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白鹭洲:“所以明早要吃豆花吗?”池柚:“……嗯?”
白鹭洲重复:“明早要吃豆花吗?”
池柚愣了愣,睁大眼睛。
“可以吗?”
白鹭洲起身去放抹布,因为蹲得太久,走的前两步有些瘸。“想吃就说想吃,也没有很麻烦。再口是心非地瞎客气,我就真的不做了。”
池柚忙说:“我想吃。”
白鹭洲撑着桌子,还湿着的手搁在腿上,揉捏了几下。
她的踝骨似乎痛得有点厉害,缓了一小会儿也没缓过来。
池柚走近了过来,站在白鹭洲面前,低头端详了一阵子。
在白鹭洲还在揉腿的时候,池柚突然蹲了下去。
她向前探着脑袋,目光炽烈地盯着白鹭洲的脚踝,随后大眼睛一抬,直勾勾地看向白鹭洲,羞耻心被狗吃了似的,径直问:
“老师,我可以摸一下吗?”
白鹭洲微怔。
她下一秒就红了耳朵,决然道:
“不可以!”
话落,白鹭洲还向后退了两步,生怕这个小崽子不知天高地厚地摸上来似的。
“我可以帮你按一按,也可以帮你检查一下现在钛板的情况。”
池柚举起自己的手。
“我解剖过很多人体,尤其是踝骨部位,我比大部分人都了解那里的肌肉、筋络、血管的走向,比按摩师都了解。按摩师只按过表皮,但我这双手可是插到过肉里面的……”
白鹭洲:“闭嘴。”
池柚应声闭上了嘴巴。
白鹭洲的眼尾抽了又抽,强压下黑脸的冲动,“你说起这些,倒是不结巴了?”
池柚单纯地笑了起来:“因为了解啊。”
白鹭洲皮笑肉不笑了一声,又问:“你怎么知道我距骨里有钛板?”
“这很难猜么?老师你以前走路是瘸的,现在不拄拐也不怎么瘸了,肯定是做了手术。钛板确实能起到辅助作用,但它毕竟是异物,摩擦起来很有可能影响到神经。平时走起路来,是不是还很疼呢?”
池柚看着白鹭洲,叹了口气。
“可是老师好像从来都没表现出来过,一定忍得很辛苦吧。”
白鹭洲的脸色恍惚了一瞬。
顷刻间,她又立即找回了表情管理,沉着地压下眼底的动摇。
“不需要你操心这些。”
池柚熟稔地忽视掉白鹭洲的冷漠,露出一张干干净净的笑脸,再次举起自己的双手,做出按摩的手型。
“老师,要不要我来救救你?”
……
白鹭洲看着此刻蹲在地上小小一团的池柚,忽然地,想起很多年前在校园林荫路上,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小池柚。
小小的,矮矮的人,在晚霞余晖中,在校外老奶奶买冰棍的吆喝声里,抬着一双寸尘不染的眼睛望向她。
那时池柚对自己说:
我以后当医生,帮好多好多人,救好多好多人,老师你说好不好?
——原来……
——这好多好多人里,也……会包括……她吗?
第010章
池柚是真心实意想要为白鹭洲按摩一下脚踝的,但显然白鹭洲不会轻易同意这样的亲密接触。
于是没两句,这个话题就不了了之了。
白鹭洲不想再同池柚多聊的样子,端着用盆装好的打扫用具准备离开。走之前神情正常地说:“有什么事可以来敲我的门,我的房间还是老地方。”
池柚点点头:“好。”
白鹭洲扭头向门口走去。
池柚又说:“老师,早点休息。”
“嗯。”白鹭洲没回头,冷淡地应了一声。
白鹭洲走后,池柚才有心思东转转西转转,认真看看这间客房。
房间很空,只有一架古雕木床和一套红木的桌凳。墙角立了个很大的木衣柜,冷森森地卧在光线阴暗的一隅。
头顶是那种很老的白炽灯,搪瓷的老灯罩,能清楚地看见裸露在外的圆头灯泡。灯泡被白鹭洲很仔细地擦过了,透明如无物,只一弧细浅的轮廓线。
这里几乎看不到什么现代化的影子,一切都还浸泡在上个世纪的沙海里似的。
外面已经开始下大雨了,木窗被吹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家具也散发出了湿木头的味道。清苦闷沉,郁郁不散。
一番洗漱后,池柚脱去背带裤,只穿着白短袖和一条小短裤钻进被子里。
被子干燥温暖,里面的棉花应该是奶奶才弹过的新棉,蓬蓬松松的舒服极了。
窗外开始打雷。
轰隆隆。
呲——啪。
伴随着雷声与闪电声,灯泡开始不稳定地闪烁起来,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周围瞬时忽明忽暗。
池柚马上下床,去关灯。
可她还没来得及走到开关那里,灯泡就“噗”的一声灭掉了。
“哎……”
她挠挠头,在黑暗里站了会儿,思索起来:是要直接睡觉还是修一下这个灯呢?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跳出来电显示。
或许是整个电路都出了问题,有可能是爷爷奶奶、又或是白鹭洲给她打来询问状况的。不过……老师好像一直都没存她的号啊,爷爷奶奶也不应该知道她的号码才对……
她边胡思乱想边走到桌边拿起手机。
嗯?
是黎青?
池柚接了起来,“黎师姐。”
黎青懒懒地应了一声,问:“都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宿舍,是不是要在外面睡了呀?”
池柚:“今天雨太大了,我在老师家里住一晚。”
黎青:“哟,直接在她家留宿了,你们这进展是坐了火箭啊,两年多都没走完的进程一晚上走完?”
“不不。”
池柚赶紧回答。
“这是她爷爷奶奶家,我一个人睡在客房……”
听完池柚的详细解释后,黎青意味深长地“喔——”了一声,笑了笑,又问:“那你的意思是,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咯?”
池柚叹了口气:“倒也有一点。老师又明确地拒绝了我一次,这次的话说得比以前更绝更伤人了,这……算进展么?”
“哼。”黎青嗤笑。
黎青又道:“别想太多了。这阵子你先把心思放在学校里,忙过这段课程,我带你去玩点好玩的,好不好?”
池柚:“玩什么?”
黎青:“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池柚闷应一声:“嗯……”
挂掉黎青的电话后,池柚的心情并没有变好一点,反而因为提及白鹭洲而低落了不少。睡意也没有了,看着眼前的黑暗,她寻思:反正也睡不着,还是修一下这个灯算了。
池柚推开门,正想去找伞,却忽然发现早在收拾屋子的时候,白鹭洲已经给她门口放了一把长柄伞。
她弯腰摸着伞柄,出神片刻。
拎起伞,她向外望了眼。心里对外面糟糕的雷雨天有点犯怵。撑开了伞,向外斜顶着走出去,拿伞柄的手都攥白了,才没叫卷着落叶的狂风吹到她脸上来。
急匆匆地穿过小院,走到记忆中白鹭洲的卧房门口,抬手就要敲门。
却转念一想:如果老师这会儿早就入睡了呢?
这个时候敲门,是不是更惹人生厌的行为?在“普通人”的世界里,这是需要把控的分寸之一吗?
风斜着吹进檐下,撩起一团如麻心事。
踌躇间,忽然听到身后疑惑询问:
“你在这里做什么?”
池柚有些慌乱地转身,看见白鹭洲竟在收伞,显然是从院子另一头才回来。
白鹭洲将伞靠在灰墙边,扫了池柚一眼,“这个时间,你应该睡觉才对。”
池柚:“我……我是要睡的,但突然停电了……”
“跳闸了,我刚刚去扳好了。”白鹭洲推开自己的门,站在门边试着按了一下开关,屋里却没亮,“灯路系统太老,这灯泡应该被闪坏了,你那边估计也一样。今晚先将就睡吧,明天我再找人来修。”
“我会修,不用将就!”
池柚忙道。
“只要家里有新的灯泡,我可以弄好。”
“你会修这种东西?”
白鹭洲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看起来根本就还是个小孩的人。
“看不出来啊,你还会什么?”
池柚说:“我什么都会的。我会修水管,修电路,通马桶和下水道,我还会洗那种沾了油或者血很难洗的衣服,我做饭也很好吃,家常菜向姥姥学了,其他菜系也都专门找师傅学了……拍虫子,喂宠物,擦地板……我都会!您能想到的我都会!”
她很认真地细数着,目光里有一点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殷切与开心,脸上的笑也愈来愈明朗。
白鹭洲不自觉地跟着浅浅一笑,道:“看来这些年,你确实一直在努力学着做正常人。”
池柚使劲点头:“当然,老师教过的每件事,我都记着。”
每一件?
……怎么会有人能记得另一个人说过的每一件事呢。
池柚也只是挑了一件她能记得的,在此刻借由这话题讲了出来而已吧。追求者诉衷情时总是这样,喜欢夸大其词,喜欢矫饰苍白、假饰浪漫。
白鹭洲垂下眼睫,转过身,没有接池柚的话。只说:
“我带你去拿灯泡。”
两个人沿着回廊走了一小截,先去关掉了总电闸,再从仓库里找来两个新灯泡。这里离白鹭洲的房间近一些,于是她们就先去那里修灯。
房间里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迈进去,可以闻得一阵扑鼻而来的茶木香气。清雅恬淡极了,一轮吐息便可给大脑刺激出充足的多巴胺。
“好香啊。”
池柚耸着鼻子嗅出呼哧呼哧声。
因为雷雨天,刚才她们都将手机关了机。
黑暗中,白鹭洲摸索着点燃了门口桌边的一根蜡烛。
蜡烛固定在小盘子里,她捏着盘子端起这盏光亮,找了找白炽灯的位置,然后拖着沉重的实木扶椅到屋中央。
“……到这儿来。”她发现池柚还在使劲呼吸,皱起眉,“不要这样,像小狗。”
“哦。”
池柚马上停止,乖乖地爬上椅子。
“老师,您扶好我啊。”
白鹭洲:“这椅子很结实,不需要我扶。”
池柚:“可我看不清。”
白鹭洲:“我举高点。”
白鹭洲固执地不肯和池柚有身体接触,仿佛这道坎在她们之间万分重要。这是她们相处的底线,是她们的师生关系的兜底保证,绝不可以打破。
于是她选择扶向了椅背,另一只手举着蜡烛继续向上抬,让这微弱可怜的光尽量笼向白炽灯。
池柚从仓库带了两把小螺丝刀出来,她先用其中一把,另一把没地方放,便随意擦了擦手柄张口叼住。
光线很暗。
她操作得很艰难。她个子本就不高,即便是踩在凳子上也还是需要踮着脚尖。那盏蜡烛最高只能举到她的胸口,需要修理的灯泡位置还是一片昏暗,加上蜡烛燃烧的烟气,熏得她眼睛又涩又疼。
窗外暴雨如倾盆。
空气中的湿木头味和苦茶叶味又浓了一些。
深夜了,本就清冷的温度又降低了许多。
也不知道是不是手里这盏烛火的原因,白鹭洲却感觉到了一股温暖的热气。
可她很快就发现,她感觉到的暖意并不来源于烛火。因为蜡烛被她举得很高,而那苗火焰的热气是向上走的,它只熏到了池柚的眼睛。
她发觉,自己感受到的温度,来源于池柚的身体。
不知什么时候,为了尽量将蜡烛举得凑近灯泡,她已经和池柚离得这么近了。
她们还是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碰触,但两个人之间的皮肤的最近距离,竟然只剩下两三厘米。
像无限接近的两条平行线。
你知道它们不会相交的,你也会极力控制它们不要相交的。
可太近了,近到气氛开始变得有一点奇怪,头脑也开始似有若无地混乱,竟糊涂到害怕起这世上的数学会作假、真理会推翻。
池柚出门时忘记穿上背带裤,现在身上只一件薄T恤,一条小短裤。
白鹭洲站在她旁边,甚至可以衬着光,透过短袖的袖口看见池柚里面穿的纯白色棉质内衣。
轻薄伏贴的面料,隐约穿过了湿木头与苦茶叶,透来一丝少女身上清甜的皂角香味。
池柚咬着螺丝刀,皱着眉继续努力修着灯。
她还不知道自己因为手抬得太高,T恤的下摆向上走了许多,露出的一截肚腹上已绷得渗出了汗。
难道这汗会隔着空气洒过来?
白鹭洲松开了椅背,别过头,悄悄摸了摸自己的额角。
果然那热潮气不是错觉。
她的手放下来时,指尖上已经蒙了一层湿润。
池柚拿下了咬在嘴里的螺丝刀,疑惑地“嗯?”了一声。
“老师,您在走神么?”
白鹭洲:“……”
池柚:“蜡烛快要烧到我的衣服了。”
白鹭洲应该在这个时候说一句“对不起”或者“抱歉”的。
以她的性子,一定要的。
可是这一秒,她只是抿紧了嘴唇,保持沉默。
第011章
·回忆
·回忆
“对不起。”
白鹭洲犹豫良久,还是将这句致歉的话说出了口。
“这怎么能怪您呢?您已经很关照我们了,我还欠您一句谢谢呢。”
池秋婉将课桌上最后一本书收进小书包里,强撑起疲惫的眉眼,对白鹭洲客气地笑。
“之前您帮着照顾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孩子,学校里也一直在帮助池柚,我听说,有一回您很严厉地要求一些欺负她的小男生在班会上对她公开道歉,这是以前的班主任从来没有替池柚争取过的。她这段时间也变得开朗了不少,性格也变好了很多,如果没有这次的事,如果……如果情况没有糟糕到这个地步,可能也不至于说退学……”
白鹭洲摇摇头。
“池柚没有做错什么,我不觉得她应该受影响被退学。我是她的老师,这次却一点忙也帮不上,我是该说声对不起。”
池秋婉:“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白老师……”
白鹭洲:“希望你别有负担。如果我本应该帮到的事没帮到,或者本应该避免的事没避免,我都会觉得心里有愧,都会说对不起的。”
池秋婉感激地笑了笑。
白鹭洲送池秋婉到教学楼下。
分别时,她还是忍不住问起池柚:“池柚现在怎么样了?”
池秋婉叹了口气:“又变回了原来那个样子,不肯说话,也不笑。最近几天总是偷溜出家门,跑到她爸爸的墓地坐着,把她带回来,她又会找机会跑过去,来来回回没个头。”
白鹭洲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池秋婉点头:“好,谢谢您。”
送走池秋婉,白鹭洲拄着手杖慢慢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一路沉思。
刚进办公室门槛,就听见班主任正和邻桌的代课老师咂舌聊天。
两个中年男人放下保温杯,拈起一片搪瓷茶杯盖,烟黄的牙缝里吐出茶渣子。
班主任:“我早就说过,这种小孩就不应该念正常的小学,她应该去找个残障学校之类的地方念书。”
代课老师摆摆手:“那也太极端了,人家好歹四肢健全呢。”
班主任:“难道心智残障就不属于残障?”
代课老师:“这么说,她应该先要送去精神病院治疗好才对,真是可怜啊……”
“池柚的智商没有问题,她很聪明。”
白鹭洲忍不住打断代课老师。
“她也没有做过什么特别出格的事,她平时在学校已经活得很小心了。”
班主任道:“可是她有一个精神有问题的杀人犯亲爹啊!”
代课老师:“对啊,这种精神问题都会有点遗传的,事实证明也确实遗传了,池柚那样子根本就不是正常小孩的样子嘛。”
班主任:“不然这一次怎么会闹得全班学生家长联名上书要求学校开除她……”
代课老师:“就是。”
……
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哪一个家长第一个发现孙金文的事情的。
孙金文——
池柚的亲生父亲。
十年前,孙金文和池柚的母亲池秋婉相识。
那时,他们是在同一所大医院任职的同事。池秋婉是医院副院长的千金,孙金文是当时最年轻的外科主刀医师,二人的结合受尽周围人的祝福与艳羡。
似乎那几年,认识他们的朋友中没有人不向往着像他们一样般配的婚姻。
但就在池柚6岁那年,全副武装的警察却找上了家门,用枪指着孙金文的脑门将他粗鲁逮捕。
同年,法院以“连环杀人犯”的罪名直接将孙金文处以死刑,无缓期,无冤情。
天才和疯子,似乎总是隔着很薄的纸墙。
两口子都是拥有极高智商的翘楚。池秋婉一生为医疗事业呕心沥血,所有才能都贡献给救死扶伤。可孙金文却借助着医务工作者的便利,躲在阴暗的地下室里兴奋地抽搐着嘴角,剜下一片又一片连筋的无辜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