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池柚感觉到,自己又爱上了她一次。
刘农的声音从里面远远传来:“小柚子!怎么没动静了?”
池柚强制自己的目光从白鹭洲身上收回来,清清嗓子高声回道:“刘哥,
是我家里人来接我了!”
池柚问白鹭洲:“要进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吗?”
不是很爱和陌生人交流的白鹭洲想到那是池柚的同事,点了点头。
池柚带着白鹭洲走到里面,
和正在吃火锅的刘农和杨乐荷介绍:“刘哥,杨姐,这是我的女朋友。”
说完,池柚想起之前白鹭洲和她说过的话,又马上和白鹭洲耳语:“你放心,他们人很好,知道这件事也不会害我的。”
白鹭洲小声回了句没事,转头伸出手去,简洁明了地和两位同事介绍自己:
“白鹭洲,师大老师。”
刘农和杨乐荷惊讶地对视一眼,刘农看向池柚:“你对象是个女——”
杨乐荷马上打断刘农:“关你啥事,赶紧跟人握手!”
刘农:“哦哦对!”
两个人忙站起来,分别和白鹭洲客气地握了手。
杨乐荷还热忱地问白鹭洲:“白老师,吃晚饭了吗?一起坐下来吃点火锅啊。”
白鹭洲犹豫了一下,选择说实话:“没吃。”
池柚拉了拉白鹭洲的袖子,皱着眉问她:
“我不是说让你自己先做饭吗,你没有吃饭?”
“做了,想等你回来一起吃的,但你说你暂时回不来,我就先过来接你……”
白鹭洲抬起手里拎着的袋子,池柚这会儿才注意到袋子里是几个密封好的透明饭盒。
“回去路远,怕你路上饿,就打包带过来了。”
杨乐荷感慨:“小柚子,你女朋友好贴心啊!”
刘农附和:“是啊是啊。”
池柚红了红脸,但抑不住心里的小得意,扬起下巴。
“对呀。”
白鹭洲看着这一刻的池柚,也忍不住很浅地笑了一下。
“那你没吃饭,要不坐下来先吃点?”池柚问白鹭洲,“这是鸳鸯锅,你可以吃清汤那边煮出来的菜,不影响你养生。”
白鹭洲看了眼刘农和杨乐荷,和陌生人一起吃饭吗……
池柚:“刚好我可以和你讲讲我们今天有意思的事。”
白鹭洲:“嗯……好。”
刘农和杨乐荷给白鹭洲端了小板凳过来,又给她拿了碗筷。
白鹭洲捋着长外套,小心地在池柚旁边坐下。
她在油星点子乱溅的火锅边穿着不合时宜的一身白,长手长脚的一个人蜷在摆着火锅的小桌板旁边,端起碗筷并着膝盖。池柚看着,怎么看怎么觉得好玩儿。
“没想到小柚子看着单单纯纯不开窍的,都已经谈上对象了,还是这么漂亮的对象。”
刘农羡慕地看着对面俩人。
“我母单快三十年了,工作这么些年阴德也积不老少了,老天爷什么时候给我发个对象啊?”
池柚夹起两片青菜放到白鹭洲的碗里,说:“我能谈到对象,也很不容易的。”
刘农来了兴趣:“你追的她吗?”
池柚:“对。”
杨乐荷:“也是,你对象一看就很优秀的样子,我猜八成也是被追的那个。”
池柚思索了片刻,认真地说:“我也很优秀啊。”
池柚向来不为虚荣而自夸,她说自己聪明或者优秀,都是她用理智将自己放在大众之中做充分的评估后得出的结论。
白鹭洲笑了笑。
“对,你也很优秀。”
池柚和白鹭洲对视片刻,从白鹭洲的眼睛里看到,白鹭洲是真的这么觉得的,不只是单纯地哄她。
于是她也笑了,点点头,重复一遍:
“我也很优秀。”
“那是当然,小柚子又漂亮又聪明,学东西相当快呢!”
杨乐荷不住地夸赞。
“缝合修补的技术一教就会,都不用教第二遍,不像我以前带的那些新人,一个技术点得消化好几天。手下功夫也好,不愧是医科大高材生,缝合手法比我这个老员工都利索,以后绝对是行业顶尖人才。白小姐,你选择她做你小女朋友,那绝对不亏面儿啊。”
白鹭洲吃着碗里的青菜,唇边笑意一直未退。
“是啊,她真的很厉害。”
池柚本来有一点担心,自己冒昧地留下白鹭洲吃饭,白鹭洲会因为和刘农杨乐荷同桌而不自在,不过现在看白鹭洲的状态,她似乎没有特别明显的不适。
而且虽然话依然不多,却愿意时不时搭一两句,终于不再是饭桌上的哑巴了。
池柚和白鹭洲聊起今天从入职到工作的所有细节,包括刘农和杨乐荷告诉她的有关入殓师的职业信仰,火化车间那个24岁的年轻姑娘,以及她在为那位姑娘修补时的想法。
“如果我那样死去,我也希望,你见我的最后一面是漂漂亮亮的。”
池柚又夹了一片莲藕给白鹭洲,率直地说。
“白鹭洲,我要是被修复得很好看,你会不会少哭一点啊?”
池柚这么问,只是想印证自己的猜测。
可是她问完之后,白鹭洲许久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吃碗里的菜。
“白鹭洲?”
池柚转头看向沉默得有点异常的白鹭洲。
白鹭洲放下碗筷,眉间隐隐动了一下,显然压下去了什么情绪。
她没有回答池柚的问题,只尽量平常地问一句:
“吃好了吗?吃好了,我们就先回去吧。”
池柚早就吃饱了,看白鹭洲也吃得差不多了,便点点头,起身和同事们告辞。
刘农和杨乐荷送她们到大厅门口,走时寒暄几句,又嘱咐了池柚明天上班的一些细节,叫她还是得记得自己带饭,这边外卖和打车一样难叫。
道过谢后,池柚便跟着白鹭洲,两个人一起向墓园外的车子走去。
走了一会儿,白鹭洲一直没再讲话,池柚和她说话,她也是心不在焉地“嗯”两声。
池柚快走两步,走到白鹭洲身边,拉住她的袖子摇了摇。
“怎么啦,刚刚还能和他们有说有笑的,突然就这样了?”
“……”
白鹭洲静默半晌,眨了眨眼,看向周围林立的墓碑。
“你死了以后,也要埋在这里吗?”
池柚愣了愣,“你……还在想我刚刚问的那个问题?”
白鹭洲:“嗯。”
池柚:“那只是一个假设而已,我不是想和你讨论我死不死的问题,我就是想知道,我的工作是不是可以给家属带来一点慰藉,能不能让被留下来的人少伤心一点,哪怕就是一点点,也说明我的工作……”
白鹭洲:“但我会想。”
白鹭洲停下了脚步,池柚也跟着停下来,两个人都用目光触碰着对方。
“你说那个女孩左眼球丢失,右臂和右腿大骨遗缺,大部分内脏腐化严重。然后你又问我,如果你和她一样死去,我会怎么想。”
白鹭洲的声音里已经出现了一点抑制不住的颤抖。
“池柚,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对于我来说,不管入殓师能不能把你缝补好,缝成什么样,我感受到的痛苦,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池柚看着面前严肃到陌生的白鹭洲,想努力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
“你这么说,我都感觉我的工作没有什么意义了呢。”
白鹭洲的态度却没有松散开,一字一句道:
“在我这里,确实没有意义。你死了就是死了,离开我了就是离开我了。”
池柚咽了咽喉咙,敛起唇角勉强撑起的笑,低着头。
她也不免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问道:
“那你……会哭多少升的眼泪呢?”
白鹭洲轻声回道:
“我会恨你。”
听到这四个字,池柚猛然抬眼,不可置信地看向白鹭洲。
白鹭洲向来不会直白地表露感情,她每次从心里艰难地掏点真话出来,都得靠放肆的狂欢派对、热烈的酒吧、浓烈的酒精来铺陈氛围,说出来的字眼也委婉迂回,恨不得拐十万个弯。
她们走到现在,白鹭洲甚至连最简单的“我喜欢你”这四个字,都只在陵江夜晚的酒吧里借着醉意吐露过可怜的一次。
可是现在,没有酒精,没有铺陈,她也没有一点点的委婉迂回,就这么告诉池柚:
我会恨你。
池柚凝视着白鹭洲的双眼,“你不会的,意外死亡不是故意的,你那么理智,那么看得清,你一定会体谅我,你在骗我。”
“不。”白鹭洲出乎意料地否定了池柚的话,眼底的光不容置疑,“我不会体谅。”
池柚从白鹭洲的眼睛里看出,白鹭洲真的没有骗她。
白鹭洲的眼睛在告诉她:
你答应过我,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只要离开,不论是以何种方式离开,都是毁诺。
失约,毁诺。我从来都没有教导过你,人生在世,可以这样不负责。
“那……那你准备恨我多久?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不能太长吧,要是真一不小心倒霉意外死掉了……我也不是故意死的,死都够惨了,还要被你……”
“不会太长的,就恨一天吧。”
白鹭洲说。
池柚:“一天?”
“嗯,一天时间给你收尸。”
白鹭洲的嘴角动了动,竟然在此刻向上弯去。
“然后,我这辈子可能也就活到这一天结束了。”
第106章
谈论生死的话题,
在恋爱关系中并不少见。不论是不是以玩笑开头,说到最后,总会归于认真。
这种话题的本质是,
探索将爱情融入生死观后,大脑所产生的思维变化。
一个人活着的生死观,
和两个人活着的生死观,
注定是不一样的。
池柚不知道白鹭洲原本的生死观如何,
但现在起码知道,她余生的生死观,都已经和自己的生命缠在了一起。
回去的路上,
她一边因为白鹭洲的这些话感动,一边又忍不住向白鹭洲确认:“我们的感情,真的已经深到了这个地步吗?”
“没有。”白鹭洲如实回答,“我们才在一起没多久,
尽管已经接过吻,
发生过关系,但这个进程在我的预想里都是算快的。在普世的爱情进度里,我们的感情绝对不算发展得多深远,只是刚开始。”
池柚:“那为什么……”
“就像你说的,
一道数学证明题,
就算还需要写很多步骤去拿分,但证明结果我们已经知道了。”
白鹭洲握着方向盘,
神情已经较墓园时放松许多,
不再那么严肃。
“步骤我们可以慢慢写,答案是不会变的,
因为它就在题干里。我们确定要在一起的时候,你对我的重要性,
就已经写在题干里了。”
池柚懂了。
“我明白了,老师。”池柚说。
白鹭洲对于池柚时不时蹦出来的一声“老师”已经习以为常,知道这称呼出现,要么是有求于她,要么是肃然起敬了。
“所以你要好好活着,”白鹭洲用开车的余光看了眼池柚,“你很重要的。”
池柚挂起一个乖乖的笑:“那当然,我身上挂了两条人命呢。”
“我说这些,不是想故意把气氛弄得这么凝重,也不是想威胁你什么。”
白鹭洲看向前面的路,缓缓说道。
“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对生命有你的一套看法。我很怕看惯了生死的人会失去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尤其你做入殓师之后,以后只会对生死越看越开。我只是不想你忘了,不论在你眼里‘死’这件事会变得多习以为常,但你自己的这条命真的很重要,特别是对我,我连你假设一下,也会觉得……”
“我知道了,对不起,我以后不会乱假设了。”
池柚马上诚恳地道歉。
“……可能是我反应过度了。”
白鹭洲在红绿灯前停下,转过头,用已经温和下来的眼神望向池柚。
“刚刚在墓园,是不是吓到你了?”
池柚举起手,用食指和大拇指掐出大约五毫米的长度。
“一点点。”
白鹭洲便也和池柚道歉:
“对不起啊。”
“没事啦,我不生气。但是,你能不能补偿我一下?”池柚问。
白鹭洲:“你想要什么,我都买给你。”
“我不要你买给我什么,”池柚撑起身子,目光炯炯地看着白鹭洲,“你刚刚说,你会恨我,我就突然想到,你都没有和我说过一句‘我爱你’,就先说了‘我恨你’,我好亏喔。你能不能和我说一句,‘我爱你’?”
“……”
白鹭洲回过头去,启动车子。
她的耳朵尖蔓上一抹很浅很浅的粉。
“不说。”
池柚皱眉:“为什么不说?”
白鹭洲:“我以前说过的话,其实大概表达过这个意思。”
池柚:“那我也想听一句简简单单的‘我爱你’嘛。”
白鹭洲:“就是不想说。”
池柚:“所以你可以说恨我,但是不愿意说爱我。”
白鹭洲:“我觉得是一个意思。”
池柚:“这怎么能是一个意思?我语文那么差也知道这是反义词!”
白鹭洲:“是一个意思。”
池柚:“不是。”
白鹭洲:“是。”
池柚:“不是。”
白鹭洲:“是。”
她们这争执内容,好小学生。
池柚无奈地靠回座椅里,抱起胳膊,说:
“白鹭洲,你好幼稚。”
白鹭洲没说话,装没听见。
两个人回家以后,又打开白鹭洲做的饭菜吃了一点,随后收拾干净,洗漱完毕,准备睡觉。
白鹭洲从浴室里擦着头发走出来时,却看见池柚抱着被子正往外走。
“干什么去?”白鹭洲叫住池柚。
池柚说:“我生气了,我要和你分居。”
白鹭洲不禁轻笑,“你头发都没干呢,客房没有吹风机。”
池柚:“我不管,我就湿着头发睡觉,我就要明早起来头疼。”
白鹭洲走到池柚面前,从她抱着的堆堆叠叠的被子上方觑她,“又耍小性子?”
池柚仰起头,也努力从被子上方看白鹭洲,“那你不哄我啊?”
白鹭洲想了想,问:“你不是说要我教你化妆么,还学吗?”
池柚是想听白鹭洲说爱她的,不过听到白鹭洲提起化妆的事,她也猛然想起还有这个要学。短暂思索过后,觉得这样和解也好。
“好啊,你教我。”池柚乖巧回道。
白鹭洲:“那还生气吗?”
池柚:“不生气了。”
白鹭洲又笑了笑,从池柚手里将被子接过去,帮她抱回床上。
池柚闹脾气一直都是这样,不会憋心里等白鹭洲去猜,不开心就说不开心,但又很好哄,基本只要表一个哄她的态度,或者说点别的话题吸引开她的注意力*
,她就不生气了。
所以白鹭洲不仅不讨厌池柚这样,还会在每次池柚闹脾气的时候起兴致,笑都要比平时温柔许多。
她喜欢看池柚耍小性子,她觉得很可爱。
可爱到,她去抽屉里拿化妆用品时,目光忍不住在角落里的一盒指套上多流连了两秒。
这是她今天下班回来的路上买的。
昨晚第一次,没有做什么准备。她后来在网上看,有人说是要用这个的,于是她今天就去买了回来。
只是不知道,会有什么不一样。
池柚站在白鹭洲身后,忽然开口:“你去洗一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