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池柚道:“我……就是最近忽然觉得,不是很想做医生了。”白鹭洲皱眉:“为什么不想做,这不是你从小的梦想?”
池柚又摇头,“其实比起面对那些病人、还有病人家属的感谢或者怒气,我还是更喜欢和尸体们相处。想做医生,一直都只是想救您一个人而已。”
——要不要我来救你?
才做过的梦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白鹭洲的脑子里。
她闭上眼轻轻晃了晃脑袋,迅速将这句话从晕沉的意识里甩出去。
“可是您说以后不要再见我了,都不一定还能再见面,我做医生还有什么用呢?”
池柚想起医院那些日常的救治工作,眉头都皱了起来。
“况且我真的不喜欢救人。除了您,世界上所有其他活着的东西我都不感兴趣。我喜欢冷冰冰的人类身体,喜欢他们死气沉沉躺在那里不动的样子。但我不是不想要帮助别人,我还是希望能成为像老师一样能帮助别人的人,或许还有其他的选择,我没有想到……”
“……”
闻言,白鹭洲开始认真打量池柚。
“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满脑子谈恋爱的事才耽误了事业规划,原来你是在烦恼别的。没想到,你居然会意识到要在前途这方面,去理一下自己真正喜欢什么,需要追求什么。”
池柚:“您很……惊讶?”
白鹭洲没否认。
“这两句话听起来简单,可大部分人在择业时都忘记了思考这些,浑浑噩噩的就随着社会大流选择了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喜欢的工作。更有的人,就这样浑浑噩噩一生,一辈子也不记得去想一想这些。”
池柚若有所思,在脑海里琢磨着白鹭洲的这番话。
“算了,只要你不是因为我的关系在规培的事上纠结,我也就不再劝你什么了。”
白鹭洲无意左右池柚的人生,她如果有时管得太多,也是在怕自己连累了对方。
“你仔细想好未来的路,需要帮忙也可以找我。”
池柚的眼睛亮了起来,“我还可以来找您?”
白鹭洲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对池柚习惯性地说出一句“需要帮忙可以找我”。话既然出了口,也不好出尔反尔,便装出略生硬的语气强调:“仅限工作相关的事。”
“好,好好。”池柚很是高兴,连连点头。
白鹭洲补充:“只是出于老师对学生的帮扶,而且就算我答应你能来找我,也只能再找一次或两次。你该收的心还是要收,这一点我的态度不会变。”
池柚:“嗯嗯。”
白鹭洲见池柚对自己苛刻的要求并不反感,只是因为能再次见到就如此开心,心里不禁生出另一种想法。
那想法起初只是冒芽,可不消片刻,就迅速地在她心中疯长而起。
是不是那样……就可以留住一些……
哪怕是被阉割过的……
毕竟池柚如此期望着再相见,甚至无所谓是在什么样的场景下,无所谓是什么样的关系中。
白鹭洲沉吟片刻,脑海里的冲动翻涌几轮,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儿,她还是试探着开了口:
“其实如果你能放下你的感情,试着去喜欢别人,我们之间回到普通的师生关系,或者朋友关系,我和你,不是不能正常地来往。”
池柚上一秒的笑僵在脸上。
白鹭洲:“偶尔见见面,吃个饭,我还是你的长辈,可以给你你需要的指导。你以后要是真的喜欢上了其他人,也可以和我聊聊感情上的事,就像别的长辈和晚辈一样。或者聊点别的……”
池柚垂下眼眸,沉默半晌。
“老师真的想要这样的相处方式吗?不是和我开玩笑,也不是闲聊的时候随口说的无所谓当不当真的话?”
白鹭洲没有看池柚,只看被子上的褶皱。
“这样起码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不用避讳见面,下次坐在火锅店,我们也能好好地吃完一顿饭。”
“如果……我有一天真的喜欢上了别人,还能坦荡地和您聊起那人的时候,老师就真的可以完全放下心、平常地和我吃完一顿饭,再也不会像上次那样生气了么?”
池柚再次问道。
白鹭洲嗯了一声。
池柚:“这样相处,会比‘接受我’和‘彻底不见我’这两种选择都更能让您舒心一点,是吗?”
白鹭洲:“……对。”
池柚:“真的?”
白鹭洲:“真的。”
这是池柚第一次如此认真地问白鹭洲一个问题,反复确认,用很多重复的副词,生怕自己词不达意。
得到白鹭洲的答案后,她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地,安静了很久。
“那……我会试试去喜欢别人的。”
池柚的脸一半浸在黑暗里,看不清她是不是笑了一下。
她又咕哝了句什么,只隐隐听到后半句:
“……您想要的。”
白鹭洲本来以为能得到池柚这样的承诺会开心,可心头却涌上一阵烦躁,自己都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些什么了。
“池柚……”
池柚抬起脸对白鹭洲笑。
“您不用担心,我不会轻视别人的感情,也不会把别人当工具。如果没有很确定喜欢上对方,就不会糟蹋别人的心意。会很认真,很谨慎。不过……我可能需要比较长的时间,我都懂,无论我自己怎么纠结来纠结去,也要自己先排解好,不可以伤害到那个人。”
——“那个人”。
明明这只是头一回从池柚口中吐出的三个字,这个对象甚至都没有一个具体的画像,可白鹭洲好像已经看到了这么一个人的轮廓,就在不远的未来,站在再长大一些的池柚身边。
而她在她们的对面,又回到了平行线的距离。
第021章
池柚从卧房里出来时,
白鹭洲已经睡下了。
但池柚也不确定白鹭洲有没有睡着。聊到后面,白鹭洲显然不是很想再继续聊天,神情恹恹的,
应该是累了。于是池柚很有眼色地表示自己先离开,让老师好好睡觉。
关门前,
她看见老师沉默地拽紧被子,
面朝向了墙。
已过夜晚十一点,
乌云遮空,看不见星星与月亮。
傍晚时雨才停,天还没完全晴朗。院中的石榴树只剩枯枝,
最后几片落叶在前两天的夜晚飘进了白鹭洲的窗台。
不知为何,今年的石榴树没有结果子。或许是天冷得太快,果芽还没生出,树叶就都枯黄落尽了。
枯树下,
黎青正和宋七月坐在石桌旁,
吃奶奶做的夜宵。
——这次池柚能来,就是宋七月和黎青通了气,黎青又拉着她过来的。
白碧英和李恩生都很宠宋七月这个辈分上算他们妹妹的小姑娘,对宋七月带来的朋友也非常热情,
在知道黎青同时也是池柚的同学后,
热情更是翻倍。
“你多尝尝这个,这个可好吃了。”
宋七月将自己碗里的酒酿圆子舀了一大勺给黎青。
“这圆子搓得小,
里面还包着芝麻,
热乎乎地吃下去特别香,我每次来都要吃好多好多。”
黎青支着下巴轻笑,
“医学生建议你,这个时间点不要吃这么多东西哦。”
宋七月不以为意:“吃多了会怎样?”
黎青:“会积食,
晚上容易睡不着觉。”
宋七月摆摆手:“哎,没事,反正往常这个点儿我也不会睡。”
黎青叹了口气,悠悠地说:“你还是和高中时候一样,喜欢在那些灯红酒绿的地方浪啊。”
宋七月才塞了一嘴的糯米圆子,鼓着腮帮子差点噎住,“咳!”
黎青抬手帮她拍背。
“以前在学校是混混头子,现在肯定混得更厉害了吧?大姐大?”黎青促狭一笑,有意讽刺似的,“希望你以后哪一天被别人捅了,别来我工作的医院,求我救你的小命。”
宋七月气得脸通红,“你咒我!”
黎青漫不经心地敷衍:“没有没有,不敢不敢。”
宋七月忿忿道:“你还是和上学的时候一样讨厌!”
说到“讨厌”,宋七月不禁想起高中时和黎青的初次相见。
……
那年宋七月念高二。
黎青是半路转学来的,因为成绩极其优异,而宋七月又是班上的吊车尾,老师就把她俩安排成了同桌,希望黎青可以带宋七月一起学习。
这也不是稀奇事,计划“先富带动后富”是老师们的常规操作。虽然说这种举动通常都并没有什么效果。
16岁的宋七月在云州三中称得上一个有名有姓的风云人物。她在学校这个小社会混得很开,人长得明媚漂亮,又有许多小跟班跟着她到处张扬,所以学生们对她这种美女混混头子有着较为极端的两种态度:要么是痴迷的暗恋,要么是看不惯以及恐惧。
大部分还是恐惧,学生们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惹到她头上招是非。
但不论是喜欢还是恐惧,从来没有人会无视她。她每次穿过走廊时,十个人里有九个都会侧眼看她,她所到之处,就是毋庸置疑的目光焦点。
可只有黎青,从和她成为同桌的第一天起,始终都是不变的淡淡态度。
黎青忙起学习就一点也不理她,不管她叽叽喳喳闹成什么样。
黎青让她闭嘴时冷得像块冰,丝毫不给她留面子。
等学得累了,黎青才会懒懒地笑着看她两眼,用三言两语逗得她气得跳脚。
宋七月现在还清楚记得,黎青转学来的第一个礼拜五下午,她伙同一群好友将黎青堵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小巷子里用一把假的仿真刀逼着黎青和她道歉。
她虽然总是爱带着小跟班们到处晃,但在学校里也没有真正欺负过哪个学生。这是她第一次“干坏事”,因为黎青。
巷子深处,黎青静静地听他们说完那些威逼吓唬的话后,一言不发地脱下书包。
然后黎青从包里取出一柄手术刀,转身,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将宋七月按在墙上。
扬起手,就把刀插在了离她耳朵只有一厘米的墙面。
在宋七月鬓边的头发被切断飘落下来时,黎青还瞥了眼她手中被惊得快要握不住的假刀,轻笑着嘲讽她:
“胆子还是太小了哦。”
这个人永远都是这么讨厌!
……
宋七月正回想着,旁边吃了一小勺圆子的黎青看见池柚走了出来,顿时脸上带了笑。
“小柚子?”黎青向池柚招手,“过来,吃点夜宵。”
宋七月哼了一声。
“我给你弄的好东西,你不舍得吃,原来是留给她吃的?”
黎青没搭理宋七月,等池柚走过来,眼睛只盯着池柚,“怎么样,白教授醒过吗?你们聊过天了吗?”
池柚脸色不太好,比进去之前还要更差一些,强撑起一个笑:“聊过了。”
黎青:“她有没有想开一点啊?”
“应该是……想开了吧?”池柚不确定地自言自语。
黎青:“嗯?”
池柚压低了眉眼,看不出情绪。
“老师说希望我可以试着去喜欢别人,这样以后我们就不用避讳见面了,她说希望我们还能像普通的师生或朋友一样相处。我……只要老师觉得好,我也觉得都可以。”
这也算想开了么?
黎青忽然有点无奈,她搞不懂这个白鹭洲到底怎么打算的了。
宋七月的注意力很快被池柚的话引过来了,听完后,她都忍不住开始吐槽。
“表甥孙女怎么这样?喜欢上谁难道还可以由自己安排的吗,她凭什么劝你喜欢别人呢?而且她要是真不喜欢你,还管什么避不避讳见面的事,直接让你滚蛋走人不就完了?也不知道她脑子里一天天装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就是整天搁这儿唱那破戏,唱得一脑袋封建糟粕……”
黎青:“喂,你对你表甥孙女是不是有点严格啊。”
“我就是看不惯这种作风,跟她爷爷简直一个样,老迂腐带出个小迂腐!明明不要想着那些破原则就能两三句解决的事儿,他们非得把自己框里面。曾经是师生怎么了?都这年代了还……”宋七月一吐槽起来就没个完,眼看就要长篇大论起来。
“行了,不要妄议别人的原则。”黎青打断她,“每个人的原则不一样,人家也没来批判你的,你何必去说道别人的。”
宋七月气笑了:“哈!我这不是在给你的小舍友打抱不平?”
黎青低下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半晌,她抬起眼看向池柚,“既然你俩已经共同认可这个解决办法,那试一试也没什么不行的,需要我给你介绍一些合适的对象吗?”
池柚懵懵地:“这么快就介绍?”
“或许你不适应去认识陌生人。”
黎青双眼笑得微眯。
“那你看我怎么样?”
宋七月几乎是尖叫出来:
“黎青——!”
黎青轻飘飘地瞥了眼宋七月。
宋七月那迟钝的脑子好像接收到了什么,又好像啥也没接收到,呆呆地张着嘴左看右看。
“黎师姐,你、你别开玩笑了……”池柚的嘴角扯出一个很难看的尴尬的笑。
黎青耸耸肩:“没关系,你慢慢考虑。”
池柚:“别拿我寻开心了。”
黎青:“没事,你怎么想不重要。只是如果以后我对你献殷勤,你别太惊讶就好。”
池柚眼下实在是没有心思去应付黎青的话,反正黎师姐经常喜欢逗她,她也不会当真。
她现在很困,其实这几天都没有好好睡,又在老师床边守了一天,眼睛都熬得红透了,再不睡恐怕要拖成大病。
“我先回家了,你们不用送我。黎师姐,你再和宋姐姐聊会儿天吧。”
池柚站起来,十分乖巧地分别和黎青与宋七月道别,然后转身离开。
望着池柚疲惫的身影逐渐走远,消失在白柳斋大门外,宋七月才愤怒地喊出来:
“你搞什么鬼啊?!”
“她不会喜欢上我的。”
黎青拿起勺子,轻轻搅拌碗里的酒酿圆子。
“上次我和你说得很明白,她不会喜欢上除了白鹭洲之外的任何人。就算白鹭洲允许,她自己也愿意试,她还是喜欢不上别人的。”
宋七月听黎青这样说,怒气才下去了一些。
“那、那你为什么要那样跟她说?”
“因为‘池柚没有能力喜欢上别人’这事儿只有我和你知道啊,你的表甥孙女,她可不知道。”
黎青含着笑,耐人寻味地看向白鹭洲的房间。
“我就是好奇——”
她拖长尾音,话也不说完。
宋七月就是再白痴,这会儿也懂黎青的意思了。
“啊,”她感慨,“你这人真的好坏!”
又补充一句:“从小坏到大!”
“怎么叫坏呢,我也是为了帮助她们。不管最后结果好坏,都算帮助对不对?”
黎青端起碗,吃了一小口圆子,散漫地说。
“而且,你不就是喜欢我这个样子。”
宋七月愣住了,随即脸直接红到脖子根,“你、你、你胡说什么?!”
黎青一脸的云淡风轻:“难道你不是从高中就开始暗恋我,直到现在吗。”
宋七月:“你、你、你……”
小心思被捅破得太过突然,宋七月只觉大脑缺氧,气血上涌,人都快要原地晕过去。
结巴半天,她羞得呜咽一声,捂着脸就逃命一般飞快地跑了。
黎青低着头继续吃酒酿圆子,比起宋七月的强烈反应,她的表情好像刚刚根本无事发生。
平静得简直称得上可怕。
第022章
秋天过去了。
云州地处南方,
冬天基本不怎么下雪。幸运的话,一年里会在过年的时候下那么一两场小雪。一次也就下一天,路上的雪还来不及积起来就被车轮碾化。
时间过得比所有人想象中都更快一些。
池柚有段日子没再去过地下室了。
——就是那个警察搜出了被孙金文藏匿了许多被活剖的尸体的地下室,
曾经将孙金文送上法庭判处死刑的铁证之一。
这些年,池柚一直都保留着去地下室的习惯,
就和她爸爸一样。
池秋婉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些什么,
地下室的钥匙只有一把,
孙金文留给了池柚。
池秋婉有心观察,发现池柚解剖普通小白鼠时一般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味道大最多是挪到阳台,
按理说卧室已经足够她解决学校课业用了。但池柚还是要去地下室,而且十三年来,每次她去都会带着一包黑色塑料袋裹的不明东西,实在是让人忍不住操心。
这段时间池柚已经很少去地下室了。不过自从上回从白柳斋回来,
池柚就又翻出了地下室的钥匙。
并且这一回,
池柚开始经常长时间地待在里面,门始终反锁着。
池秋婉有些担心,她偶尔问起池柚在做什么,池柚也只是含糊过去,
没有细答。
好在学校里的科研任务逐渐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