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池柚顺从地坐过去。沙发很软,包裹性很好,坐进去就让人想要睡觉了。她打了个带眼泪的哈欠,把胳膊放在茶几上,困顿地盯着卷边的纱布,和手腕上的旧红绳。
白鹭洲拨开那条不知道谁送给池柚的红绳,动作慢而仔细地拆开了旧纱布,里面的伤被捂了三天,恢复得并不好。伤口分布细碎,有一些已经红肿化脓,情况很糟糕。
她用棉签一点一点将化脓的地方擦干净,很轻,几乎没有带动皮肤周围的伤处。
平时白鹭洲总是离池柚很远,池柚还没察觉出什么。这一次离得这么近了,老师还在给她做处理伤口这种较为亲密的事,池柚才忽然发觉,白鹭洲好像在刻意地不碰到她的皮肤。
白鹭洲给她拆旧纱布时,还有用棉签清创时,始终耸着手,手腕悬起,指尖也收得很高。
池柚发现这一点后,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故意抬了一下胳膊。
白鹭洲果然马上抬起了手。
她再次抬高一点胳膊。
这次白鹭洲直接收回了手,只是动作比较自然,像是普通地去换棉签。
“老师,是不愿意让我碰您吗?”
池柚直接问出了口。
白鹭洲的脸上没什么变动,心里却顿了一下。
可是想想,她也不必搪塞什么假话。
“嗯。”
池柚又问:“是不想让我这条受伤的胳膊碰您,还是不想让我任何一个地方碰您?”
白鹭洲:“……任何一个地方。”
池柚一下子回忆起很多细节。“那……之前不要帮我扶凳子,喝多了也不要我扶您,都是这个原因吗?”
白鹭洲:“是。”
“哦。”
池柚点点头,盯着自己的胳膊,手指动了动,中指和无名指无意识地点了下桌面。
“像这种事,您可以早一点直接告诉我,我就会注意了。”
“……”
白鹭洲动作停住,不禁抬眼看向池柚。
池柚这句话的内容和语气都很平常,听不出是在不开心闹脾气还是真这么想。所以白鹭洲需要看一眼她的表情,想从她的眼睛,嘴角,眉毛里面,发现一点端倪。
可是池柚的表情也很平常。
还是跟几秒前一样带着一些困意,有点百无聊赖,等着早点包扎完好睡觉的样子。
她没有生气,没有闹脾气。
甚至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白鹭洲出神了短暂的两秒,又垂下眼,继续手上的动作。
池柚觉得要是在白鹭洲给她处理伤口的时候睡着了也不太好,就拿出手机,强打精神再坚持一会儿。
她手机静音了,一打开才发现今晚舍友们为了找她给她打了很多电话。
然后池柚用她能动的那只手一个一个对话框点进去,依次表示了抱歉和感谢,附言希望这个时间点自己没有打扰到对方睡觉。
因为一边手不太方便,她花了挺长的时间去打字。很有耐心,很有礼貌。
池柚点着微信,点着点着,忽然侧了一下手机。
她的头也跟着侧了一点,以一个稍微有点怪的姿势继续点屏幕。
这个动作挺常见的,一般父母在身边时手机上弹出什么少儿不宜的内容,或者不可泄露的重要工作信息过来时,人就会坐成这个样子。目的就是不让旁边的人看见自己在干什么。
池柚坐成这样,明显也是在防着白鹭洲,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屏幕。
白鹭洲又抬眼看了下她。
不言语,扔掉手上带血的棉签,又换了一根新的。
这一根新棉签的棉花裹得不太好,暴露了一小块竹签头在外面,白鹭洲没有看到。擦上池柚伤口的时候,池柚的胳膊抖了一下,伴着一声轻哼。
她显然被刮疼了,但除了抖了一下和轻哼一声外,再没什么动静了。
还是那个姿势看手机,头也不抬。
白鹭洲马上换了一根完整的棉签,沾上碘伏,转过头来一眼就看到还在埋头沉浸的池柚。
“……”
她到底在看什么?
“你在看什么?”
想到这句话的那一刻,白鹭洲就直接问了出来。
池柚只是说:“没什么。”
一般来说,这段对话到这里就可以了,该结束了。
因为好奇而去提出了疑问,但是对方没有明确回答,那就说明对方不想回答。
就不必再追问了。
正常成年人都懂这个道理,更别说是一直都对别人隐私没什么兴趣的白鹭洲。
可,白鹭洲还是又开口了。
“不方便告诉我?”
声音低了一点,句子没什么感情,都听不太出来是个问句。
她的脸上又出现了那种明明没有皱眉,却感觉像是在皱眉的表情。
“嗯……”
池柚挠挠头,其实也没什么好瞒的,大大方方对白鹭洲笑了笑。
“就是白天导师发给我的信息,我刚刚才看到,他让我修改一份报告。是……《尸检报告》,PPT,带图的,还不止一张,我怕您看见那些图害怕。”
那似有若无的皱眉表情消失了。
“没事,我不害怕。”
白鹭洲拿出消炎药膏,用棉花团沾了,涂到池柚的胳膊上。
“你坐正,不然光线不好,我看不清。”
“好。”
池柚乖乖坐正了,但是也按灭了手机屏幕,扣在了桌子上,没有再继续看那份《尸检报告》了。
药膏被轻柔地沿着皮肤纹理涂抹上,均匀的薄薄一层,在灯下面反射着油亮的光。
从始至终,白鹭洲真的寸毫都不曾碰到过她。
最近的时候,是食指按住棉花团压下来时,隔着很薄的一层棉絮。
那瞬间,好像可以把头顶直射灯的热度错认成她指尖的温度。
这一瞬的错觉……
池柚盯着棉花团擦过去的地方,本来微笑的嘴角沉了一下,变成了一个稍微带点苦的笑。
也没有很苦,就一点苦,真就一点点。
在她本就没有奢求太多的世界里,有这一秒的错觉,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所以没关系。
而且她发现老师真的很厉害,怎么做到真的完全碰不到的呢,这么细密的上药工作,就跟解剖时不沾血一样困难。
这要是拉去玩那种拿个铁环顺着电丝走不能碰到电丝否则就要被电的游戏,绝对是头奖啊。
嗯,拿头奖,也确实是白鹭洲的风格。
想到这儿,池柚忍不住轻轻地笑了一下。
从鼻腔里细细地“哼哼”,这种笑。
白鹭洲:“笑什么?”
池柚摇摇头,支起下巴,脸侧的软肉堆在掌心里,声音哑哑的:“太困了吧,困出幻觉了,好困啊这几天。”
白鹭洲:“马上。就差包纱布了,包完你就去睡觉。”
池柚:“嗯,好。”
空气一时间安静下来。
没人说话了。
一安静,池柚就更困了。
困出泪花的眼睛,还是下意识追随着白鹭洲的影子。
她看见白鹭洲的食指和中指夹着药膏管,用无名指和尾指撩了一下垂落的头发,白皙指节一弯,黑发就掖到了耳朵后面。
好困,好困。
“……所以,没地方去的时候,为什么不来找我?”
灯下,白鹭洲突然开口。
问完后,她又补充了一句:
“作为你曾经的老师,我帮帮你,很正常。”
“因为船上的时候,答应您了呀,擦完脸就走,不打扰您了。”池柚带着倦意的声音软糯糯的。
白鹭洲:“为什么不回去找黎青?”
池柚:“黎师姐和宋姐姐她们俩需要私人空间。”
白鹭洲:“那你自己呢?”
白鹭洲是真的在认真问。
这么几天到处流浪,池柚为她着想,为黎青和宋七月着想,为很多很多人着想,就没有一瞬间,为自己想过吗?
“……我没事的。”
池柚的眼皮都要张不开了,嘟嘟囔囔地回答。
“只要你们都睡得好,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白鹭洲:“别人的体验和心情,排在你自己之前么?”
池柚打了个小瞌睡,眨眨眼。
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我没事的。”
白鹭洲放下药膏管。
良久,白鹭洲不带情绪地轻笑一声,抽了两张纸低头擦自己的手。
“小时候你就总把最好的零食留给同学,即使他们对你不好。很多时候,宁可自己受欺负,也不愿意我去训斥那些孩子。”
缓缓地长叹。
“你果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
这是池柚彻底睡着之前,清醒意识里,听到白鹭洲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037章
池柚第二天醒来的时候,
被一条白被子严严实实地裹着躺在床上。
她迷蒙间想抬手,手都抬不起来,被裹太紧了,
跟一条毛毛虫似的。
不难猜到,是她在沙发上睡着以后,
白鹭洲不想碰到她,
又不能叫她在沙发上坐着睡一晚,
就用被子把她裹了起来,然后搬到了床上放着。
她挣扎着伸出一条胳膊,揉揉眼睛,
看到窗外橙黄色的朝阳,拿起枕边的手机看了一眼。
18:00
……啊。
原来这不是朝阳,是夕阳。
这一觉感觉把过去三天没睡好的全补回来了,补得池柚非常满足,
心里感激了一下白鹭洲不叫醒之恩。
池柚拽了拽身上的被子,
闭上眼睛,脑海里出现了昨晚白鹭洲隔着被子把她“端”到床上的情形。
关于这一点,虽然她昨晚知道白鹭洲不愿意和自己有皮肤接触时稍微有一点失落,但她也没有非常非常难受。
因为她了解白鹭洲,
她知道白鹭洲就是习惯给自己设定一些奇奇怪怪的底线或者规则,
然后用那条线压迫自己。
别人估计不太能理解,不过池柚懂,
这是白鹭洲要确保一件事能完美达成的必要条件。白鹭洲需要给自己画线,
保证自己始终在线内,这样她才觉得自己掌控了这件事。
就像,
有课要上的头两天她绝对不允许自己碰咖啡,以免精力失序。
考研最紧要的那一个礼拜里绝对不允许自己碰手机,
以免心猿意马。
其实稍微碰一下咖啡和手机也不会有什么天塌下来的影响,但白鹭洲就是要通过“严格遵守自己划出的底线”这个行为,来给予自己最多的安全感。
这就是做什么都太拼的后遗症吧。
太想做好每一件事了,太习惯逼着自己了。
池柚胡思乱想了一大圈,赖了二十分钟的床,懒懒地翻了个身。
……白鹭洲。
此时此刻,就在沙发上坐着,和刚翻了身的她,对视上了。
池柚看了手机时间后心里默认白鹭洲已经出门去跟旅行团了,万万没想到这人还在房间里,还一直不出声。
她心梗了一下,磕巴道:
“老、老师。”
今天又是一个没有穿旗袍的白鹭洲。
她穿了件雾霾蓝色的衬衣,版型放量很足,袖子叠起来挽到了胳膊肘后,下摆也掖进了裤腰。裤子是纯白色的阔腿裤,一看就很软,很服帖,布料伏在她的二郎腿上,很漂亮。
她参加旅行团之后就开始越来越喜欢这种随性懒散的穿着,比旗袍要舒服很多,适合在阳光总是过于明媚的海滩边穿。透气又宽松,也可以让她不用总那么端正地坐着。
白鹭洲放下了手里的手机,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脖子。
“你终于起了。”
她说“你终于起了”,不是“你终于醒了”,说明她知道池柚在赖床,但她没有打扰。
池柚注意到白鹭洲的头发散着,没有梳子仔细梳过的一丝不茍,更像是吹干头以后随手向后抓了两下,发丝还带着一点天然的弧度。
但也不乱,很好看。
那种蓬松感,自然感,衬得她那张脸更显几分精致。
“没见过您穿这件衬衣呢。”
池柚窝在被子里说。
白鹭洲“嗯”了一声。
“昨天去岛上的商业街买的。你喜欢吗?”
这句问话给池柚带出了一点错觉。
感觉像是情侣之间的寻常清晨,她窝在床榻里,她的女朋友穿着新买的一件衣服坐在她旁边等她起床。她醒了,对方就问她:“好看吗?你喜欢吗?”就像池柚学习的那些讲爱情的网络里一样。
池柚的耳朵红了,沉吟片刻。
她嗫嚅着说:“嗯。我觉得你穿衬衣比穿旗袍好看。”
这一秒的她有点情不自禁,连称谓都短暂地从“您”换成了“你”。
白鹭洲眼里的光停滞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你喜欢这件衣服的话,我今天可以带你去买一件。”
池柚:“啊……这样子。不用破费啦。”
白鹭洲:“不用客气,今天是你的生日,就当是我送你的礼物。”
池柚:“嗯?游轮那天的那个头发不是礼物么?”
白鹭洲不太想承认那个被池柚顶着跑去和黎青跳了舞的头发算是她给的生日礼物。
太廉价了,时效性也太短了。
头发一解开,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她从沙发里站起来,转身去收拾包,不多解释什么,只留下一个背影,“起床吧。她们也在等着给你庆生,你的蛋糕可能快酸了。”
衬衫扎进阔腿裤腰的位置很细,那是她的腰的位置,一握都没有的感觉。
但她真实的腰比那里,应该还要再窄一层细皮带的厚度。
池柚使劲闭了闭眼睛,不好再赖床,慢吞吞爬起来,拿了干净的衣服去卫生间换。
白鹭洲收拾好包,目不斜视地走出门了。
.
等池柚收拾好了来到别墅餐厅,看到朋友们都坐在长餐桌两边等了她好阵子。
白鹭洲也在那里,只不过一个人坐得比较偏。看得出来和其他人不太能聊到一起,表面客套的功夫也不太想做,就低头看手机。
啊……过生日……
池柚对这个是真的没什么兴趣。
人类啊,为什么有这么多东西要庆祝?
但她还是挂上了一张笑脸,走过去,乖乖地坐下,等她们依次给自己送上礼物,为自己唱完生日快乐歌,然后很捧场地吹灭蜡烛,双手握起拳头装作许愿。
假装许愿的时候池柚闭着眼睛想,算了别浪费,还是许一个得了。
那就希望——
蛋糕还没酸吧。
这样大家还能吃两口。
许完愿就切蛋糕分蛋糕,由小寿星来。
池柚有私心,给其他人切就是普普通通地切,给白鹭洲切就挑了颜色最好看、水果最多的地方,而且切得要更厚。
分完以后,池柚坐下来吃了一口,眉毛皱了一下。
这个蛋糕确实放得有些久了,在冰箱里隔了夜,奶油虽然说没有酸,但是变得很硬,像吃水泥。上面的水果也不新鲜了,蔫蔫的,带着一点苦味。
……她居然把这样的蛋糕切了最大的一份给白鹭洲。
大家吃了一口蛋糕以后脸上多少都嫌弃了一下,然后就一边拿叉子敷衍地戳着发硬的奶油,一边和旁边的人聊天。
黎青算是最仗义的了,吃了三分之一吧,就再也塞不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