海(15)
入夏之后,姜意眠常去雾岛。
一回恰好目睹人猴大战。
起因是‘自然联盟’小组成员意外在岛屿北面的天然灌木林附近邂逅一只猴。
小猴仅有巴掌大,面部扁平赤红,毛发呈现金子般灿烂的色彩,正抱着一颗表皮深褐色的不明果实满地打滚,看起来像极了贪玩落单的幼崽。
他们观察心切,误入群猴的领地。
小猴在人类踩上潮湿泥土的瞬间丢下果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窜上树。
旋即,十数只体型足以与半个成年男人相媲美的金猴从茂密的枝干间现身。
它们双腿站立,酷似长存林间的鬼魅或发育突变的类人怪,表情多变又乖戾,拽着绿藤在人类的头顶、身测猖狂地荡来荡去。
“糟了,背包!”
“嘶——,我的头发!我的衣服!放手!”
“小心它们想抓眼睛!”
外来者被伏击得措手不及,脱口而出一声声尖叫吼声。
猴子们桀桀地笑,狭小的瞳孔闪烁着邪恶的光。
掀开做工粗糙的布包盖,将各种简略的观察仪器、医疗用品当做泥巴般到处乱甩;将珍稀残籍一撕两半,碎纸漫天飞舞。它们欢呼雀跃,仿佛举行一场狂欢盛典,用着动物的外形使劲鼓掌舞蹈。一边吱吱哦哦乱叫,一边张牙舞爪地不断发动袭击。
树叶簌簌抖落,人类几乎沦为砧板鱼肉,只能抱头伏地,毫无反击之力。
混乱之中,不知谁捡起掉落的火柴。
火苗蹭一下胀开。
不规则的形状,炙热的温度,被誉为文明之源的火犹如遥远历史里的神祗降临,吓得野猴们警惕退散。
可人们并没有就此占据上风。
他们举起燃烧的火把,脸上随之而来的惊恐不安……就像一个孩子被赋予锋利的屠刀,战战兢兢,因为过分畏惧自己的力量反而被落于下风。
强壮的猴王率先抢走火把,其他猴子接连模仿。
人类的处境急转直下,这一幕惹得旁观者娜娜好不痛快,大喊一声:“笨蛋!傻瓜!好歹也算我们人鱼的分支,它们为什么这么胆小?连几只可笑的猴子都对付不了,真没本事!无聊!!”说罢便气哼哼地掉头走了。
人类胆小么?
愚蠢么?
曾经的智人发明无数工具,天上地下无往不利。
他们温情又残忍,智慧且狡诈,自诞生之初便伴随着其他种族的灭亡,最终被突如其来的格陵兰病毒击溃,尽数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如今的‘新人类’极其友善、质朴,以至身处险境,即使手上拥有利器,还是受到某种道德信仰上的束缚,变得畏手畏脚、不知所措。
二者相比到底谁更胆小,谁更蠢笨?
姜意眠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评判。
她全程观望着一切的发生,能且仅能从中肯定一件事:季子白绝对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异类。
假如是他,一定会当着猴群的面先活活烧死幼猴,以激怒对方为乐。
再之后。
假如它们杀不死他,他会把整片灌木林烧得干干净净,寸草不生。
*
又一次前往雾岛的路上,尚未越过界线,影影绰绰的白雾里划出一条相当原始的木舟,深棕发色的青年坐在上头。
一个对应的名字划过脑海:顾明。
那个脸皮薄、做派斯文,与无辜枉死的paul交好的岛屿观察员。
姜意眠认出他的同时,他也发现了她,不禁眸光一亮:“人鱼小姐。”
近期两条人鱼常常结伴出现在海岸附近,久而久之,人们达成共识:红尾人鱼天性活泼,好奇心重,很容易受到吸引,但攻击力也不容小觑,至今已经给不下五个妄想接近她的人类送去深可见骨的抓痕。
蓝尾人鱼相对内敛,温良无害,美中不足是戒备心较强,始终不肯靠人类太近。
经过一系列的测验与试探,他们确定人鱼独特的身体构造与语言习惯无法与人类兼容,几乎不可能学会人类的语言。
因此绝大多数成员都放弃了话语,只剩下顾明不厌其烦,不论何时遇到人鱼都坚持使用人类世界最规整的说话方式,尝试进行平等礼貌的交流。
“上午好,人鱼小姐,今天只有你,你的同伴没有来吗?”
话音落下不久,顾明发觉到人鱼在向他靠近,不由得紧张得舔了舔唇,慢慢从衬衣口袋里取出一只草编的蝴蝶。
“送给你。”
时刻注意着人鱼的动向,他不敢做太大的动作,唯恐被误解为攻击。便轻轻地将蝴蝶放置在木舟边缘,而后慢慢举起双手,表示自己的友善。
“这不是食物,也不会伤害你,它就是……一个礼物。你喜欢的话可以收下……”
年轻的面庞上浮起浅浅的红色,顾明对待人鱼的态度,他的一言一行总是灌注着一种热烈的喜爱。
不是人类男性对美丽的人鱼,也不是科学家对值得研究的动物的喜爱那么简单。
他大概发自内心地喜欢所有动物,见她迟迟没有反应,还以为自己的举止太过突兀,连忙又把草蝴蝶放在水上,往她所在的地方推了推。
“礼物。”顾明再次重申,态度诚恳。
人鱼转动滚圆的蓝眼睛,忽然往水下一扎,很快又哗啦一声钻出来。
点缀着纯白小花的蝴蝶仿佛被树莓般瑰丽的长发吸引,栩栩如生地伫停在小人鱼的脑袋上。
她眨了眨眼睫,睫毛末梢滴滴答答落下许多晶莹的水珠,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只不谙世事的动物,天真得可爱。
顾明笑了:“你喜欢吗?”
姜意眠:“啊……噗。”
“喜欢就好。”
再度执起船桨,顾明才意识到他们已经沿着水流漂出去有一段距离,有些担心:“你要跟着我走?我要去那边,对你来说会不会有危险?”
他指着千米之外的一片群岛,正好处于人鱼领地之内。
姜意眠假装听不懂的样子,甩动尾巴,推得木舟浮浮沉沉,摇摆不停。
“好了,好了,请不要这样,人鱼小姐,我可不会游泳。”
顾明脸色发白,苦笑道:“我要去的是那边,跟现在完全是反方向啊。”
不清楚是否意外,人鱼歪着脑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转而兴致勃勃地用双手推着木舟朝正确的方向漂去。
顾明惊喜之余不忘测验,可惜,事实证明人鱼多半没有真正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仅仅在玩方向游戏而已。
当他指明方向时,她会照他的提醒前进,偶尔才顽皮地调转方向。而一旦他不给指示,她便像不讲道理的小孩,恣意摆弄玩具,根本不顾木舟去往何方,他会不会失衡掉入水中。
没办法,他只好一直指着前方,一刻不敢松懈。
盛夏的阳光照耀在身上,将边线勾勒成闪闪发光的浅金色。放眼望去,前面,后面,左边,右边,四面八方都是海,全是海,泛着粼粼的光斑。
海洋太广阔了。
也太古老,太神秘,太深沉了。
对比之下,小小的木舟是如此渺小,人类如此渺小,什么梦想、自我、喜乐通通无限变小,顾明突然感到没顶的孤独与轻盈。
就是那种人在自然前都会有的情绪,像一片乌云悬在上方,他被那样的氛围统治了。
“我要去那边寻找同伴。”
“你知道吗,人鱼小姐,我们人类的语言很精细,族人是族人,家人是家人,朋友是朋友,伙伴是伙伴,同伴……就是特指志同道合的伙伴。”
倾诉欲涌上喉咙,他没头没尾地说起他所知道的一切。
“其实我不应该这样靠近你,你也不该再接近人类。因为现在的人类并不都是‘友好的新人类’。”
“大约在我父亲或是爷爷那一辈,我们称为返旧派的一些人开始冒头。他们不满长期滞停于最低水平的生活现状,认为大脑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赋。好比鱼会游泳,猴子上树,既然人类的独有优势是我们的大脑,使用工具合情合理,自然界根本不存在真正的公平或平等。”
“他们甚至主张旧人类的灭亡,新人类的没落,一切祸因归根究底是人类没能充分利用大脑,我们不该错上加错。”
——自然联盟,返旧派。
暗暗提取关键字眼,迎来一声惆怅的感叹。
“返旧派采用的手段格外激烈。”
教化,禁闭,动辄断水断食,思想控制,更甚者秘密处理掉太过冥顽不灵的‘障碍’。
照顾明所说,返旧派正在大肆屠杀动物,破坏植物,四处追查自然派的下落。
散落四方的自然联盟成员历经重重磨难、近百年,才陆续从分裂的大陆岛屿迁往雾岛,形成联盟最后一个据点。
像他这般冒着生命危险定期外出的目的,则是为了巡逻周围,尽量避免错失盟友。万一发现返旧派的踪迹,还能提前防备,一举两得。
“我们打造了一艘船,也许不久之后就会离开这里,去往一个更偏僻、更隐蔽的岛屿,继续延续我们的观念。我相信我们才是正确的!”
保护自然,友善、平等、谦虚与无知。
顾明一字一字说出这条有力的信条之时,整个人焕发出奇异的神采,好像一支熊熊燃烧的火炬。
同一时刻,木舟抵达邻岛。
“希望我能平安回来,要是能找到同伴就更好不过了。”
这么说着,他背上行囊,无比坚定,无畏地踏上旅途。
*
遗憾的是顾明的愿望只实现一半。
在陡峭的悬崖边滑了一跤,他反射性抱住树藤,侥幸逃过摔死的命运,却没有找到同伴。
从清晨到黄昏,白白折腾大半天。衣服刮破了,包也丢了,难免有些丧气。
不过背着满身疲惫返回岸边,看到仍然留在原地的人鱼那一刻,顾明仍然选择藏起所有不虞,释放出如太阳般明朗的笑容。
_——毕竟,何必把负面情绪传染给什么都不明白的小动物呢?
回去的路上,他收拾好心情,活像刚刚上岗、对职业满怀热忱的幼儿园老师,指着天空、云朵、大海、鱼,想尽办法向唯一的学生传输知识。
然而人鱼学生始终对他爱答不理,似乎对此完全提不起兴趣。
“那是……季教授?”
木舟不紧不慢的漂过浓雾,离岸还有几十米的距离,顾明一眼眺望见靠坐在礁石上的人。
头颅低垂。
一动不动。
说实话,越看越像一具死尸。
“最近教授大病了一场,这两天才稍微好转,没想到又到这儿来了。”
眉头紧紧皱着,顾明倒是低头看着人鱼,自言自语了一句:“也许教授也是来找你的?他好像非常喜欢你,你们认识吗?”
——认识吧。
不仅认识,还几次三番差点杀了对方。
从这个角度来说,被季子白喜欢实在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
视线淡淡扫过那抹身影,姜意眠满不在意,用力将木舟往前一推。
顾明成功抵达岸边,稳住身体后回头一看,人鱼已然不见踪影。
“季教授。”他快步往左侧的礁石堆走去,操碎了心:“季教授,您的身体好些了吗?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吹海风吧,需要我扶您回去吗?”
可无论怎么劝,对方不给反应,只有那条垂下来的手,半冷不热地摆了摆,表示厌倦他的声音,让他快走。
“那我先回去了,您也早些回来吧。”
顾明无可奈何地离去。
季子白好似没有力气支撑,歪斜的身体缓慢地往下滑,侧脸触碰到冰冷粗糙的礁石。
微热的夜风吹得外衣胀起,仿佛怀里抱了一个大大的气球,由此反衬出他身上一些骨头——长长的两根锁骨,后背一截脊骨,灰色裤脚下的瘦削的腿——形状实在太过分明,堪比寂静沙漠里几块畸怪的石头,又鲜明又妖异,叫人无端地厌恶,有种面对污秽不详物的错觉。
脸还是好看的。
谁让他是命运的宠儿,被月光轻柔爱抚着,就算一半脸笼在影里,阴郁得像魔鬼;
但另一半脸总是亮的,干净的,眉目清隽疏淡,从额头到下颌的那条线漂亮得无可挑剔。
他就那样躺着。
手里捏着一叠薄文件,表情冷淡,散漫的目光停在不知名的地方。
姜意眠没有自以为是到,理所当然地认为季子白是为她才颓靡至此的地步。
可当她破开水面,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季子白的视野之内时。她亲眼看到他那具傀儡般的身体,仿佛倏忽被塞进新鲜的灵魂。
灰暗的眼睛一点点弯起来。
乏力四散的肢体重新组成整体。
他一点点地死而复苏,跪坐在礁石上,又一次显现令人意外的孩子气的一面,雀跃又固执地说:“你来了。”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前天不来,昨天不来,我一直在这,你迟早会回来我这里。”
苍白如雪的唇畔抿出一个似是而非的弧度,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箱子。
姜意眠当即后退。
季子白:“别担心,这次都是正常的食物,一定会让你高兴的。”
有上次的恶劣体验在,姜意眠合理对他的‘正常’概念产生质疑。
不过这回没有血腥味。季子白翻翻找找,居然取出一堆奇形怪状的瓜果,由远及近地丢进水里。
她象征性接了几个,确保‘懵懂又胆怯’的人设屹立不倒,而后在三米外停下,说什么都不肯接近。
“再过来一点。”
季子白的语调近乎诱哄。
他脱去外套,翻出口袋,又将箱子扔下来,以此证明自己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不会对她造成伤害。
——几天不见,过去恣意妄为、残忍滥杀的杀人犯终于认识到一条人鱼想要彻底消失在大海中,有多轻松,又有多残酷。
他也被迫学会了服软。
很淡的光落下来,把他周边的事物一览无余,的确没有其他可能存在的武器。
只有一份文件、一枚红彤彤的苹果而已。
“你想要这个?”
敏锐地觉察到人鱼的兴趣所在,季子白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件,没有犹豫:“过来点,靠近点,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他眯缝着眼,头发比平时更乱,零零散散地悬垂在眼睛上方。
虚假的温柔为他添上一层动人的光辉,可他依旧是那个危险、狠辣不可控的季子白。
短时间的冷落有可能磨炼他的耐心,也有可能进一步激发他渴望掌控一切的野心。
这样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带一份文件过来。
除非那份文件记载着重要的内容。
姜意眠隐隐猜到季子白想以此试探她的任务,或者试探她是否识字、接近人类的意图。更甚者,搞不好他打算以文件为诱饵,直接捕获人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