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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登临绝顶,却损了天魔剑。”

    “此后千万日夜,你心里都在想,那天抛下人族百年基业,临阵脱逃就好了。人族就算死绝,跟你有什么相关……对不对?”

    “呵……你不敢回想,不敢细看。你怕你这一辈子,都是徒劳的笑话。”

    我回来了,非常抱歉

    第100章

    “朕一生,

    抗天命、抗宿命,

    冒天下之大不韪,

    千刀万剐,百死不悔,”那声音在归一阵中流转回荡,

    “你呢,盛潇,你是为了什么?”

    宣玑刚扎进阵中,

    还没到底,

    眼前是一片雾,他只能依稀感觉到盛灵渊在附近,

    但看不见人,也没听见他的回答,

    自己先被这话敲得心弦一震。

    盛灵渊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人族的继承人,妖魔横行的年代,

    逃亡的小太子是人们最后的希望,他是个神圣的图腾与符号,只要是人、只要还有血气,

    都愿意为他而死。但他不是冰冷的传国玉玺。

    宣玑知道,

    他少年时候,心里有一座石碑,所有为他挡过风刀霜剑的血肉之躯都埋在那里,他鼓动阿洛津带着整个巫人族跟他走,靠的并不只是丹离的谋划,

    而是他自己的心——那个时候,他发过的愿、许下的诺言,全是赤城的。

    可这是天魔剑断之前,那……之后呢?

    断剑的事是一次逼宫、一次阴谋,可以说是丹离算计得逞,也可以说少年天子羽翼未丰,还没有握住能驾驭天下的权柄。

    但归根到底,那是人族对他的背叛。

    而紧接着,在修复天魔剑的过程中,丑陋的真相一个接一个地爆出来——他是天魔、是祭品,是个没出生就被生母抛弃的工具。

    他甚至不能算是个“人”。

    天魔也是魔,盛灵渊的力量源头同样是赤渊,一旦赤渊一片死寂,他会变成什么样,自己心里是清楚的。而他在得知了所有真相、失去了一切能失去的东西之后,为什么竟肯剖出血脉,舍五官六感,孤独地背负着人皇的责任,把自己活埋在冰冷的度陵宫里?

    这根本有违人性。

    他难道不会怨恨,不会不甘?难道没有这个功能?

    他难道是个无意无私、没心没肺的神么?

    那阵法中的声音大笑道:“你什么也不为,你根本就不敢承认天魔剑损得一点都不值得!因此你必得给他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大义’做借口。你们怎么说的来着?词太多了,什么‘以大局为重’,‘为生民立命’,‘忍辱负重、以殉天下’……多凛然啊。盛潇,自欺欺人惯了,你把两眼一戳,都瞎着信了,你那也叫活着?还不如庙里的石像有滋味呢,真可怜啊。”

    宣玑后脊蹿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忽然想起来,在东川的时候,阿洛津临死,曾经好像恍然大悟似的说过一句话——“灵渊哥,其实你也和我一样”。

    能听见阴沉祭文的魔,一定是能同献祭人有共鸣。能被祭文唤醒的,也应该和阿洛津、微煜王……甚至那清平镇的影人一样,憎恨着这个平静的人间,想引来赤渊火,把一切都烧回到人族一统之前的样子。

    盛灵渊被阴沉祭文唤醒,真的是一场意外吗?

    他在巫人塚里重新回到自己的躯壳,想起生前种种,面对蠢蠢欲动的赤渊火,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他当时看似亦正亦邪,与异控局也若离若即……真的是站在人族这边的吗?

    两种可能性:要么,盛灵渊当时可能根本就想放任赤渊火烧起来,杀其他的魔头,也只是为了像当年妖王一样,独占赤渊之力。

    要么是他死生一场,三千年前自欺的大梦还没醒,乃至于他一睁眼,仍然下意识地无视自己的意愿,看见安居的人族就本能地浮起虚假的欣慰笑容,像个自己给自己设定好程序的木偶一样,被动地复活、被动地再次以身为祭,为人族平了这一次劫,死回赤渊!

    宣玑突然发现,不管那时的盛灵渊心里真实的想法,都让人不寒而栗。

    因为不管他心里生着哪一种念头,当他知道天魔剑灵其实没有死,而且成了赤渊最后一个守火人、只剩最后一根朱雀骨的时候,他都只剩下了一条路。

    阵法的薄雾中,只有阵主癫狂的大笑来回飘荡,宣玑依然没能听见盛灵渊的回答。

    他大概没有什么话好说。

    他出生是精心设计,心愿源自别人处心积虑的灌输,理想仿佛笑话,真情是事先编好的囚笼。

    他的前半生是一场信以为真的骗局,后半生是自己掩耳盗铃的圆谎。

    阿洛津质问他“你这一辈子,痛快过一天吗”,阿洛津错了,对他要求太高了。

    人皇生死三千年,真的知道什么是“痛快”吗?

    宣玑翅膀上的火焰倏地暴涨,归一阵立刻察觉到外来入侵者,一时间,空气里无中生有出百十来把刀剑,劈头盖脸地朝他卷来,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南海高山王墓里能随意化刃的童尸!

    宣玑懒得躲,手中“哗啦”一声响,几枚硬币自己飞出去,在空中化成几道影子,密不透风地弹开那些逼近的刀剑,仓皇地寻找盛灵渊。

    只见阵中有一堆花叶附着在一大片黑雾上,黑雾凝成茧状,粘在上面的花叶水蛭似的吸着魔气。

    当年妖王宫的“归一阵”里,有无数被妖王吞噬的上古天妖。

    而这“归一阵”里,能像微煜王一样无中生有出风刀剑雨,还能像清平镇的影人一样不惧天魔气……就好像它把那些被阴沉祭召唤出来的人魔都吞下去了一样!

    宣玑纵身飞向那黑雾凝成的茧:“灵渊!”

    离火到处,魔气退散,黑雾与吸附在上面的花叶一起倏地散开,可那“茧”中却空无一人——盛灵渊不知什么时候脱身了。

    归一阵里的声音说:“有新客到……盛潇,你的狱卒来找你了,你怎么还躲躲藏藏的?”

    宣玑这才意识到,原来他没看见盛灵渊,不是因为这个归一阵——他自己用某种方法隐了形迹,阵主也在找他。

    人族因为先天限制,为了在战争中对抗其他种族,只能在符咒和法阵上下功夫,在这两个方面得天独厚,人皇在阵法上的造诣更深,宣玑能隐约感觉到,盛灵渊的位置不断变化,似乎是在拆解这个阵。

    宣玑勉强定了定神:“抄个归一阵,就能冒充妖王,您可是哪个山沟里的糟杆子树成精,怎么不去搞电信诈骗呢?”

    说话间,他落在那大树暴出地面的树根上,脚下火苗一路蹿了出去,至阳的离火扫清了阵中的雾气,把树干都吞了下去,周遭顿时化作一片火海,就像当年地火奔涌的赤渊……

    等等!

    宣玑似有所感,蓦地扭过头去,发现周围的场景不知什么时候变了,他自己正浸泡在火海里,这哪里还是异控局一楼大厅,分明是赤渊——当年还烧着的赤渊。

    突然,不知是哪里传来一声凄厉的鸟鸣,宣玑循声抬起头,瞳孔被火光刺得急剧缩小,他看见一个人影从赤渊两侧高崖上一跃而下。

    那人落到半空就已经化作一团火球,流星一般地砸向岩浆表面的硬壳,曾经血脉相连的熟悉气息被赤渊一五一十地转达给了守火人,时隔三千年,重见此情此景,宣玑依旧肝胆俱裂。

    理智刹那烧成了灰,他想也不想地朝那人扑了过去。

    三千年前,宣玑没有身体,明明近在咫尺,双手却徒劳地穿过盛灵渊的身体,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岩浆反复吞下抛起。

    这一次,他终于接住了那人。

    怀里的人被赤渊烈火烧得看不出原貌,所有的骨头似乎都不在原位,焦炭似的皮肉黏在上面,艰难地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

    宣玑一把将盛灵渊笼在身前,双手不够用,还要加上翅膀,恨不能把自己碾平,化作一张屏障……

    这时,他听见怀里的人轻轻地说:“你尝过巫人族的梨和蜜……尝过他们的惊魂吗?”

    宣玑悚然一惊,下一刻,他胸口一凉,怀里的“人”缠在他身上的“手”绕到他后背,从翅膀的间隙中伸过去,捅穿了他的心口。

    那“手”变成一把树藤,在他胸腹中乱搅,随后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脊梁骨。

    “啊,”归一阵中的声音叹息似的,“朱雀骨,好烫。”

    宣玑双手骤然脱力

    ,紧接着,周围赤渊的幻境破碎,他整个人被抛到了半空——树藤从他背后刺入,前胸钻出,再钻进丹田、咽喉各处,来回穿针引线似的,把他“缝”在了那里。

    鲜红的翅羽雪片似的往下落,宣玑脸上一片空白,翅膀像垂死的鸟那样扑腾。

    这一切发生在转瞬间,让人来不及反应。

    “最后一个守火人……”归一阵里的声音没感叹完,一个裹在黑雾里的人影扑了上来,疯了似的去扯“缝”在宣玑身上的妖藤。

    一道白影露出了形迹,轻轻地“呵”了一声:“抓住你了,人皇陛下。”

    树根上伸出无数细小的枝芽,蛇似的,飞快地蜿蜒逼近盛灵渊,然而就在这时,白影脚下突然爆起一团火光。

    一个声音说:“抓住你了,糟杆子精。”

    “什……”

    宣玑倏地从白影身后冒了出来,与此同时,那被树藤钉死在半空中的“宣玑”从头开始融化,最后变成了一把钢镚,稀里哗啦地滚落下来,飞回宣玑手里,化作一把锁链,把试图挣脱火圈的白影牢牢地捆了起来。

    而方才拼命撕扯树藤的“盛灵渊”身边的黑雾散开,里面空无一人——那依旧只是个魔气凝成的虚影。

    “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宣玑咬着牙把锁链拽紧,一字一顿地说,“爸爸‘死’过三十五次,从来没有——掉、过、毛!”

    只听有人低喝一声:“破。”

    消失许久的盛灵渊在白影被宣玑困住的刹那就锁定了阵眼,黑雾在他手里凝成了一把细针似的长剑,从阵眼里穿了过去。

    归一阵天翻地覆起来,巨大的树根翻滚着,异控局大楼里无数砖瓦簌簌地下落,烟雾倏地散尽,露出树根上血红色的劣奴躬伏法阵。

    盛灵渊手里的黑雾剑去势不减,同时,一道天雷从折断的大楼露天顶上劈了下来,正劈在那大树的中心,大雨倾盆落下。

    “默契满分!”宣玑在地动山摇的噪音里吹了声跑调的口哨,扯着嗓子问盛灵渊,“和我‘山盟海誓’好不好?”

    盛灵渊不肯跟他一样咆哮,宣玑听不见他的声音,只能看清他的口型。

    非常简单易懂,陛下就一个字:“滚。”

    第101章

    宣玑的心还在狂跳,

    像是要撞破他的肋骨,

    连带着手和脚也一起微微地颤,

    这让他非得浮夸地大声说笑——拿敌人开涮也行,调戏盛灵渊也行,总之,

    他不能闭嘴,不能安静下来。

    他怕他一安静,心里那根刺就会穿肠烂肚。

    “山盟海誓”很管用,

    这玩意能让他感觉到盛灵渊没受伤、也没再跳一次岩浆,

    所以能在看见惊魂幻象时,用理智战胜心魔。

    可是理智太柔弱了,

    除了偶尔的胜利,大部分时间还是无能为力,

    它抹不掉烙在他视网膜上的血和火,也抹不掉那句不依不饶逡巡在耳边的“自欺欺人”。

    他喉咙发哽,

    眼角一直在烧,想狂呼痛骂,想哭。

    有那么一瞬间,

    他也忽然想,

    如果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如果他那时不是懵懵懂懂的剑灵,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把盛灵渊带走,不管江湖多险恶,独善其身总是不难的。他们可以流浪,也可以隐居,

    可以度过很潇洒快活的一生。

    至于赤渊,爱烧不烧。

    亿万飞禽走兽,谁不是在朝不保夕中惶惶不可终日,凭什么人族高贵,能凑合活着还不行,非得要“安居乐业”不可?

    “我这双关台词都能求婚用了,”宣玑像是要跟那炸得人耳朵疼的雷比调门,撕扯着声带吼,“你就回我一个‘滚’?你们这些臭男人……”

    他话没说完,盛灵渊却忽然掠至他身边,一把扣住他的肩,宣玑往后踉跄了一步,随后被盛灵渊带了起来,往旁边退了十多米。宣玑勉强回过神来,顺着盛灵渊的目光一低头,他看见一根吊兰枝从地缝里冒了出来,方才差一点缠上自己的脚。

    那本来是一盆普通的装饰绿植,花盆的碎片还在一片狼藉的墙角,里头的植物却把根扎进了地砖,枝条像钻头,在厚厚的大理石上钻进钻出,目测足有七八十米,已经变成了紫红色,像吸饱了血的水蛭。

    宣玑展开翅膀飞到半空,以防脚下踩到“雷”,艰难地从情绪里挣扎出来:“怎么回事?”

    盛灵渊一偏头:“不知道……小点声,我没聋。”

    “没完没了了,”宣玑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怎么大怪打完还有小怪,就不能先让我浪一会吗!”

    宣玑话没说完,忽然顿住,盛灵渊冰冷的手捧起了他的脸,拇指缓缓地蹭过他的眼角,手不重,却不知道用了什么魔法,按得宣玑一阵酸涩,眼泪差点下来。

    “别装了,”盛灵渊轻轻地叹了口气,“不想笑就不要笑,等出去,我想……”

    他还没说完想干什么,就自动消了音,因为正这时候,第一阵雷暴过去,电闪雷鸣暂停了片刻,晃得人睁不开眼的强光稍退,两个人同时看清了异控局大楼里此时的情况——之前是只有中间那棵大树疯长,张牙舞爪地在建筑物中钻进钻出,沿路吞噬一切它碰到的其他植物,这会,大树吃了盛灵渊一剑,还遭了雷劈,就像是要把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双倍吐出来似的,那些被大树妖藤吸成槁木枯枝的各种植物都“活”了过来。

    墙外的爬山虎已经盖住了窗户,被打翻在地的绿萝爬得到处都是,结成了“地毯”和“墙纸”,甜腻的异香扑面而来——有一株长到了一层楼那么高的白茉莉开了花,每朵都像纸灯笼那么大,白惨惨地遮在头顶,吊丧似的!

    而方才那白影被宣玑用铁索和火困在中间,在朱雀离火里烧得打卷,已经撑不住人形,此时却忽然发出瘆人的笑声,艰难地挤出一句:“多谢……成全……”

    盛灵渊忙说:“先别杀……”

    他嘴慢了一拍,“他”字还没说出来,那白影就剧烈地挣动了一下,随后融化在了离火里。

    宣玑愣了愣,干巴巴地说:“不小心炒过火了。”

    这时,第二批劫雷酝酿完毕,开始往下砸,每有雷落下,那掀翻了整个异控局大楼的树就焦黑一截,萎靡一点,而与此同时,它周围那些植物就会跟着疯长一轮。

    就好像是雷在把大树里的什么东西往外挤,从劣奴躬伏法阵中吸饱的能量不再集中,而是散得无处不在。

    无数白影从各种各样的植物中飞出来,大的有人那么高,小的就像传说中的花仙子,只有巴掌大,单个看都颇为仙气飘渺,可这些大大小小的白影聚在一起就不大美观了。它们越来越密集,像暮春的永安满城飘的杨柳絮。

    而这堆白影不只是视觉污染,还要七嘴八舌地发出声音。

    “人皇陛下,多谢你放我自由,不枉我用阴沉祭文召你一场!”

    毕春生那一场声势浩大的“活祭”,第一次把阴沉祭带到众人眼前,看着是挺厉害,运气却好像一直不怎么样,请来的头一位就是冤家对头,不但自己砸锅,还不遗余力地捣乱。

    阿洛津、微煜王、影魔……按理说,每一位都有好好兴风作浪一场的本事,可惜遇上的是人皇,三千年以前就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三千年以后更是没什么挣扎的余地,重现人间一回,比走马灯还潦草,完全就是“一日游”的节奏。

    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因为天魔

    燕秋山和玉婆婆他们不知道盛灵渊的真实身份,那幕后的白影却一直心知肚明。

    那么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无用功呢?

    难道是想靠“努力”感动盛灵渊,让他临阵反水?

    而阴沉祭到底以什么为祭品,似乎也一直是个谜,因为“千人活祭”只出现过一次,之后魔头们也不知道是打折促销,还是售后服务,反正一个比一个“便宜”,并且是便宜没好货。

    为什么?

    是阴沉祭的版本不同吗?

    还是……

    宣玑瞳孔在强光下剧烈收缩,想起方才那个综合了阿洛津、微煜王和影魔的“归一阵”。

    清平镇的影魔其实隐约透露出了一点真相,他这三千年一直跟着不同的主人,在人间随波逐流,直到玉婆婆用阴沉祭文召唤魔头的时候,影人应召。

    在这之前,影魔一直也没死,没有作祟肯定不是因为遵纪守法,最大的可能性是他失去了大部分的力量,所以一直浑浑噩噩,直到最近才清醒。而根据影魔的描述,这个“清醒”是在玉婆婆用阴沉祭文召唤他之前。

    也就是说,阴沉祭文并不是“人魔”重现的必要条件,他们的苏醒很有可能也不是被“召唤”的。人魔本来就不死,只能被封印,赤渊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跟着躁动不安。阴沉祭文里炽烈的愿望惊动了他们,于是这些人魔一个个循着祭文钻出来,自以为被隆重的仪式请到人间,可其实……

    “嗯,不错,”盛灵渊几不可闻地说,“身上有阴沉祭文的不单是魔,还有祭品。”

    此时,异控局外,外勤们方才屁滚尿流地撤到安全地点。

    “肖主任,你看见那个了吗!”

    肖征闻声一把抄起望远镜,正看见总局大楼被雷暴击中的那一幕。

    劣奴躬伏法阵破裂的同时,那蜂拥着涌向大楼的假妖丹就纷纷凝固在半空中不动了。紧接着,大雨落下,假妖丹就被雨水从半空中冲了下来,沾水就化成血,味道呛人,来了一场字面意义上的腥风血雨,外勤们唯恐那血有问题,纷纷如临大敌地找地方遮雨。

    可出乎意料的,那“血雨”并没有什么破坏性,没一会,暴风骤雨就把血腥味洗净了,人迹罕至的西山重新恢复了洁净清爽,血水好像某种特殊的肥料,浸润过隆冬寂寞的山坡,枯死的草木居然纷纷抽条发芽,一股草木的馨香压过了腥臭。

    “异常能量水平在下降了。”知春从燕秋山怀里探出头,抱起一个能量检测器,“宣主任他们是不是把事情解决了?”

    “但雷好像还在往楼上劈。”一个外勤说,“是余威吗?”

    王泽绷了一宿的心神一松,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有气无力道:“肖主任,单位被雷劈成危楼了,属于不可抗力,咱明天是不是放个长假啊?”

    肖征举着个望远镜,正皱着眉往电闪雷鸣的总局大楼方向看,心不在焉地说:“你长眠也没人管。”

    王泽:“你在看什么?”

    “雷。”雷电系的肖征喃喃地说,“我觉得……那不是余威。”

    燕秋山从知春手里接过能量检测器,忽然说:“我有个问题,我实在想不通,楼里的大阵是怎么在不惊动能量反应器的情况下画上的?还有,那棵树到底是怎么回事?”

    肖征缓缓放下望远镜:“大楼里的能量监测网,是在我局始建时安好的,检测的是能量变动,以大楼落成时的能量水平校准……”

    王泽:“我错了,我小时候不该看闲书不好好上学——领导,咱能说人话吗?”

    “他的意思是说,如果那棵树在异控局大楼落成时就有问题,我们的能量网是检查不出来的。”燕秋山抬起头,压着眼的浓眉把眼神逼得异常锋利,“所以异控局大楼为什么选址西山,为什么要围着一棵枯树建?”

    肖征转过头,两个人交换了一个晦暗不明的眼神。

    “想办法联系楼里的宣玑,”肖征说,“请示上级,我要去见老局长。”

    第102章

    肖征刚说完,

    就听车声逼近,

    一辆带着异控局标志的公车开过来,

    车窗落下,黄局探出头来,朝肖征招招手:“跟我走。”

    “特殊羁押所。”肖征上车以后,

    听黄局长吩咐司机,说完,他又转头对肖征说,

    “刚才那边的同事给我打电话,

    老局长出事了,你有个心理准备。”

    肖征心里一紧:“什么情况?”

    “还不知道,

    ”黄局摇摇头,“晚上熄灯时候还好好的,

    值班工作人员半夜起夜,无意看了一眼监控,

    发现他从床上滚下来了,浑身不明原因抽搐,现在送急救了。”

    说话间,

    一道闪电落下,

    照亮了黄局的脸,气温本来就低,此时已经降到冰点以下,大雨变成了冻雨和雪片,行车视野极差。

    车上的对讲机里有现场外勤在随时汇报情况,

    黄局沉默地听了片刻,对肖征说:“我怀疑老局长跟大楼出的事有关。”

    肖征:“黄局,我不明白,我们局一直是政府的公共事务部门,连您都是上级派来……”

    “对,我们是公共事务部门,最近几十年才成立的,为了监控全国范围内的异常能量反应,类似的机构全世界各国都有。”黄局说,“但我们跟天文台不一样,工作性质决定,我们是有‘历史’的,有历史,也就有历史遗留问题——咱们的机构虽然是新的,但出于成本考虑,总局选址、以及附带的各种防护法阵,都是在‘前身’的基础上改建扩建的。我们的前身不是传说中的‘清平司’,这你应该猜得到,否则有玉婆婆在,也轮不到我一个普通人当总局负责人。”

    肖征一愣,有些“特能”寿命很长,这么算,确实比异控局的年纪还大。

    “七百年前,裁撤清平司后,异常能量活动越来越微弱,直到近代……二战前后,特能人口出生率重新上升,相关事件频发,这才变成一个问题。解放前,特能没有统一组织,就像旧时候的江湖门派一样。那会民间有很多特能小团体,有些为了名利,也有些是为了道义,总之,出了事情,谁碰上谁管。当时各方势力的格局,就跟你在蓬莱会议上碰见的差不多,除了一帮在永安西郊活动的特能,他们不像其他人一样有‘门派’,自称叫‘互助会’。”

    “互助会的名字听着挺新潮,但其实历史不比别的门派短。里面的人当时从事各行各业的都有,特点是都没有门派传承,特能几乎都是后天意外觉醒的,他们抱团,互相帮助刚觉醒特能的人适应新生活。也因为都是普通人出身,所以做事风格也更像普通人,更愿意为普通人考虑,观念也更开放。”

    “刚开始政府决定成立异控局的时候,是想把各处的民间高人们都请来,但……玉婆婆他们那些人你也知道,人家压根就看不起普通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呼风唤雨,也不乐意受那么多规矩束缚……再加上咱们这给的待遇也就那么回事,所以都推脱不肯来,只有永安西郊的这一支人响应组织号召,于是成了异控局最早的那批奠基人。当时咱们没有根基,连个像样的办公地点也没有,他们就把自己的活动中心让出来,重新修整后投入使用,这么多年一直运行良好,培养了一批一批的特能人才,发展出了现在的规模。”

    肖征:“那棵树到底是……”

    黄局摇摇头:“那棵树一直是枯树,因为互助会的很多法阵布置非常精巧,改建的时候没舍得打破原来的格局,树也不影响什么,还挺美观,就让它一直在里面了——老局长以前是互助会的会员,如果有可能……嗯?”

    特殊羁押所是异控局的附属机构,离总部不远,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拐过一个障眼法阵,就看见羁押所门口拉起了警戒线,一水的工作人员都穿着特殊的隔离服。

    “黄局,”现场负责人离老远就把他们停下了,“老局长情况不明,我们现在不知道是恶咒还是传染病,整个羁押所都隔离了,太危险,您别进……”

    “我去。”肖征从车里钻出来,拎过一套隔离服就往里闯,越走越快。他几天前才刚见过老局长,替他约了宣玑见面……

    刚到特殊羁押所的医疗部门口,就听见里面刺耳的火警声,肖征差点跟一个冲出来的医生撞了个满怀,医生眼镜都歪了,两腿拌蒜,差点让肖主任撞个屁股蹲。

    肖征一把抓住他:“哎,你没事……”

    “你们这死了好几天的,送去火葬场烧好吗?送什么急救!”

    肖征一愣,这时,他闻到了一股焦糊味,后脊突然蹿起一层凉意,那是外勤对危险的直觉,他猛地一转身,只见发现一个形容枯槁的“人”站在门口,肖征差点当场拔枪——那人头发全白了,苍老的脸上是一片发青的蜡色,眼睛里蒙了一层浑浊的膜,病号服外的手腕和脖子有几处深色的尸斑,嘴角居然有了腐烂的痕迹。

    完全是生化危机里冒出来的丧尸!

    比普通丧尸更丧的,是他俩脚还着着火,浓重的黑烟从那两条细脚伶仃的腿上往外冒,急救室不具备收发火箭功能,火警声嚎得撕心裂肺。

    “丧尸”喉咙里咯咯作响:“告……”

    肖征往后退了一步,震惊地发现,这“丧尸”是老局长。

    “告诉……彤……”

    肖征莫名其妙:“谁?”

    这时,他看见老局长做了个非常奇怪的动作——他转头朝玻璃窗看了一眼,照见自己的倒影,要碰不敢碰地抬起手,似乎想捧起自己的脸,表情痴痴的。

    那是个非常女性化的、照镜子动作。

    深更半夜,百岁老头,女鬼附身,他身边半个人也没有……

    肖征一哆嗦,忍不住捏住了兜里一沓人民币,戒备地说:“你不是老局长,你是什么玩意?”

    此时,风雨飘摇的异控局大楼里,宣玑一把抓住一根悄悄往他脖子上缠的藤,火顺着他的掌心流了出去,那藤顿时成了一条火鞭,扬起来往白影群中抽去,连同大厅的枯树在内,一堆易燃物都被他燎着了。

    “我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长这么多头皮屑的树——灵渊你说什么,阿洛津和微煜王他们都是祭品?”

    “你们太怕魔物了。”乱飞的白影们不等盛灵渊回答,就开口说,“就像你们怕赤渊。”

    宣玑出言不逊:“放你妈的……”

    “你们一听说赤渊不稳,马上就惶惶不可终日,眼看当年被封印的人魔一个个重现人间,个个喊着要赤渊重燃,紧张了吧?人族自己五毒俱全,贪嗔痴一样不缺,却谈魔色变,恨不能清平盛世,一片花团锦簇,光下都没有影子才好。魔物一露面,你们就要不管青红皂白地群起而攻之,唯恐杀慢了,那些魔物就要长出人样来……是不是啊,人皇陛下?祭品可是你一个一个亲自手刃的。”

    它们不是一个声音,也没有刻意齐声说话,基本是各讲各的,可是因为声音语气浑似一体,这么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居然也不乱,还能十分和谐,让人想起清平镇里无数分身的影人。

    等等……影人?

    盛灵渊的目光落在异控局正中间的大树上——那枯树干上缠着枯藤,两者以前都是活化石似的灰头土脸,让人理所当然地以为树和绕树藤是一体的,直到这时,盛灵渊才发现,方才劣奴躬伏法阵疯狂地收割人命时,疯长的只有树,缠在它身上的藤纹丝不动,没有一点要跟着还阳的意思,倒像一副坚固的锁。

    而这“锁”此时已经雷劈断了,不幸被离火燎着,正一寸一寸地烧着。

    特殊羁押所里,“老局长”腿上的火已经蔓延到了膝盖上。

    “你先等等。”肖征咳嗽了几声,从楼道里拉出个灭火器,往老局长身上喷,“忍一忍啊,我不是水系。”

    老局长身上的火却公然违背物理规律,懒得给灭火器一点反应,纹丝不动。

    “这是朱雀离火,灭不了的。”“老局长”摇摇头,“火也不在这里,着火的是我真身。”

    肖征:“……”

    这鬼故事还讲不完了!

    “我是……”“老局长”声气微弱地说,“你们大楼下那根绕树藤。”

    这时,王泽发了条语音信息:“肖主任,败家宣主任现在不知道什么情况,电话打不通,咱们大楼现在着火了!我看搞不好就是那火系鸟人放的,还用想办法捞他吗?”

    肖征:“……”

    异控局大楼的火海里,盛灵渊被宣玑的翅膀围着,隔绝了周围的火星,他忽然抬起头:“你是妖王养的影人。”

    妖族贵族与其他族一样,也会蓄养影人,但就算是再花心的主人,养上三四个影人也已经是极致了,因为影人会自动按着主人最喜欢的样子长,而主人往往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博爱”,影奴如果超过一定数量,放在一起,基本就跟一个妈生的一样,一眼看过去,主人自己都分不清谁是谁,反而累赘。

    因此妖王死后,人族闯进妖王宫,看见勾月楼里豢养的百十来个影人,全都惊呆了。

    更绝的是,那些影人有男有女、环肥燕瘦,长成什么样的都有,谁跟谁都不像。乍一看,妖王仿佛是博爱众生百态,一视同仁。

    盛灵渊记得丹离说,妖王吞了太多的东西,把他讨厌的蛟血稀释得几乎淡极了,连同他“自己”也和那身蛟血一样,在反复的修改中支离破碎了。

    因此他连自己的好恶都不知道。

    妖王的影人都是后患,被丹离统一处理后就地填埋。丹离总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盛灵渊当时满心都是他裂口的天魔剑,只大概听了个汇报,没多过问,只依稀记得丹离处理影人的地方离勾月楼不远,似乎……就在现在永安市西山附近。

    宣玑一愣,看向盛灵渊:“疏忽了?”

    妖王的影人也能放跑,这疏忽有点大。

    盛灵渊皱起眉:“不可能,丹离从不疏忽。”

    宣玑听见“丹离”俩字就气不打一处来:“管他呢,爱是什么是什么,宰了就对了。”

    他眉间族徽大炽,周身卷起旋风似的火焰,呼啸着卷向白影,只剩半截的异控局大楼终于再也承受不住,寸寸皲裂,分崩离析。

    原本被禁锢在楼里的白影朝四面八方飞去,烟似的,纵声大笑,盛灵渊和宣玑紧随其后。

    西山满地的冰雪中,所有的花都开了。

    又是冰冷,又是热烈。

    王泽正好从望远镜里看见这一幕,整个人都不好了,转头跟肖征告状:“这回不是着火了,那小子把楼弄塌方了!他完犊子了!得卖身到下辈子!他们家剑灵是网红也赎不了身了!”

    这条信息肖征还没听完,就见自称“藤”的“老局长”哑声惨叫了一嗓子,原本在膝盖附近的火苗蹿上了腰,他再也站不住,跪在地上。

    肖征赶紧对王泽说:“你让他先把火灭……”

    “老局长”一把攥住他的裤腿:“我真身已经死于天劫,否则也不能离体,只是跟自己的残躯剩了点共感而已……你告诉他,告诉彤,不能杀那些……‘执念’……”

    肖征一头雾水,每个字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就不明白了,也不知道是自己耳朵有问题,还是对方在说胡话,于是他打开手机录音功能:“不能杀什么?你慢点说,再说一遍。”

    “那是当年妖王勾月楼里影人留下的后代,父母共主的影人所生后代,天生认父母的主人为主,可是妖已经死了,这些影人没出生,就变成一堆支离破碎的执念,被帝师丹离封在影人冢中……就是那棵树,后人不知情,以为枯木避雷,是神树,为它建神庙,经年日久,我与树都生了灵智……就像……当年朱雀神庙里的……神像一样……”

    “我为了压过他,设法托梦给一个血脉返祖的巫人后人,教他符咒,让他信我……几百年,攒出一个小小的互助会,就是……你们异控局的前身。他却已经借妖王蛊惑了无数妖族后人,让献祭阴沉,吞尽乱世群魔之力……又挣脱了我,如果杀、杀了他,无处盘旋的魔气会直入赤渊,世上已经没有第三十七根……朱雀骨……”

    他身上的火苗“呼”地一下,蹿上了脸:“你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他……”

    肖征被炽烈的火苗逼退一步,抽了一口气,打电话给王泽:“宣玑在和谁打架?”

    王泽端着望远镜,回答:“一团pm2.5——防尘降噪是我们水系专长,正在赶去支援的路上,你放心。”

    “你俩凑一起,就没干过让我放心的事,”肖征把录音发了过去,“有人让我带话给他,你想办法转告,快点!”

    王泽收到以后听了一遍,听得两眼转蚊香,完全莫名其妙,只听懂了“不能杀”仨字。

    “给我个喇叭。”王泽找了个扬声器,对准了手机。

    这时,盛灵渊用魔气织就的大网已经成型,倏地一缩手指,将那些白影一网兜住。

    “哔”一声噪音穿耳而过。

    宣玑手里的朱雀火卷成了无数火箭,被噪音刺得差点脱靶:“鲤鱼,你哪边的?有病……”

    被放大了好几倍的声音夜空中有些失真。

    “……为它建庙……就像……当年朱雀神庙里的……神像一样……”

    被盛灵渊网住的白影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宣玑听见“神像”俩字,手一哆嗦,离火箭已经脱手而去。

    “……杀了他,无处盘旋的魔气会直入赤渊,世上已经没有第三十七根……朱雀骨……”

    盛灵渊悚然一惊,千钧一发间收了魔气,然而被拉到极致的大网反噬似的卷回到他自己身上,宣玑想也不想地扑到他身上。

    从另一个方向赶来的风神一张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按了暂停。

    一秒间歇里,宣玑卷着盛灵渊滚了出去。

    紧接着,漫天的火箭与黑雾缠在一起,纷纷落下,像阳光落在北冥之海上,死寂的水面上跳跃起细细的金丝。

    宣玑“嘶”了一声,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盛灵渊却在一愣之后,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既然有山盟海誓,伤在谁身上还不都是一样?

    为什么要替他挡?

    他的目光缓缓落在宣玑手肘上。

    宣玑落地时连衣服再手肘一起蹭破了,只是一点皮肉外伤,立刻就好了。

    可是盛灵渊身上没有任何痕迹。

    第103章

    大大小小的白影在众目睽睽之下融化成一团,

    最后凝结出了一个人形——他长发、峨冠博带,

    穿得很隆重,

    面部先是一片空白,随后就像捏泥人似的,浮出了轮廓与五官形状,

    眼珠最后成型,微微一动,眼波荡开,

    他在漫天的大雪中呵出了一口白汽。

    然后幻觉似的,

    他在雾气里凭空消失了,只留下一山一地反季节的花。

    大雪白得凄厉。

    好半天没人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外勤的叫醒闹钟响了几声,

    众人这才发现,已经快六点了。浓云被西北风掀开,

    露出黎明前稀疏的星与月,异控局大楼消失在视野里,天空一下变得空荡荡的,

    废墟里传来焦糊味。

    王泽的电话响了。

    “喂?”

    肖征沉默了几秒,

    说:“老局长没了。”

    王泽“啊”了一声,有些茫然,就听肖征又问:“你们那边怎么样了?”

    王泽一时也说不清,只好抬眼去看盛灵渊。

    盛灵渊的脸色比月色还白、比雪色还冷,冷冷地推开宣玑,

    他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异控局的废墟里走去。

    宣玑先开始没反应过来,自己还想:“没完了?”

    他刚要追过去,突然回过味来,一低头看见自己蹭破的袖子,迈开的腿僵在了半空。

    完蛋!

    王泽用胳膊肘戳了戳:“走啊,你在这摆什么造型呢?”

    “什么?哦,没有,腿有点抽筋。”宣玑回过神来,抓了抓头发,又冲不远处的张昭一点头,“刚才谢了,兄弟。”

    王泽凑过来:“你俩才刚统一战线,多一会功夫又翻脸内战了?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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