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现在轮到池柚,做了她的引路人。她错了。
天真,并不等同于幼稚。
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池柚很成熟。至少,比她成熟。
她穷极一生攀过无数山巅仍旧学不会的与自己和解,池柚帮她学了,替她答了,做出了最优秀的成绩单,送给她了。
白鹭洲将手蜷起抵住额头,肩膀不停地抖,眼泪湿透了下巴。
哭着,哭着,她的嘴角却蓦地弯起,在泪眼迷蒙中酸涩地笑了一下。
怎么会这样呢。
她忽然发现——
她好像,找到那把尺子了。
第059章
丈量一个人是否成熟的尺子可以有很多种,
只是一直以来,白鹭洲都找不到适合池柚的那一支。
但今天,面前这一条整整环绕地下室一圈的积木,
白鹭洲很肯定,这就是那一支了。
池柚对她的理解太深刻了。
而“理解”,
是要比单纯的“爱慕”更高维度的东西。
喜欢一个人,
可能是不成熟的痴迷,
是一见钟情的头脑发热,是着迷于色相的疯狂,是对某种特质的定向依赖。
可是“理解”,
它需要理性。
理性是痴迷、发热、疯狂、依赖这些所有极尽热烈的火焰燃烧之后,余烬中剩余的坚硬的骨骼残骸。
许多人困惑一生,无休止地争吵、争辩、争夺,也没有在爱情中学会这一点。而池柚,
这么小的年纪,
连一段真正的爱情都没有经历过的时候,就已经懂得了这样做。
不去争一个我对你付出太多而你却对我付出太少,不去纠结是你负我还是我负你,不声嘶力竭地倾诉,
你是不是对不起我,
是不是忽视了我,是不是误解了我。
而是穿过所有感情的皮相与迷惑,
看到了白鹭洲心底最深处的郁结,
然后坦然而温柔地说一句:我都理解。
所以迁就白鹭洲的一切不合理要求。
所以从不生气,离开时也没有吵架,
还在关注白鹭洲的情绪。
所以,永远像个傻子一样懂事。
白鹭洲心甘情愿地承认了。
池柚是成熟的,
是理性的,她懂是非、明事理,足以对自己说的话和做出的承诺负责。
白鹭洲感到情绪里开始同时滋生出愧疚与喜悦。她意识到,眼前的一切说明着池柚大概率是真的明白自己的感情,池柚是真的爱她,她可以再也不用担忧有关师德的事,她们终于可以作为两个独立的灵魂去尝试靠近。
然而,与之俱来的,生出了更多的忐忑。
她没忘记,这份好不容易让她丈量清楚池柚灵魂的尺子,是池柚送她的告别礼物。
她等待已久的故事起始,却是对方的结束陈词。
现在……会不会已经晚了?
白鹭洲现在真真切切地有了要弄丢某样珍贵的礼物的感觉,这感觉来得汹涌又突然,冲得她出了好一会儿的神。
等她如梦初醒地记起眨眼,她发觉,自己一秒都不该再多耽搁。
去找池柚吧。聊一聊,虽然她这会儿心乱得也不知道该聊什么。
先找吧,就现在。
她关好地下室的门,仔细反锁,认真地收好钥匙,然后打电话给手机里所有认识池柚的人,询问清楚池柚现在的位置。
她很后悔,这几年为了态度更明确地拒绝池柚,从来都没加过池柚的微信,也没留过池柚的电话,现在想找到她,居然需要绕这么大的圈子。
最后还是宋七月告诉她,池柚去了两校联合的夜场狂欢派对,还没回去。
白鹭洲问到了派对的地点,打车前往。
在车上,她仍未从刚刚的震撼中完全缓过神来。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眼前全是那套积木一点一滴的细节,挥散不去,历历在目。
她第一遍看时,还不知道那个作为主角的积木小人是她自己。现在从头回想,她便忍不住代入了进去。
越是回想起更多的情节,心里便越是漫上莫大的暖意。
环绕在侧的家人……时常相聚的朋友……不离不弃的爱人……轻易托举起她平步青云的事业……
偏爱……安稳……健康……
缓缓地,从未有过的温暖从头到脚地包裹住她,暖得她感觉到眼眶又热了。像打开了某个闸,以往存蓄克制了多少委屈,现在统统都要一瞬涌出。
好在她尚存理智,没有让自己的状态太狼狈难看。
白鹭洲揉了揉发红的眼尾,身体受了情绪的刺激,不禁捂住嘴咳了一会儿。
胸口有一条筋被扯着,有点疼,麻中带痒。又很舒服,说不上来的奇妙感觉。什么东西在痊愈,在复苏,在将修复带岌岌可危地搭连在还不太牢固的断裂点上。
情绪的大幅翻涌对白鹭洲来说是一件陌生的事,包括情绪勾连起的身体的反应。以往她也失落过,但失落也会被她压得淡淡的,这次却浓烈异常。烈得她压不住,也不想再去压。
在等待抵达目的地的时间里,白鹭洲有一点无措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指根部,不着痕迹地很慢很慢地深呼吸。
她用生疏的肢体动作和强制平稳下来的吐息,去学着适应这种感觉。
不太好受。
可是,却让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在真真切切、有血有肉地活着。
作为一个普通人活着。
拥有贪、欲、悲地活着。
……
两校联合举办的派对在一个稍稍偏远的地方,是个类似于海边别墅的场地,有楼,有各种娱乐房间,有供人休息的客房。院子很大,填满了许多娱乐设施,还有巨大的泳池。
两个学校的毕业生聚在一起,不仅是研究生,也有今年即将要毕业的本科生。人头攒动,什么声音都有。唱歌声,交谈声,大吼大叫的发泄声,酒杯碰在一起的动静从四面八方传来,哭的笑的闹的,吵得人恍惚。
白鹭洲下了出租车,站在门口,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想找到池柚需要花费很多时间。
人真的太多了,也太乱了,光线昏暗,大部分人又都在移动,要找一个人非常难。
门口的师大学生认出了白鹭洲,一见是老师,吓得酒都醒了三分。
“白教授?!你、你……”
学生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
“是有什么事吗?是不是我们闹得太疯了,学校那边让您来……”
白鹭洲示意对方稍安勿躁,“不是,我就是来看看。”
师大学生战战兢兢地往场地里*
看了一眼,“那我去找一下学生会长,告诉他您来了。”
“不,”白鹭洲摇头,“不用惊动别人,我只是来找个人,你就当没看见我。”
“这……”
白鹭洲看懂了学生脸上的纠结,知道他们这样的纯学生派对,怕老师在场会变了性质。尽管只有她一个老师,安安静静地找个人,所有人也会因为看见她而紧张。
“我就进去十分钟,找到人就走,找不到也离开,可以吗?”
师大学生哪儿见过白教授这样低姿态地说话,末尾还用“可以吗”这样请求的句式,忙说:“没事没事,其实上过您课的人的比例也没有特别大,您找就好,随便找。”
白鹭洲:“谢谢。”
师大学生:“不不不,您别谢。”真够受宠若惊的。
白鹭洲向那个学生点了点头作为告别,然后向里走去。
她先沿着泳池找,泳池里的人多得跟下饺子似的,有人还在玩水枪。她经过时,被不止一次滋到过。一圈走下来,发尾都湿得向下滴水。
有些上过她课的学生看见她,会一脸惊讶地磕巴着和她打招呼。但更多的学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在酒精迷醉中、昏暗灯光中的错觉,瞥她一眼便大笑着继续玩了。
在泳池走完一圈的时候,白鹭洲没找到池柚,但先找到了黎青和宋七月。
也不知道宋七月这个外校人是怎么混进来的。她泡在泳池里,趴在边上喝酒,喝多了,已经晕睡了过去。黎青正蹲在岸边,将湿漉漉的宋七月抱出来。
黎青一身衣服本来是干的,抱住宋七月,也将她自己弄湿了。但她丝毫不在意,全部注意力只在宋七月身上,小心地护着宋七月的脖颈和头。
泳池的水淹在她的衣服上,她身上一直有的那股消毒水味被浸得浓了一些。
白鹭洲走到跟前,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黎青,踌躇片刻,选择直接问问题。
“打扰了,你……见过池柚吗?”
黎青对白鹭洲的出现似乎不怎么意外,应该是宋七月和她通过气了。
她抬眼看了下白鹭洲,说:“刚来的时候见过,后来走散了。白教授,在这儿找人恐怕不容易,要不等明天,等池柚回家了你去她家里找?”
白鹭洲不置可否,只说:“我再去找找吧。”
黎青便道:“她应该不太可能在楼里,你沿着舞池、酒台、还有那边的休息区找一下试试看。实在找不到的话,你可以去喝杯酒。”
白鹭洲:“谢谢。”
黎青:“白教授。”
白鹭洲正要走,听到黎青又唤她,便停下来。
黎青将宋七月放进藤椅里,掸了掸身上的水珠,看着白鹭洲,“你要是回心转意了的话,可能得抓点紧。”
白鹭洲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黎青轻轻地笑了一下,“就是这意思啊。”
白鹭洲:“……没有详细一点的解释?”
黎青:“没有。”
黎青偏了偏头,锐利的目光审视着此刻的白鹭洲。
“不过你好像没有否认‘回心转意’这个说法。”
白鹭洲直视上黎青的眼睛,选择坦白:
“我不否认。”
“哦。”黎青了然地点点头,不再多问,转身去继续照顾宋七月了,“那祝你顺利。”
白鹭洲抿了抿嘴唇,“七月喝多了,早点带她回去。”
黎青没回头,背对着白鹭洲点点下巴:“好,谢谢。”
和聪明人的谈话便是如此。没有太多语气助词,不用等待对方的情绪缓冲,不必接受对方的详细盘问。三言两语,彼此都懂,也都无需再多言。
告别了黎青,白鹭洲顺着黎青提供的路线接着找。
舞池、酒台、休息区。
只是一圈找下来,也还是没找到池柚的半个影子。
白鹭洲走得太累了,脚踝又开始疼。
她想起黎青说的:找不到就去喝杯酒吧。她不太想在这个时候喝酒,但也确实渴了,还没痊愈的喉咙已经干烧了很长一段时间,未痊愈完全的身体似乎又到了临界值。去吧台看看有没有别的饮料也好。
她走到露天吧台边,找了高脚凳坐下。
调酒师是学生会长找来的一个师大学生,这个学生曾经在酒吧兼职过,会调酒,刚好在这里发挥一下余热。他上过白鹭洲的课,一眼就认出了白鹭洲。
“白教授!”调酒师惊诧地睁大眼睛。
白鹭洲没有余力再多做解释,只疲乏地问:“不含酒精的饮料有吗?”
调酒师:“您怎么——有,有有,我给您调一杯。”
白鹭洲:“谢谢。”
调酒师转过身去拿了量酒杯和摇酒壶,后知后觉地又将量酒杯放下,转而去拿冰块和果汁,回过头来想问白鹭洲要喝什么口味的饮料时,眼睛再一次睁大,呆呆地看着白鹭洲的身后。
“池、池同学?”
白鹭洲有点晃神,疲惫的大脑神经突兀地跳了跳,提醒着她快清醒。
可她还没来得及回头看看,便感觉到小臂上一紧。
有灼热的五指猛地攥上了她的手腕。
第060章
老师是不会出现在这个只有学生会来的派对上的。
这是池柚在看见白鹭洲的背影后,
大脑里出现的第一个想法。
第二个想法是:反正这么像,不如就把她当作白鹭洲好了。道德不道德,正确不正确,
都是此刻已经被酒精蒙蔽了理智的池柚无法再去细想的问题。
她只知道,属于她的狂欢,
出现了。
或许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池柚压抑在心里的感情,
一点儿也不比白鹭洲压抑过的痛苦少。尤其是在那天暴雨的大巴站说完“再见”之后,每一天,她劝自己放下的每一天,
都活得像具走肉。
她曾意识到过,离开白鹭洲的她就是一具干涸的尸骨,白鹭洲就是她的福尔马林,抽离走白鹭洲,
她人生的最后一点生气与湿润也会蒸散去。时间没用,
新欢没用,什么都没用,什么都救不了她。
以前是,现在也是。
未来,
不知道。
她从不会去想未来的事,
尤其是被酒精麻痹了的眼下,更不会想、不愿意想。
或许未来她真的会走向别人吧。但今天,
她只想走回到白鹭洲的身边。
哪怕是假的白鹭洲。
池柚将手伸向那个人时,
心里疼了一下,错开了与她的皮肤接触,
还是只握住了那人盖着衬衫袖子的手腕。
滚烫的手指隔着一层衬衣布,灼烧上对方的皮肤。
“走,
走,跟我走。”
池柚口齿不清地和对方说。
白鹭洲回过了头,失神地望向池柚。
池柚朦朦胧胧地看着那人的脸,觉得自己真是喝多了,怎么会感觉这人不仅背影像白鹭洲,脸也这么像白鹭洲呢?
……不会的。
她甩甩脑袋,再一次告诉自己:
教师是不会来这个派对的。
白鹭洲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不知从何说起。半晌,只回问池柚一句:
“去哪里?”
池柚尝试拽了一下这个很像白鹭洲的人,对方没有抗拒,她一拉,人就从高脚凳上下来了,她再轻轻一拉,人就顺着她的动作走了两步。
不拒绝好啊。
不拒绝,说明对方也不反感她,她就放心了。
“我想,发泄一下,想,狂欢一下。”
池柚丢掉了脸皮,醉意模糊地笑,拽着对方的手腕一直不松。
“你愿不愿意帮帮我啊?”
愿不愿意帮帮我啊。
白鹭洲的目光不禁从池柚红通通的脸慢慢向下,一路滑到池柚正紧紧攥着她的手,再从交握点滑向自己手腕处被捏皱的衬衫袖口,和自己那只被池柚夸赞过无数遍的细长的手。
帮……
要怎么帮?
已经三十一岁的白鹭洲,各方面都成熟的白鹭洲,经历过床头柜上的东西和一地卫生纸团的白鹭洲,不可避免地想到了许多不该想到的画面。
“可是……”
白鹭洲想说,可是她还有很多别的话,需要先说出来。
而且有些事不该这么快。
池柚打断了她,不想听到“可是”后面的内容:
“你帮不帮吗?”
她最后的语气助词听起来像轻掠的“吗”,也有一点像近似于撒娇的“嘛”,带着恳求,和些许酒精淹没过后的沙哑与哽咽。听得白鹭洲心里软下来,一时间,所有的事都愿意往后放一放,只觉得不论池柚的要求是什么,起码,先口头答应吧,让这一秒的池柚得到短暂的安抚。
“……好。”
池柚笑了,拉着白鹭洲向大楼走去。
走的路上池柚还顺手拎了罐度数不小的啤酒,当场打开,一边喝一边摇摇晃晃地走。
白鹭洲看着走在前面的池柚,见她醉得走路都不稳的身形,忍不住轻声开口劝道:“少喝一点。”
“你不管!”池柚有点凶地醉醺醺地吼。
白鹭洲:“……”
池柚吼完,用手背抹了一下湿漉漉的嘴唇,又马上小声地为自己的不礼貌道歉,“对不起哦。”
白鹭洲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池柚拉着白鹭洲上楼,找到一件供客人休息的房间,拽着白鹭洲让她先进去,然后自己用身体把门关上,趴在门上,好阵子没动弹。
时间久得白鹭洲怀疑她是不是站着睡着了。
白鹭洲正想出声唤她一下,却听到了很轻的“咔哒”一声。
是落锁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