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闻人泰常年在边塞驻扎,皮肤不怎么好,有些黑又有些粗糙,他黑脸一红,抬起满是伤痕老茧的手,摸摸闻人厄的头,旋即晃神道:“少给我来这套,今天这顿打你是少不了了!”当天闻人厄挨打了,父亲在军营,大哥镇守后方。闻人泰压着他去给王胡子道歉赔钱,还当着整个边城百姓的面,在酒肆中对闻人厄施了军法,整整五十军棍,打得少年后背皮开肉绽。
小殷寒江被闻人的母亲抱着,气得呜嗷呜嗷直叫,想要挣脱那双不算柔软的手,扑上去为尊上挡住后背。
“别动!”看起来十分温柔,实则脊骨笔直的女子道,“好好看着,不论什么原因,身为边军,私下做出伤害百姓的事情,就要军法处置。也是看在他年轻,才少罚了些,否则这根棍子不打断,他休想过关!”
“心疼……”小殷寒江摸摸心口道。
“当然心疼,打在儿身,痛在娘心。”闻人武的母亲脸上滑下一行清泪,她抬手抹掉,继续道,“但不打不行,百姓的事,没有小事!”
一滴没有擦掉的泪落在殷寒江的小手上,他舔了舔,咸咸涩涩的。
被打过后,李大夫给闻人厄上了药——使着劲上的。
包扎后还要跪忠烈祠,跪一天一夜。
小殷寒江要在闻人厄身边陪着,下人无法,便给他准备了垫子。他的腿刚剜肉,根本跪不下去,只能坐在垫子上,气鼓鼓地说道:“尊上没错。”
“不,我错了。”闻人厄温柔地解释道。
“尊上怎么会错?”小殷寒江仰起头,眼中满是仰慕。
“你一直是这么看我的?”闻人厄笑着刮了下他的鼻子,“难怪在你眼中,我是幻象中最不像‘我’的那个。”
提到心魔幻象以及辨认不出来,小殷寒江脸又皱成一团,非常懊恼的样子。
好在这里是闻人厄的魂海,殷寒江也是魂体,不会受到心魔影响。他眼中只有少年闻人武一个,不会再有其他多余的“尊上”。不过……有生得好像尊上的母亲和大哥,他们伤害尊上,却因为生得太像了,小殷寒江都舍不得教训他们。
闻人厄摸摸殷寒江的小脑袋,认真道:“殷寒江,我并非生来强大,也不是自小睿智。少年时,以为父母兄长是天,能够挡下世间所有灾难,边城永远岁月静好,却是大错特错。”
哪有全能的人呢?不过是撑起脊梁,即使脊骨碎裂,也不让看出自己的软弱。
闻人厄告诉小殷寒江,被打之后会发生什么。被罚一个月后,他的父亲,闻人元帅轮休回边城,听闻此事,将少年阿武又揍了一顿。揍过之后才从严父变为慈父,为他讲述了王胡子的过去。
这个酒癞子今年五十岁了,四十年前,闻人元帅也只是个孩子,当时边城告急,地方驻军溃逃,异族铁骑入侵,年仅十岁的王胡子被母亲藏进酒窖里,幼童本该稚嫩天真的双眼,见证了无数罪恶。
听到这里,殷寒江也想起自己的过去,心痛得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闻人厄将他抱在怀里,继续道:“但他活下来了,撑到我祖父临危受命,带兵出征,夺回边城。他是战时遗孤,可以随军去附近府衙,那里有善堂收留这些孩子。他没有离开这个边城,留下来做了个民兵,十几年前我出生前,随母亲在城墙丢石头挡住外族。”
“那他为什么还要那么说?”殷寒江问道。
“因为他说的,全是真话,闻人一族,守不住这座边城。”闻人厄声音中满是痛楚。
这是他,从来不敢回忆起的往事。这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有善有恶,有奸诈狡猾也有市侩油滑,每个人就是一个非黑非白的色彩,绘制出一副充满生机的边塞图。
最终,闻人一族被满门抄斩,朝廷将边境九个州割让给异族,割让后第一天,外族便屠了这个边城,男女老少,无一幸免。
“你别看我的脸。”闻人厄将小小的殷寒江抱在怀里,让他的头紧紧埋在胸口,殷寒江几次想抬头,都被少年闻人武按了回去。这一刻,他仍是少年,可以软弱。
一滴滴冰冷的水落在殷寒江头发上,殷寒江想,这些水滴,应该也是咸咸涩涩的吧。
“尊上……”殷寒江在少年干净充满阳光气味的胸膛前发出闷闷的声音。
“在这里,叫我阿武。”闻人厄道。
“阿、阿武……”小殷寒江脸红了,也不知是不是胸前太闷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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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人武的身体太好了,受罚过后没几天就活蹦乱跳,每日继续与夫子斗智斗勇,偷了家里给十岁的妹妹埋得女儿红,坐在房檐上喝酒,还喂给殷寒江喝。被母亲发现后揪耳朵打屁股,小殷寒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双手蒙着眼睛看阿武哥哥被打屁股,他手指缝张得大大的,中指与无名指之间,露出一双灵动的大眼睛。
“娘亲,别让他看我挨打。”少年阿武郁闷地说道。
“你还知道丢人啊!”说话间为娘的又抽了他一下,“知道丢人你还偷妹妹陪嫁的酒喝,真是气死我了!”
被打后就是罚写大字,少年是坐不住的,闻人武屁股又疼,只好趴在床上写大字,小殷寒江在一旁看着他歪歪扭扭的字,尊上的字,一直是好看的。
“字好是长大以后的事情了,这会一心只想练武,看不上这些之乎者也什么的,每天都想把夫子胡子剪下来做毛笔送给他。”闻人厄笑道,“后来才知道这些东西多有用,武可保家卫国,文可教化天下。”
“所以才对钟离谦另眼相看?”小殷寒江托着下巴问道,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只是满身疤痕有点吓人。
“乱世需要闻人家,盛世却需要钟离谦这样的人。没有我们,乱世永远不会变为盛世,没有他们,盛世很快就就会转为乱世。”闻人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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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闻人元帅归来,果然如闻人武所说,又挨打了。这次小殷寒江已经不生气了,他发现在这里,谁都能打阿武哥哥两下,他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就连十岁的妹妹闻人嫣在被偷喝了陪嫁酒后,都能张牙舞爪地抓哥哥一手抓痕。
小殷寒江脸上满是伤疤,他本想弄个面具戴戴,却发现边城不少人脸上都有伤疤,有些还断腿断手,却没人对他们另眼相看。
阿武哥哥告诉他,这些是伤兵,也有被误伤的百姓。这里每个人都是带着伤疤笑对人生,没人觉得自己可怜,因为一旦这么想了,就真的可怜了。
于是殷寒江也学会了不戴面具对人,周围没有用异样眼光看他的人,就连十岁的闻人嫣都很喜欢小弟弟,经常偷偷给他吃自己不喜欢吃的青菜。
殷寒江知道,这些人不过是尊上的记忆,尊上深藏的记忆竟是这般柔软。
就这样开心地生活了一年多,该来的总会来的。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闻人厄的记忆也忠实呈现了那一幕。
撤回边军,闻人武伤愈后跑回京城,看到城头上挂着的无数头颅。
他在尸堆里翻找,在乱葬岗放声大哭,小殷寒江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一个个与尊上长得非常像、有点像、不太像、完全不像的人,就这样离开,生命便是这般易逝。
此刻他们两个孤独的人靠在一起,点起了火。斩首而死之人不配入墓,少年闻人武也没有为族人买棺木的能力,他自己还是通缉犯。
他将无数无头尸身摆成一排,一个个用火点了,小殷寒江没有帮忙,只是看着他。
“我记得,你似乎很爱点火。”闻人厄点燃最后一具十来岁疑似闻人嫣的小身躯,转身问殷寒江。
殷寒江沉默了下,摇摇头,哑声道:“我是将有罪的人焚烧,看着他们曾经作恶多端的身体,照亮夜空。我觉得这是他们唯一的用处,和现在不一样。”
闻人家族的人,没有作恶,他们活着更好。
“我不喜欢他们被烧……”小殷寒江捂住嘴,咽下哽咽。
闻人厄擦掉他无声的泪水,轻声道:“我也不喜欢。”
殷寒江还记得,刚接手玄渊宗时,闻人厄命令下属不许伤害普通人,有违背的,被闻人厄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了。
他那时冷漠地建议道:“尊上,玄渊宗是魔道,过于压制可能会反弹。”
“敢反就都死,”闻人厄冷冷地说道,“苍生何辜。”
那时殷寒江懵懵懂懂,只知听从命令。这一刻,他明白了,闻人厄甘愿坠入杀戮道,在鲜血与死亡中,要守护的是什么。在闻人厄背后,支撑他无尽战意的东西是什么。
闻人厄所守护的苍生,化成他永不言败的战意,他守护的东西,也在守护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小殷寒江的帅府生涯——
小殷寒江,静静观察,观察,这个像尊上,那个也像。偷偷学习闻人一族的传统雕刻术,刻了许多个尊上和尊上的家人,藏在被窝里,觉得自己拥有了世界。
闻人武:床怎么这么硌?
第75章
旧日伤疤
闻人厄骑着一匹马,怀中抱着六岁的小殷寒江,拿上路引慢慢地向边关方向前进。
小殷寒江抬起手,碰了下闻人厄脸上的绷带。
“很吓人吗?”闻人厄问道。
他面上手上满是烧伤,是少年闻人武自己烫的。
闻人家满门抄斩,闻人武在闻人元帅旧部的帮助下赶回京城,什么也没做到,仅是为父母收尸罢了。
父亲的友人帮不了他什么,只能帮他准备一个假身份,要他有多远走多远,闻人一族平冤昭雪之前,绝不能回来。
闻人武还是个通缉犯,为了不给人添麻烦,也为了保护自己,他狠心扑入火堆中,将面部烧伤。伤还没好,他就快速离开京城,方才路过关卡时,被不相信他有烧伤的官兵撕下绷带,露出翻红的血肉。
“不吓人。”小殷寒江缩在他怀中,想着那个时候少年闻人武,是怎样度过那段岁月的。
满门忠烈,仅剩下他一人,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不久前还顽皮捣蛋,整日闹得帅府鸡犬不宁,现在却要一个人,隐姓埋名,压下所有的张扬潇洒,硬生生烧毁自己那张俊逸非凡的脸,独自面对这个充满恶意的世间。
修真者可治愈任何伤口,殷寒江遇到闻人厄时,他已经修炼二百年,功力超绝,宛若神人。闻人厄在整个修真界都是无人能敌的,他身体力行地诠释着何为强大。没有人能想象到,他曾有这样的过去。就算殷寒江听闻人厄偶尔提起过往事,也没法将两者联想起来。
唯有此刻,殷寒江比任何时候都明白,他的尊上不是神,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闻人厄比谁都明白什么叫痛。
小殷寒江努力向上爬了爬,双手揽住闻人厄的脖子,仰头吻了下闻人厄的绷带,低声道:“疼。”
“在想什么呢?”闻人厄点点殷寒江的脑袋,“已经是三百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怎么可能还会疼。”
在魂海中,某些特定的场景是无法改变的,毕竟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当魂海记忆中闻人武的情绪过于激动时,闻人厄也会不由自主地做出同步。但在这样的空白印象并不深刻的时间中,闻人厄倒是可以保持平静的心态。
小殷寒江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头埋在闻人厄的肩膀上,一言不发。
他们一路足足走了半年才赶到边疆,此刻的边城已不再是当年的边城,边境九城都被割让给异族了。
“当年我自知杀不掉狗皇帝,就跑到边塞,混进被割让的九城中,想刺杀异族大将,杀一个算一个。”闻人厄对殷寒江说道,“帅府中有我常用的战戟,我一心想着回边城,回家,拿回我的武器。”
小殷寒江的心紧紧一缩。
他安静地看着少年闻人武没有拿着荐书去做一个小吏,而是仗着武艺高强,深夜独自一人越过城墙。闻人武靠着双腿狂奔数百里地,赶了几天几夜,一路避开异族军队,终于赶回当年的边城。
少年闻人武想着,回家。家人虽然已经不在了,但边城还有他生活的痕迹,还有他的武器,还有父母为妹妹藏下的女儿红。
但他赶到边城的当晚,远远便看到火光。
他杀了一个落单的异族士兵,换上对方的衣服,摸进城中,见到的是一座火火中废弃的城市。
李大夫、王胡子以及许许多多他见过的人,变成尸身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异族士兵在帅府翻出了闻人嫣的女儿红,正喝得尽兴。
闻人嫣年纪小,对嫁娶没什么观念,只知道嫁人是找个像父亲一样的人宠她。她知道父亲爱喝酒,就特别宝贝自己的女儿红,想着将来嫁人时挖出来,带回去。她还整日在闻人武面前炫耀自己有好酒,气得闻人武偷挖她的酒喝。
小姑娘像命根子一样宝贝的酒,被人糟践光,一个个酒坛子砸在残破帅府大门上,碎了。
“杀!杀了他们!烧了,做灯油,点长明灯!”小殷寒江扭曲着脸,在闻人武身边说道。
这里是闻人厄的魂海记忆,当闻人厄陷入某种特定情绪中时,殷寒江便会从这个世界中隔离开来。闻人厄能看到他,周围人就能看到他,闻人厄见不到他,其他人便也见不到。
此时的闻人武没有看到殷寒江,他看着残忍的一幕幕,双手紧紧抓住双臂,指尖抓破手臂,强行让自己忍耐。
不能去,不能去!全家只剩下他一个人活下来,必须活下去。杀个把人没有任何用处,只要活下去才有机会。
他捂住眼睛,转身发足狂奔,逃离这个城镇,一直逃到无人之处,才无力地瘫在地上,蜷缩起身体,头深深埋进臂弯中,发出不似人类的哀嚎声。
小殷寒江在一旁看着阿武哥哥,他只能看着。
他看到一个人从天上落下,站在闻人武身边,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说道:“我本是被这城镇的血腥气吸引来的,想着抓几个怨魂修炼,谁知这些死人怨气不够。本以为白跑一趟,却不想遇到了你这么个好苗子。”
殷寒江看得出来,这是个魔修,还是元婴期的魔修。
听到有人忽然说话,闻人武忙收起所有悲伤,抬起头冷冷道:“你是什么人?”
“我对于你们这些凡人来说,应该算是神仙吧,哈哈哈哈哈哈!”那魔修高傲地笑着,对闻人武道,“怎么样?想不想报仇?我这里有套杀戮道的心法,与我修的道不同,丢了又可惜,恰好需要个人试试,你要不要练?”
闻人武竟是拒绝了,他说道:“个人武力再高也敌不过千军万马,我家武功够高了,用不着你的。”
“哈哈哈哈哈!就你们那点外家武功?”魔修诱导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就算武功再高也会死,这个功法可不一样。”
“我不会拜师的。”闻人武不傻,接踵而至的遭遇令他防备心十分强。
“我也不需要你拜师,我就是想看看,这心法的力量。”那魔修道,“看看这心法总纲上写的,杀戮道乃魔道无上心法,修成者将成魔道第一杀星,修真界无人能敌。啧啧啧,多能吹啊,最后还有一句,古往今来,修炼此法者过千人,无一人修成元婴。没有一个人修成元婴还敢吹魔道至上?我怎么就不信呢?”
“怎么样,要不要?要的话,交出一滴心血即可。”魔修将书在闻人武面前丢来丢去。
那魔修将第一页翻开,摆在闻人武眼前,他只看一眼便被其中记载的神秘心法所吸引,才看了几行,魔修便合上书,对闻人武恶意地摊开手。
“我也不瞒你,我可以用你这滴心血控制你,你若成功结婴,我就可以夺取你的元婴,转修杀戮道。你若没能结婴,就会熬不过天劫死掉,我挖了你的金丹练个丹药也行。”魔修道,“但无论哪一点,你都有足够的时间提高实力报仇,怎么样?”
闻人武犹豫许久,终是伸出手,奉上一滴心血,接过那本书。
魔修笑着飞走了,闻人武看到人竟然可以飞行,更加抓紧这人给的心法,面容扭曲,眼神中满是阴霾。
“阿武哥哥。”小殷寒江抱住闻人武的腿牢牢不放,方才不管他怎么喊,都无法叫醒尊上。
“放心吧,没事了,都过去了。”闻人厄放下书,弯腰抱起小殷寒江,点点他的额头道,“不过是记忆罢了,三百多年前的事情,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而且那心法也确实如魔修所说,练成者有以一当百的实力。”
谁知小殷寒江搂住他,喃喃道:“阿武,我的阿武。”
不是尊上,而是阿武。
这一刻殷寒江在用力地心疼闻人厄,并不是过去那般将人捧上云端的崇敬,不是下属要守护主上那般忠诚,而是想用自己小小的身躯呵护闻人厄,为他挡住这世上的无尽恶意。
“别哭啊,阿武都没流泪。”闻人厄摸摸小殷寒江的脑袋,意外地发现殷寒江脸上和身上的伤疤消失了。
李大夫之前为小殷寒江医治时曾说过,医不好,这孩子肯定会留疤,腿也会瘸。这里只是闻人厄的魂海,不是殷寒江的,殷寒江若是想痊愈,是完全可以恢复的。但他没有,他像李大夫说得那样,又丑又瘸,还阴沉沉的,很少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谁知现在他的伤竟自动好了,闻人厄端详着他光滑的小脸问道:“怎么突然好了?”
殷寒江摸了摸脸,也是一脸莫名。他没有产生任何想要痊愈的想法,却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恢复。
两人皆是不懂,闻人厄想了许久也没能明白,他摸摸殷寒江的头道:“你在恢复,真是太好了。”
他专注地看着殷寒江,再次感受当年的情绪,闻人厄才明白自己在救下殷寒江之后,为何会将人放置在山上不管不问。
殷寒江对他而言,是一个未尽的誓约。闻人厄在捡起殷寒江的瞬间,旧时尘封的记忆苏醒,勾起他心中的痛。历史在面前重演,望着这个年幼的孩子,他不知该如何去安慰。
闻人厄能做的,只有将自己没有得到的都给他。一个被治愈的身躯,一个安全的环境,一份绝对安全的心法,一柄可以提升实力的剑。以及……一个当殷寒江成年后,已经安稳的边塞。
于是他再度披甲上阵,为了自己久久不能提升的境界,也为了让一个孩子,不再仇恨这世间。
第76章
我的阿武
魂海的时间流逝与外界完全不同,它的时间流速是与闻人厄记忆深刻程度相关的。之后的十年一晃而逝,殷寒江仿若只经历了一瞬。
他是这个世界的旁观者,看着十年光阴在面前飞速略过,看到闻人武改名换姓,奔波在被割让的九城中,尽力拯救自己面前的人,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机会。
同时,朝堂这十年间也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新皇登基,国家逐渐富饶,兵力也再次增强。新皇有收回失地的野心,待积蓄足够的力量时,战斗一触即发。
闻人武趁此机会联合九城的地下势力,里应外合,一举将异族赶了出去。他武功高强,用兵如神,又有九城百姓的拥护,在军中建立足够的威势,待时机成熟时,又公布自己闻人元帅遗孤身份,顿时一呼百应。在他的声势之下,朝廷不得不为闻人家翻案。
闻人武蛰伏十年,终于挂帅出征,一举夺回九城,又将异族一路打到草原深处龟缩不出。
而此刻,这位修真奇才已经是金丹期巅峰了。
借着征战,闻人武很快便到了金丹期,但就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了瓶颈。
无论杀多少人,夺回多少失地都无法突破的瓶颈。正如那心法所说,杀戮道很难突破元婴期。
这时那位魔修又出现了,他出了个主意,闻人武还没有炼制本命法宝,刚好当时草原上天降陨石,陨石自带的火焰逐渐形成燎原之势,草原大火足足烧了半个月,异族再无放牧的场所,牛羊饿死无数。闻人武自陨星中找到神铁,利用天火炼制本命法宝,战戟早已炼成,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融入体内,不能作为本命法宝使用。
草原大火令异族国力空虚,失去后援,只得向朝廷递了降书,愿为属国,每年向朝廷纳贡。
新皇下令议和,长达三年的征战终于结束,闻人武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边城被屠之日,他发誓要杀光异族人,无论是异族兵士,还是牧民百姓,他都要屠杀殆尽。
朝廷前来招降的官员正是钟离世家的旁支,名为钟离初,他竟也是个入世的金丹期修者,有声望加身,闻人武竟被他一招制服,被压着交了兵权,软禁在帅府。
他心中窝着一股火,手中握着刚炼成的战戟,眉宇间满是凶煞之气,隐隐已有走火入魔之相。
时隔十五年竟还是矮矮小小的殷寒江从未见过尊上这般模样,他上前担忧地抱住尊上的腿,想要他恢复神智,而沉浸在魂海记忆中的闻人武没有看到他。
“啧啧啧,你这样子好像是没办法突破元婴期了。”那魔修又出现了,他估算着这些日子闻人厄也该结婴,便经常在边境游荡,等待那个时机的到来。
他探究地说道:“杀戮道修炼的确快,短短十年便从引气期到金丹期巅峰真是闻所未闻,可是之后五年,你却没有丝毫进境。嗯……杀戮道修炼相对其他心法更加轻松,只要杀人就可以了,但越是嗜杀,心魔越盛,是很难熬过元婴期心魔劫的。难怪杀戮道元婴期是个门槛,无人能成,原来如此。”
闻人武对他挥动战戟,魔修忙退开道:“哎哟,瞧你杀气重的,连我都要杀。这样吧,我给你想个办法,你那法器无法融入体内,应是没有灵性的缘故。这灵性嘛,要么是天地滋养,要么是将血魂封入其中。你不是抓了很多战俘吗?还有那些因大火逃难到九城的牧民,都在战俘营中关着,加起来足足有十万人呢。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和你有仇,不算人的。你想想,十万厉鬼炼入战戟中,十万杀孽,难道还不能突破元婴期吗?有了元婴期,钟离家那个入世的弟子,又能耐你何?
“闻人一族上百条人命,但是沉冤昭雪就足够了吗?还不如自立为王,杀入京城,屠掉那些贪官污吏,架空帝王,自立为王不是更好吗?”
仿佛淬了毒一般的话一点点侵蚀着闻人武,他提着战戟趁夜离开帅府,冲进战俘营,视线一点点扫过那些伤痕累累疲惫至极靠在一起沉睡的战俘们。
异族人的长相有些难以分辨,在闻人武眼中,这些人的面容竟渐渐与当日屠城的异族士兵重合起来。
“阿武!”依旧保持五六岁孩童身躯的殷寒江狂抓闻人武的腿,希望将他唤醒。
可这里只是记忆,殷寒江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闻人厄举起长戟,对准一个穿着残破衣服的异族战俘,正要下手时,忽然一声孩童虚弱的“阿姆,我饿了”,令他清醒过来,望着自己手中的战戟,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在做什么?
对残兵败将、老弱妇孺下手,要将他们的血魂永远封存在这柄战戟上,像异族残暴的军队,曾对边城做的一样。
“咦?你在想什么?”那魔修问道,“怎么不动手呢?”
曾几何时,发誓要守护边城百姓的他,已经变成与异族士兵同样的刽子手了。
他抗旨不遵,执意要屠掉异族满族时,钟离初说了什么?
钟离初说:“闻人元帅,你用兵如神,你武功盖世,你可以一个人杀光整个草原上所有的生灵,可那又如何?明天春风吹过,又有嫩草生长出来,偌大的草原需要打理,需要有人来放牧牛羊,培育马匹。你杀了这些人,朝廷从何处找人来放马牧羊?是让边军管理,你想占地为王吗?还是让被流放的犯人来牧羊,你想再培养出一个新的异族吗?
“你是武将,你想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可连年征战只会掏空国库,与异族敌对只会让边境民不聊生。唯有打到他们痛之后,再以教化驯服,开互市,通贸易,使其成为我们边界草原上的一道防线,才能真正守卫边疆!
“你说十五年前边城被屠之仇未报,我明白,可从长远来讲,这仇只能到此为止。”
当时,闻人武只当钟离初在放屁,只当痛没有打在他身上,他不明白这仇恨有多难化解。
可是现在,他凝立空中,俯视着下方战俘营中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俘虏们。
杀掉他们,炼制本命法宝,他就可以突破元婴期,真正成为一尊杀神。放掉他们,永远没有进境的可能性,旁边这个魔修还虎视眈眈等着挖他的金丹。
闻人武的视线缓缓地从战俘转移到魔修身上,这位自称阴煞散人的魔修疑惑道:“你看我做什么?下面那些蝼蚁才是你的目标,这么多人,你不杀我都要收他们的魂魄。你看看他们饱受战乱与火灾的折磨,一个个满怀怨恨,是多么好的炼器材料啊,我可是忍痛让给你的!”
说话间,闻人武的长戟举起,这一次并未对准战俘,而是对准了阴煞散人。
“你做什么?”阴煞散人问道。
“蛮夷既降,教化后便是我朝子民。为将者,当以守护黎民百姓为己任。我不杀战俘,也绝不允许有人利用两国交战,战场残魂施展邪法!”
说罢,黑色长戟向阴煞散人刺去。
元婴期的阴煞散人不慌不忙取出一物,是个涂了闻人武心血的娃娃,他一针刺在娃娃胸口,闻人武胸口恍若受到重击,他忍着疼痛继续出招,却根本无法战胜境界高他一个等级的魔修,没几招便被人擒住。
“罢了,浪费十五年也没什么意思,这杀戮道心法也没有传说中那般强,不过是吹嘘而已。好在还有个金丹和这些怨魂,炼化正好助我突破化神期,也算没白费功夫。”阴煞散人口中说着,一掌击向闻人武丹田,要取他金丹。
那个涂了闻人武心血的娃娃早已被阴煞散人拆卸了,每拆掉一个关节,闻人武身体的某个部位便失去行动能力。现在他全身无力,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任人宰割。
他仰头看着草原上数不尽的繁星,不甘之念涌上心头。十五年前他没能守护父母亲人、边城百姓,十五年后他依旧无法守护曾经的敌人、现在的战俘。
闻人武紧紧握着长戟不放,鲜血染满长戟。这柄长戟是天降陨石中的陨铁炼成,无论怎样滴血吸收都无法收服,难以隔空驾驭。
这一刻,闻人武仅有一个念头,天下苍生边城百姓已经不再需要闻人武,那么他这条命唯一的用处,也只剩下促成议和,守护来日了。
杀!杀掉眼前的魔修!
杀意涌上心头,却因那守护之义令闻人武在杀意充斥内心时保持冷静。
金丹被阴煞散人取出的瞬间,那柄从来无法驱使的战戟竟是动了一下。鲜血被长戟吸收,绽放出点点金色光芒。
空中七杀星绽放异彩,星力受长戟的光芒降落,战戟凌空,一道金色光芒划破夜空,斩断阴煞散人的手臂,金丹落回闻人武的丹田。
闻人武上衣滑落,身上道道伤痕是他多年在边疆杀敌留下的,是守护家国土地的证明。
星力降下,闻人武默默运转心法,趁着长戟借助星力与阴煞散人缠斗时,他要突破元婴期。
唯有拼死一战,才有机会除掉此人。
此时此刻,是否能够渡过心魔劫,是否可以活下去他已经不在意了,只要结婴那一瞬间的力量便足够了。
庞大的星力修复着闻人武受创的身体,他心念一动,长戟回到手中。以往种种杀孽自眼前滑过,闻人武不为所动,牢牢抓着长戟,凭借结婴的真元,以划破长空之势,袭向阴煞散人。
道道冷光闪过,黎明前最后一刻,长戟穿透阴煞散人的丹田,闻人武依旧站在空中,静静地望着大地。
七杀星于头顶闪耀,与战戟上金色的光纹相映成辉。
阴煞散人在星力之下魂飞魄散,闻人武眼角落下两行血泪,他的仇终究是不能报的。
“闻人元帅大义,初钦佩万分。”钟离初缓步走向闻人厄,恭敬道,“初跟随元帅来此,本抱着玉石俱焚之心,未曾想元帅高义,放下仇怨舍身成圣。元帅今日以武止戈,不愧‘武’之名。”
闻人武看向钟离初,沉声道:“你也不必担心我以修真者之力干涉朝堂之事,自此世间再无闻人武,只有闻人厄。”
唯有再起战乱,灾厄降世,才有他闻人厄。
当夜,闻人武旧伤不治,卒于议和前一夜,朝廷追封其为镇北王。
不久后,魔道突然出现一位元婴期高手,短短数月便灭掉几个偷偷残害百姓的魔修宗门,这人手持七杀戟,便身凶煞之气,名唤闻人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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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结束,殷寒江被弹出闻人厄的魂海,重演了一遍过去的闻人厄也睁开眼。
他还在殷寒江的魂海中,只是眼前不肯他靠近的血污已经变成一个巨大的光团,闻人厄定睛看去,竟是他魂海中与小殷寒江相处的点点滴滴。
光团载着闻人厄向天空飞去,最终高高悬挂于殷寒江魂海上空,并开始吸收周围所有的光点。
星星点点的光芒被光团吸收,化作一轮艳阳,原本漆黑一片的魂海被艳阳照亮,所有血污于光明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闻人厄笑了笑,他离开殷寒江的魂海,回到现实中。
殷寒江睁开眼睛,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四下张望一圈,视线所及之处的“闻人厄”一个个消失,仅剩下眼前一个最不像的。
不对,不是不像,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真正的闻人厄。
憧憬与尊敬令他将这个人神化,自愧不如,主动划清了界限,退避三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