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18px
字体 夜晚 (「夜晚模式」)

第47章

    想要一床柔软干净的新被子……

    想拍小猫的照片……

    想毕业,想赚钱,想永远和小猫平静的生活下去……

    想眠眠活过来……

    如果不能活过来,就想下辈子也遇到眠眠……

    他本来这么期望着,可仔细一想,发现最后、也最强烈的那个愿望对小猫来说,并不好。

    她不该遇到他的。

    千万不要靠近他才对。

    怀里的猫都冰透了,他无知无觉,仍亲热地将下巴贴上去,目光柔柔地望着她,眼中一片情潮如海。

    “喵呜喵呜。”身后一只灰扑扑的猫哑声在叫,有一瞬间成功拉回戚余臣的意志。

    它好像跟了他很久,用力撕咬他的裤腿,试图阻止他接下来的动作,

    他回过头,单手拎起它,放到脱漆的邮件筒上,

    “再见,小猫。”

    他对它说,也对过去、现在和未来说。随后便再无顾及地沉入狂想世界,抱着猫,直挺挺走进湖里。

    湖水不浅不深,堪堪没过喉咙。

    他往前走一步。

    许愿以后老师不会有他这样的学生;

    第二步。

    同学不会有他这样的同学;

    第三步。

    爸妈不要有他这样的儿子;

    第四步。

    请所有人都忘记他的存在;

    第五步。

    祝眠眠以后健健康康;

    第六步。

    祝眠眠平平安安;

    第七步。

    祝眠眠永远开心;

    第八步。

    祝眠眠有吃不完的零食,喝不完的牛奶;

    第九步,抵达湖中心。

    戚余臣抱紧小猫,膝盖一弯,将脸埋进肮脏的水里。

    “祝眠眠再也不会遇到坏人、遇到危险,以及……糟糕的我……”

    “祝你成一只漂亮的大猫。”

    “再见……”

    湖水大肆灌进咽喉,沿着食道进去身体。

    戚余臣的头发像松软的黑色丝绒,起初漂浮在水面上。

    后来慢慢沉下去,在水里缠绕、纷扬。

    身体也慢慢蜷起来,眼睫盖下,安静寂然。

    像每一个夜深淡然地睡去那样。

    只是不再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  get三杀绝美cg:魔鬼湖中沉睡的美人.jpg

    其实我最讨厌也最无奈句子的就是:你为什么不xxx,别人都xxxxxxx

    也许,可能,所有人都努力了。

    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地放弃自己,除非他们感觉到,已经被重要的人放弃。

    第73章

    事件管理者(17)

    邮筒过高,湖水过深。

    刚满月的猫能力有限,什么都做不了,被迫旁观一切的发生。

    【经检测,本副本主人公已死亡。】

    【此次死亡原因为,溺水,现在更新记录人生版本为应该提早告诉我。”

    骤然打断系统086的汇报,姜意眠定定望着湖面,神色淡漠:“如果能提早知道上一具身体的具体死亡时间,或许戚余臣就不用死,结局也不是这样。”

    对系统明明有能力,却故意卡在最后瞬间才做提醒这件事。

    虽然系统可能没有义务告知,姜意眠也没有立场质问,但她心底多多少少存了些不愉快的。

    这种情绪夹杂在字里行间,没有刻意去藏,饶是系统也判断得出来。

    【您真的,这么认为,吗?】

    一向藏在系统背后,好似负责实时监控游戏进行度、拥有独立意识与一定智能的游戏运营者,神出鬼没,发出僵硬而断续的声音:【如果让您,提前获得,所有信息。您认为他就可以,接受,您的离开?他的人生结局,真的会,因此而有所改变吗?】

    “……”

    其实,不会。

    与戚余臣共同生活的八年经验使姜意眠确定,戚余臣的性格并不稳定,本身具有一定自我毁灭的倾向。

    具体表现为,他对外界毫无安全感。

    类似溺水的人,对伸手能够拽到的物品、某种特定的事物视为救命稻草,攥得很紧,绝不能接受哪怕一点点的失去。

    一旦受到刺激——失去陪伴多年的小猫,对戚余臣而言,恐怕接近核弹级别的刺激——内心压抑的情绪爆发,很容易在短时间内对世界、他人甚至自我的存在,产生剧烈厌恶与怀疑,推动他迅速走向悲剧性的结局。

    从这个角度看,无论她提早多少时间、花多少功夫劝解,都不可能让戚余臣平静接受小猫的离开。

    换句话说。

    小猫活,戚余臣不一定活,胜在有求生欲望;

    小猫死,微弱的求生意志泯灭,戚余臣必死无疑。

    这种情况,想让他一直活下去,就只有一种办法。

    【——除非您愿意,留下。】用一种生疏的、如蛋糕奶奶油般甜蜜的语气,运营者循循善诱:【只要您,愿意留下。您将得以,随时随地,自由的,更换身体。您可以真正地,拯救他;可以改变这个副本,里的一切,您愿意吗?】

    姜意眠沉默不语。

    运营者无奈又失望的叹了一口气。

    【不用,担心。】片刻后,他缓缓道:【您只需要,继续进行游戏。愉快的游戏,不需要顾及,其他。】

    【反正,他是为你,而生的】

    运营者的声音愈来愈小,【反正他们,都是——】

    倏忽戛然而止。

    “什么意思?”姜意眠反问。

    戚余臣是副本人物,为玩家而生还好理解。

    他们指谁?

    他们都是什么?

    种种疑惑横亘心头,回答她的只有一丝丝风声。

    运营者又消失了。

    *

    亲身经历新版本,姜意眠此行获得三个系统评测的必要事件。

    加上之前三个,按时间先后顺序排列,分别为「心脏病」,「被遗弃的纸条」,「转卖工厂」,「父亲赌博」,以及「因校园暴力而退学」。

    一共六个大概率对戚余臣人生产产生重大影响的事件。

    其中,她比较在意「转卖工厂」。

    已知戚家工厂在转卖半年后火速升值,不卖厂,必将改变戚家经济窘迫的困境,看似与赌博负债相矛盾。

    另外,假如戚家经济情况大大改善,有能力负担戚余臣的治疗费用,那么是否能够直接治好他的心脏病?

    就此猜测,她试着验证。

    首先删去「转卖工厂」及「父亲赌博」,戚爸咬着牙,额外扛了半年,地价升值的好消息好比老天开眼掉下馅饼。

    戚爸得到一笔充足的事业重启资金,大为振作,很快搬离浪漫港,买回曾经居住的市区别墅,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富豪之一。

    这个版本创造了截至目前从未有过的新情形:戚家没有落败,戚爸没有失踪,始终存在于戚余臣的成长过程中;

    戚妈妈的神经衰弱也没有演化为忧郁症,反而在丈夫与专业医生的护理下,隐隐呈现好转的趋势。

    美中不足戚余臣所患的心脏病,不愧为世界范围棘手的稀有疑难重症。就算再有钱,费心跑遍国内外知名的诊所、医生,始终只能缓解,不得根治。

    21岁那年,戚余臣心脏病离世。

    两年后,他多了一对双胞胎弟弟。

    *

    接着尝试删除「心脏病」与「转卖工厂」

    疾病不再是戚余臣的致命原因,转卖工厂后戚爸确实有过一段红红火火的事业顺利期。

    奈何他误交损友,被民间所谓的杀猪盘盯上。

    一不小心在出差过程中,被居心叵测的‘客户’灌酒忽悠着进赌场,此后走上破产、骗钱、坐牢、消失的老路。

    戚余臣又一次死于高利贷不择手段的追债。

    侧面说明赌博堪比无底的黑暗深渊,一旦陷入,无论你有多少钱、百千万家底,都经不起赌桌上一时的冲动,一次次以赢回本金就收手为借口的胜负心、妄想一雪前耻而永远学不会适可而止的不甘与贪婪。

    *

    干脆一次删除「心脏病」、「转卖工厂」与「赌博」。

    这个版本的戚余臣性格内向,但有钱。

    几次拒绝他人靠近之后,不免被同学们视作心高气傲的富二代,受到些排挤冷待。

    不过好在他就读于省排名第一的名校,学校氛围好,纪律严。不喜欢他的人只管远离他,无视他,倒也没有人特地针对他,跑到面前恶言恶语。

    意外出现在初二的暑假,戚余臣被绑架。

    绑架犯向戚家索要八百万现金,戚爸选择报警。

    现金交易的当天,警察部署得当,当场捕获犯人。

    调查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这竟是一场惊世骇俗的父子联手作案。

    ——戚爸昔日下属陈潭,因曾经提出购买工厂被拒绝,投资其他项目失败,落得血本无归的下场。

    处于一种隐秘的嫉妒心,他认定戚爸夺走他的成功,一直秘密关注着戚家的发展。当发现对方的日子越过越好时,即将又拿下一笔毛利润近三十万的大单子之时,他忍无可忍,策划并实施了这一场绑架案。

    经盘问,陈潭承认,他现居在农村老房子,一开始将戚余臣关在用来储藏食物的狭窄地下室中。

    一次喂食的过程,不慎被亲儿子陈谈发觉异样。

    随后陈谈自愿加入绑架案,就悬疑剧中的剧情,几次给陈潭提出意见。且在事件败露之后,陈潭当场被抓、警方赶来住所的路上时,亲手用绳子勒死了戚余臣。

    身为初中生,刚刚年满十四岁,下手竟如此狠辣,怎能眼也不眨的杀死一个同龄人?

    此案因此在社会上引起广泛的关注与讨论,有记者多次采访,得知父亲陈潭多次在儿子陈谈面前,抱怨过‘狗眼看人低’、‘有几个臭钱就牛逼上天’的戚爸,数落戚妈妈‘风骚狐狸精一个’。戚余臣则‘跟他爸妈一模一样’,既有他爸的‘仗钱欺人’,又像他妈‘长得跟妖精似的。

    陈潭经常将‘这家人都是小偷,他们现有的风光本该属于我们。’之类的话语挂在嘴头,难免渐渐对陈谈尚未成熟的认知造成影响,使他变成嫉世愤俗的人。

    不过也有以往的邻居爆料,陈谈从小就不是省心的孩子,好胜心极强。有一次,他六岁,答应帮爸爸妈妈买酱油,结果下楼迷迷糊糊买了一瓶陈醋。他妈当时只是笑了一句说,“怎么连这都买错了?”

    陈谈居然握紧拳头,恶狠狠瞪了他妈一眼,转身下楼去小卖部砸了人家一排的酱油。

    就这,他爸非但不阻拦,不斥责,还乐呵呵地夸自个儿子有魄力。反过头去指责老婆不会说话,打击孩子自信心。

    长大后的陈谈为何如此暴戾,似乎从中可见一斑。

    ——「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

    引用奥地利精神病学家阿德勒的至理名言,那篇报道‘杀人父子’的新闻的结束语为:“对每一个孩子而言,父母都是他们最初的、也最难以摆脱的终生之师。”

    “请不要随意地要求孩子,如果你从不要求自己;”

    “请不要随意地责备孩子,如果你从不责备自己;”

    “你是孩子的镜子,孩子是你的影子,他的一切好坏善恶,终究追溯到你的身上。”

    最终,陈潭以涉及未成年的绑架罪、教唆罪,被判二十年有期徒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陈谈为绑架从犯,故意杀人情节较重,且已满十四岁,判十年有期徒刑。

    “不该以命偿命吗??”

    “这么小的年纪就杀人,长大肯定不是什么好人,为什么不判死刑?”

    多少人不满这个结局,认为对陈谈刑罚过轻。

    法律坚持对他网开一面,不愿剥夺一个未成年孩子可能悔改、重新做人机会。

    但最终,陈谈因斗殴闹事、表现不良,刑罚一增再增,一生没能走出监狱。

    作者有话要说:  不代表本人观点。

    其实我还是偏向世俗意义上的人性本恶(我解读为人性多样化,可以构成目前社会定义上的‘恶’,而不是说初生婴儿都恶),孩子的‘恶’不一定都来源爸妈,但爸妈确实可以在这里发挥巨大影响就是了。

    第74章

    事件管理者(18)

    继续深入。

    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姜意眠做了一个实验。

    删除被「遗弃的纸条」、「转卖工厂」、「赌博」,这一次,戚余臣的人生似乎有了全新的转变。

    2020年12月29日,B市江舟豪华别墅区,晚五点。

    戚家的饭桌摆满精致又讲究的菜肴,碗盘花色雅致。正上方,水波纹造型的玻璃吊灯莹莹发亮,质感细腻,光线柔和,颇有些复古的韵味。

    戚爸坐主位,戚妈妈坐左侧。

    右侧坐一对张姓父女,乃他们的今晚宴请的宾客。

    两个男人谈笑风生,女人时不时关怀几句,年轻女孩怯怯低着头,声音细而绵软。一伙人之所以迟迟不动碗筷,是在等这场晚饭至关重要的另一位主角。

    “来了来了。”盯着窗外的帮佣阿姨喜道:“回来了。”

    随后一阵巨响轰鸣,一辆通体漆黑的xxxx摩托车疾速驶入长道,直至大门前五米处猛地一个急转刹车,动作果决利落,连人带车一度低得仿佛要撞上地面。

    看得人惊心动魄。

    好在有惊无险,车身最终稳稳停下。

    驾驶者双腿修长,摘下头盔,一头长发如瀑布般倾斜而下。微微扬起的脖颈如天鹅般光洁,优美。有着一折便断的盈盈脆弱感,正是戚余臣本人。

    帮用阿姨连忙开门,小声道:“你爸等好久了。”

    面对客人及家人齐齐投来的目光,戚余臣稍一颔首:“对不起,爸,路上有点堵车,我回来晚了。”

    “骑摩托还能堵?”戚爸板着脸,在外人面前,向来保持严复苛责的态度:“说了多少次,家里又不是没有车可以开。别总是玩那不入流的玩意儿,都二十好几的人了,一看就不务正业!还有你那头发,看了就烦!”

    戚余臣垂下眼眸,默然听训。

    他心里清楚,相比他真正喜欢的画画,他的爸爸口上训斥摩托、打游戏之类的行为,其实内心非常满意。

    原因也简单,无非认定画画这种中看不中用的事情应该女孩子做;

    而骑摩托再危险、打游戏再幼稚,好歹代表一个男人该有的血气方刚,足以证明他戚家的儿子,就算长相随妈些,依然是一个有模有样靠得住的真男人。而非那种男不男女不女、上不得台面的混账东西。

    假意教训完儿子,戚爸施施然介绍:“老张,见笑了,这就是我儿子,戚余臣,在清北大学念金融,今年刚保研,平时也有学着打理家里的生意。要我说,我这儿子要头脑有头脑,做什么都能成,就是搞不懂他怎么回事,脾气倔得厉害。让他把头发一刀剪了,安生点儿开四个轮的车,说多少次都没有用。”

    “孩子嘛。”

    清北可是全国排名第一的学校,金融系热门。

    张父眯起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上笑得和气,“这年头的小年轻都很有个性,不喜欢听大人说教,我觉着挺好。说明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总比那些一点想法都没有、闭着眼睛过日子的小孩强,你说是不是?”

    “我也是这么说的。”戚妈妈温婉地接下一句。

    招呼儿子坐到身侧,看着对面女孩轻声道:“宸宸,这是张叔叔的女儿,在你隔壁学校读书。你年纪大些,以后有机会应该带她到处玩一玩,好好照顾她。”

    “婷婷你也是,不用客气,以后就把我们家戚余臣当做自家人吧。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他,他只是不太爱说话,但性格还是很好的,绝对不会欺负你。”

    初次见面的两个人,生拉硬扯地攀关系。

    这情形,说一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最应景。

    女孩头埋得更低,结结巴巴地答应:“好、好的。”

    戚余臣反应淡淡,并没有看向女孩。

    戚父见状皱了皱眉,有意将话题引到女孩身上,“一转眼婷婷就长这么大了,现在有没有男朋友啊?

    ”

    “没有的事儿!”

    女孩没来得及张口,她爸代为回答:“年纪还小,读书最重要,我不准她跟外面不三不四的小男孩来往的。”

    ——除非知根知底的男孩才行。

    戚父敏锐捕捉到潜台词,继续说笑道:“你都一把年纪了,管这么多也不怕惹孩子烦?婷婷,你实话告诉叔叔,想不想找男朋友啊?你喜欢什么样儿的,叔叔认识的青年才俊多,给你掌眼。或者你看——,像我们家戚余臣这样的,怎么样,看得上吗?”

    来之前就清楚,今晚是双方大人约好的相亲饭局。张婷婷觉得自己年纪还小,原本挺抗拒,也挺难为情。不过意外见到她的相亲对象——

    视线悄悄越过饭桌,落到对面男人的脸上。

    戚余臣,名字怪好听的。

    人很高,皮肤白得发光;长长的头发束在脑后,漆黑柔顺,并不显得邋遢娘气,反而突出他的美。

    真的,没有别的词更适合了,他就是长得好美。

    稠密的睫毛根根分明,眉眼纤细靡丽;骨相优渥到毫无瑕疵的地步,唇瓣颜色正好,面庞线条活像艺术家画作般的漂亮,让人不知不觉,看着,便挪不开眼。

    而且他聪明,还会骑摩托车。

    虽然说话声音嘶哑,乍一听吓她一跳。

    就像价值连城的花瓶身上,一道细不可见的裂痕。可作为文学爱好者,张婷婷认为,有时候一个花瓶就该有一道伤疤,才美得更有故事性。不是吗?

    如果要跟这个人深入相处。

    约会,牵手拥抱,亲吻,甚至结婚生子……似乎不难接受?

    年轻女孩脸色微红,过来人一眼看穿。

    戚妈妈开始招呼儿子给‘妹妹’夹菜。

    戚余臣换公筷,象征性夹两块排骨。

    视线仍然没有跟张婷婷发生交汇,只是那双手,细长且白,皮肤之下几条青筋蜿蜒,淡得几乎看不清。

    张婷婷的脸不禁更红了,戚爸看着相当满意。

    小女孩,心思浅,肯定好拿捏,不会太来事儿。

    同样在评估对方,一顿饭下来,确定戚家家底殷实,家风不错,没有太多暴发户的影子。戚余臣是独生子,迟早要接任家里生意,到时候婷婷就成老板娘。

    再说张家三个女儿,前两个都嫁进好运嫁进这个别墅区,就差年纪最小的婷婷。如果嫁过来戚家,姐妹三人当邻居,齐心协力好好过日子,家里那个不争气的小儿子不怕没有姐姐扶持。以后怎么都不至于落魄。

    一合计,张父对这门亲事也满意万分。

    不过光大人中意还不行,毕竟孩子才是当事人。

    饭后,送走客人,戚爸双手背在身后,没进门便问:“我和你妈觉得这女孩不错,你怎么想?”

    戚余臣想了想,“她知道我的病吗?”

    “说这个干什么?!”

    戚余臣历经多年求医,打出生带来的心脏病始终没能根治。

    什么发作几率很小,可以适当运动、只要没有突发重况,很有可能一辈子就像普通人那样过去了。——别理医生说得多么天花乱坠,预估情况多么乐观。总之病还在,隐患就在。考虑到这一层,戚爸才煞费苦心地想让儿子尽快成家,无论如何,留个孩子延续血脉。

    当然,以防万一,心脏病这事戚爸从未对外说过。

    对张家更是只字未提。

    心里算盘被儿子当面拆穿,当爸的面子上过不去,脸色顿时变铁青,冷冷道:“要是你没有意见,明天就约人家出去看电影,我希望三个月之内筹划订婚。”

    说完转身要走,冷不丁背后一声,“我有喜欢的人。”

    惊得他反射性问:“男的女的?”

    回头看,儿子那张万年不起波澜的脸,倏忽温柔得不可思议。

    看样子是真喜欢,戚爸脸上没什么表情,“那也行,明后天有空带回来让我给你妈看看,性子过得去就行。”

    戚余臣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被妈妈摇头制止。

    “今晚不是还要招待生意上的客人吗,宸宸?”

    戚妈妈上前一步,青葱十指为他理了理衣领,笑着嘱咐,“早点回来,妈给你炖雪梨百合汤。”

    正事要紧。

    今天戚余臣头一回单独上酒桌、谈生意,戚爸粗略交代完一些事项,便与妻子携手,有说有笑地走回别墅。

    戚妈妈几度回头,对儿子抿唇微笑。

    戚余臣静静的没有笑。

    大门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关闭,八月,秋天来了。

    花朵渐渐枯萎,发黄的叶片被风卷落。

    他刚才想说什么呢?

    他想,他可能什么都说不了。

    因为没有人真正想听。

    而且连他自己,都只是莫名执着于一个梦,相信自己深深依恋着某个小小的、温软又遥远的存在,却找不到她是谁。甚至不确定她是不是一个普通女孩。

    算了。

    松怔地站了一会儿,戚余臣戴上头盔,赶往下个地点。

    *

    道上有句玩笑话,一百桩谈成生意,八十桩离不开酒。由此可见,生意场上酒桌文化的广泛程度。

    今天毫不例外。

    对面三五个北方来的客户,体格健壮,嗓门洪亮有力。任凭酒水如水般一杯杯下肚,他们的脸色一点儿没变,在戚余臣明确声明不能饮酒、已经出示医嘱单之后,依旧不肯罢休的端起酒杯,千方百计的劝酒。

    “来一点,没事的!”

    “当年我上医院,医生也说我的肠胃快烂了,不让我沾酒。你看我听不听?照样喝,往死里喝,连我媳妇怀孩子那会儿,我都天天喝到半夜三更,这不好好活着嘛!”

    “就是,别听医生放屁!你不喝就是不给面子,这一点面子都不给,咱们以后怎么做生意怎么合作,是不?”

    ……

    酒桌上来去总是这些话。

    为什么人们热衷劝酒?

    为什么喜欢强迫别人做事?

    戚余臣想不通,也克制着自己不要多想。

    有人曾经提点他,想要普普通通像大多数人那样活下去的话,必须禁止过度思考,禁止问为什么。

    他有好好照做。

    举起酒杯,唇角扬起一抹浅笑,半真半假地说一些胡话。无论别人说什么只管跟着笑,只管看他们感叹抱怨世道不易,男人不易,家里婆娘真他妈好命,压根儿不用考虑钱的问题,天天在家好吃好喝,做点家务混混日子就成。哪像他们,在外面到处看脸色。

    戚余臣笑。

    笑得艳丽又糜烂,一张脸映在玻璃杯上,扩充扭曲,连自己一时都迷茫,这个空洞的躯壳是什么?如果注定是怪物,难道伪装成人类会比怪物本身更幸福?

    谁的幸福?

    谁在幸福?

    他走在迷雾里,举目四望没有一条生路。

    “不过瘾啊!”

    酒局结束,酒精上头的客户们无比亢奋,精力旺盛,笑嘻嘻问戚余臣要不要去唱歌,再来一轮好尽情。

    戚余臣很给面子,答应了。

    打电话,订包厢。

    酒水一箱一箱往里送,一瓶一瓶往肚子里灌。

    再名贵的KTV不过那一套,灯光迷离,鬼哭狼嚎,沙发软得似水,让人一陷下去就快活得不知所以。

    “小戚啊。”客户们又想索求新的面子,嘿嘿笑着问:“这店看着不错,不知道有没有那种服务啊?”

    酒精会撕碎怪物的面具。

    戚余臣安安静静坐在角落,抬起的脸,一半拢着柔光,一半沉浸在黑暗之中。反应十分迟钝:“什么?”

    “害,就那个啊!”

    “就那个,陪唱,小女孩,你懂的!”

    “别装啦小戚,男人肯定都懂!刚才进包厢的路上我都看到了,好几十个小姑娘,那脸蛋那身材,可正了!咱们去叫几个来玩玩,没事儿,保准都不告诉你爸。”

    年近五十的男人们挤眉弄眼,比手划脚。

    戚余臣迟缓地眨眼,思绪仿佛冻坏的豆腐。

    “各位老板不好意思,我们家小戚总可能喝多了。他刚学着上手生意,平时从来不碰酒杯的。这不见了几位大老板太高兴了,没想到,一个不小心就超了酒量。老板不要见怪啊,不如我去喊女孩子们过来,你们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见自家小老板犯迷糊,懂事的助理上场解围。

    男人们笑着调侃几句,心思全放在女人身上。

    很快,一排排‘小姐’人鱼贯而入,客户们自己挑了喜欢的,居然不忘戚余臣,特意给他喊个年轻娇俏的作陪。

    包厢里被浓郁的香水味充满,处处打情骂俏,

    女人的手像柔软的蛇一样爬上大腿。

    戚余臣骤然清醒过来,又好似彻底沉醉下去。

    他掀起眼,所见之景无不在剧烈的摇晃、边角无限拉伸,同漩涡般扭转混乱,圆形的灯,紫色暧昧的光,男人们狰狞的笑脸、作乱的手;女人空洞的眼睛,千疮百孔的身体。一切都糊成一团,丑陋散发着恶臭。

    “离我远点。”

    “抱歉,不要碰我。”

    “不要跟着我,请让我自己呆着,让我一个人……”

    突然冲出包厢,跑到街边后巷。

    他张大嘴巴想要呕吐,然而那些肮脏,那些虚伪,仿佛迅速又彻底地融进身体里,流淌在血液里。他摆脱不掉它们该怎么办呢?这样糟糕的他,连自己都厌恶。

    她会不会讨厌他?

    可她又是谁,她在哪里,长成什么样。

    他究竟在找什么?

    他在想什么,要什么,为什么而活着?

    不要问!潜意识大声地喊:够了够了,不要问了,不要想!

    他却忍不住想。

    想一些意义,人和人的关系,永远难以达成的理解。

    某些划定性别人群的标准;富有、贫穷、压在别人身上的、被人压在身下的,剥落的衣服,黯淡的亮片,花掉的妆容,霓虹灯,小费,还有干涸的眼泪。

    分明什么都想不清楚,偏偏无法停止地想。

    为什么那么多人感受不到其中的丑恶?

    为什么只有他难以忍受。

    究竟他是怪物,还是其他人们怪物?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无穷无尽的为什么,心脏猛然骤缩。

    疼——

    分不清哪里疼,反正一阵阵的,近似冰冷的海水用力地冲刷身体。他好疼的,疼得四肢痉挛,身体失去平衡,一下倒在肮脏灰暗的小巷子里,无人问津。

    他要死了。

    他知道的。

    像身负重伤的野兽那样,恍惚间,他闻到自己臭烘烘的血液味道。生命力从指尖一点一点流淌出去,乏力的眼皮抬起、落下,眼前忽然出现一团灰色的东西。

    好熟悉的感觉。

    好难过。

    也有那么些稀里糊涂的委屈,让心脏愈发抽疼。

    眼泪哗哗落下来,他竭力聚焦,才看清了。

    那是一只猫。

    一只灰扑扑的小猫,眼睛亮如星辰。

    啊……

    原来他一直在找的就是她啊。
← 键盘左<< 上一页给书点赞目录+ 标记书签下一页 >> 键盘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