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池柚却不在意,只是转过头来,向着白鹭洲傻气兮兮地笑了一笑。“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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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巷口,照例把车停在外面的空地,然后两个人下车,徒步走进弯弯绕绕的胡同。
找到两尊石狮子,进白柳斋。
白碧英和李恩生都对池柚的到来感到惊喜,热切地表示了欢迎。
白碧英拉着池柚去茶桌时顺口问白鹭洲是怎么和池柚遇上的,白鹭洲只说是偶然碰见,池柚也不多说什么。
“我记得你还是个小娃娃呢,转眼就长这么——”
白碧英打量了一下池柚的身高,顿了顿,硬是把那个吐出口一半的“高”字给咽了回去。
“哎,虽然现在也是个小不点个头,不过比起小时候,那还是变化很大的!”
李恩生端上洗得水淋淋的大鸭梨,笑得很是和蔼:
“洲洲很少带她的学生回来这边呢,不过池同学你本来就不一样,小时候就在这边住过,也算老贵客了?”
“嗯!”
池柚使劲点头。
“哎呀这小姑娘,现在长得,真是招人稀罕……”
李恩生慈祥地拉着池柚,满意地看来看去。像是逮住了一个爱不释手的毛绒玩具,一会儿拉她去吃糕点,一会儿拉她去冰箱挑汽水喝。
“唉,说起洲洲的‘学生’,我就想起之前那个臭小子。”
白碧英翘起二郎腿坐在太妃椅里,拎起茶杯盖吹了吹上面的浮沫。
“你说都是学生,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
正给池柚拿汽水的李恩生直起腰来,声音一沉。
“提他干什么?”
“怎么,还念叨不得了?”
白碧英喝了一大口茶,啐了口茶渣。
“乳臭未干的毛小子,年纪轻轻不安心读书,学那些不正经的想搞什么师生恋,追洲洲都追到白柳斋来!一口一个老师还喊着呢,一点都不知道廉耻,那段时间咱家洲洲被邻里戳脊梁骨议论成什么样子,我现在提起来都生气!”
池柚开汽水的动作顿住。
“邻居们不知道具体情况,传着传着可不就要说洲洲的不是?毕竟她是老师,是年长的那一方。”
李恩生叹了口气,提着铝水壶走去给奶奶的杯子里加了点热水。
“学生能被说是年轻气盛,不懂事,还不开化。但洲洲作为老师,把不开化的学生教成了这个样子,起码也要被人嘴上几句引导不当吧。更有那坏心思的小人添油加醋,说是洲洲师德不正主动勾搭的。再说了,别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知道,有些事儿还是跟过去一样,但凡那些烂糟事儿里牵扯到女人,就什么事都能赖到女人身上……嘴长在人家身上,咱们没法管,只能看开点啦。”
汽水盖子被顿挫地拉开,溢出的泡沫顺着瓶口淌下,流到了池柚的手上。
池柚却没反应。
一直沉默的白鹭洲忽然站起身,向外走去。
“我去院子里坐会儿,池柚。”
她叫了声池柚。
还在发呆的池柚愣愣抬头。
白鹭洲:“一起去吧,帮我也拿一瓶汽水。”
池柚:“哦……好。”
天色已暗,幽深小院正中一棵茂盛的石榴树下,放置了一张圆形石桌和几墩矮石凳。满地铺着碎石子,石子上落着一些还未打扫的细碎花瓣。走过去,会发出石子挤压的咯吱声。
沙沙——
沙沙——
风拂过,树叶摩擦响动。
池柚走过去,将没开封的汽水放到白鹭洲面前。
她自己的那一瓶泡沫已经散去,饮料水位低了些许。
白鹭洲将没有开封过的完好汽水推到了池柚那边,自己拿过那瓶散了气的。
“坐吧。”
看池柚坐下,她又问:
“外面有点凉,要帮你拿件外套吗?”
池柚摇摇头。
“不用了。”
白鹭洲嗯了一声。
她侧过脸,从大衣口袋里取出了杜明磊的名片。
池柚:“这是……”
白鹭洲:“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他说可以帮你解决规培的事,你有空了就联系一下他。如果交流中有什么问题不好问的,来找我,我帮你去问。”
池柚沉思片刻,睁大眼问:“是今天和您一起的那个人?”
白鹭洲:“对。”
池柚:“可老师您不是去和他相亲么?”
“谁说的我去相亲?”白鹭洲不悦地蹙眉,“学校里那些人总是听风就是雨,你年纪轻轻,也爱瞎打听这种事?”
池柚:“不……”
白鹭洲将名片放到桌子上,扯回正题:
“他也是一个医生,是你们业内人士,在沟通上你不用那么拘谨。他人很有礼貌,也有耐心,会好好引导你的。”
想了想,继续叮嘱:
“说话时不要太紧张,慢慢讲,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清楚就好。你要是觉得一开始就讲话会难受,就先和他在微信上用文字聊,打字沟通对你来说应该舒服很多。”
沉吟片刻,白鹭洲再次补充:
“如果你想先去那个医院看一看环境,可以在联系他之前告诉我,我带你去先看看,感受一下那边的氛围。如果不太喜欢,或者还想再等待看看别的医院,也不用觉得不好意思,直接和我说就好,我这边也会帮你再去留意其他合适的医院。”
池柚出神地看着石桌上的片名,看了好阵子。
良久。
池柚忽然扯起唇角,眼眸弯弯。
“老师,怎么对我这么好呢?”
她细声细气得像小猫。
长睫毛下的眼睛里,也带着小猫似的试探、乞怜、和随时准备退缩的不确定。
白鹭洲的目光蓦地变得有些淡了,不蕴感情,刮来一片恍如腊月的料峭寒冬雪。
“不要这样看着我。”
池柚:“……为什么?”
白鹭洲:“因为怕你觉得,我这是在给你回应。”
池柚恍惚了一瞬,“那这是什么?”
白鹭洲的目光寸也不移地落在池柚的脸上,字字分明地回答:
“我只是,在帮我的一个学生,而已。”
池柚:“一点私心都没……”
白鹭洲:“没有。”
池柚:“就是说,要是老师的其他学生也遇到难处,老师也会……”
白鹭洲:“也会这样。一模一样。”
也会这样。
一模一样。
这一秒,脑海里一记剧震。
池柚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您是怕我会像之前那个男同学一样让您困扰,我会改,我会不那么张扬地追求您,我也绝对不会追到你们家里来。我……我只想继续给您送糖,送奶茶,还有花,如果老师也不想让我去您的学校,那我、我可以每天等在您下班的路边,悄悄地……我绝对不让任何人看见,不会给别人任何嚼舌根的机会,不让您挨任何、任何、任何……”
“池柚。”
白鹭洲打断她。
池柚被打断后,还紧张地急促喘气。
她在语言表达方面本来就有一些障碍,平时更是很少会说这样大段落的话。刚刚这段语无伦次的话她说得太急,也太大胆莽撞,于是气血上涌导致脑袋有些胀晕,呼吸时气息都在颤抖。
“我不接受之前那个男生,不是因为他的做法不得体。同样,我不接受你,也不是因为你做得不够好,或者是因为怕人嚼舌根。”
白鹭洲慢慢说道。
“其实我不接受你或者他,只有一个原因。”
池柚垂下的手也跟着抖了起来。
白鹭洲:“我知道,这年代师生恋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或许还有一些人觉得这件事很刺激,很带感。但不论别人怎么以为,仅对我来说——在我的世界里,我从来没有考虑过和学生在一起的可能。无关道德,也无关流言是非。”
池柚:“……”
白鹭洲:“你懂了吗?我就是单纯不会考虑这个可能。”
池柚:“……”
白鹭洲:“就像异性恋不会考虑和同性者交往的可能,就像同性恋不会考虑和异性者交往的可能。从你成为我的学生那天起,你就已经绝对不可能出现在我的感情取向里了。”
第009章
白鹭洲撒谎了。
她不知道自己具体在哪句话里撒了谎,但她知道事实不是她自己口中所说的那样。
有时候人确实是会这样。
虽然不清楚自己在哪一句里口是心非,但她自己能感受到,刚刚的那一分钟里,她的确说了假话。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是在师德方面撒了谎。
她说:她不接受池柚,只是纯粹的没有这个想法,无关道德,无关流言。
可其实她明白,自己的选择不是完全无关道德的。她心里还是遵循着十分坦然浩荡的师德,所以才认为不可以和曾经的学生有一丝丝的暧昧。
邻居们起码有一句说得很对,她是老师,是那个年长者,是那个引导者。
她从来都不怕什么流言。但她……她应该会害怕,因为自己一个念头的偏移,或者一次态度的不明,而引错一个孩子的一生。
和池柚说这么绝情又残忍的话,应该只是想用这种冷漠态度再次引导她走回正路吧。
应该吧。
好像所有的话里,都嵌着“应该”这样一个字眼。
或许……
或许她也对自己心底最真实的心绪,通通不确定。
不知道,不明白。
模糊着的,像蒙着一片氤氲大雾似的双眼。
她忽然看不透这一刻的自己。
秋风好冷。
石榴花叶簌簌落下。
爷爷从里屋探*
出头来,大声向这边喊道:“预报说马上要下大暴雨了!池同学,你今天别走了吧,和洲洲睡一间,明早叫洲洲直接送你去学校!”
奶奶在里面附和:“是啊,别走了,住一晚!就和以前一样的,你俩一张床上挤一挤就好了。”
要下雨了吗?
白鹭洲抬起头,看了眼在傍晚天空中并不明显的团团乌云。
可是如果留池柚留宿的话……
一张床……池柚已经长大了,可能挤不下了吧……
她正在思索两个人的身量大小与那张单人床的事情时,却听到池柚开口:
“算啦,我先回去了。”
嗓音闷而湿润,是才将流过眼泪后的那种落魄。
池柚轻轻地站了起来。
她的眼睛很红,眼角和颧骨也揉得有点发红了。
白鹭洲搁在石桌上的手指缩了一下。
她绷紧了脸,吐出三个字:“哭什么。”没有抑扬顿挫的平淡短句,生硬得甚至听不出来是个问句。
池柚说:“对不起。”
她说:对不起。姿态好像一个做错了事情,正低着头等待训斥的小孩。
这让白鹭洲本就莫名低落的心情更加闷沉。
……可仍旧是找不到原因。
白鹭洲:“我说这些话是为了你好。”
她说这一句时很严肃,仿佛还是平日讲课授道,每个字都极力地想要以理服人。
池柚:“嗯,我知道,谢谢老师。”
她依旧温顺地应下,仿佛永远是对方带过的最乖巧的学生。
说话间,雨已经开始丝丝密密地坠入大地。
感受到雨落,池柚飞快地揩了一下眼角,匆忙说:“我要走了。”
白鹭洲皱了皱眉,“这么晚了你怎么走?这里很难打车,网约车也不好叫。我晚上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做,没有时间送你。”
池柚:“我……”
白鹭洲:“而且晚饭也还没吃,爷爷奶奶他们都已经煮一半了,现在走很不礼貌。”
池柚不知道白鹭洲是想要留她,还是真的嫌送她回家太麻烦,亦或是实实在在地训斥她不懂礼教。
她微垂了头,双手的手指绞成一团,声音很小地回:
“那老师,您怎么安排,我都听您的。”
“……住一晚吧,我给你另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白鹭洲也站起来,端起两瓶都没怎么喝的汽水向屋里走去。
“雨要大了,进来继续喝。”
呼——
池柚缓缓吐出一口气,细密雨雾已经蒙上了她的眉毛和睫毛。她隔着这样的雾,还站在原地,望向白鹭洲走进门的背影。
她有一瞬间很想趁这个时候,直接转身悄悄离开。
回家,或者回姥姥那里,只要回到一个有毛茸茸的小兔子的地方就好。
可是白鹭洲在踏进门槛时忽然转过头。
“还不进来?”
“……来了。”
算了。
既然老师说出了这句话,那她就留一晚吧。
明天再想办法去抓只毛茸茸的兔子来好好地开膛破肚好了。
心情不佳的情况下,池柚想要切割解剖血肉的欲望会更加难以克制,想法上来了就会马上去做,否则全身就像爬满蚂蚁一样又刺又痒。
不过,白鹭洲好像可以永远排在她所有的“变态冲动”之前。
她眨了眨眼,跟过去。
兔子一样可爱的少女,暂且放下了割开兔子喉咙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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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做了很多家常小菜,她说也不记得池柚当年爱吃什么了,就都做了一些。
烧得油滋滋的话梅糖醋小排,焦黄流汁的红烧鸡翅,香喷喷的外婆菜和还在冒热气的小荷叶饼,配上一些之前白鹭洲带来的老式点心,都装在精致的青花瓷盘子里,摆满一桌。
奶奶端上最后一盘菜,在围裙上擦手,问池柚:
“我好像记得你爱吃豆花,可惜这回家里没有,下次来提前说一声,我去早市给你买好。可我不太记得你是吃甜豆花还是咸豆花了……”
“是甜豆花。”
白鹭洲先回答了。
“奶奶你忘了?只浇一勺醪糟,别的什么都不加。”
奶奶笑道:“唉,我是真忘了。当时我只负责买豆花嘛,每天早上都是你亲手给她做的,你肯定记得比我清楚了。”
白鹭洲浅浅一笑:“有天晚上还让爷爷逛超市的时候多买了两瓶醪糟呢。”
奶奶:“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印象了,哈哈。”
“不了吧,太麻烦了。”
池柚捧着碗抬起眼,只露了半个小脸出来。
她嘟嘟囔囔的,嗓子萎得又细又弱。
白鹭洲:“嗯。长大了,少吃点甜的也好。”
池柚听了,眉毛委屈地一皱,齿尖在陶瓷碗沿上咔呲咔呲地咬出声。
白鹭洲夹了一块肉进自己碗里,头没抬,说:“池柚,耗子才啃碗。”
池柚停住,含住碗沿,喝进一大口粥。
消停了。
吃过饭后,奶奶拽着不让池柚走,又拿出了雪糕和西瓜给她吃。
白鹭洲一个人去了小院偏房,将小房间收拾出来给池柚住。
偏房闲置了很久,灰很大。也难怪白碧英第一时间想的是叫池柚和白鹭洲挤一挤,这间房要收拾的话很需要一些时间。
约摸收拾了近一个小时,白鹭洲正端来一盆干净水准备再涮一遍抹布时,忽然听见后面有池柚的脚步声。
池柚走路总是拖拖沓沓的,好像永远穿了大一码的鞋子,每次都趿拉着趿拉着,磨蹭地跐过来。
就像她本人一样,就连她的脚步声,听起来都是一副懦弱可欺的模样。
所以很好认。
白鹭洲把滑下来的袖口又挽了上去,继续涮抹布。
“你吃完了?”
“吃完了。”
池柚的肚子撑得圆鼓鼓的,嘴里还含着一块白碧英硬塞给她的梨膏糖。
“我来……唔……帮忙干活。”
白鹭洲:“不用了,还差一点就干完了,你在旁边站着消消食吧,省得你脏手。”
池柚:“好。”她听话地站到不会碍事的墙根去,抚着肚皮。
白鹭洲一边干活一边随口问:“饭还吃得惯吗?”
池柚:“很好吃,我吃得很饱,谢谢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