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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白鹭洲点头:“好,有事您随时联系我。”

    “行,白老师慢走。”池秋婉礼貌地道别。

    池柚埋着头,全程一言不发。

    “再见。”

    白鹭洲说完,打开伞,走下台阶。

    在白鹭洲终于背对过去时,池柚才敢抬起一点头,怯怯地偷看了一眼。

    三级台阶走完,白鹭洲却忽然一停,又缓缓转过身来。

    池柚连忙别开目光。

    夜风拂过,吹起一片青黑发尾。

    “池柚。”

    白鹭洲的目光淡淡地落在了池柚的身上。

    “你不和我说再见吗?”

    第016章

    ·回忆

    ·回忆

    “……我不想说。”

    小池柚固执地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向外吐。

    “我,就是不想,说,再见。”

    池秋婉蹲在9岁的女儿面前,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这是基本的礼貌呀。你看这大晚上的,你一个人跑到那么远的墓园去,要不是白老师亲自去接你回来,你是不是还在那里吹冷风呢?和老师好好道个别,也不难啊。”

    见池柚沉默,池秋婉又道:“平常放学什么的,你不是都会说的吗?怎么今天……”

    小池柚蓦地红了眼睛:“今天和平常不一样!”

    池秋婉耐心地问:“哪里不一样?”

    池柚又陷入了沉默。

    良久,她抠着手指头,才磕磕巴巴地说:

    “以前……以前放了学,我知道,第二天,还是会见到老师的。”

    池秋婉明白了池柚的意思。

    她叹了口气:“所以这次不肯说,是怕以后再也见不到老师了?”

    池柚不做声,只是抠手指的力气又大了些。

    她也说不清楚今天的“再见”和以往的“再见”有什么不一样。但今晚在楼下,她看着白鹭洲站在出租车旁望向自己的目光,分明是在等着自己说什么的样子,她的心头忽然涌上一种感觉。

    她想起了最后一次见爸爸。

    那一次,她和爸爸说再见时,爸爸脸上的表情也是和平常一样微微笑着,只是看着自己的目光却又莫名地深。

    或者说是用力。

    又或者说,好像是很想要再多看那么一秒钟。

    她这样的年纪,尚未被社会化训练过的心智还分不清善恶对错。她只知道,那次之后,再也没有人带着自己去好玩的地下室里看各种各样的标本,也没有人握着自己的双手,耐心地教她怎么缝合起那些肉块。

    她现在或许什么都分不清,可是生命中有人离开之后,她开始分得清“暂别”与“永别”。

    她不愿和白鹭洲永别。

    可白鹭洲看向她的眼神里,已经在诉说着对她漫漫余生的祝福。

    池柚很低落地过了一段日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期间她偶尔听到妈妈在客厅里打电话,有时诚恳有时急躁,好像是找不到下一个愿意接纳池柚的小学,很是苦恼的样子。

    时逢初夏,没多久就是期末了,池柚这次被逼退得突然,期末考都来不及参加。这个时间点也难找下家,愁得池秋婉寝食难安。

    天气热了起来。

    还不及酷暑,家里的空调还用布罩子笼着。可是夏雨欲来,天空闷沉沉地滚满乌云,空气里又湿又热,惹得人心里又几分烦躁。

    池柚侧躺在凉席上,旁边的电扇因为老旧出了点故障,重心不稳,嗡嗡风声中时不时传来几下金属板点桌的吱呀声。

    今日尤其闷热,窗外肥厚的绿叶被风刮得呼呼作响,枝叶簌簌摩擦乱摆。

    她半阖着眼,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上黏着一层薄汗。像是被涂了文玩油的新器玩,嫩生的表皮受着难言的缚束。

    昏昏欲睡间,池柚模糊地想:

    谁要是在这个天气倒霉死掉了,尸体肯定臭得很快。

    防盗门忽然传来动静,门一开,池秋婉的声音就响起:“快请进,快请进。”

    玄关有两个人在换鞋的动静。

    随着拖鞋落地,另一个人也开口了:“谢谢,大小刚好。”

    池柚一听那声音,困顿的眼皮瞬间睁开,一溜烟从床上爬下来,光着脚就拉开门跑到客厅去。

    池秋婉见池柚出来,忙说:“小柚子,和老师打招呼。”

    池柚愣愣地说:“老、老师好。”

    才换好拖鞋的白鹭洲点点头,“把文具拿出来,准备上课。”

    池柚:“啊?”

    池秋婉一边小心注意着白鹭洲的表情,一边急急地对池柚说:“啊什么啊,快去拿呀。”

    看得出,妈妈万分珍视白老师的到来。

    池柚:“哦……好,好。”

    池柚快步回到房间,将桌上和架子上摆着的器官标本罐子急急忙忙地收到一起,叮叮咣咣地塞进柜子。又忙去翻书包。在取出课本的时候,她竖着耳朵听妈妈和老师在客厅的闲聊。

    原来是白鹭洲已经结束了大学那边的事,刚好放假了,她说自己反正也无事,就答应了池秋婉来做一个暑假的家教。

    池秋婉道谢声没停过,白鹭洲也一直在客气地说没事不耽误。

    过了一会儿,白鹭洲走进池柚的卧室来。

    她胳膊下夹着一叠卷子,坐下以后,直接将卷子铺开到池柚面前。

    “这是你没考到的期末考卷子,一张二十分钟,写完我现批。”

    池柚嗫嚅:“卷面标准时间是一个半小时……”

    白鹭洲“嗯”了一声,“我知道,但对你来说,二十分钟够了。”

    池柚拔开笔帽,伏在案上时,偷偷看旁边的白鹭洲。

    白鹭洲就像往常在白柳斋辅导她功课一样,自然地走过来,自然地坐下,自然地和她说话。

    若要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天气热了,她今天穿了件池柚没见过的浅色无袖衬衣。

    池柚恍惚了一瞬,不知是此刻自己在做梦,还是许多天前她退学那件事是在做梦。

    旧风扇还在嗡嗡吹,依旧不时传来吱呀声。

    窗外的热浪像水一样穿进来,混在每一个空气分子里,连电扇吹出的风都是带着些热气的。窗台上的麻雀落下一秒,也嫌铁栏杆不适,立即又飞入绿油油的厚叶中。

    白鹭洲低着头在写什么东西,细白手指握着钢琴黑烤漆般温润的钢笔,手背上一条冷色血管蜿蜒向手腕。

    油画册上最漂亮的手就是这样。

    白的极白,青的透青,只关节在用力时发着一点红。

    白鹭洲头没抬,问:“你不写卷子,发什么呆?”

    池柚说:“老师的手要是可以剁下来,做成标本,我一定会把它摆在桌上最好的位置。”

    “……”

    白鹭洲握笔的手抽动了一下。

    白鹭洲放下笔,“为什么突然这样想?你又不是第一天看到我的手。”

    池柚坦诚道:“以前没想过会和老师分开,上次,上次……那天晚上,我才后悔,都没有留下一点能纪念老师的东西。”

    白鹭洲轻笑了一下,摊开自己的手,“这个剁给你了,我以后用什么写字?”

    池柚十分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那我不要了,还是留给老师写字吧。”

    池柚又说:“我听妈妈说,老师为了我的事,和学校其他老师吵架了?”

    白鹭洲沉吟片刻,“算是吧。”

    池柚:“吵得严重么?”

    白鹭洲反问:“严不严重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很严重的话……”池柚抠着笔帽,声音变小,“老师为了我再回学校去要到这些期末考卷,一定……要受很多委屈吧。”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

    白鹭洲瞥了眼腕背上的表。

    “这张卷子你只有十六分钟的时间了。”

    池柚闭了嘴,专心写起卷子。

    过了一会儿,白鹭洲写完了手上的东西,第一时间又看了眼表,见离收卷还有一些时间,便缓缓舒出一口气,抬起下巴抻了抻酸痛了好些天的脖子。

    她顺便观察了一圈池柚的卧室。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小孩的卧室。

    与普世对于这类特殊小孩的想象不同,池柚的房间好像和普通小女孩的房间没什么不一样,甚至要更加精致粉嫩。

    窗帘边的星星灯带,床头戴着珊瑚色蝴蝶结的小熊玩偶,还有墙上的少女日漫海报、桌角上的Hello

    Kitty手办,多的是此类可可爱爱的有趣东西。而且池柚的审美很不错,她把所有的玩具和挂饰都摆得非常和谐,色彩的搭配和类型的罗列都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白鹭洲却在慢悠悠地思考着:

    她把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藏哪儿了呢?

    抽屉?

    大衣柜?

    布箱?

    其中是不是还有一只空置已久的玻璃罐,等着泡入一双完美的人手?

    这些看似可怖的想法缓缓淌过脑海时,白鹭洲居然丝毫不觉得害怕。

    搁在以前,要是旁观到此情此景,她的内心绝不会是这样平静。就算不会吓到失仪,背后也起码要浮一层鸡皮疙瘩。

    多可怕啊,你眼前的人,正在想着怎么剖下你身体的一部分。

    可是真的认识了池柚这样的孩子,参与到了她的生活中,坐在她的身边和她一起度过这有些闷热的寻常夏日午后,白鹭洲才发现,起码,池柚是不一样的。

    池柚就好像一把窄薄锋利的小刀,可她的天性中,也同时为自己铸了一具刀鞘。

    只要你不允许,她就绝对、绝对不会抽出她的刃尖来。

    池柚带来的安全感,竟远大于她带来的危险感。

    真是一个有意思的生命体。

    白鹭洲暗暗地想。

    又一会儿,白鹭洲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刚在脑海里用了“安全感”这三个字。

    微微怔愣后,她才意识到,原来这便是她一进到这个房间就不自觉感到放松的原因。

    这里仿佛独立于世外的一个小世界。所有长期积压在她身上的重量都短暂地留在了池柚的卧室门外,不论外面的人与物怎样翻涌变幻,起码在这两个小时里,她不用为任何俗事挂心。

    池柚身上那种天真又残忍的感觉,像是一篇笔法稚嫩的□□。

    可□□也是童话,不是么?

    ……

    童话,是白鹭洲从小到大都不曾奢望过的东西。

    窗外忽然一阵狂风声。

    白鹭洲不禁侧目。

    只见窗外,突兀的“哗啦”巨响,闷藏了大半日的暴雨骤然落下。

    第017章

    ·回忆

    ·回忆

    白鹭洲给小池柚上完家教课,不顾池秋婉的挽留,也不顾外面的暴雨,坚持告辞了。

    今天是奶奶的生日,她一定要在晚饭前赶去白柳斋为奶奶庆生的。

    进胡同口前,白鹭洲像往常一样去老点心铺,带一包奶奶最喜欢的枣泥糕。

    正在为另一为顾客包点心的老板抬起头,看见她,熟络地打了声招呼:

    “小瘸子,来啦?”

    白鹭洲打小在老胡同长大,这里的长辈与小孩都早已习惯了这样叫她。就像大家叫一个丰润的人“胖子”,叫一个口喉残疾的人“哑巴”,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个根据对方身体特征起的称呼,甚至大多时候不仅没有恶意,还是带着一点亲昵的。

    他们不会考虑这种称呼对那个人来说还附带着什么。

    那不愿启齿的刺痛感,或许只有瘸子、胖子、哑巴自己才能明白。

    白鹭洲熟稔地隐去心头涌现的一丝难堪,礼貌地答应,拿了枣泥糕。

    走到白柳斋门口。

    大门没关,还没进门就听见奶奶的声音。

    奶奶正提高了嗓音,春风满溢地同人说笑:“还是阿丹记挂我们老两口啊!”

    她对面的大姐白鹤丹双眸弯弯,娴静乖巧的模样:“只是去出差顺便带的啦,奶奶要是喜欢,我叫那边的同事再寄一点来。”

    白鹭洲走进去,看到爷爷奶奶和大姐共坐在廊下小茶桌周围,三个人正一边赏雨,一边品尝茉莉花饼。

    白鹭洲收起湿淋淋的伞靠在墙壁边,垂头问候:“爷爷,奶奶。”

    “洲洲来啦。”奶奶笑着朝她招招手,让她过去坐,又马上面朝向大姐,“阿丹,再给我讲讲苏江那边的戏曲单位的事。”

    “我们这次去了他们的剧院,见到了许多领导呢,在后台还深入交流了一些……”大姐将出差的事徐徐讲述着。

    白鹭洲沉默地坐在一边,将手中的枣泥糕放在石桌边缘。

    爷爷和奶奶都专注地盯着大姐,似乎没人注意到白鹭洲带来的糕点。

    “你刚刚说,下个月苏江剧团要来云州看你们的表演,”奶奶抓住大姐的手,“你们剧团让你上吗?”

    大姐道:“我会上,唱《梁祝》的楼台会。”

    奶奶:“正好,正好,我有一件很合适的戏服,你拿去穿着表演。”

    大姐:“是您一直最喜欢的,绣着大红角堇花的那件么?”

    大红角堇花……

    白鹭洲喝茶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看着奶奶。

    奶奶连连称是,拉起大姐就往收藏间去,不停地说着叫她试试。

    望着奶奶和大姐离去的背影,白鹭洲刚要悻悻地放下茶杯,却听爷爷唤她一声:

    “洲洲。”

    她动作又停滞住,心口不住地揪紧了几分,小心翼翼地望向爷爷。

    难道……会让她也跟过去看看吗?

    爷爷却是道:“给你二姐打个电话,催她赶快过来,锅上的饭快熟了。”

    “……嗯,好。”

    白鹭洲低下头,眨了几下眼,便熟练地藏起了所有的失落。

    她一边用手机给二姐发消息,一边忍不住开口,极轻地同爷爷说:

    “我也……好少见到那件大红角堇花的戏服。”

    爷爷缓缓咽下口中的热茶,将白瓷茶碗放到桌上。

    “我怎不明白你的心思。”

    他的声音很沉,带着叹息。

    “可是洲洲,你奶奶她不会考虑选择你作为传承人的。你也很清楚,瘸子走不了台步,登不了戏台。”

    白鹭洲的睫毛抖了抖。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一个人在背后偷偷地苦练了很多年,我也知道,其实单就戏腔功力来说,你唱得比你大姐还要好。”

    爷爷遗憾地摇了摇头。

    “可惜了,你的腿……老天不开眼。”

    白鹭洲强颜欢笑:“没关系,我现在做老师这一行也不错。”

    爷爷笑眯眯地点头,关心道:“你实习应该刚结束吧?洲洲这么优秀,一定会拿到实习学生里最好的成绩,爷爷等着你的好消息。”

    白鹭洲温顺地笑了笑,不作答,偏过头看向别处。

    过了一会儿,二姐回了消息,说她要陪着爸爸在应酬,今晚有大单子要谈,恐怕来不及赶过来了。二姐发了一个地址,拜托白鹭洲过去一趟,取她和爸爸为奶奶准备的生日礼物。

    二姐在爸爸那边忙生意是常事,白家其他人一直都很体谅她。

    白鹭洲和爷爷知会过后,便起身去往那个地方。

    打车到那个高级会所时,已是一个小时后。

    找到包厢,里面的人正站起来举杯。

    桌上是才上的新菜,冒着诱人的腾腾热气,每一道都显得精致而昂贵。

    父亲和桌上的其他人一样,穿着得体的正装,觥筹交错间满脸的笑。

    只是没见二姐。

    “洲洲!”

    父亲放下酒杯,带着笑走过来,顺手拎起桌边的一个金饰包装袋。

    “你来得还挺快,来,这是带着你奶奶的礼物。”

    白鹭洲接过去,问:“二姐呢?”

    父亲:“我让她去公司拿些东西。你见过爷爷奶奶了吗?”

    白鹭洲:“见过了,今天大姐回来,爷爷奶奶都很高兴。”

    父亲:“那就好,那就好。”

    一个老板道:“白总,这是你的哪个女儿?”

    父亲便向桌上的人介绍:“是我家老三。”

    旁人:“哦哦,就是念省师范的那个?”

    提及学校,父亲瞬时笑了起来:“对,就是我家念书最用功最优秀的那个!从小到大都是年纪头几名,我们家里唯一的重点大学高材生呢,特别给我长脸!不像老二那个半路辍学的混子,一天天尽让你们见笑。”

    众人纷纷恭维起来。

    白鹭洲轻轻地笑了,感受到父亲放在自己肩头的手,脊背也不自觉放松下来。

    有人说:“小姑娘还没吃饭吧?坐吧坐吧,一起吃点。”

    另一人扫了眼余座,犹豫道:“好像……座位不太够么?”

    “呀……还真是,就剩一个座了。你看这搞的,白总的二姑娘又马上要来了……”

    这包厢特殊,椅子都是依照环境做的固定数量,不像平常饭店可以随意加减椅子。

    桌上的人一时尴尬起来,以询问的目光投向白老板。

    父亲几乎是没有经过任何思考,便道:“洲洲,那你回去吧。”

    中年男人宽厚的手掌中,白鹭洲身体一僵。

    “你二姐必须得跟着我,没办法。再说你本来不就是过来拿东西的吗?饭桌上聊的生意你也听不懂,留在这儿也没什么用,不如回白柳斋陪爷爷奶奶吃饭。”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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