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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父亲被人害死了,大圣也老了,次年便随之而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指引他,因为他已经背弃先祖遗训,走上了一条布满荆棘的歧路。

    “那是‘生死花’,”盛灵渊说,“水潭象征母亲,巫人族认为自己生于此间,死后也会回到这里,得到保护和安息。”

    “好像不灵啊。”宣玑想起那位一打棺材钉钉不住的阿洛津,咂了下舌,他凑到洞口,从花藤空隙中往里张望片刻,又问,“这里头有很多禁咒吗?可以拿出来用吗?”

    “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不敢,那是渎神。”盛灵渊说,“再说很多秘术杀伤力越大,付出的代价就越大,老族长走得太仓促,巫人族的咒术,很多东西阿洛津一知半解,他也怕弄巧成拙。”

    他弄巧成拙的事太多了。

    “倒是,”宣玑抬头打量了一下周遭,“但这地方躲一两天我看还不成问题——您是路上被什么耽搁了,没赶到吗?”

    “不……我没耽搁,”盛灵渊沉默了良久,“我来得正好。”

    为围困了三天三夜的东川勇士们疲惫不堪,简单休整后,除了几个守夜人,其他的带着一身伤,躺得横七竖八,不省人事,连阿洛津也蜷在祭坛旁边睡着了。

    山神在侧,生死花的微光照在他身上,他大概是感觉到了安全,睡得像婴儿一样。

    宣玑眼看几个守夜人越来越困倦,然后他闻到了一股有点甜的香味,很轻,掠过鼻尖时,像是百米外的花园被微风泄露的春色。

    宣玑捏住鼻子,震惊地问:“不是,等会,巫人族里难道也有‘带路党’?”

    他话音没落,就看见几个守夜人摇摇欲坠了一会,都倒下了。随后,一个阿洛津贴身的侍卫睁开毫无睡意的眼,缓缓地站了起来,宣玑对上他死气沉沉的眼睛,蓦地反应过来:“等一下,他不是叛徒——之前说老族长是被人皮傀儡伪装的信使害死的,那这个……”

    “也是。”盛灵渊“嗯”了一声,“丹离那么个周道人,怎么会让什么东西脱离自己的掌控呢?

    “人皮傀儡”悄无声息地走到阿洛津身边,低头看了看一无所知的少年族长,无机质似的眼睛后面仿佛有另一个灵魂。

    接着,他朝阿洛津弯下腰。

    宣玑:“……”

    这要是恐怖电影,他应该开启“用眼角瞄”模式了。

    可是出乎意料的,那人皮傀儡只是拉起一条斗篷,轻柔地盖在阿洛津身上,又把他蹭在脸上的脏辫拂开,动作像个温柔的父亲。

    阿洛津感觉到了温暖,在斗篷里腻了一下,嘴里用巫人族语嘟囔了一句什么。

    人皮傀儡小心地同他腿上迈过去,朝祭坛走去。从怀里摸出一根火折,他手指在上面轻轻一弹,火折倏地着了,但那火看着很奇怪,不是普通的火焰色,近乎于鲜红,像是快要落地的夕阳,分明是暖色,却又透着凉意。

    封着祭坛的花藤好像碰到了天敌,那火折一逼近,它们就飞快地退开,很快出现了一个能供一人通过的入口。整个祭坛的全貌露了出来——水潭沉静,石台封存了大大小小的瓦罐和书写树叶。

    这时,阿洛津可能是感觉到了光,迷糊地睁开了惺忪的睡眼,他整个人懵了一瞬,震惊地看着自己朝夕相处的兄弟:“你干什么?”

    人皮傀儡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一弯腰,把火折甩到了潭水中,那火非但不怕水,还把水潭像汽油一样点着了!

    阿洛津一跃而起,可还不等他抓住放火的人,那人的皮肤就迅速干瘪下去,贴着骨头,里头是一个木雕的傀儡娃娃。

    阿洛津愣住了。

    一时间,他的家书、被人害死的老族长,神不知鬼不觉地调包的贴身侍卫……一切好像连成了一条线,隐约指向一个真相。

    阿洛津大叫一声,扑进了祭坛。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背叛祖训的人,不再受山神的庇佑。神明将与泥塑共朽,也或者,人们所信奉的,本来就是一场痴妄。

    谎言终于浮起,水在烧。

    祭坛上封存的瓦罐一个一个崩裂,浮起的黑影像放出的恶灵,它们在祭坛里横冲直撞,阿洛津别无办法,情急之下只能用自己的身体堵住洞口,回头朝惊呆的族人喊:“快走!离开祭坛!走!”

    那些被恶毒的火焰催动的禁咒闻到了血肉的味道,贪婪地向他扑过来,阿洛津的声音陡然变了调——他的身体被一条禁咒撕裂,又被下一个禁咒拼起,生死花又白转红,血似的流了他一身,他被不同的毒咒来回撕扯,不过片刻,已经不成人形。

    巫人们最初的震惊过后,哭喊着往外逃去,紧闭的山门挨个打开,祭坛重新浮到地面,可是很快,冲在最前面的人就惊叫一声退了回来——洞口着着火!

    那是强大的妖火,竟烧成了纯白色,第一个上前的巫人族勇士咬了咬牙,竟然试着从大火里冲出去,可是才一碰到那火,立刻就成了灰,火舌很快又朝山洞里卷来,见物即焚,连石头洞口都似乎要融入其中。

    慌张的巫人们连忙又将祭坛沉入地下。

    这时,堵在祭坛入口的阿洛津已经在“四分五裂”和“重新被缝在一起”中间来往了不知多少回,而折磨仍未结束,血顺着他的脚下流出来,凝聚在地面上一个洼陷的小坑里,接着,血上浮起芝麻大的蝴蝶幼虫,它飞快地长大,展开翅膀——和镜花水月蝶不同,这只沾着血的蝴蝶竟然在离开人体之后翩翩飞起,翅膀上闪着祭坛上邪火一样的红光。

    朝人群飞去!

    “你不是想知道,那些不一样的人面蝶,到底是什么吗?”宣玑觉得盛灵渊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响起,“喏,是一种妖火烧不尽的恶咒。”

    宣玑眼前猛地大亮,晃得他差点掉眼泪,半晌才发现自己到了山洞外面,整个东川都被惨白的妖火包裹着,有人大喊了一声什么,就要往里冲。

    宣玑循声回过头去,见一大群人七手八脚地按住了年轻时的盛灵渊。

    他其实只慢了一天……一个晚上。

    “这场火烧了七天七夜,”宣玑听见身边的盛灵渊说,“没人能扑灭,你知道为什么吗?”

    宣玑后脊上突然蹿起一层凉意。

    不等他回答,情景再次崩塌,他们两人被迫随着踉踉跄跄的少年天子走进祭坛。

    这里已经被烧透了,像个巨大的烤箱,四处泛着焦糊的肉香,里面的人早该熟了,可那些被烧得骨肉模糊的人们却一个个都站着!

    没事人一样地谈笑风生,像盛灵渊记忆里,傍晚后的山顶广场一样。

    完好无损的阿洛津在山洞尽头的祭坛门口,透过人群,意味不明地朝他望过来,像是在笑,又像是嘲讽,一歪头,头就掉在了地上。

    阿洛津叹了口气,朝自己的头招了招手,那少年雌雄莫辨的大好头颅就滚了回去,被他拾起来抱在怀里。

    头张开嘴,声音在山洞里回响,叫道:“灵渊。”

    年轻的人皇疯了,猛地甩脱随从,左右正要跟上,突然被一个声音喝止。

    “站住!”来人说,“你们也想跟里面人一样吗?”

    那是丹离的声音,宣玑蓦地扭过头去,见一个男人走出来,全身裹在长袍里,脸上蒙着面具。

    一瞬间,宣玑脑子里串起了前因后果。

    第32章

    数万不生不死的巫人环绕在阿洛津身边,

    那些窃窃私语声停了下来,

    他们一起转向洞口,

    面朝着盛灵渊——记忆里的,和记忆外的——无声诘问。

    时空像是凝固了。

    在这样的寂静里,抱着头的阿洛津站了起来,

    轻声细语地问:“哥哥,我爹是怎么死的?”

    蒙面的丹离大声说:“陛下,不可近前!”

    “是他吗?”

    阿洛津伸手一指丹离,

    他怀里那颗头上的眼珠就随着转了过去,

    与此同时,那些被烤熟的巫人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起偏过头。

    “还是你?”

    阿洛津的手指又指向盛灵渊,

    他怀里头颅又跟众巫人一起转回来。

    更瘆人的是,当阿洛津的头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时,

    所有巫人也都跟着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神态。

    那个明朗如艳阳的少年变成了一只蜘蛛,巨大的网上黏着无数任他摆弄的飞虫。

    丹离断喝道:“陛下,

    阿洛津已经入魔,这洞中所有人的尸身都已经成了他的人面蝶傀儡!此地没有活人!”

    阿洛津纵声大笑,两行血泪从他怀里的头上流下来,

    所有巫人跟着他一起张开嘴。

    “活人……活人就很高贵吗?”

    记忆外的盛灵渊深深地看着他,

    接上自己方才的话音:“因为那火叫做‘南明离火’,小妖,你自称‘守火人’,看不出来它和凡火有什么分别吗?”

    宣玑苦笑:“陛下,您这一辈子,

    跟别人说过半句实话吗?”

    盛灵渊闻声,缓缓转过头来,冲他笑了:“哦?何出此言哪?”

    宣玑忽然发现,原来他左眼外眼角靠下一点的地方有个疤,基本已经长平了,平时看不出来,只有笑起来、卧蚕凸起的时候,才露出一点很小的白色凹痕,像一滴悬在那的眼泪。

    烤熟的巫人们动了,他们随着阿洛津的心意往山洞外冲,另一边,蒙面的丹离飞快地结了个指印,纯白的火焰从他两袖中飞出,火焰凝成大鸟,尖唳一声,冲向死气沉沉的山洞和祭坛。

    少年天子却以身体挡住火鸟,喉咙撕裂了,叫喊不似人声:“住手!”

    丹离咆哮道:“陛下,若任凭他们离开此地,将亿万生民置于何地?”

    这话一语双关——

    变成恶咒的人面蝶一旦泄露出去,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因为这些蝴蝶明显和原有的品种不一样,弄不好会成为一场无声的瘟疫。

    更不用提阿洛津,他还是个正常人的时候,性情就很偏激,他憎恨妖族,就不管妖族里是否分好坏、是否有自己的立场,凡是沾“妖”字的,他全不能容忍,凡所经妖族城池,非得屠城不可,不留一个活口。

    那么……他的仇恨十倍转移到人族身上呢?

    他被恶咒撕裂又拼齐无数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已经活着入了魔,难道要让他杀遍天下人吗?

    “轰”一声,少年盛灵渊颓然跪下,那雪白的火鸟越过他,呼啸着冲进山洞里,落在千千万万个巫人傀儡身上,人们在烈火中哀嚎、惨叫……就仿佛他们还活着一样。

    可就是焚不化、烧不死。

    少年盛灵渊蓦地从腰间拉出长刀,砍向离他最近的巫人头颅。直到头颅落地,巫人才挣扎了一下,颓然倒下,一只小小的人面蝶从他们身体里飞出来。

    阿洛津被漫天的火光挡住视线,嘶吼道:“丹离!你在哪?你这个骗子,你在哪!你不得好死啊!”

    丹离的声音从山洞外传来:“陛下!你还要纵容他到什么时候!”

    少年盛灵渊大吼一声,冲进了祭坛。暴虐的火像有意避着他一样,连他一个衣角都不燎,从被斩首的巫人身上飞出来的蝴蝶也避着他,那些蝴蝶汇成一道白光,朝阿洛津飞了过去,翅膀上无数张人面,凝成了一张似喜还嗔的脸,被随即追至的盛灵渊一刀劈成两半。

    长刀去势不减,一刀捅穿了阿洛津的胸口。

    那刀刃上寒光倏地一闪,无数巫人文字显露出来。阿洛津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刀,怀中头颅滚落在地,张嘴说:“这是我第一次带着族人……离开东川……从我爹那偷出来的那把……保平安、驱百邪……哥……”

    我把它送给了你。

    记忆里,少年天子痛不欲生。

    记忆外,千年幽魂束手而立,似乎事不关己。

    宣玑飞快地往后退去:“我可没得罪过您。”

    “我没有半句实话,难道你有么,小妖?”盛灵渊眼角的笑意加深了些,“你真是毕方后人吗?那你手上为什么会有那本千妖图鉴?那是丹离亲手所做——南明守火人。”

    山洞里的烈火突然激起狂风,伴随着阿洛津撕心裂肺的吼声呼啸而出,卷起了蒙面的丹离脸上的面具。

    这时,宣玑嘴里飞出一句话:“我要是死了,赤渊火会重新烧起来,你信不信?”

    盛灵渊一愣。

    丹离的面具被那狂风刮走了,面具下面,赫然是一张和宣玑一模一样的脸!

    那张脸露出来的瞬间,宣玑身后,一只手就撕开虚空伸了出来,手心有个血窟窿,一把扣住了他的脖子,而几乎与此同时,盛灵渊倏地动了,他手里又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根钉子,也不管那只手是不是还扣在宣玑的脖子上,直接钉了下去。

    宣玑心里大骂:“我就知道!”

    千钧一发间,他从兜里抓出一枚硬币,那硬币上沾着火光,猛地往那只掐住他脖子的手腕上一按,“呲啦”一声,那手差点被烫糊了,本能地一松,宣玑蓦地躲开,与此同时,盛灵渊的钉子钉进了手心的血窟窿里,钉子这头进那头出,擦破了宣玑脖子上的一层油皮——幸亏他躲得快,不然得让老魔头一起穿成糖葫芦!

    盛灵渊毫无诚意地说:“抱歉,事从权宜,没想伤你。”

    宣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问候您妈。”

    一个人猛地被盛灵渊从虚空中拖了出来,正是阿洛津——眉心有血洞,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那位。

    抓住阿洛津的一瞬,周遭所有回忆的情景全部破裂,他们又回到了那个阴森的巫人塚里。

    盛灵渊出手极快,而且毫不犹豫,一眨眼的光景,阿洛津四肢,胸口全被钉上了钉子,他怨毒的目光却瞪在宣玑身上。

    “你瞪我干什么?!”宣玑气急败坏地捂着脖子,冤得胃疼,“他是拿我当诱饵引你出来,那个记忆里的丹离根本就是他老人家自己精分的!怎么魔头圈里还有阁下这种傻狍子?”

    阿洛津对这种现代汉语和网络流行语交杂的口音适应不良,一个标点也没听懂,依旧是仇恨地瞪着宣玑。

    盛灵渊轻轻一挑眉:“小鬼,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宣玑心说用力清了一下沙哑的嗓子,假笑:“您说自己因为留恋,容易被困在少年的记忆里,让我提问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

    相识一场,他早发现了,这老鬼根本一点人性也没有,哪来的多愁善感?

    阴沉祭文天打雷劈的反噬他都不在乎,区区一个溯洄咒就想让他乖乖把记忆亮出来?做什么美梦呢?

    盛灵渊从宣玑的表情上判断,这小鬼虽然嘴里说的是人话,肚子里恐怕已经把自己祖坟都骂翻了,泰然道:“嗯,知己。”

    “丹离这个重要人物不露面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你打算拿这个人做文章。”

    “丹离本来就不以真面目示人,”盛灵渊说,“就算不遮脸,也必带着人皮面具,你们后世流传的‘面如好女’,只不过是他最常用的一张面具。阿洛津至死也没见过他的脸。”

    宣玑冷笑:“是啊,要不然你拿什么钓鱼?可是不露脸归不露脸,这个人一直在你身边,扮演重要角色,在你记忆里却还不如侍卫存在感高,这说明你在压抑自己的记忆,避免过多地想起他,否则后面的戏容易唱砸——陛下,我就算数学不怎么样,好歹也经过九年义务教育,那记忆有三个人的视角,您是觉得我不识数吗?”

    这个逻辑其实很简单——如果“溯洄”咒里是盛灵渊的记忆,那么全部的视角肯定都是盛灵渊本人。

    可仔细分辨,那里头却有三个视角:阿洛津、盛灵渊,以及一个最诡异的——丹离。

    其中,丹离视角是最后才出现的,非常隐蔽,而且内容很少,就是巫人族躲进山洞,人皮傀儡点燃祭坛的那一小段——人皮傀儡是丹离操纵的,所以它的视角应该就是丹离视角。

    一个人的主观记忆一般不会有视角变化,何况是这么流畅的视角变化,人格分裂也不行,因为他不可能“记住”自己不在场的的事。

    所以这个“溯洄”里的记忆,绝不是一个人的。

    他俩被卷进记忆深渊里的时候,第一个场景是巫人族救受伤的小皇子,巫人族的少年族长和盛灵渊第一次相见,那其实是阿洛津的记忆。因为当时盛灵渊是重伤状态,昏昏沉沉地被族长背上山的,他很难注意到被惊醒的巫人族的山坡全貌。

    他俩在记忆里碰到的第一个主要人物也是阿洛津。

    盛灵渊这老鬼应该是那时就反应过来,这个“溯洄”里除了他俩,还藏着施咒人。

    所以一开始在少年鸡毛蒜皮的往事里逡巡不去的,根本不是盛灵渊这个没心没肺的货,而是阿洛津本人。盛灵渊让他“提问”,也是给阿洛津提的——否则就以这老鬼对自己心志的控制力,他用得着别人帮?

    宣玑:“记忆里一些大事的时间点,跟我所了解的历史框架相符,所以我判断记忆应该基本是真的……不过大多数都是他的吧?”

    阿洛津可能想让记忆看起来像盛灵渊自己的,所以回忆的都是两人之间的事,可那些少年相处的细枝末节都太鲜活了,像是有人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巫人族兴衰起落的真相,几乎有一点“倾诉”的意思,还是露了陷。

    宣玑瞄了一眼身边这位大佬,感觉这位的字典里可能就没有“倾诉”俩字。

    果然,盛灵渊表情纹丝不动地回答:“嗯,不错。”

    “而你除了放空大脑,就是配合他的情绪,想方设法引他露面。”宣玑冷冷地说,“是我第一次多嘴,说你俩小时候从妖族手里逃跑这事不自然,给了您往我头上扣屎盆子的灵感吗?”

    盛灵渊坦诚地回答:“那倒不是,被拉进恶咒里是我的疏忽,实在局促了些,当然是手边有什么就拿来用什么。”

    宣玑:“……”

    可真谢谢您抬举了!

    宣玑磨着牙说:“所以你后来一度想引我谈人生,根本不是真想跟我讨论哲学问题,是吧?”

    盛灵渊:“世人多爱听阴私之事,尤喜自作聪明,一旦自觉窥破了阴谋布局,便会不由自主地指点江山。”

    “然后在他听来,我就会变得更可疑。”

    盛灵渊笑了笑:“不过你倒总是语出惊奇,很有趣。”

    “你知道巫人灭族是阿洛津最惨烈的记忆,他在这时最容易失去理智,故意不显山不露水地插了一段丹离视角。”

    “想象我是他就好,”盛灵渊淡淡地说,“我本就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宣玑苦笑:“是啊,溯洄里只有你、我和阿洛津三个人,三个视角,剩下一个是谁的?阿洛津会想,这当然是他妈我的!”

    “丹离藏头露尾,一生活在人皮面具下,”盛灵渊说,“直到朕将他下狱斩首,才揭下他的面具,下面是一张血肉模糊、五官难辨的脸,朕也不曾见过他的真实面孔,姑且借你脸一用。”

    他这句话用了字正腔圆的雅音,被他钉在那的阿洛津听说丹离之死,眉目终于波动了一下。

    “丹离死了几千年了,”盛灵渊温柔地抬起手,盖在阿洛津的眼睛上,“你我也一样。这世间如今人与妖不分,近百年无战事。赤渊火也早就灭了,阿洛津啊……”

    阿洛津嘴里吐出巫人语,说得很慢,一字一顿,以至于宣玑也分辨出来,这是记忆里,他临死前说过的话。

    宣玑:“他说什么?”

    盛灵渊没回答,把最后一根钉子钉进了阿洛津眉心,阿洛津终于不动了,熠熠生辉的眼睛里,眸光渐渐黯淡下去,合上了。

    盛灵渊抱起这具可怕的身体,飞身落入水潭中间的石棺里,重新将他放了回去。随即他一拂袖,石台上的阴沉祭文分崩离析。

    宣玑没过去,脖子上还有一圈被阿洛津掐出来的印,远远地看着那魔头惺惺作态——盛灵渊伏在棺材上,注视了阿洛津很久。

    就跟他在意似的。

    “我说,陛下,”宣玑等了一会不耐烦了,双臂抱在胸前,半带嘲讽地说,“您这谢幕造型摆五分钟了,够观众合完八圈影了,撤吧。”

    盛灵渊这才被惊醒似的,抬手推上了棺材盖,缓缓直起腰。

    就在这时,他撑在青铜棺上的胳膊肘一软,盛灵渊猛地扭过头,捂住嘴——

    血从他的指缝里渗了出来。

    第33章

    盛灵渊想:一定是这具身体的原因。

    可能是被赤渊火毁过,

    后来又不知道被谁捡走,

    颠沛了几千年,

    破烂了……也可能生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身人皮披在身上,不自在得很。胸口像是哪儿漏了,血往外涌,

    带走了稀有的体温,一碰到他的手心,又立刻变得冰冷起来。他觉得心与肺都是空荡荡、轻飘飘的,

    而四肢百骸在往下沉。

    周遭像与他隔着一层什么,

    生前熟悉的头痛卷土重来,又开始与他没完没了地纠缠。

    盛灵渊膝盖一软,

    跪在青铜棺旁,他的视线模糊了,

    阿洛津的面孔也模糊了。

    棺椁上阴凉潮湿的气息透过生死花藤编织的破袍子,让他生出隐约的向往。

    “喂,

    你……”宣玑一惊,先是下意识地朝他走过去。

    两步挪出去,他回过味来,

    心里狠狠地唾弃自己:我又干嘛?我准备改姓东郭吗?

    这俩阴沉祭召唤出来的远古霸王龙,

    要是能一口棺材埋了,不正好天下太平吗?

    他的良心和“算盘”龙争虎斗,内心戏一波三折,两条腿却好像一对急性子,等不及“上级领导”做出明确指示,

    就自作主张地挪到了盛灵渊身边。

    盛灵渊耳畔“嗡嗡”作响,有那么片刻的光景,他恍惚得像是完全失去了意识,目光难以聚焦,散乱在虚空中。从宣玑的角度,只能看见他被血糊得打绺的长发,无从揣测这皮囊下有心肝几钱。

    “这头发洗一次不得俩小时?”宣玑不着边际地走了个神。

    盛灵渊被自己的血呛得咳了起来,他连咳嗽声都压抑,屏着呼吸,怕惊动什么似的。

    宣玑一顿。

    对了,这是个有呼吸、有体温的……就姑且算是人吧。

    他终于叹了口气——没办法,当代文明德育工作太到位,哪怕大魔头刚才差点把他跟诈尸的那位一起装订成册,把一个大活人扔坟里,宣玑干不出来。

    “我肯定是个冤大头。”宣玑从怀里摸出他的手机,举起来打开前置摄像头,把自己和武帝陛下一起拍了进去,“这有个不明原因吐血的人,自己吐的,看,我离他还有这么远,这里头没我什么事,拍个视频证明我是单纯助人为乐的……唉,这年头,好人难做,都怕碰瓷……哎,又有信号了?”

    话音没落,平倩如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宣……呲啦……我们和……‘风神一’的……呲啦……”

    “听不清,先别说了,我在地下,信号不行。”宣玑把手缩回破破烂烂的袖子里,隔着衣服扶起盛灵渊,免得碰到他的血——避免再发生强行连上“蓝牙”的事故,“我马上找路出……”

    话还没说完,突然,电话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平倩如“嗷”一嗓子:“快……哔——”

    电话断线了。

    “风神一”本来是异控局头号外勤精英,这回来了仨人,队长亲自带的队。

    这三位下了飞机以后,就直奔罗翠翠发的定位去了。路上肖征已经打电话说明了情况:当地民间特能组织——以月德公为首的一帮人,为了谋取利益,丧心病狂地自己下咒自己破,闹不好还跟阴沉祭有关。

    而善后科负责人正跟一个嫌疑人在一起,地点应该就是月德公们取得咒文的古墓。

    队长姓王,猿背、宽肩、光头。让人一见,心里立刻能浮现出“老爷们儿”这个词来,整个人弥漫着一股越野气质:“月德公一共四个徒弟,现在都不怎么露面了,活跃的都是徒孙一辈,我们取得了其中几个重要人物及其家属名下的机动车,调阅行车记录,交叉对比,大致圈定了古墓的位置——应该就在‘东碧泉’山区里,正好跟善后科发来的定位重合……奇怪了,他们怎么知道的?”

    “他们那里有个大学毕业的‘警犬’。”肖征在电话里说,随后又说,“善后科的宣玑你以前认识吧,他电话时通时不通,到了试着跟他联系。”

    “神交已久,”王队叼住烟,从鲨鱼似的大白牙缝里崩出一句话,“早听说这小子缺德带冒烟,我想跟他切磋很久了。”

    “你们现在在别人地盘上,小心点。”

    “咱怕过谁?山在,老子在,老兔子还敢把我们一炮炸上天怎么的?”王队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走着瞧吧……”

    “别走了队长!高速出口又开过了!”

    罗翠翠发的定位是个很偏僻的地方,王队长得像个靠谱人,谁也不知道他私下里找不着北,整个地球对他来说都是迷宫。

    在高速公路和盘山路间来回转了八圈,太阳都下山了,他才冲破“艰难险阻”,跟善后科聚齐。

    “来晚了!不好意思,太不好找了。这种神神叨叨的古墓周围一般都有不明磁场,干扰导航。”王队臭不要脸地给自己找理由,“哟……这怎么回事,怎么还有一位伤员?”

    杨潮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脸上还有泪痕,仍在那奄奄一息地抽噎着——自从到了这一片山区,他就跟被鬼上身了一样,莫名其妙地哭,眼泪流得根本停不下来,这会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道,突然就这样了,”罗翠翠忧虑地说,“可能考研压力太大吧。”

    王队:“……”

    早听说善后科儿女多奇志,果然名不虚传。

    “王队,这地方不对劲。”风神一的一个女队员上前,她眼睛很大,眼珠在黑暗里闪着猫一样的荧光。

    “怎么?”

    “你看那座山。”女队员指向不远处。

    这里曾是武帝魂牵梦萦的桃花源东川,后来,虽然经历了无数次战火洗礼、几千年地质变迁,气候已经大不相同,但自然环境依然十分优越。此时虽然已经是秋末冬初,但温度仍然十分舒适,远近群山郁郁葱葱。

    夜色凉了下来,植物呼出的水汽遇冷,就绕着山浮起了白练似的薄雾,缓缓地流动。

    “确实……不对劲。”王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眯眼望过去,好一会,吐出一口烟圈。

    那山上太干净了,没有雾。

    “山下埋着有东西,但我感觉不出是什么,”女队员说,见罗翠翠好奇地看她,她就很礼貌地自我介绍了一句,“哦,我叫谷月汐,特能是感官,能透视——”

    老罗听了,顿时花容失色,慌忙一夹腿,捂住了自己重点部位。

    谷月汐:“……想看的时候才能看见,不是CT机,也不是女流氓,谢谢。”

    一行人来到那没有雾的山脚下,罗翠翠突然一惊一乍地“啊”了一声:“这些树是假的!”

    王队闻声,掰开一片树叶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呸”一声吐在地上:“幻术,山上的树是纸糊的,听说月德那老兔子家祖上是帮人出殡的,会好多这种没用的幻术。”

    怪不得没有雾,纸扎的树不会呼吸!

    “王队,这有一条人工痕迹很重的石头路。”

    看来没找错地方,王队一边吩咐平倩如随时注意联系宣玑,一边一马当先地沿着石头码的小径走了上去。

    就在他们几个人消失在树林中之后,几辆黑色的车停在了山脚下,一群人悄无声息地从车上下来,领头的是个老头,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唐装,一举手一投足,完全像照着月德公长的

    “师父吩咐了,让我妥善处理,”老头沉声说,“灭口,然后烧山,要确保人证物证都不在,听懂了吗?”

    几个徒弟从车的后备箱里扛出了几口箱子,里面装的东西像大一号的重机枪,但仔细看又不是,那东西“枪口”有碗那么大,刻着复杂的咒文,在月光下闪过冷冷的流光。

    唐装老头一挥手,手下们抬着武器往密林里鱼贯而入。

    纸糊的树丛深处有几间小屋。

    “不是荒废的,”王队在桌上抹了一把,“刚落上薄薄一层灰,前不久应该还有人在这住过,清空了,老东西挺狡猾……那孩子,你别坐井边上,一会再掉下去。”

    院里有一口井,抽抽搭搭的杨潮可能是走不动了,顺势坐在了井边上。听见王队的叮嘱,他丧丧地抬起头,一脸如丧考妣的模样,擤了一把鼻涕,正要从兜里摸出纸巾擦时,一不小心带出了什么东西,正是宣玑那根电子烟。

    杨潮连忙伸手去捞,不料一路哭上山来,人太虚了,他一时失去平衡,大头朝下就栽了下去。

    王队:“……”

    “您没事咒他干什么!”平倩如连忙跑过去,不料就在这时,她打给宣玑的电话突然接通了,平倩如一边往井里看,一边对宣玑说,“宣主任,我们和‘风神一’的同事在一起,应该在您附近了,就是现在出了点意外——小杨!”

    井里居然还有水,杨潮在里面剧烈地挣扎着,王队走过来:“没事,放心,我是特能是水系的,让一让……你怎么了?”

    平倩如举着电话,整个人僵在了那。

    在王队疑惑的目光下,她缓缓地把手机放下来,按了免提——电话里没听见宣玑的声音,只有杂音,仔细听,那是哭声,幽幽的,不止一个人……

    就在这时,在井下拼命扑腾的杨潮不知碰到了什么,以井口中轴为线,地面突然往两边裂开。

    平倩如:“快躲开!”

    王队差点没站稳:“警犬同志,你碰到什么东西了?!”

    紧接着,整座山都震动起来,山上所有纸糊的草木簌簌作响,大地深处传来一声长叹——

    祭坛里,水潭中间的石台毫无征兆地朝一边倾倒下去,紧接着,祭坛顶上的巨石滚落,直接朝棺材旁边的两人砸了下来。

    宣玑一把拉开盛灵渊,昏昏沉沉的盛灵渊差点被他一爪子挠精神了——这缺德玩意拽的是他头发!

    陛下还没来得及吭声,整个祭坛就开始坍塌,巨石接二连三地砸下来,一下撞飞了阿洛津合上一半的青铜棺盖。

    水潭中激起巨大的水花,紧接着,潭水倏地冲上来,连人再棺材一起冲了下去。

    这可真是缺了大德了——石台上全是盛灵渊的血,让水一冲,把他俩劈头盖脸地浇了个痛快。

    一时间,杂乱无章的心绪在彼此耳边炸开。

    盛灵渊迷迷糊糊地听见宣玑心里冒出一串狂飙的脏话,好在用词都比较新潮,在古人听来,相当于自动打了马赛克。

    而盛灵渊胸口和太阳穴的剧痛也同一时间传到了宣玑身上。

    宣玑猝不及防,牙关一下没咬住,差点呛死在水里。

    潭水在把他们往一个方向冲,宣玑呲牙咧嘴地保持着平衡,一把抓住要随着棺材沉下去的盛灵渊,心说:“这老鬼是秤砣吗,怎么还往下沉?”

    然而随后,他看见了盛灵渊那张无动于衷的脸。

    假如不是喝了对方一口血,共享了盛灵渊此时的感觉,宣玑几乎会觉得这人没有痛觉。

    接着,他又听见了遥远而模糊的歌声。

    那好像是他从阿洛津和盛灵渊的记忆里听过的……巫人族的童谣。

    歌声循环往复,摇曳不去,随着潭水中巨大的漩涡流转。

    忽然,宣玑想起自己看过的那本关于武帝的野史,那书的封面设计乏善可陈,没什么吸引人的,他记得自己当时停下来翻开它,是因为书封的文案。

    那文案上写着:

    你这一生,身陷重围时,有人能让你交付后背吗?

    行至末路时,有人能让你托妻托孤吗?

    万念俱灰时,有人能给你热一尊暖炉吗?

    逢年过节、宫宴散尽时……

    除了满墙风灯与寒鸦,有人能同你分一壶残酒吗?

    他俩不知被水冲到了哪里,随万千白骨一起,无数镜花水月蝶在水中挣扎着,发出细小的荧光,又缓缓熄灭。

    像黎明时渐次沉默的星辰。

    然后“哗啦”一声,宣玑的后背撞上了山岩,他一手扣住凸起的石头,挣出水面。

    他看见了月光。

    尘封了数千年的巫人族祭坛,被不知道运气格外好还是格外差的杨潮一肘子撞开了机关,缓缓上浮到了人间。

    第34章

    可是宣玑无暇欣赏月光,

    他现在的心就跟潭水一样凉。

    这祭坛里又悲壮又险恶,

    里面全是恶咒,

    比炭疽病毒恐怖多了,哪怕飞出一只蝴蝶,那就是一场生化危机。

    宣玑一眼看见水里漂起来的长发,

    正要伸手,耳边就响起盛灵渊有些咬牙的声音:“你再敢扯朕的头发,朕诛你九族。”

    “诛诛诛,

    随便诛,

    我回去就把户口移到单位集体户口本上,”宣玑飞快地说,

    “但那蝴蝶……”

    “知道。”

    “所以怎么办!”

    这时,一个大型“野生动物”扑腾着狗刨,

    吱哇乱叫着被水冲了进来,宣玑一抬脚挂住了那货,

    定睛一看,正是杨潮。

    “考研的?”

    杨潮一边哭,一边四肢并用地抱住了宣玑的大腿,

    险些将他们领导身上唯一完整的衣服也扒下去。

    宣玑艰难地拉住腰带,

    怒道:“你们在搞什么?!”

    杨潮泣不成声。

    盛灵渊忽然问:“清平司来人了?多少?”

    宣玑顾不上纠正他的用词,迅速翻译了过去,杨潮“嘤嘤”道:“五个……不是,嗝……六、六个。”

    宣玑:“……”

    历史背不下来,十以内的数也数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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