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白鹭洲抿了口热茶,望向院落中的石榴树。二姐还在电话里骂骂咧咧,说大晚上沾了晦气,叼着已经灭掉的烟屁股在枯井十米开外的地方团团转。
厨房方向,奶奶新做的糕点冒出腾腾热气,滚烟席卷而出。
不知谁家院子里的京胡与皮鼓的乐声越来越小,变得零散又漫不经心。
半晌。
不知为什么,白鹭洲开口,很轻声地回答了爷爷一个谎言:
“我也……好多年没见过她了。”
话落,白鹭洲蓦地意识到,她习惯性地对姐姐、对奶奶、对爷爷、对身边所有人隐瞒着池柚的事情。
她把池柚藏了起来,像藏起那片染红的玫瑰花瓣。紧密地蜷起手指,悄悄攥烂在手心,任由纤维与汁液秘密地渗入曲折掌纹。
不提及,不抱怨,不吐槽,不炫耀,也不肯拿出来当作任何茶余饭后的谈资。
池柚。
那个十三年前与十三年后都会将白花染成红色后送她的女孩,十三年如一日般,始终都怀揣着童话般赤子之心的女孩。
她的学生。
她眼中永远没有长大的小姑娘。
——是她谨慎藏起的,如正午十二点太阳般,不敢用双目去直视的刺眼的禁忌。
第005章
等这场断断续续的阴雨彻底停下,已是两天后。
那天从云师大回来,池柚虽说洗过了热水澡,但到底还是为了买热奶茶与玫瑰花淋了太久的雨,不免着了凉。
发烧一晚后,她和其他患流感的普通病人一样,无奈地踏上了漫漫养病路。
两天过去,眼见窗外的雨如天气预报那样停下,池柚立刻不顾舍友的阻拦,披了外套戴了口罩,急急忙忙撑着还未康复的身体就又跑去了云师大。
她说,以前都每天去的,现在突然连着两天都不去,老师会担心。
程枣枣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她担心你?你也太自作多情了,高贵冷艳的白教授会担心你??”
林慕橙苦口婆心地劝:“小柚子啊,你清醒一点吧。单相思虽然不是错,但你也没必要总是做这种压根就没有意义的事。”
程枣枣:“就是。”
池柚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
“可是就算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老师她注意到我两天都没去,她万一担心了,我也需要和她解释一下。”
程枣枣:“啧,你这——”
林慕橙:“唉。”
最后,池柚还是固执地出了门。
一场秋雨之后,天气又寒冷了不少。路上许多人都穿起了长外套,更有甚者,已经提前穿上了毛衣与毡帽。
池柚裹得也很厚实,冲锋衣拉链拉在最顶端,囊肿肥大的外套下是一双纤细脆弱的腿。冷风中,颤巍巍地走。
寒意偶尔狠烈地袭来,池柚马上拉一拉脸上的三层口罩。
闷咳几声后,眼眸里染了病色的水光更浓。
医科大与云师大只隔了一条街,即使是从医科大最东边的宿舍区走到云师大最西边的教学楼区,也用不了二十分钟。
不过,今天池柚走了比以往更久的时间。
或许是因为身体还没恢复好,仍旧带着消退不去的虚软。
等好不容易走到云师大的二教,上到三楼,来到熟悉的302教室前,池柚刚要进去,却听到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声音:
“快点坐好,马上点名了。”
池柚一愣,看向讲台。
幕布上放映的PPT还是美食鉴赏课的内容,可幕布前站着的人,却不再是白鹭洲了。
第二排有个才落座的学生帮池柚问出了疑惑:
“诶?今天怎么不是白教授?”
中年男教授头也不抬地翻着点名册,答道:
“你们白老师今天去相亲了,请了假,我替她一节课。”
话罢,中年男教授扬起手里的点名册。
“今天考勤记入期末成绩,算你们来的人走运。桌子下面的手机都收起来,不许给没来的通风报信!”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乍一听悲哀感慨、细听却洋溢了些许幸灾乐祸的声音。
人类的悲欢的确不相通。
和已经无需忧虑考勤问题的学生们相比,池柚此时的表情可谓是极端的相反,攥着门把手的手指兀的起了一层冷汗。
相亲……
老师……
去相亲了?
中年男教授注意到一直站在门口不进来的女同学,高声提醒:
“同学,你还不进来么?”
后排有男生笑道:“教授,她可不是咱们学校的学生!”
另一个男生也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笑“人家是为了白教授来的,今天白教授不在,她肯定不会进来旁听咯~”
男生:“白教授去相亲了哎,池同学心都要碎了吧,哈哈哈哈……”
有女生压低声音不忿道:“少说几句吧你们!”
中年男教授打量了池柚几眼,没再多问,扭头去进行自己的课程了。
金属门把手冰凉刺骨,衬得握住它的手心滚烫燥热。
池柚钝钝地收回了那只手,恍惚地盯着手心看了一小会儿。
然后模糊想起:自己出来的时候,似乎还是有一点低烧未退的。
枣枣姐姐说得没有错。
老师好像真的没有担心她。
起码这两天,应该是……一次也没有。
她忽然说不上来自己此刻的心情。
酸酸胀胀,还带着一点刺痛与呼吸不畅。不太好受。
……也或许超过了“不太好受”的程度。
池柚忘了自己是怎么从那一片师大学生打趣的眼神中离开的。
她满脑子只剩一个想法:
好不舒服,是该回去好好睡一觉了。
拖着疲倦的身体,池柚原路返回。
今天是不太开心的一天,没能见到想见的人,得知了不太好的消息,还像个傻子一样,又做了许多没有意义的无用功。
爬上床的时候,池柚感觉自己的头像是被蛆虫啃食过千百个窟窿似的,又疼又冷,酸胀凉麻。真是有点病得重了吧。
很奇怪,她明明觉得很累,可是真躺下了,却又一点都睡不着。
身体说着我想休息,心却说着:
你还有放不下的事。
就这样躺着,到后来,池柚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只觉得意识模模糊糊的。有时印在脑海中的是头顶的天花板,有时又是一些别的影像。
后面应该是睡着过一段时间。
不知过了几个小时,池柚忽然觉得眼皮外面亮起了宿舍的顶灯,隔着床帘,一线若隐若现的光透进来。
门传来被打开的声音,然后一阵行李箱的轱辘声和短促的脚步声。
交谈声随之而起。
离门口最近的林慕橙惊呼:“黎大佬!我还以为你这学期不来了呢。”
厕所那边“登登登”一阵响,程枣枣探出半个身子,“黎大佬终于回来啦?!”
“池柚呢?”
已经两个多月没听到过的那个声音含着笑响起。
程枣枣答道:“小柚子在床上休息呢。”
林慕橙:“嗯,她今儿精神不太好。”
池柚困顿地半阖着眼睛,看到眼前的床帘忽然被“刷”的一声拉开。
宿舍顶灯的光泄洪一般滚滚而来,刺得池柚皱了皱眉,脑海里一瞬恍惚。
朦胧光影微动。
床边,一个高挑女人的身影仰着头凑了过来。扑面一股干净清透的消毒水味,是医科大学生们最喜欢的味道。
逆着光,女人的脸不太清晰。
可她凑近来了,眨眼时,光影中的睫毛却像一双线条明晰的、轻拍柔软翅翼的枯叶蝶。
枯叶蝶从太阳里飞出来了。
黎青带笑的眼睛,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入池柚的视线中。
“喂,小变态。”
黎青弯着唇角,声音很轻。
对池柚喊出那声“小变态”时,她温柔语气中又止不住地粘连着一点逗弄的戏谑,像是和小孩子说话,倦懒而漫不经心。
“我回来了,你怎么不起床和我打个招呼呢?”
池柚:“……”
不知是什么刺入心扉,似乎有一些深处的回忆翻了上来。池柚的双眼像卡壳的锈齿轮般一点一点僵硬垂下,眼底铺满黯淡锈色。
她没有太热情地回应黎青,只含糊地咕哝一声,便困乏地转了个身,面向墙那边了。
黎青见池柚这个反应,不禁疑惑,扭头认真地问程枣枣:
“她怎么了?”
程枣枣压低声音:“哎呀,还能是什么事,不就是又搁白教授那里碰灰了么。再加上感冒还没好,人就蔫蔫的……”
黎青:“又是那个白鹭洲?”
程枣枣:“嗯哼。”
黎青没说话。
又过了一阵子,床下传来一些归置行李收拾东西的声音。收拾声结束后,又有烧水壶启动的咔哒声与洗杯子的水流声。
还有胶囊药板背后的银锡纸被抠破的细小窸窣声。
池柚的床帘又被拉开。只不过这一次,被拉开的动作很轻,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黎青温声道:“吃个药,然后跟我出去走一走吧。你这个不算是病,只要心里那口气松下来,身体就会好的。”
池柚嗫嚅道:“算了……我不想动。”
黎青嘴下丝毫不留情面:“难道一直躺在床上病就会好?还是说——难道你觉得只有把自己耗到病得起不来,慢慢拖成会不治身亡的癌症重症,然后那位冷血无情的白教授才会愿意多施舍你一眼?”
池柚沉默。
黎青又凑近得近了些,微微笑着,用只有池柚能听见的声音喃喃:
“别不开心了。要不,我带你去实验室杀些兔子老鼠,玩一玩它们肉乎乎的内脏,再用你喜欢的方式把它们的尸体切成碎块。切完后再细细缝起来复原,就像拼图一样,血管对着血管,筋对着筋,切口整整齐齐地吻合住,针脚密密麻麻地来回穿刺……”
池柚终于坐了起来,打断黎青:“好了别说了,我跟你出去转就是了。”
黎青笑了,转身去自己的椅子旁拿椅背上的外套,轻哼一声:“小变态还懂得装人了,我说的这些不都是你最喜欢玩的么。”
池柚顿了一下,有点着急地解释道:“我之前……那是为了做课题实验。”
黎青:“是做课题不假,但你切碎它们时那一脸兴奋是怎么回事?一刀子下去,血呼啦差沾一手,别人都恶心得想吐,你的嘴角可都要咧到耳根了哟。”
池柚:“……”
池柚不再回话了,只埋着头往床下爬。
程枣枣瞥了眼乖乖爬下床开始穿外套的池柚,边甩拖布水,边笑着打趣:
“还得是黎大佬呀,能拿捏得住小柚子。”
第006章
傍晚。
云师大和医科大之间有一条小吃街,开满了云州及外地天南海北的各色小吃店,其中不免穿插着驻入一些咖啡厅与奶茶店。
上课时段,这条街就像一只长长的空玻璃瓶。放学后,学生们如同碳酸饮料一样撞着晃着倒入空玻璃瓶,散懒地,拥挤着,熙熙攘攘地填满它。
年轻人的嬉笑喧闹声仿佛碳酸饮料拍打在玻璃瓶壁上泛起的泡沫,在充分而激烈的撞晃之后,冲着狭窄瓶口,便轻易昂扬到了灰云晚空里去。
临近街尾处的一家较僻静的咖啡厅内。
这里因为离两边校门口都比较远,咖啡的定价也比其他奶茶店的奶茶要贵一些,所以店里的客只上了小半,还算清静。
靠窗少人的角落里,坐了一对明显不是学生的成熟男女。
杜明磊摘下眼镜,别到西装的胸口内袋中,笑得有点拘谨。
“也不知道今天去吃的餐厅合不合你的口味,看你在那儿吃得不多,我一直有点担心没做好招待……”
“是我饭量小,餐厅做得很好。”
白鹭洲端起面前的冰美式,浅浅抿了口润嗓子。
“谢谢杜先生的款待,还专门开车送我回学校。不耽误你医院的工作吧?”
“啊?啊,不耽误,不耽误。”
杜明磊笑得更灿烂了些。带着笑,他悠悠叹了口气。
“你能答应出来和我见面我已经挺意外的了。说实话,白小姐先前联系过我……”杜明磊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做了补充,“就是你的二姐,白鹊起小姐。她私下打过电话给我,说你并不想相亲,希望我能帮忙推拒那些长辈们的人情世故。”
白鹭洲闻言,喝咖啡的动作滞了片刻。
她放下白瓷杯,礼貌地解释:“我确实不想要相亲。今天和杜先生你见面,也不是为了相亲的事。”
杜明磊愣了愣,随后露出遗憾的神色。
“这样啊,那真是太可惜了。我本来还觉得咱们两个可以试一试,我是医生,白小姐你是大学老师,如果能够结合应该也很不错。就像老一代经常念叨的,起码后代的基因……”
“杜先生。”
白鹭洲打断杜明磊,口吻有些漠然。
“与*
我结合,只会拖累您后代的基因。”
杜明磊微怔:“什么?”
白鹭洲:“我有先天残疾。”
杜明磊忘了眨眼,嘴也一直微张着。
“难道我爷爷没有告诉过你吗?我天生踝部距骨畸形,前二十多年一直都是个需要拄拐的瘸子。现在不瘸了,是因为几年前做了修复手术,给距骨上钉了辅助的钛板。”
白鹭洲面色如常地缓缓讲述,表情依旧平静。
“骨骼畸形是有可能会遗传的,遗传了就是一辈子摆脱不掉的病痛。你是医生,这一点,你比我要清楚啊。”
杜明磊神色有些尴尬。
白鹭洲端起咖啡,边喝边问:“还想跟我‘结合’吗?”
杜明磊讪笑:“白小姐……说笑了。”他又连忙拿起菜单做掩饰,干硬地扯开话题,“还想吃点别的什么吗?我看那边的学生们都点了巧克力慕斯,要不我也来点一份。”
白鹭洲似乎已经对杜明磊眼中那种躲闪的目光司空见惯,也不再多问什么,只继续低头喝咖啡。
杜明磊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顾左右而言他的姿态对白鹭洲来说或许算得上是一种伤害。他顿时心里起了愧疚之情,放下菜单,沉声叹道:“实在抱歉,白小姐。虽然相亲的事没结果了,但我们以后也可以做好朋友,你要是有什么其他我能帮忙的欢迎随时找我。”
白鹭洲放下咖啡杯,“说起来,我倒确实有件事想求你帮忙。”
杜明磊:“你尽管说。”
白鹭洲顺其自然地问出了医院规培生的事。
杜明磊明了:“是帮您的学生问的吗?”问完他又疑惑,“可你教的不是师范生么?”
白鹭洲说:“是我曾经教小学时的学生,她现在念医科大的研究生。”
杜明磊:“这样啊。她是什么专业?”
白鹭洲:“临床医学。”
杜明磊点头:“那不难安排。这是我的名片,你转交给她,让她直接联系我。我会帮她打点好一切。”
白鹭洲接过杜明磊的名片,仔细地放进大衣口袋里。
杜明磊见事情已了,便不再拖延时间,起身说天色不早了,他医院还有点事。
白鹭洲也站起来,客气地说送他到小吃街外停车的地方。
他们一同走出店门。杜明磊正要推门时,外面有人先一步拉开了门。
与走进来的那两个女学生擦肩而过的瞬间,杜明磊只是寻常地手插起兜,望着自己停车的方向若有所思。
他没有注意到在那个骐骥过隙的瞬间里,身侧的白鹭洲淡漠了一天的眉眼终于似水起波,皱了起来。
池柚进门的脚步停住,呆呆地睁大眼睛,失神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白鹭洲。
虽然只是一瞬,但那一秒似乎被时空无限地放慢了。
门帘铜铃的铃舌悬停在铜壁边,嘈杂声消失,咖啡倒进白瓷杯里漾起流沙般的弧度。
秒针走过的声音,像某种重型机器的撞针闷沉地落下。
白鹭洲走过自己身边时,池柚可以清楚地闻到老师的头发上那股类似于山茶的清苦冷冽的味道。
她同时看见白鹭洲见到她之后就下意识皱起的眉头。
当然,也看见了白鹭洲身边那个看起来斯文稳重的成熟男人。
拉开门的黎青比池柚更早一步注意到了从店里走出的这两个人。
在她能够高精度运算的大脑里,几乎是一秒钟就预料到了池柚会出现愣在原地走不动的情形。于是她立即垂手拽住了池柚冰凉的手腕,想要池柚能够被她牵引着,尽量神态自然地扮演好一个普通的路过者。
池柚的大脑一片空白,被黎青一拉,恍惚地就跟着走了。
她刚刚望向白鹭洲的目光也慌乱地收了回来,茫然地走着,也不敢再回头多看一眼。
她的眼神挪开的那一刹,放慢的时空就恢复了正常。
门帘上的铜铃又“叮铃”一声。
厚厚的玻璃门严丝合缝地合上了。
咖啡继续淅沥沥地淌进温润的瓷杯中,恍若深潭晨雾的热气散去了。
柜台后的店员张开了口,热情地向新客道“欢迎光临”。
黎青走到柜台前,松开池柚的手腕。
她的胳膊交叉抱起来,目光落在柜台面上摆着的塑封菜单,慢悠悠地叹了口气,似在无奈感慨。
“唉,这一趟搞的,还不如不出来呢。”
池柚:“……”
“我记得上个学年末离校的时候,她好像还是单身状态吧。”
黎青拿起菜单,向店员随便指了两个咖啡类目。
“不过,她这种上了30岁的高知直女,会愿意选择谈对象,甚至结婚、生子,也是很正常的事。”
池柚缓缓抬起头,隔着落地玻璃窗,看见了刚刚那个男人在街角匆匆而去的一抹背影。
黎青:“你要加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