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灰沉乌云映着枯树,满空凄清。“我以前曾听到您和朋友聊起,作为老师,绝对不可以和学生在一起的原因。”
白鹭洲极轻地喃喃。
“再和我仔细说一遍吧。我怕再没几天,自己就记不清了。”
第019章
李恩生的心里隐隐猜到了什么。
他沉思片刻,
给白鹭洲倒了一杯刚煮开的滚茶,换了轻快些的语气。
“以前没和你们这些小辈说过,你们都不知道,
你爷爷我年轻的时候,长得那也叫一个端正俊俏。许多情窦初开的女学生都偷偷暗恋我,
当年我收到的情书,
可以把你奶奶放针线的饼干铁盒塞满呢。”
白鹭洲望着茶杯上袅袅升起的烟,
目光平静。
“总有人问我:为什么不挑一个家世样貌俱佳的学生在一起?她们还年轻,思想还不世故,不论我这位先生多么穷酸,
有雏鸟情节在,只要我点头,她们一定会忽视所有世俗坎坷,满心满脑只有欢喜,
不但不会怨我,
还会感谢我,谢谢我愿意选择她。”
李恩生抬起头,看廊外的大雨。
“你知道的,常常会有人这样,
念书时喜欢老师,
军训时喜欢教官,上班时喜欢上司。大家就是容易倾心于在某个特定环境里,
可以给予自己倚靠的人。说难听点,
有的时候这根本不叫喜欢,这是两者之间地位相差过大,
势弱的那一方骨子里寻求安全感的攀附本能。”
老爷子停顿少顷。
“在学校里,老师和学生之间的这种地位的悬殊,
权力的这种绝对倾轧,甚至可以让学生完全忽视掉家世背景和所有客观因素。可那些被‘悬殊的地位’短暂蒙蔽了眼睛的孩子们还不明白,他们忽视掉的,都是一段正常恋爱中必须要去考虑权衡的东西。”
李恩生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所以这就是‘师生恋’会不被世道接受的最根本原因。但凡有一点师德的老师,都不会在一个孩子还没成熟的时候,利用这样的地位落差去回应什么。现在师生恋的接受度高了一些,也只是高在老师和学生都是成年人,并且师生关系已经结束的情况下。因为大家也明白,既然已经成年了,也脱离了那个特定的环境,那么就可以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负责了。”
他语气一顿。
“可是池柚那个孩子,就算成年了,她的心智也……”
“我知道。”
白鹭洲丝毫不讶异于爷爷竟懂她的心事。
她引出这话题的那一刻,就清楚爷爷一定会猜到。
“她跟别人不一样。她天生就是那样,而且可能一辈子都会是那样。我不能用年龄来丈量她的心智,也永远都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来丈量她的心智。”
李恩生:“……你明白就好。”
白鹭洲仰起脖子,半阖上眼。
她想起池柚直到今天,都仍一声声地认真唤她“老师”。
又想起那双始终澄澈似清水的眼睛。
就算是正在握着解剖刀划开一只兔子,也干干净净的柔软眼睛。
“我之前一直觉得,十三年来,她一如既往的那份天真很难得。却一直都忘记了,其实‘天真’也就等同于‘幼稚’。我只能在这孩子面前扮演一个高风亮节的引导者了吧。”
她抿了抿嘴唇。
“毕竟您刚刚也说了,我但凡有一点点师德,都不会去回应一段思想还不成熟的‘雏鸟情节’,对吗?”
爷爷:“洲洲,其实如果……”
白鹭洲:“您也说了是如果,哪有那么多如果。”
爷爷:“唉,难道你已经喜欢上她了吗?”
“……没有。我只是忽然纠结,是不是该面对一下,把这真正当一段感情看待。然后再去考虑合不合适,喜不喜欢。”
白鹭洲有点勉强地笑了笑,透着几分苦涩。
“现在看来,都是不必要的。”
李恩生劝道:“你会遇到更合适的人。”
白鹭洲的视线慢慢虚焦,想起那张清秀可爱的脸,语气渐轻:“可是再也不会遇到一个会把白色的花染红后送我的人了。”
李恩生:“洲洲……”
白鹭洲站起身,倦怠地说:“谢谢爷爷,我已经明白了,您不用担心,我会坚持该坚持的原则。我先回房睡觉了,您也早点休息。”
李恩生叹气:“好吧。”
白鹭洲回到卧房,手机也没力气再看,直接摁关机后扔一边。
心不在焉地匆匆洗漱后,就上床睡觉了。
夜雨不歇。
这一晚她睡得并不安稳,不知是不是窗外暴雨声太大的缘故。
插销微松,风不经意吹开了窗扉。
枯萎的石榴树上最后几片灰叶被卷进窗户,落在了书桌边缘。桌上焚了一炉安眠的山檀,风吹进来,将原本笔直的烟拂散了去。
床上的白鹭洲皱了皱眉。
她感觉到自己额角的汗被一缕寒风吹透,忽然一阵凉意袭身上下。
她在梦中睁开了眼。
梦里,她看见奶奶,爷爷,爸爸,妈妈,二姐都围在自己身边,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期待的笑。她向下看去,见自己穿着医院的病服,正虚弱地躺在床上。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刚刚做完钛板手术的那一天。
奶奶看着她,含泪开心地说太好了,阿丹去世后,终于又有可以接她班的后人了。
爸爸搂着妈妈,表情也激动极了,说真好啊,以后你的腿脚正常了,我们再也不用担心你不好找对象的问题了。
二姐笑着说恭喜恭喜,现在你唯一的缺点也没有了,看来你很快就可以升职加薪咯。
他们都好高兴,高兴到没有一个人想起来问问病床上的她,钛板打进骨头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白鹭洲闭上眼,又睁开眼。
这次她看见了池柚。
池柚蹲在地上,小小的一个,正伸出手来小心地触碰她的脚踝。然后抬起头,望着她说:“……毕竟是异物,平时走起路来,是不是还很疼呢?”
年轻的脸皱巴起来,轻轻地叹了口气。
“可是老师好像从来都没表现出来过,一定忍得很辛苦吧。”
“老师,要不要我来救你?”
要不要我来救你……
要不要我来救你……
要不要我来救你……
白鹭洲倏地再次睁开眼。
已经冰冷的汗干在太阳穴边,窗户被风吹得在墙上磕碰出窸窣声响。香炉里已经不飘烟了,不知是何时被吹灭的。
她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嗓子里干得生疼。
很快她又发现,疼的不止是嗓子,还有头和身体。
熟悉的感觉告诉她,这是着凉生病了。大约几个小时后,就会开始发烧吧。
白鹭洲连爬起来关窗户的力气都没有,于是缓慢地翻了个身,面朝向墙,裹紧被子。她用最后的意识打开手机请了假,然后给爷爷奶奶发了消息知会。
这样病一场也挺好。
她颤颤地呼吸,能感觉到有滚烫的气经过鼻腔。
……希望烧糊涂以后,就不要做梦了。
白鹭洲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彻底失去了时间意识。
她一直闭着眼,睡得时而深时而浅,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白天,什么时候又到了晚上。
偶尔意识清醒点时,她能听见身边有人在说话,先是奶奶和爷爷,后来又有宋七月的声音。叽叽喳喳的,大惊小怪地喊叫她生病这件事。
她睡了醒,醒了又睡,就是一直不愿睁开眼。
她应该是病了好几天,因为宋七月那聒噪的声音她起码听到了三次。最后一次,宋七月不知道她醒着,烦躁地站在她床边打电话。
等待电话拨通的时候,宋七月自言自语着一些话:“这可怎么办,这是啥情况啊……这情况黎青也没提到过,怎么办怎么办……我要不还是问问好了……”
宋七月:“喂,黎青?”
宋七月的声音又渐渐远了,似乎是在跟电话那头的人汇报着什么。
白鹭洲听不清,头脑昏沉起来。
于是模模糊糊地又睡过去了。
漫长的一觉,做了数不清的梦,却做完就忘得一干二净。
不知过去多久。
再次恢复意识时,白鹭洲感觉到有人在用毛巾擦她的脸。应该是奶奶吧?她想。宋七月又不会这么贴心。
那人帮她擦完脸后,轻轻地叹了口气,几乎听不见。
虽然几乎听不见,但还是悠悠地泊入了白鹭洲的耳畔。
白鹭洲身体一顿。
这声音……
那人敏感地感觉到了她的僵硬,手上动作停了。片刻后,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
“您醒了么?”
白鹭洲终于睁开了眼,撑起一点点眼皮。
在只有一台夜灯亮着的昏暗房间中,朦朦胧胧的,她竟真的看见了池柚的脸,就近在离她手边十公分不到的地方。
夜灯昏黄的光铺在池柚的侧脸上,看起来多少有几分憔悴。小姑娘眼睛还肿肿的,也不知道这几天哭过了多少回。
“……你怎么又来了。”
白鹭洲沙哑地开口,声音轻得快要听不清了。
“不是叫你不要回来了吗?”
池柚揉了揉眼睛,嗓子也有些哑。
“我又没有和老师正式告别。没有告别,再见一见也没关系。”
白鹭洲低低地笑了一声,虚弱地轻喃:
“怪不得不愿意说再见,原来是等着这种时候和我耍赖。”
池柚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像只小猫一样趴在白鹭洲的身边,有点心虚地咕哝解释:“我……没有这样想。”
白鹭洲问:“谁告诉你我生病的?”
池柚:“您好几天不去上课了。”
白鹭洲:“可是你早就不来旁听我的课了。”
池柚似乎从白鹭洲的这句话中听出了什么,她也不确定,那感觉只是一闪而过。她抬起头,圆圆的眼睛映着夜灯的光,“老师想让我去听吗?”
“……不想。”白鹭洲别开头,“别再来找我了。”
池柚眼里的光瞬时黯淡,但还是撑起眼皮,对白鹭洲笑了一下:“我知道……我没想食言。只是这次知道您生病太着急了,冒冒失失跑过来,对不起。”
白鹭洲闭上了眼。
“等我睡着以后,你就走吧。我就当你今天没有来过这里。”
……
她就当,她又多做了一个她不敢面对的梦。
第020章
池柚沉默了,
静静地盯着已经合上眼的白鹭洲。
她的眼睛又开始发红了,但并不是白鹭洲以为的哭了很久才弄成这样。那天从火锅店出来和老师分开后,她回家就生了病,
直到这一刻也没痊愈,仍在低烧。
她现在又有点不舒服了,
只是强忍着没有咳出来。
这个秋天池柚生了好几场病,
她好像总是站在大雨里,
和撑着伞的白鹭洲对峙。
“您要是真的很讨厌我,为什么还要我等到您睡着以后再走呢?”
池柚的眼底水盈盈的,映着温暖的光。声音也轻。
“老师,
我不是非要勉强您接受我……或是别的什么。如果您真的不需要我了,我不会纠缠的。可是如果您需要我陪着,哪怕就只是今天……”
“就算今天你留下陪我了,又能怎样?”
白鹭洲皱着眉睁开眼,
打断她。
“多待这几个小时,
难道结果就会有什么不一样?难道我就会改变主意接受你?池柚,你已经这个年纪了,就不能学着成熟一点吗?!”
池柚被白鹭洲这一连串的问句弄得愣住了。
白鹭洲最后一句问得很重,这是池柚鲜有的听到白鹭洲这样带情绪地说话。池柚呆呆地望着白鹭洲,
张着嘴,
满脸无措。
她感觉到了,这一刻的老师,
真的在恨:面前这个人怎么就不可以成熟一点。
似乎只要她再成熟一点,
有些事就可以不一样了。
白鹭洲回过神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只觉今天病得太深,竟然又失了理智。
“……对不起。”她轻掠地瞥了眼池柚的表情,
见池柚双眼微红又嘴唇发白,又下意识安慰,“别哭,是我话说重了。”
池柚眨眨眼,说:“我没有哭。”
白鹭洲:“……那样最好。”
池柚的睫毛颤动着,五指忐忑地缩起,床单都抓得皱了一点,“如果……如果我不哭,您会觉得我成熟一点了吗?”
白鹭洲垂眸看着眼前的池柚,心里既觉得她现在小心翼翼望着自己的样子可怜,又有一丝苦涩漫了上来。
池柚越是天真到仿佛个孩子,她们就越不可能逾距。
怎么会这样呢?好像谁都没有错,可她们就是在无可奈何地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池柚见白鹭洲不说话,便接着继续说:
“我知道,您之前说的社会化训练……那些人际交往,人与人相处,情绪怎么好好地表达,这些还有很多我都没有学会,可是这么多年了,我真的一直在努力地学。舍友姐姐们都说我现在进步很多了,只要我继续努力,就还会继续进步,总有一天我会、会做得很好,话也说得好,不会让您像今天这么生气……”
白鹭洲索性续着问:“那你什么时候才会变得这么成熟?”
池柚:“再长大几岁。”
白鹭洲:“几岁?”
池柚:“可能两三岁,或者四五岁。”
白鹭洲:“具体是多久?”
池柚不确定起来:“我……也不知道……”
白鹭洲沉下心想一想,觉得自己可笑,问的都是什么问题。
自己都不确定的事,她居然追着池柚找答案。
白鹭洲撑着床沿坐了起来,嗓子实在疼得难受,低低地说:“帮我倒杯水吧。”
池柚马上去倒了一杯水拿给白鹭洲。
水是温温的,不会很烫也不会凉到嗓子。白鹭洲一口气喝了大半杯下去,一股绵长的温暖从口腔淌向胃中,喉咙里那干烧的感觉瞬时褪了大半。
白鹭洲一抬头,发现池柚看着水杯咽了一下口水。
“你要喝吗?”
她多少看出池柚的身体似乎也有点不舒服,可房间里只有这一只她惯用的杯子,于是便将这杯子递过去。
“去给自己也倒一杯吧。”
池柚接过杯子,低头就想先将杯里剩的水喝完。
白鹭洲注意到池柚的嘴马上要挨到的*
杯口就是自己刚刚喝过的地方,心都要漏跳了一拍,脱口而出:
“转到另一边喝。”
她心底最后的那道禁忌线,险些要在这一秒里崩断了。
“好。”
池柚没关注到这种细节,但她对白鹭洲的大部分吩咐都不问缘由。她乖乖地把杯子转了180度,细瘦的一双手抱着杯子举起来。
明明这杯子也没有大得过分,可是在池柚手里,她就像是在举着一个缸喝水似的。纤细手腕上一条红色旧编织绳十分扎眼,让人无法忽视。
——重逢这几年,池柚一直戴着那根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红绳,白鹭洲也不知道原因。可能是重要的长辈送的,她没有多嘴问过。
“你今天真的不准备走?”白鹭洲瞥开目光,淡淡地问。
池柚抿了下湿润的嘴唇,“不走……可以么?”
白鹭洲:“我说不可以,你就会听?”
“……”池柚轻手轻脚地放下杯子,咕哝,“我哪有那么不听话,大部分时间,我……还是挺听话的。”
“是吗?”
白鹭洲抱着胳膊虚弱地窝进靠枕里。
“那我上次给你杜医生的名片让你联系他商量规培的事,你联系了没有?”
池柚闷闷地摇了摇头。
白鹭洲:“我本来不想再多管这件事,但你看看你离毕业还有几个月,关乎自己前途的事自己不操心,别人再为你操心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