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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明天就买彩票去。”宣玑随口说,“您的特能是什么?”

    “我不行,我没什么用,”罗翠翠先是用骄傲的语气假谦虚了几句,又说,“我是手脚跟普通人不一样,要是不管它们,手指和脚趾就会一直长,一年得顶破好多双鞋!”

    宣玑:“……”

    这是“特能”还是有病?

    您在那瞎骄傲什么?

    领路的小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他可能觉得不太礼貌,连忙干咳一声:“第六个获救人员身上没有伤,所以给安排在家属休息室里了,就在前边。”

    宣玑顺着他的手指一抬眼,也不知怎么那么巧,楼道里的灯闪了一下,倏地灭了。

    他一愣,轻轻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食指上隐形的戒指微微地发出警告般的冷意。

    “灯怎么又坏了,”小李无知无觉地往前走,边走边说,“这人……唔……有点怪,您等会看看就知道了。”

    医院已经被异控局隔离了,因此家属休息室里只有一个人。

    那人坐在塑料椅子上,背对着半掩的门,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墙上的电视看广告。

    他的腰背笔挺但放松,坐姿像是受过专门体态训练的,光一个背影,就有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头长发。那长发过了腰,浓密丰盈,在水汽这么重的地方,既不塌,也不毛躁,随便拿根绳在后颈一束,居然有小孩手臂那么粗,完美得像假发。

    “这是他交的证件。”小李从一个档案袋里掏出一张身份证,“没手机,他说手机丢了。”

    老罗的目光在那人的头发上停留片刻,爱怜地摸了摸自己头上的“条形码”,嘀咕道:“现在连小伙子都开始戴假发了,肯定是因为空气污染。”

    说着,他就要推门进去。

    宣玑却忽然一抬手拦住了他:“躲开,躲远一点。”

    老罗一愣,听见小李惊叫一声——那“身份证”在宣玑手里变成了一片枯叶,随即烧了起来,转眼化成了灰。

    “假证?”罗翠翠愕然道,“这是什么人?”

    宣主任那张总带着几分不正经的脸凝重下来,缓缓将手插进外衣兜里。

    “不是人。”他一脚踹开虚掩的门,一道寒光从他手里甩了出去,直指那长发男子的后背。

    “是恶鬼。”

    第5章

    别说非战斗人员罗翠翠,就连分局的外勤小李也跟着目瞪口呆,这二位共同伸长脖子张大了嘴,像两只震惊的蛤蟆。

    宣玑手里甩出去的是他在飞机上玩的钢镚,一把硬币流星一般掠过,那长发男子却只是轻轻一歪头,让过了一枚擦着他头发削过去的钢镚,几根被削断的碎发被卷了出去,随后,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抬起手,那些照着他后脑勺砸的钢镚就像遇到了吸铁石,强行变轨,转了个大弯,被吸到了他手边。

    他眼睛仍盯着电视,稳稳当当地坐着,轻飘飘地弹了几下手指,那手指苍白如玉,质地也仿佛是石头,与硬币撞出了清脆的金石声。

    几枚硬币顺着他的力道荡开,“夺夺”地嵌进了墙壁和房顶上,墙灰“扑簌簌”地落下。

    外头小李手忙脚乱地捡回自己摔掉了一地的下巴,崩溃道:“你不是说你们是善后科的吗?”

    “没错啊!”老罗虽说大小也是个“特能”,但一直在后勤部门过着文明和平的日子,他长到这么大,连路边打架的都没敢靠近围观过,这会生怕引火烧身,眨眼的功夫,已经一溜小烟地躲到了楼道拐角,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可我们老大是临时工啊!”

    “我有编制!”宣玑见缝插针地给自己澄清了一句,回手把家属休息室的门带上,将那俩蛤蟆关在了外面,同时,他飞快地在门上写了个“止”字,字成,小门上起了一层火焰色的荧光,迅速朝四壁蔓延,眨眼功夫,小小的家属休息室很快被火光围了起来,与外界隔绝了,“还愣着!您二位是鼻炎了吗?我在医院外面都闻见腥味了!”

    小李手忙脚乱地翻出对讲机:“支援!快来支援!出事了,在家家家家属休息室!”

    宣玑方才一走进这层楼的楼道,就觉得这里尤其阴冷潮湿,潮气中还夹着腥甜和腐烂的气息,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就像是贪婪地垂涎着活物的生命力。还有那张枯叶伪装的假身份证,碰到他手的瞬间,宣玑就感觉一股阴森的恶意渗了进来,还没等他判断出那是什么,身体已经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直接烧了它——上次被他一碰就着火的,是一座用一千个人头盖骨粉搭建的骨塔。

    眼前这个穿着黑色冲锋衣的人,似乎比那骨塔还凶险!

    宣玑徒手在空中一抓,楔进墙里的几枚硬币就同时炸开,从四面八方喷出火来。火焰当空凝成长龙,瞬间织成了一张大网,半个休息室都被笼进了火海里,劈头盖脸地朝那男人压去。

    那长发男子终于动了,他直接把手伸进了火网中间,手腕翻转,将那火龙织就的网“抓”在了手里,一拖一拽,几枚镶在墙上的硬币狠狠一抖,同时脱落,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火网顿时从源头上断开,被他团成了一团收进了手心,卷成了一颗小火球。他手指上连一点灰都没沾,只有手心处的皮肤被火焰映出了一点暖色。

    与此同时,宣玑已经栖身上前:“身上的腥味还没洗干净,居然就敢大摇大摆地跑到异控局的地盘来。”

    他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把重剑,裹着厉风,当头一剑劈下:“你是不是也太膨胀……”

    长发男人顺手抄起一个不知道谁放在休息室里的保温杯,“当啷”一下架住了宣玑的剑,双层的不锈钢杯被重剑砍得从中间凹了下去,里面还有半杯枸杞红枣茶,甜甜蜜蜜地呲了他俩一脸。

    而在宣玑靠近的瞬间,那长发男子身上的衣服就开始露出原型——从袖口开始,飞快地变回树叶。

    与此同时,宣玑也看清了对方的脸。

    他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手里的动作不由得迟疑了,那长发男子直接伸手捏住了他的剑身,猛地一掀,把他掀开了两三米,后背撞到了墙上。

    长发男人一低头,伸手一拂,已经露出半截小臂的衣服就又恢复了原状——那衣服样式显然也是照着隔壁那几位抄的,只是略微换了换颜色。

    接着,他用一种很奇怪的腔调开了口:“惭愧,衣不遮体,得罪。”

    这人顾盼间神采飞扬,长着一双天生的“情人眼”,看什么都显得温润多情,正是宣玑在梦里惊鸿一瞥的那张脸!

    “唉,”长发男人见他不言语,以为他没听懂,就好像有些苦恼似的,转头看了一眼电视,迅速切换成了普通话,“我的衣服是……”

    后面那个词应该是不常用词汇,无论是电视还是那几个被困游客都没说过,因此他顿了顿:“树……唔……”

    宣玑几乎与他同时开口:“障眼法。”

    男人和颜悦色地颔首微笑,主人似的,客气地冲宣玑做了个“请”的手势:“明白就好,坐。”

    他的态度又放松又不见外,宣玑不可思议地端详了他片刻,随后真就艺高人胆大地把重剑往后脊背里一插,重剑化作一把光,融进他身体里。

    他把脸上溅的红枣茶抹去,拉过塑料椅,大喇喇地坐下:“你是谁?或者说……你是什么?”

    男人刚要开口,宣玑又说:“说你自己的话就行,慢一点,我大概能听懂。”

    他们老家有不少老物件,其中有一些偶尔会夹带几句古时候的只言片语——当然,死物只是岁月的痕迹,不可能跟他聊天,不过汉语演变一脉相承,从小接触得多了,总能混个耳熟。

    这人方才脱口而出的,应该就是古语。根据宣玑不太靠得住的推断,他觉得有点像三千多年前、九州混战时期的“雅言”。

    但也不一定,因为语言的演变时快时慢,有时候一场动荡就会换一种官方语言,而有的时候,跨越好几个朝代,人们的口音也没什么改变,很难凭借口音判断什么——再说古代人也是南腔北调,不见得都说他们那时代的“官话”。

    家属休息室空间不大,那男人可能是发现离他太近有裸奔的危险,于是躲开宣玑两米远,姿态很松弛地靠在了墙上:“小妖,你血脉纯正,家学渊源,混在人堆里干什么?”

    两人一坐一站,那长发男人说话时就得略微低头,几缕散落下来的长发垂在肩上,他的声音和缓又温柔,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几乎还有点宠爱意味似的。

    “几个意思?”宣玑叼起他的电子烟,警惕地想,“现在这些魔头风气这么败坏,上来就色诱?”

    宣玑:“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魔头”好像脾气还挺好,不以为忤,认认真真地思量了片刻,他回答:“不记得了。”

    宣玑问:“不记得你是谁?那‘盛灵渊’是真名还是假名?”

    “魔头”又神色无辜地摇摇头:“不知道,很熟,借来一用。”

    “你是从哪来的?”

    “地下。”

    “地下?”宣玑没明白这是字面意思,还是有什么特殊指代,于是追问,“什么叫‘地下’?”

    “地下一口薄棺里,”自称盛灵渊的男人很耐心地解释说,“想必生前家境贫寒。”

    宣玑皱起眉,吸了一大口烟,头一次有种碰到“知识盲区”的感觉。

    他俩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两种语言,互相都只能连猜带蒙地推测对方的大概意思,交流起来十分吃力。宣玑感觉,如果自己没理解错,这人应该是说,他是个老鬼,听口音死了也不知道多少年了。

    可是光天化日之下,他能跑能跳会喘气,不但有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发量还多得感天动地。

    这到底是什么?

    盛灵渊好奇地盯着他的电子烟看了一会,好心地提醒道:“有毒。”

    “知道,广告里说了。”宣玑嘀咕了一句,一伸手,烧得焦糊的钢镚就飞回到他手里,他若有所思,手很欠地弹着钢镚玩,一下一下地扔出去、再收回来。

    “你是说,你原来在地下一口棺材里埋着——既然已经入土为安,你中间起来干什么?长眠好像没有起夜的需求吧?”

    这句语速有点快,盛灵渊可能没听懂,略一倾身,那目光显得格外专注,仿佛天地间只见眼前人一样。

    宣玑的手指下意识地一蜷——他那抽风的戒指方才又在发烫,大概是十指连心的缘故,烫得他心里“咯噔”一下。

    他连忙清了清嗓子:“我是问,你到这来有什么目的?”

    这句懂了,盛灵渊回答:“我是被人强行唤醒的。”

    “谁?为什么要唤醒你?”

    “那人言语癫狂,口音闻所未闻,我当时神智又不大清明……不十分明白。”盛灵渊似乎有些无奈,“正好遇上外面那几位朋友,我衣冠不整,不便现身相见,便只是暗中跟了他们片刻,不料恰逢树妖作祟,我见那几位一无所觉,便只好仿着他们的模样幻化了衣衫,将他们引入山洞。”

    宣玑:“他们说话你就听得懂?”

    “不甚,但也有迹可循,仔细听一阵,大概能猜出一些,我怕言多必失,就只学了他们的口气说了些我猜得出意思的话,所幸当时慌乱得很,没露出马脚。倒是那个法器,”盛灵渊一指电视,“里面人口齿清晰,句句都有字标示,是幼儿习字用的么?”

    “你看得懂简体字?”

    “哦,简体字,”盛灵渊很感兴趣地把这词学了一遍,发音语气都与宣玑说得如出一辙,学习能力惊人,说着,他偏头瞄了一眼墙上挂的电视,“有些缺笔划,有些看似是草书,却又仿佛是楷体写法,倒是很有趣,逐字逐句确实勉强,不过有人有景,猜个五成倒也不难。”

    这人往那一站,一身温润如玉的气度,叫人一看就忍不住心生好感。

    “刚睁眼、没醒盹,灌了一耳朵鸟语,一句没听懂。自己刚从棺材里爬出来,衣服还都是树叶现编的草裙,就出手捞人,这是什么人间活雷锋?”宣玑心说,“我他妈真信了。”

    小李叫来的支援赶到了,在外面敲门:“宣主任,什么情况?”

    盛灵渊下意识地循声往门口看了一眼,就在这时,宣玑忽然伸手往下一压,方才几枚被他来回弹着玩的钢镚不知什么时候,围着那长发男人撒了一圈,随着他的手势嵌进地面,瞬间连成了一个阵法,半空中“哗啦”一声脆响,无中生有了几条着火的铁索,将这男人牢牢地困在中间。

    盛灵渊束发的草绳被火焰燎断,长发倏地散开,枯叶幻化的假衣服现了原形,可他并未裸奔——

    一身的枯枝败叶打着卷地落下,露出里面一条白底的长袍,长袍上,鲜血描画的图腾几乎成型,骇人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那男人“啊”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捆在自己身上的铁索,方才温情脉脉的脸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好机灵的小鬼。”

    第6章

    这间小小的家属休息室只有十来平米,有一打熊熊燃烧着的铁锁链挂在中间,本来三五分钟不到,就能把这屋预热成烤箱,可是阴冷潮湿的气息却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强势地压过了火焰的热度,四壁竟像“回南天”一样,渐渐渗出了水珠来。

    宣玑的铁锁链困着那神秘的长发男人,自己却被这种阴冷的气息压得喘不过气来,一时也不知道是谁困住了谁。

    墙上那些细小的水珠滑过,留下湿漉漉的痕迹,彼此相连,形成了成排的文字,从墙面上凸显出来。

    那不是世界上任何一种通用的语言,宣玑余光瞥见,后脊梁骨蹿起了凉意。

    这时,赤渊分局的外勤负责人也听说了,匆忙赶到门口。

    屋门封得严严实实的,也不知道里面出了什么事,外勤负责人连忙分开众人,上前敲门:“宣主任,我是……”

    “自我介绍环节先往后推,”宣玑打断了门外人的话,盯着那被锁链困住的男人,他飞快地说,“把这医院……医院十公里辐射范围内所有人都转移,立刻!把你们能用的人都调过来,报到总局!”

    门口外勤负责人半句话没说完,就被他当头怼了一串命令,一时蒙圈了,心说:“兄台您哪位啊?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还给我们安排起工作来了?”

    打从异控局成立的那天开始,外勤就高人一等。

    职能部门自古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而且因为“特能”人数毕竟有限,只有外勤部门是全员“特能”,其他后勤支持部门还是以普通人为主,个别“沦落”到跟普通人一起干后勤的“特能”,大多数也都是些没用的奇葩。

    就算所谓“善后科”是总局派来的,地方上的外勤对他们也只有表面的尊重,打心眼里是看不上的——就跟古代将军对太监监军的态度差不多。

    正常公干都要嫌招待他们麻烦,别提这种没事找事的。

    外勤负责人还比较有城府,他顿了顿,耐着性子解释说:“领导,转移居民不是小事,那什么……交通、物资、经济损失,这都是事,更别提会给老百姓造成恐慌了,别说我,咱们分局长来了也做不了主啊。再说咱的人现在基本都在大峡谷里,变异树那边没清理干净呢,真腾不出手来……”

    宣玑不掰扯,直接无视了他,扬声喝道:“老罗,给肖征打电话,告诉他变异树是添头,这是‘阴沉祭’!”

    外勤负责人自觉是个情商很高的社会人,还是被这种瞎指挥、乱告状的神经病气得胸口发闷,连忙拿出自己全部的涵养,忍住了没骂街。

    谁知那宣玑又生怕气不死别人似的,补充一句:“不知道什么叫‘阴沉祭’,让他自己上网搜!”

    外勤负责人:“……”

    你姑姥!

    盛灵渊兴趣盎然地在烈火里旁听他们的话,像个燃点奇高的瓷人,火舌裹身,他连头发丝都纹丝不动,还觉得挺暖和似的,苍白的脸上被火光映出了血色:“你好像认得出祭文?这倒稀罕。”

    宣玑冷笑道:“我还能跟八国联军battle呢。”

    盛灵渊感觉他说得不是好话,但也没生气,只是用一种询问走失儿童的语气问:“妖族和人族历代血仇,即便后来妖族败落,也是远避世人,退隐山林,你这小妖又是怎么回事?是受了什么委屈,自己叛族?还是做错事被族人流放了?”

    这会,宣玑已经觉得自己后脊的冷汗要冻住了,裸露的脖颈上起了鸡皮疙瘩,不过嘴唇发青也没耽误他嘴炮:“大爷,我们现在五十六个民族都是一家了,您念的哪辈子老黄历?你才叛族被流放,诽谤犯法不知道吗——老罗,你电话欠费了吗,打通了没有!”

    肖征接到老罗电话之后,确实愣了愣,说了声“稍等”,他用手机联上了异控局内网的数据库,搜索所谓“阴沉祭”,但只跳出了几条查处民间封建迷信诈骗团伙的新闻链接,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他是不是又无聊了,在那无事生非?”肖征皱眉问——姓宣的那货绝对干得出这种事,“你开下视频,我直接跟他说。”

    分局外勤的负责人冷哼一声,掉头就走,其他人互相看看,也纷纷跟着自家老大撤退。

    老罗顾得上这边顾不上那边,因为这位特别能搞事的“临时工”老大,他当场愁掉了两根头发,受了严重的工伤。

    还不等门口的老罗接通视频电话,铁链中的盛灵渊就忽然意味不明地说:“小妖,再不放开我,小心受伤。”

    他话音没落,捆在身上的铁锁链就“咯咯”作响起来,他袍子上的图腾开始往下渗血,墙上的水渍陡然深了一个色号。

    宣玑的发梢和衣角刹那间挂上了冰碴,门上的“止”字倏地分崩离析。那些可怕的水渍透过家属休息室的墙,直接渗到了另一边,凄厉的阴风横扫出去,窗户、楼道里的灯,集体碎了个干净,那风挤过门窗时发出尖锐的呼哨,里头仿佛夹着一声垂死的惨叫。

    没来得及走远的外勤们集体炸了毛,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各自身上非人类的部分——连老罗领口都呲出了一截绿萝的嫩芽。

    才刚接通视频的肖征正好看见这一幕,瞳孔倏地一缩,掉头就冲进了电梯:“古籍修复科——老罗,你让他坚持一会!”

    老罗:“宣、宣宣宣主任,肖、肖肖说……”

    “我听见了,”宣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再不快点,你就让他等着给亲爹‘摔盆’【注】吧!”

    肖征是异控局的外勤总调度,这会来不及请示上级,直接打电话通知赤渊分局负责人撤回“前线”所有外勤,紧急转移医院里所有人,然后三步并两步地闯进了古籍修复科。

    古籍修复科是研究失传的古籍残卷的地方,大部分工作人员都常年在外面考古,办公区很安静,肖征门也没敲,直接冲进了负责人办公室:“王博士,你知道什么是‘阴沉祭’吗?”

    古籍修复科的王博士戴个小眼镜,佝偻着腰,脖子大概能往前探出二里地,据说他老人家生于明朝末年,特殊能力倒也没别的,就是老不死,于是被特聘到异控局,专门搞古董研究……唯一的毛病就是上了年纪,反应有点慢。

    “啊?什么?”

    “阴沉祭!您听说过吗!”

    “哦,阴沉祭啊?”王博士老旦似的开了腔,急得肖征想狂按快进,他老人家颤颤巍巍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用一根手指头在键盘上戳,“知道,知道,就是一种祭文嘛……前一阵,我们刚做了个专题,档案保存在……哎……”

    肖征薅起他的电脑就往档案室冲,后边拖着根蹦蹦跳跳的电源线。

    古籍修复科的档案室里恒温恒湿,不能见光,里面有成排的水晶柜,柜里封闭着古籍原件,柜门上一个小屏幕,能调阅研究员们的注解,肖征在一个角落里翻到了“祭文”的专题柜。

    所谓“祭文”,其实就是一种通用的契约。肖征跳过常见的祭文概述,直接翻到“恶祭”一章,一目十行地扫过,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关于“阴沉祭”的只言片语。

    “这是一种失传很久的古祭文,相传是一种恶毒的邪术,能通过献祭活牲召魔,活牲必须死于非命,死前怨气冲天,普通的动物祭品很难满足这种要求,所以最好是人。但所谓‘死于非命’‘怨气冲天’的定义很难明确界定,我们没能找到成功先例,目前尚无法考证其真实性,只有一些民间流传的传说……”

    “不妨告诉你,他祭文将成,只差一口‘活牲’,这是千人生祭,”盛灵渊指尖蹭过自己袍子上的血迹,慢条斯理地放在嘴里尝了尝,“小妖,你既然认得出祭文,应该明白,一旦礼成,别说你这三根锁链,就是泰山也镇不住,你不去找那始作俑者,同我纠缠什么?”

    宣玑:“怕你咬人。”

    这时,罗翠翠跑过来:“宣主任,非外勤人员都紧急转移了,肖主任说让他们听你安排,然后怎么办?”

    宣玑手机响了,他双手已经被冰碴裹住,几乎不能动了。他眼神往下一瞥,手机自动从兜里飞了出来,飘到他耳边接通。

    肖征的语速快飞起来了:“古籍修复科里有记载,阴沉祭必须在一个月相之内完成,‘朔日子时之交’献祭第一个活牲,下一个‘朔日子时之交’献祭最后一个,我翻了日历,今天就是朔日!”

    盛灵渊似乎对手机发生了极大的兴趣,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宣玑:“活牲必须要死于非命,一个月之内一千个人非正常死亡,不可能无声无息……”

    肖征震惊道:“你说什么?”

    “千人活祭,召出来的魔头自己说的,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这小子瞎他妈吹……”寒意透过口鼻渗入了他的肺腑,连呼吸都开始疼,宣玑的气息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我感觉……唔……不像吹的。”

    “联系公安部门,查最近一个月的非自然死亡案件,”肖征对旁边人吩咐了一声,“没事吧你?”

    “有事,”宣玑狠狠地咬住了打颤的牙关,“为什么不给我大南方集中供暖!”

    作者有话要说:  注:摔盆——民间葬礼风俗,起棺的时候孝子贤孙要砸一个瓦盆。

    第7章

    此时已经过了傍晚七点,距离“子夜之交”,仅剩不到五个小时。

    仲秋十月,天一日短似一日,这会外面的路灯已经亮了,然而潮气却也越来越浓重,整个赤渊大峡谷都被吞进了茫茫的迷雾里,那些原本连成长龙的路灯在浓雾里挣扎着,微弱得像若隐若现的萤火。

    万籁俱寂,鸟雀无声,连秋虫都伏在泥土里,一动也不敢动。

    “肖主任,数据调来了,但这个没法查!”

    “为什么?”

    “全国每年非自然死亡人口有好几百万,光自杀的就二三十万,永安城一个地方,每年认不出是谁的无主尸体就有一千多具。就算所谓‘千人活牲’是准确数字,如果这一千个死者分散到各地,你从统计数据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问题,这还没算失踪的!”

    “肖主任,如果干这事的凶手偷偷杀人,尸体藏一个月不难,公安局那边可能都没接到报案!”

    这会儿,肖征已经来不及追问,为什么宣玑这个自称五讲四美好青年的货,会对古老冷门的邪术这么了解,他转头问电话那头的宣玑:“据你了解,‘活牲’有地域限制吗?比如不能离开献祭地点多少公里?”

    “没有,”宣玑说,“有祭文就行,只要祭文写对了,别说全国范围,你去南极杀人献祭也有效力,这事不用签证,跟刷信用卡一样。”

    肖征:“你这都什么破比喻!”

    他开了免提,宣玑这一句话激起了千层浪。

    “那不成世界范围了?肖主任,这更是大海捞针了!”

    “主任,古籍修复科王博士打来电话,说阴沉祭的相关记载仅供参考,他们没有足够的研究材料,所以好多东西难以考证真假,不确定是不是有传说的成分。”

    肖征三尸神暴跳:“他们不帮忙就算了,添什么乱!”

    “肖主任,黄局打电话问你怎么回事,让你过去做个简报!”

    “赤渊分局前线负责人说,大峡谷里还有三棵变异树没找着,想跟您确认一下,您的意思是不是让他们把那堆怪物放着不管,就这么撤回来?”

    “告诉黄局,紧急情况,我明天一早到他办公室做检查,赤渊大峡谷所有外勤去医院集合,有什么后果我担着,老宣,你——”

    还没等肖主任发话,“咔哒”,电话断了。

    家属休息室里,宣玑的手机忽然黑屏——太冷了,这玩意低温罢工了。

    宣玑:“……”

    他一抬头,就撞见了魔头好奇的目光,魔头对这热热闹闹的“小盒子”非常感兴趣,虽然里面对话乱七八糟,语速又快,他大多听不太懂,还是听得兴致勃勃,见不响了,还奇怪地问:“不聊了?聊出章程了?”

    当代科技的面子不能这么丢,宣玑于是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若无其事地让手机飞回他胸口内袋,试图用体温让这玩意再苟延残喘一会。

    家属休息室的门已经被炸开,此时能隐约听见楼道里电视的声音,新闻联播的结尾曲响起——这意味着至少已经七点半了。

    宣玑眨掉睫毛上的霜,盯着眼前这个与他僵持的魔头,脑子转得飞快。

    “这位……咳,前辈。”

    盛灵渊身上的袍子已经被血浸透了,他闲适地靠在着火的锁链上,姿态很舒展,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变脸如翻书的小妖。

    这神奇的小鬼刚才还拿着剑喊打喊杀,这会铁链上的火还没灭,他把脸一抹擦,又没事人一样,笑眯眯地来套近乎了。

    “这是什么品种,脸皮这么厚?”他心说,“鲮鲤【注】么?”

    “我觉得,一般那些档次不太高的小魔头,找个山头宰只羊就够了,不用闹这么大的动静。像您这种要‘千人活牲’才能请出来的排面……呃,就是尊贵不凡,必定是大有来历的。”宣玑试图模仿老鬼那种口音和腔调,可惜他光是听就已经很吃力了,又没有老鬼那逆天的复读功能,模仿得十分找不着调。

    盛灵渊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一些,没吭声,就看着他表演。

    宣玑跑着调,诚恳地继续说:“在我们这种市场经济时代,解决问题一般有很多种途径,这种一言不合就搞邪术的,一般都是些脑子有坑的傻……咳,妄人。您应了这种人的召唤,不跌份儿……不是有失身份吗?”

    “阴沉祭乃是沟通天地之术,我既然被此人唤醒,必有与他相通之处,否则,他的血也流不到我棺材里。”盛灵渊不紧不慢地回答,“何况什么身份不身份的,都是身前虚名,我也记不得了。”

    宣玑以前不知道是不是干过传销,面不改色地吹捧道:“他们那些俗人安的身份当然不重要,记不记得都不要紧,但您这谈吐气度不是在这摆着呢吗?我又不瞎。”

    老罗壮着胆子跑过来,给宣玑送手机,正好在门口听见这句话,连忙从兜里摸出一颗速效救心丸吃了,心说:“我要瞎了。”

    “这样的么?”盛灵渊突然往前一凑,捆着他的铁锁链蓦地绷紧,发出悦耳的碰撞声,黑色的阴沉祭文蓦地从他领口爬出来,顺着颈子一路蔓延到脸上,黑白分明,那张清俊的脸瞬间鬼气森森起来,门口老罗两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下了,盛灵渊看也没看他,只轻描淡写地一摆手,“免礼平身——祭文既能令我重回人世,自然也对我有些约束,我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又何必冒死违抗呢?左不过是凡人一个愿望,举手之劳罢了。”

    宣玑眼角一跳。

    盛灵渊笑了起来:“戌时快过半了。”

    “领、领领……”老罗发着抖,已经说不出一句整话来,满口“铃铃铃”,下课铃似的爬了进来,勇敢地把电话交到了他手里,“肖主任!”

    完事,他两眼一翻,厥过去了。

    “什么情况?我刚才还以为你成烈士了!什……手机冻死机……我真……行吧,回来我给你买一箱新的!”肖征大步闯进会议室。

    “肖主任,各地负责人都已经就位了。”

    肖征一点头,对宣玑说:“你能把你看到的‘阴沉祭’文拍下来吗?越全越好,我让人对照着图片,分头去查,肯定有蛛丝马迹!”

    宣玑一脚踹醒了老罗:“墙上的文字拍下来,发给肖主任,别磨蹭,没时间了——老肖你听我说,召唤出来这魔头是一次性的,不是长期契约……”

    盛灵渊听懂了“一次”和“不是长期”俩词,微微一眯眼——这小鬼居然套他的话,好大胆子。

    宣玑:“召来个只能替自己办一件事的大魔头,根据我的经验,求的事十有八九是杀人报仇。你想,这人要是能在三十天之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一千个人,杀人对他来说估计跟切菜差不多,要弄死谁不容易,需要绕这么大一个圈?他的目标会是什么?”

    肖征倏地一顿。

    “我们……”

    “异控局。”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不会是无缘无故的,这孙子肯定被卷进过什么事里,接触过异控局,查你们所有案卷记录。”宣玑说,“另外,阴沉祭不是街边小贩变的戏法,你们安全部这帮外勤‘精英’听都没听说过,施法的人会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成功么?那么牛逼丫就不用这么迂回了——我想他肯定在赤渊附近。”

    赤渊景区因为临近大峡谷,异控局很谨慎,沟通过当地公安机关,所有入内游客都必须凭身份证买票入内,周围大小旅馆、旅游包车,全部统一管理。

    八点半,赤渊分局迅雷似的开始清查景区附近所有旅馆,并把半年内登记过的所有游客信息全部提交到总局数据库,跟案卷记录一一对比。

    又四十五分钟,九点一刻,平倩如一溜烟似的抱着笔记本电脑跑过来。

    “领导……咳咳咳咳……”家属休息室里阴凉的水汽仿佛已经要蔓出来,老远吸进一口,像是有把冰冷的小刀,从嗓子眼一直刮到了肺里,平倩如离着门口十米远就无法靠近了,简直想象不到里面的宣玑这会是什么情况。

    捆着魔头的铁锁链上的火已经相当微弱了,几次三番几乎要被冻灭,随即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宣玑听见平倩如带着哭腔的声音,语无伦次地说:“您能出来吗……呜……肖主任他们搜到了一个……一个论坛帖,刚发没多会就删了……宣主任您说句话行吗?我害怕……”

    盛灵渊摇摇头:“我看你年纪不大,要换做寻常小妖,这会怕是还没开灵智,你却已经化形完全,看不出真身,想必是天生灵物。你们妖族内乱之前,先天灵物就都没得差不多了,少一个是一个,怪可惜的,走吧。”

    宣玑用力动了动麻木的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挤出几个字:“句话。”

    平倩如:“……”

    宣玑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别急着嚎,还有气呢,什么帖?念。”

    平倩如:“求助:我觉得我儿子不是我儿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鲮鲤就是穿山甲。

    第8章

    宣玑听完,觉得有点耳熟,随即反应过来,这帖子他在飞机上翻到过,才刚扫了一眼,替楼主接收了一大堆“神经病”和“网托儿”的骂,还没来得及刷出后续,就找不着了。

    平倩如天生一把细声细气的嗓子,生怕他听不见,一边努力地顶着难以忍受的阴冷气息往前蹭,一边大概把帖子念了一遍。

    然后她又说:“后来楼主回了一次,但刚放上去就被删掉了。大概内容是说她自己是个失败的妈,会趁孩子上学偷翻他的东西,这段时间,她儿子的日记本上一直有几个奇怪的符号,一开始只是圆珠笔涂鸦,她看见了也没往心里去,可是最近,那些符号越来越密集,昨天居然是沾着血画的,画了满本,看得人心惊胆战。小孩的行为举止也越来越奇怪,她还拍了那些图片的照片……我……嘶……”

    平倩如尝出了血腥味,同时鼻子底下痒痒的,她伸手一摸,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两行鼻血,冰冷的潮气刮破了她口鼻的粘膜,她实在是走不动了,用力一推,笔记本电脑顺着光滑的地板滑到了门口,正好停在那,屏幕冲着屋里。

    还没等宣玑回头看清,盛灵渊已经先一步出了声。

    他轻轻地,叹息似的“念出”了祭文,然后感叹了一声:“啊,这倒有趣。”

    “什么?”平倩如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可是耳根一掠过这个声音,她就像遭遇了天敌的小动物,本能地战栗起来,“他、他他他这是出声了吗?是聊天呢还是咒我呢?”

    “告诉老肖,”宣玑生硬地撬开自己的牙关,“魔头说那上面写的是‘救命’。”

    肖征听了这个转述,先是愣了几秒,随即猛地反应过来宣玑是什么意思,汗毛竖起一片:“找到这个男孩,让当地分局立刻把人带回来,不管用什么方法!快!”

    献祭“活牲”的过程,肯定不是拎着把菜刀到处砍人这么简单。日常生活里,“死于非命”肯定不是大概率事件,但如果扩大到全国范围,“非正常死亡人数”仍然是个十分可观的数字。

    身为“活牲”,不可能这么“普通”,他们的死法一定会更复杂、更残酷,这就提高了操作难度。

    而幕后凶手也不可能守着一个地方作案,因为这毕竟不是个小数字,短时间内,同一个地区意外失踪死亡人数激增,一定会引起当地各种安全部门的注意。

    姑且假如“千人”活祭不是概数,就简单按“一千个人”计算,要在一个月相周期内献祭这些人,平均一天要杀三十多人,屠宰场都未必有这个效率。

    何况还得杀出花样来。

    那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要么,幕后凶手是个财力和人手都十分充足的庞大组织——这种可能性很小,就像宣玑说的,有钱、有本事、有社会地位的人,解决问题的方法会有很多,谁会吃饱了撑的搞这种破事?

    要么……就是被献祭的“活牲”看起来并没有死,也并没有失踪,仍然毫无异常地生活在人堆里。

    “档案科!”肖征咆哮起来,“把重点放在和‘寄生’有关的案子上!”

    医院的家属休息室外,平倩如一边擦鼻血,一边瓮声瓮气地问:“宣主任,‘救命’到底是什么意思?肖主任明白什么了?”

    “写‘祭文’的……”宣玑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一辈子没这么长话短说过,“是‘祭品’。”

    如果这个男孩不是某些能徒手默写古邪术祭文的千年老鬼,那么他为什么能画出这种符号?

    只有他已经成了“祭品”。

    求救说明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可是诡异的是,他一边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画下触目惊心的求救信息,一边又每天过着按部就班的日子,甚至“改邪归正”,从问题少年变成了一个好孩子。

    那么问题来了,这个“好孩子”是谁……或者说,是个什么?

    九点三十五,异控局终于锁定了发帖人的身份和位置,那是个念初二的男孩,单亲家庭,和控制欲很高的母亲一起生活,此时应该在家。

    总部立刻通知当地分局,外勤们倾巢而动。

    “肖主任,我们从档案库里调阅了所有和‘寄生’有关的案卷,具有寄生能力的危险物种一共十三种,大部分是变异植物,但这些植物通常不具有思考能力,寄生后很快会吸干宿主,宿主死亡再寻找下一个目标。唯一一种符合您描述的寄生生物,是一种蝴蝶……”

    “我查到了!”平倩如不知道从哪又摸出一台平板,一边哆嗦,一边展示了她强大的搜索能力,很快把总局的档案库翻了个底朝天,“是一种蝴蝶,学名叫‘镜花水月蝶’,上面说,它的幼虫只有芝麻大小,如果被人误食,就会进入人身体,二十四小时内发育成熟,再通过一种特殊的分泌物,控制人的神经系统。”

    “此时,如果对被感染者的大脑进行fMRI扫描,会发现其杏仁核【注】活动明显增强,其他证据也表明,被感染者的大脑仍有自己的意识,但产生的神经冲动已经无法传导到相关效应器官。镜花水月蝶并没有自己的智能,但它具有高度模仿能力,善于以被感染者周围其他人做模板,在被感染者脑死亡后,蝴蝶完全代替被感染者的大脑,并能以这一身份长时间存活、繁殖,甚至几十年不被周围人觉察——那……这不就是相当于是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别的东西控制了?”

    宣玑没吭声,这会他维持那几根锁链已经需要竭尽全力了。

    祭文将成,只差一位,施咒者只需要在人群里随机播撒炼制过的蝴蝶幼虫——这件事里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已经被献祭的九百九十九个人。

    他们被蝴蝶寄生,本人的意识痛苦地被迫旁观,而比这种无能为力的慢性死亡更让人绝望的,是周围甚至没有人察觉到。

    人们每天做着和昨天一样的事,重复着昨天说过的话,融化在学校、公司、社会里,那些朝夕相处的朋友透过皮囊躯壳,毫不走心地跟一只心怀不轨的蝴蝶聊几句口水话,来了又走。

    原来一个人能消失得这样不痛不痒,那么所谓人有“灵魂”,岂不是个莫大的笑话吗?

    一千个活祭里,只有一个母亲感觉到了异状——而她还是个对儿子充满控制欲的变态!

    十点——

    十几辆低调的黑色越野车神不知鬼不觉地包围了一座普通的居民楼,训练有素的外勤们鱼贯而出,兵分几路上楼。

    焦虑的母亲正病急乱投医地在网上搜一些所谓“大师”的联系方式,购物车里堆满了带有“开光”“辟邪”字眼的东西。她那让她毛骨悚然的儿子正在自己的卧室里,门没有关严,从客厅里可以看见他的背影——他正塞着耳机,一边玩手机一边写作业,和“正常”的少年没什么不同。

    可她就是有那种无法描述的感觉。

    这时,门铃响了,她手一哆嗦,回过神来:“谁啊?”

    “看一下您家水表,昨天物业通知过了。”

    “哦……来了,没看见通知啊,又让谁家熊孩子给撕了。”女人嘀咕了一声,起身开门,被门口一水穿黑制服的外勤吓傻了,她下意识地要把门甩上,一个外勤眼疾手快地别住门框,冲她做了个“嘘”的手势,女人惊恐地捂住了喉咙,发现自己出不了声音了。

    外勤们猫似的钻进屋里,脚下悄无声息,然而屋里戴耳机的“男孩”却仿佛背后生耳,他头也不回,跳起来就跑。

    “目标要跳窗!”

    女人张大嘴,发出无声的尖叫——这是八楼!

    电光石火间,“男孩”已经从窗口一跃而下,背后有什么东西一闪——仿佛一对巨大的蝴蝶翅膀,朝夜空飞去。

    下一刻,一道旋风突然无中生有地扫过来,当头罩住这只大“蝴蝶”,紧接着,楼顶埋伏的三个外勤一跃而下,从空中拉出一张大网,严严实实地把他兜在中间!

    十点一刻——

    “报告,我们已经控制住目标!经检查,确认是镜花水月蝶感染者,请总局指示下一步行动!”

    “肖主任,查到总局档案库的记录了,咱们库里好像曾经丢过一罐镜花水月蝶卵,一直也没找着。”

    “档案库相关人员全给我隔离,这事过了挨个审查!这种危险物品丢了为什么不上报!”肖征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勉强压住火气,“接现场善后科。”

    “领导!肖主任联系,问你知不知道镜花水月蝶的破解办法?”

    “镜花水月蝶,你们在说‘人面蝶’吗?”盛灵渊学着平倩如的语气,把这个词用普通话重复了一遍,随即又仿佛幸灾乐祸地微笑起来,“这可不好了,人面蝶可不好办。”

    宣玑:“低温手术。”

    “用你废话!”肖征沉声说,“低温手术首先要让蝴蝶失去活性,否则这鬼东西一旦感觉到有外力侵入,会跟宿主玉石俱焚,这过程至少得二十四小时,我去哪给你偷二十四小时?”

    “不过倒也不是没办法,”这时,盛灵渊开了口,仿佛因为祭文将成,他的眼角和唇缝里竟浮起了一点浅浅的血色来,“最后一个祭品须死于子夜之交,倘若死错了时辰,施咒人可就麻烦了。祭品既然已经落到你们手里,提前解决就是,你们救人不得,杀人还不会么?”

    肖征:“他说什么?”

    “四十八个小时也有,”宣玑撩起眼皮,漂亮的凤眼被水汽浸得雾蒙蒙的,瞳孔里却仿佛仍有火光,“魔头说,只要你在‘子夜之交’前抓到施咒人。”

    “肖主任!被蝴蝶寄生的男孩开始画祭文的时间是十六天之前,前推一天应该就是感染时间,那天他在网吧里黑白颠倒的混了一天,我们拿到了网吧的监控记录,发现了这个人!”

    “拿来我看!”

    只见视频模糊的截图上,拍下了一个叼着烟的小胡子。

    “肖主任,这是刚刚从赤渊大峡谷里营救出来的‘驴友’,就是那个领队。”

    平倩如一把捂住嘴:“毕大姐!毕大姐跟他们在一起呢!”

    盛灵渊偏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浓雾,忽然说:“还有一刻。”

    宣玑一激灵——

    等等,子夜之交是夜里十二点这个概念,是受近代西洋历法影响,古代子时是从十一点开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fMRI,功能性磁共振成像,杏仁核被认为和负面情绪、恐惧有关

    第9章

    宣玑的第一反应是:“胖丫头,出去,通知楼下外勤。”

    平倩如朴实地回答:“肖主任通知过了,您放心。”

    宣玑:“……”

    还有不到十五分钟,万一肖征跟他的废物外勤们没抓住施咒人,这里就是直面大魔头的第一线,相当于是守着一颗炸弹。

    宣玑说这话的重点是“出去”,为了防止“你快走”“不,我不能丢下你”之类的狗血对话发生,特意给她安排个任务做借口,为的是让她临阵脱逃时良心安一点。

    但凡她机灵一点,就应该知道这会该就坡下驴、赶紧逃走。

    可这胖丫头一点也不开窍,还安慰他说:“毕大姐参加工作快三十年了,还是安全部的外勤退居二线的,她经验丰富,肯定会没事的!稳住,我们能赢。”

    稳你个头!当代青年算是让游戏毁了!

    “我是让你出去,”宣玑顾不上迂回了,“没什么用就别在我这碍手碍脚!”

    “宣……”

    “闭嘴,滚蛋!”

    窗外浓得发白的雾涌进破口的窗户,碎玻璃簌簌发抖,“扑棱棱”地响着,大概掩盖了平倩如离开时的脚步声。

    外面的胖姑娘果然没了声音。

    周围一下安静极了,盛灵渊忽然问:“你是清平司的?”

    “清平司七百多年前就没了。”宣玑心里一动,反问,“你知道清平司?”

    盛灵渊“啊”了一声,神色忽然有些恍惚,他的目光从迷离的雾气中发散出去,像是在追忆渺茫的过去:“那岂不是有千年了……依稀有些印象。你是自小被人养大的吧,否则这样的先天灵物,为何会为凡人卖命?”

    “什么先天后天,早没落了,”宣玑语焉不详地回了一句,似乎是默认了“被人养大”的说法,随后又反问,“你……一会说‘凡人’,一会又说‘你们妖族’,所以你是……”

    他说到这,话音断了一下,筋疲力尽地低喘了几口气,这才勉强续上自己的话音:“你是什么?神仙吗?”

    “世上哪有神?神明不过人的寄托而已。”盛灵渊顿了顿,过了好一会,他轻声说,“我么?我大概是人的妄念吧……呵,太久了,不记得了。”

    宣玑没什么力气了,声音压得很低,呓语似的,盛灵渊说话本来就不温不火,两人在“子夜之交”前最后一点时间聊起来,反而显得格外心平气和。

    相比起来,肖征那边要惊心动魄多了。

    那几个非法闯入赤渊大峡谷的直播“驴友”,此时正在前往一处安置点的路上,毕春生和当地分局的小李负责照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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