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虽然爷爷上次告诉白鹭洲,让她起码三个月后再把池柚带回白柳斋,不然怕奶奶接受度不高,
但她从榆中回来后母亲曾给奶奶打过一个电话,那个电话之后,奶奶的态度就转变了许多。
不仅少了许多排斥,甚至也像母亲那样,明里暗里地暗示白鹭洲,希望可以再见一次池柚。似乎是想换个角度好好审视一下这个孩子,看看她当作白鹭洲配偶的合适性。
或许是随着时间流逝,白碧英也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改变固执的白鹭洲,只能尽可能地帮她把把关了。
白鹭洲察觉到这一点,郑重地告诉过他们,她和池柚还没有什么真正的发展,希望就算再见面,他们也不要有什么过分的试探举动。家长们都“好好好”地答应了。
所以,这时候带池柚回白柳斋,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池柚对于这些事都一无所知,她只觉得去白柳斋就和以前一样,没什么不同。
于是考虑到白鹭洲手背上的烫伤,也想着留下来方便帮她处理一下,便同意了这个建议。
“好。”
今天扛着宋七月的白鹭洲没手去买枣泥糕了。
不过三个人穿过胡同走到白柳斋门口时,白鹭洲敲了敲铜环,回过头一瞥,却看见池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替她去买了来。
牛皮纸包的一叠点心,被小姑娘背着手拎在身后,自然得恍若常事。
白鹭洲心里一动,问:“枣泥糕?”
“当然。”池柚点头。不然还能是什么?白鹭洲每次来白柳斋买的都是枣泥糕。
白鹭洲等待门里的人来开门的间隙,轻声说:“不喜欢我了,还把我的习惯记得这么清楚。”
“我……”
池柚欲言又止。
“我不是……”
“不仅记得我会买枣泥糕,也记得我不吃带皮的肉类。”
白鹭洲当然知道池柚帮她夹那一碟子菜的原因,也是因为她懂这份好意,才一口口勉强自己吃了下去。
“你……”
池柚鲜有的被白鹭洲的话噎住,好半天,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点生气。
“老师你变了。”
白鹭洲:“我变了?”
池柚:“你以前不会说这种话的。”
白鹭洲:“这种话怎么了?”
池柚:“你在故意逗我,和舍友姐姐们故意逗我的时候一样。我不傻,我知道,你们就是想看我着急结巴。”
白鹭洲弯了弯唇角,说:“你也变了。”
池柚:“我没变。我一直都不傻,只是之前不说。”
白鹭洲:“不是这个。”
池柚疑惑地看着白鹭洲。
“你刚刚和我说话。用的是‘你’,而不是‘您’了。”
白鹭洲转过头,和池柚的目光对上。
池柚恍了恍神,才发觉这一点细节。
“对不起……”池柚受骨子里深刻的礼教影响,下意识就要致歉。
白鹭洲打断了她:“不用道歉,我希望你继续这样叫。”
“继续这样叫?”池柚迟疑了一瞬,“可这样不会太没大没小么。”
白鹭洲回正目光,看向紧闭的红木门。
她听见了里面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将嗓音放轻到只有近距离的人才能听到的大小。
“经过了前些天的事,听我说过了那些话,你觉得,我现在是希望你尊卑有伦一点,还是没大没小一点?”
池柚张了张嘴,却接不上这句话。
尊卑有伦……没大没小……
明明只是在讨论称呼的问题,可池柚的耳垂好似有点泛红。
一直没说话的宋七月终于忍不住开口:“我是喝多了,又不是死了,你们调情能不能避开一下我?”
白鹭洲看了眼在她肩上难得消停了半天的宋七月,“你的眼睛不是闭着的么?”
宋七月:“我眼睛是闭上了,耳朵又没塞棉花。”
白鹭洲的嗓音淡了下来:“吃个饭你要巴巴地凑过去看热闹,主人公在你跟前‘调情’,你倒不乐意听了?”
宋七月想说那能一样吗,她能主动凑到热闹那是她自己的本事,她被动听人调情,还被这俩人无视得像根柱子,那是对她的羞辱!
而且她算是看透这个表甥孙女了,对小柚子说话就温温柔柔的,对她说两句就马上变得冷冷冰冰,活该除了小柚子没人搭理她!
不过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大门就被打开了。
白碧英先看到了白鹭洲和白鹭洲肩上的宋七月,惊喜地开口:“洲洲,小七,你们来……”
随即白碧英就看见了站在更旁边一点的池柚,眼睛睁得更大,因苍老而松弛的眼皮被她的表情撑得多了几道褶子。
“池同学!怎么没打声招呼就来了?”
之前来不是都没提前打过招呼么,白奶奶怎么好像有点……过度惊讶了?
池柚虽然不解,可也立马礼貌地说:“对不起,我们才约过饭,我只是顺路过来一下,要是不方便……”
白碧英忙说:“方便方便,请进。”
请,进?
这么客气?
白碧英这才注意到喝得醉醺醺的宋七月,“哎哟”了一声,帮白鹭洲将宋七月扶过去,“小七啊你怎么回事,你爸妈才出差,你就又喝成这个样子。”
一个“又”字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轻狂往事。
宋七月嚷嚷:“怎么了嘛大表姐,我以前喝多了你从来不唠叨的!”
白碧英:“这不是让人家看笑话咱家嘛。”
“谁?”宋七月的一双醉眼狠狠斜睨四周,“谁敢笑话?”
白碧英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了看池柚。
好像是在看第一次上门的准孙媳妇,觉得人家进了门还没尽尽礼数,茶都没端上一杯,自家小表妹这德行实在有点丢人。
池柚被看得莫名其妙。
她开始怀疑是不是那一瓶酒给自己喝懵了,怎么她今天见到白奶奶,哪哪都觉得怪怪的。
白鹭洲轻咳了一声。
白碧英收回目光,回归正常,叫李恩生出来接待客人,她先带着宋七月去客房休息。
李恩生从迎客堂走出来,看见白鹭洲和池柚,也是先惊讶了一下,然后捋着花白的胡子慈祥一*
笑,说:“这么快呀。”
这么快就带上门了。
白鹭洲:“爷爷。”微重的语气,提醒着什么。
李恩生懂孙女的意思,没有显露出更多异常,自然地邀请池柚进迎客堂去小坐。
池柚却说:“先不坐了。”
爷爷:“你才刚来,不会这就要走?”
“不是,那个……”池柚始终惦记着白鹭洲的手背,可不好意思直说,“我、我想先去老师的房间一下。”又马上补充:“和老师一起。”
白鹭洲也很意外,微挑了眉尾看向池柚。
“哦——”
爷爷点点头,通情达理地准许。
“有话要说是吧,去吧去吧。”
两个人分别向李恩生道别。
白鹭洲和池柚沿着回廊慢慢走。在离李恩生有一段距离后,白鹭洲才开口问:“有什么事吗?”
池柚:“您刚刚帮我扶汤碗的时候烫到了吧,我看您手背上红了好大一片。”
池柚的称呼又变回了“您”,白鹭洲的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选择去继续纠结这个问题。
她现在没有立场在这些小事上对池柚任性。更何况,有些旷日持久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能改的。
白鹭洲道:“没有很严重,那会儿锅不是沸腾状态,只是刚开始有一点蛰,现在已经没感觉了。”
池柚皱眉,“我当时在盛汤,虽然锅没沸腾,但隔着碗我也能感觉到那汤有多烫。老师,您不是才在饭桌上答应过我,有什么情况会第一时间直接和我说吗?”
白鹭洲没由来地想起了地下室里的积木。
然后就想起了池柚隐藏在积木后想告诉她的话。
——别再做个假人了,白鹭洲。
看来,不仅是池柚称呼“您”的习惯很难改,她下意识逞强的习惯,一时间也很难改。
“……是有点疼。”
白鹭洲停步在自己的房间门前,侧过一点脸,用目光邀请池柚进去。
“那辛苦你,进来帮我上点药吧。”
第073章
打开门,
白鹭洲的房间还是一如既往地扑面阵阵清苦茶香,和一点她惯用的老山檀熏香的味道。
清幽,凛冽,
池柚一直很喜欢这种茶木香气。不仅是主观上的喜欢,同时也是身体基因的偏爱,
只要在这里呼吸,
她的中脑腹侧多巴胺系统都会开始工作。
心情安宁了下来,
表情也不经意地放松许多。
白鹭洲脱下外套,顺手搭在椅背上,解开了衬衣袖口的纽扣,
向上挽了两叠。
她从桌子下面拿出医药箱,找出烫伤膏和棉签。
因为屋里只有一把椅子,要是在书桌边的话,白鹭洲和池柚之中肯定得有一个人是站着的。于是白鹭洲走到床边坐下,
颀长的身体向床头轻轻一靠,
对池柚说:
“过来。”
池柚正要走到床边去,白鹭洲又说:
“椅子也搬过来,你坐着。”
不知道是不是当老师太久的原因,白鹭洲明明看起来苍白又纤细,
五官是更像弱势一方的柔美类型,
可她病恹恹地往那里一靠,语气淡然地说几个都算不上指令的字,
就让人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话去行动。
人们似乎可以越过她外形带来的脆弱感,
直接被她细微言行中透出的清冷气场所掌控。
半个月前受她劝说的长辈们是如此,此刻乖乖去搬椅子的池柚更是如此。
池柚在床边坐下,
拿起烫伤膏和棉签,打开包装。
白鹭洲忽然开口:“坐近一点。”
池柚愣愣地抬眼看了眼她,
短暂的犹豫后,拉着椅子坐得离床近了一些。
白鹭洲:“再近一点。”
池柚停留在椅子边沿的手停顿了片刻,再次拖着椅子挪了挪。
……不能再近了,再近她就坐到白鹭洲的大腿上了。
池柚都有点冒汗,生怕白鹭洲继续说,她又拒绝不了。
不过好在,白鹭洲没有再开口,让她们的距离止步于此。
白鹭洲伸出手,翻起烫红的手背,悬在池柚面前。
池柚给棉签挤上烫伤膏,前倾了些许,左手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右手撚着棉签小心翼翼地给白鹭洲涂药。
这只在池柚眼中曾是完美艺术品的手,如今覆上一层烫伤的红痕,就和在一个爱画者面前烧毁一幅《蒙娜丽莎》没什么区别。
她忍不住心疼。
既心疼白鹭洲会痛这件事,又心疼如此漂亮的器官承受无妄之灾这件事。
因为格外重视,所以池柚涂得很仔细,慢慢地,轻柔地,万分认真。
而认真过头的后果,就是拉长了许多不必要的时间。
很久以后,白鹭洲像是有点疲惫,鼻息间发出轻浅的一声气音,调整了一下坐姿。
下一秒,正在“粉刷”艺术品的池柚忽然全身一僵。
她的脖子像装了生锈的齿轮,一点一点钝锉地垂下去,目光怔怔地落在自己的膝头。
刚刚白鹭洲换了个坐姿的同时,烫伤的手放了下去,正正好,落在了池柚的膝盖上。
透过薄薄的裤子,池柚的腿可以感觉到白鹭洲腕骨突起的一弧轮廓,就这么突兀又清晰地隔着一层布压上了她的皮肤。
那只手半蜷着,指尖自然地搭在她的膝骨侧边,再无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动手动脚,没有暧昧地划动,只是放着,内敛得和白鹭洲本人一样。
仿佛是刻意的,却安静得让人感觉并不刻意。
想赶快提醒她别越界,又觉得,她或许只是累了,就让她搭一会儿吧。
白鹭洲轻声问:“你介意吗?”
池柚按下纷乱的心绪,说:“该介意的不是您么。”
白鹭洲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是吗。”
池柚深呼吸了一下,低着头,继续用棉签给白鹭洲上药。
“上次在海岛您帮我包扎的时候,不是和我说过,不希望和我有任何肢体接触么。虽然您指的是皮肤间的接触,但您那么在意,应该也不会想这样主动把手……”
“帮你扶汤碗的时候也碰到你了,你当时不觉得哪里不对?”白鹭洲打断她。
池柚:“……那是紧急情况,不一样。”
白鹭洲:“对我来说没什么不一样。”
白鹭洲此时的坐姿面向着池柚,她抬起眼,很轻易地就凝视住她。
“我好像一直都忘了告诉你,那晚我做的越界的事,除了和你说出那句话之外,还有一件。”
池柚抬起头,“什、什么?”
没有任何预兆地,白鹭洲搁在池柚膝头的手倏忽向上,握住了池柚拿棉签的那条小臂。
五指不带什么力度地轻轻包裹住雪白的小臂中段,像缠过来的云,没有重量,若即若离,温柔中带着莫名的不真实感。
细细绵绵的云里,席卷着不可忽视的冰凉的温度。
“就是这一件。”
白鹭洲的声音也带着一点冰凉的温度。
“……”
池柚的整条手臂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那些本以为消逝在酒意中的片段记忆,忽然在这一瞬间零星地涌回了她的大脑。
陌生的客房,明亮的顶灯下,同样躺在床上的白鹭洲。
床上的人忽然坐起来,紧紧地攥住她的小臂,携着凉意的指尖沿着她小臂上新长的嫩生疤痕缓缓摩挲。她的脉搏,在白鹭洲的指尖下生机勃勃地汩汩跳动,青涩地顶撞着这突如其来的严密卷裹。
那是她们此生,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皮肤相接。
池柚的呼吸和心跳都乱了。
为脑海中浮现的记忆,也为这一秒的再度相触。
然后红晕几乎劈头盖脸地蒙上她,脸,耳朵,脖子,甚至被白鹭洲握住的小臂,所有在她眼中和实验课题般熟悉又寻常的身体器官,统统都开始发烫。
池柚喘出一口气,不禁想:
原来上次和柴以曼的手背贴合实验,什么都说明不了。
世界会爆炸的,心跳会失序的,她陡然升高的体温都快要把她全身的细胞蒸熟了。
白鹭洲望着池柚的眼底幽深,像是黑得纯粹的深渊,见不着底。
太深了。
叫站在深渊边上的人多看一会儿,会忍不住生出想要跃下去的欲望。
“池柚,不管你记不记得,那天你忘掉的事,和现在我正在做的事,都只是想让你明白:从今以后,这条底线作废。”
白鹭洲松开了池柚的小臂,转而去握住了池柚没拿棉签的那只手,抬起来,贴在了自己烫伤的手下面。
“我不是暗示你什么,我知道这三个月我们不可能有什么更亲近的接触。不过,起码上药的时候,你可以托住我的手来。”
池柚呆呆地看着放在自己掌心里的那只手。
“这样的话,我就不会累得需要把手放在你膝盖上。”白鹭洲轻轻笑了笑,眼睛里却没什么笑意,“毕竟你看起来还是挺介意的。”
池柚下意识否认:“没有。”
白鹭洲:“不介意?”
池柚:“……无所谓,又不是什么大事。”
良久,白鹭洲“嗯”了一声。
“也对,好像一直都是我比较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池柚不说话,低垂着眼将药上完。
等药膏涂完,池柚内心翻涌的情绪也平息了下来。她收拾好沾了药膏的棉签,拧好药膏管盖子,起身去扔垃圾。
白鹭洲的手机恰是时候地响了一下,打破了有点奇怪的氛围。
她拿起来看,边看边道:
“爷爷给我发消息说,奶奶今天要准备一桌大餐,需要的时间会久一点。刚好咱们中午火锅吃得晚,七月也得睡会儿觉,所以大概在八点钟开饭。”
池柚点头:“哦,好。”
白鹭洲:“那……”
池柚:“老师您先休息,我去院子里坐会儿。”
看出此刻池柚有点坐立难安,估计是在她的房间里和她独处不自在了,白鹭洲没有再勉强,轻抬了抬下巴,“你去。”
池柚转身匆匆离开。
她从白鹭洲的房间出来,一个人坐到院子中间石榴树下的石桌边,双手捧住脸使劲揉。
摸起来倒是挺烫的,不知道看起来会不会红得离谱。
池柚的心情很复杂。害羞的底色上,左铺一道对遗忘的记忆的愧疚,右铺一道对这种握手臂行为的纠结。她不知道该向谁去确认,这样的举动算不算正常的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