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上一任大理寺卿,正是靳常明。靳鹤浊的爹。
青黛忽觉手下的信纸烫手。
张秋怀掠过桌上信纸,神色迷茫得恰到好处,“我不认得。”
见靳鹤浊没反应,张秋怀藏在一侧的手握紧,表情无异,“我四年前还没来奉州,怎么会认得这里的人?大人若不信,可以去查我的行踪。”
得到这个回答,靳鹤浊退回原位,压迫感尽消。
青黛冷冷看张秋怀。
不对。
靳父的事分明在民间一点风声也无。皇家竭力埋藏,连御史台都没这个案子。不然她不至对靳鹤浊的过往一无所知。
如今大理寺卿一职空悬多年,全权由秦玉禾代理主事。那个位子的人在或不在,换人或没换人,百姓一概不知。
张秋怀是怎么准确无误地说出“四年前”这个关键时间点?
青黛起身,拱手作礼,“既张夫子有伤在身,我等就不打扰了。告辞。”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门,留下张秋怀在榻上独自忐忑。
怎么回事?
说是朝廷派来查受贿案的,反而一概不问辛万里受贿案情。
专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张秋怀惊惶不安,强忍钻心痛苦,走到桌边收起信纸。
似是觉得不够,他忙伸手推开木窗。
一切做完,他才稍微安定。
等走得远了,青黛想起靳鹤浊主动提起上一任大理寺卿,她暗自偏过脑袋去瞅,一下被对方抓个正着。
靳鹤浊平静如常,“怎么了?”
“靳大人不问了吗?”
靳鹤浊说,“满嘴胡言,不问也罢。”
“也是。”青黛点头,“那信纸是青檀皮宣纸,一般由州府生产,作为贡品献给朝廷。他必定和皇宫中人有联系。这受贿案,不一般啊。”
靳鹤浊不用看她,自然接道,“他确在大理寺任过职。”
父亲在世时,他见过这样一张脸。
大理寺上下的旧人,他都查了个遍。唯一一个叫张秋的狱丞,杳无音讯,生死不知。
现在想来,不就是张秋怀。
果然……
沉默片刻,两人异口同声,“房中味道……”
“看来不是错觉。”青黛从身后捧出一堆药渣,“他想刻意盖掉和学堂里一样的味道。”
“你何时……?”靳鹤浊一蹙眉,摊开手掌,“……给我。”
青黛照做,“多亏靳大人帮我阻挡视线,我才在花盆里挖了些许。这人实在放肆,真当无人能看透他的诡计。”
沾着泥土的碎渣平躺在靳鹤浊润玉般的掌心。此刻风光霁月的尚书令大人胸前一团墨迹,掌心一堆杂碎。
青黛轻咳,“靳大人,要不还我……”
靳鹤浊却猛然合起掌心,抬手。
对上青黛一眨一眨的秋水明眸,他忍耐片刻,语气冷淡无起伏,“万一有毒如何?你不许碰。”
掌心碎渣棱角坚硬,靳鹤浊继续握紧,“四品官员,至少不能在我手下出事。”
“是。”青黛恭恭敬敬地应声,随即出其不意向前探身,“有毒?那更不能让大人拿了!快些还给我!”
暗香袭人,靳鹤浊想退,身后又是一片清幽的景观池,他只能绷紧含雪凝霜的俊脸,官袍下两人接触的之处寸寸僵硬。
他冷冷斥责景观池。
什么附庸风雅的东西。
下回就拆了。
青黛轻嗅接触过药渣的掌心,“大人若出事,我难辞其咎!不如还是让我死……唔!”
“不像话。”靳鹤浊斥道。
他干净手掌捂住青黛下半张脸,男人垂眸看她,与她近在咫尺,“越说越糊涂。”
那一丝属于靳鹤浊独特的幽香,心照不宣地缠上青黛。
无言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暗涌。
被堵住了嘴,青黛的眼瞳明亮,笑意狡黠。
靳鹤浊无奈。
她总是这样,招得他无法故作无情。
“叮——任务达成进度35%”
“你们在做什么?”
黑衣蓝边的小将军瞠目结舌,大受震撼,男声走调,“别告诉我……你们在调情?”
黑化权臣他心有初恋17
紧随其后的陈槐眼疾手快捂他的嘴,“没有!我们什么也没有看到!”
慢一步的秦玉禾深呼吸,抬头看天。
靳鹤浊瞳色冷下去,缓缓松手。
但青黛不动,两人只能保持看上去亲密无比,实则也并不清白的姿势。
“呸呸呸!”陈逢酒扯开陈槐的手,嫌弃擦嘴,问他,“没看见什么?两个大男人在那里搂搂抱抱你没看见?你瞎了?”
陈逢酒要往前走,被陈槐死死拽牢,他怒道,“拦我干什么!万一是靳鹤浊在调戏我未来小舅子怎么办!”
陈槐冷汗直流。
什么调戏!
那两人明显不清白!
再者,尚书令的事哪里有他们说话的份?
“容青奚!站着干什么?过来!”陈逢酒大声,将矛头对准另一位,“靳鹤浊,我警告你啊!别以为你是二品,我就怕你!你敢借职务之便占下属便宜,我就敢到皇帝面前参你一本………”
青黛无声弯唇,遗憾道,“靳大人,您洁身自好的名声怕是要败于我手了。”
话音落下,青黛后退几步,拉开距离。
靳鹤浊垂在身侧的指尖轻动,眼底亮色宛若晴后雪光,他没有看其他人,语气一贯的平静,“身外之物,有何可惧。”
青黛却小声,“大人越这样说,下官反而越想冒犯您呢。”
靳鹤浊眉头紧锁,疑惑又不解。
黑衣小将军随着大嗓门而至,“容青奚!你实话告诉我,靳鹤浊是不是强迫你了?我方才瞧见他捂你的嘴!”
“逢酒兄,不可对靳大人不敬。”青黛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的手,一脸正色,“方才,我与大人在讨论案情。”
“你当我傻?”陈逢酒眼神炯炯,“谈公事需要靠那么近?”
毛子警觉:嗯?陈大傻子不好糊弄了?
陈逢酒一瞪靳鹤浊,怒道,“我知道了!”
两位当事人皆看向他。
黑衣小将军两步跨到靳鹤浊面前,危机感大增,一把揪他衣领,“你也看上容家姐姐了对不对!所以才故意与容青奚套近乎?你竟敢抢我未来娘子!”
青黛:“……”
靳鹤浊:“……”
陈槐:“老天爷啊!要死。”
毛子:我撤回上一句话。他的脑子,我很安心。
本是莫名其妙的指责,在场所有人都以为靳鹤浊懒得理会。
可谁知,那位尚书令大人竟冷冷拂开陈逢酒的手,“定远将军,慎言。”
看似轻飘飘一挥,陈逢酒虎口发麻,他诧异地盯着自已双手,说不出话。
靳鹤浊眼中痛色一闪而过,再仔细去看,他不显露丝毫感情,薄唇轻言,“若无三媒六聘,不要把娘子郎君挂嘴边。平白毁了容家姑娘清白名声。”
“叮——任务达成进度40%”
陈逢酒不服,“谁说我要坏她名声,我回去就上门提亲。”
“我陈逢酒一言九鼎!你敢么?你……”
“靳大人。”青黛打断他们,“您手中案件证物……”
陈逢酒一顿,视线落到靳鹤浊掌心,一团黑漆漆的药渣,“……我刚才就想问了,一股怪味儿!”
他耸动鼻尖,“好熟悉。”
靳鹤浊摊开掌心,陈逢酒挑挑拣拣,拎起几片晒成干草的枯叶,“奉州怎么会有这玩意儿!你们哪来的?”
青黛言简意赅,“张秋怀房内。学堂里也有这味道。”
“……”陈逢酒骂了句粗话,脑子明显没转过来,“这分明是疆外所生的紫绒草。天爷的,奉州怎会有?”
“逢酒兄,你讲清楚些。”
“紫绒草可混在茶水里或晒干烧烟吸食,它会使人致幻,神志不清,还易上瘾。”陈逢酒忿忿,“领国就喜欢用它使些上不得台面的下作手段。”
他咬牙,“难不成张秋怀叛国!”
青黛说,“天盛关口严苛,不会让毒草流进民间。若那人从小生长在疆外,想来拿几株野草也不难。”
陈逢酒握拳,“……是也不是。紫绒草多生长在两军交战处,平头百姓拿不到。除非……”
他脸色难看,“……是军中之人。”
青黛沉默。
张秋怀与皇宫的某位贵人有所来往,又能拿到只有军营中人才拿得到的紫绒草。
发生在奉州学院的事,必定是皇宫中人在背后搅动浑水。
靳鹤浊一锤定音,“受贿案一事暂缓,先查张秋怀。”
一行人忙了几日,藏在受贿案下更大的阴谋渐渐露出端倪。
从知道紫绒草与驻守疆外军队有关起,陈逢酒便一直状态阴沉,笑脸都不曾有。
他此时坐在大厅左侧,目光不善地盯着张秋怀和辛万里两人。
辛万里坐立难安,“大人,这是……”
青黛合上托孔太傅从皇城送来的急报,“辛夫子不急,您的案子已有眉目。”
张秋怀轻揉伤腿,不说话。
“张夫子,你房内信纸是谁所赠,紫绒草又从何而来?”青黛表情未变,简明扼要。
张秋怀陪笑,“是早年结识的一位官人所赠。至于紫绒草是何物,我不晓得呀。”
“胡说八道!”陈逢酒拍桌而起,“你不晓得紫绒草是何物,还敢偷偷放在学堂内供学子吸食?!我倒说这一堆小孩怎么会坏一窝!原来是你在背后搞鬼!”
辛万里本听不懂几人对话,听到最后一句话,双眼圆睁,放在腿上的手止不住地颤。
青黛两指夹起皇城信件,“张夫子。天盛民间这四五年间不景气,青檀皮宣纸从去年恢复进贡。你那信纸崭新,如何说成是早年的呢?”
张秋怀恍然大悟,改口道,“是我记错了。是近年所赠!”
青黛一笑,温和不失锋芒,“如此珍贵宣纸,皇上赏给了谁,史官皆一一记录在案。敢问您的旧友,是当今皇子,太傅,还是……贵妃娘娘?”
陈逢酒面沉如水。
张秋怀叹气,“大人,我在奉州书院尽心竭力教书四载,偶然得了贵人天大的赏赐,我总不能到处说道吧。辛夫子没有,我却有,显得我多嘴了。”
“是了。”青黛指尖一动,展开另一张信纸,“如此武断,倒是在下的错。”
张秋怀暗中冷哼,面上恭敬,连道不是。
“那在下换个问题。”
“你认得大理寺狱丞张秋吗?”
张秋怀粗糙嗓音卡顿,“我……”
“天盛国边境小卒张怀,认得吗?”
黑化权臣他心有初恋18
张怀?!
他们到底查到了多少!
张秋怀眼神闪烁,毫无辨识度的五官一言不发地沉寂下去。
疆外军营分明是陈家一头独大的势力,怎会被这两个文官查出问题来?
莫非是诈他的?
想到这里,张秋怀抬头,恳切道,“大人口中的两人我都不认得。一个大理寺狱丞,一个疆外小卒,这般南辕北辙,怎会与我有关?”
啪嗒一个纹路磨损严重的木牌砸在张秋怀腿边,青黛一身素衣常服,气势不减分毫,悠悠展开手中画像,“天盛凡入朝为官者,皆有可证身份的木牌。张夫子……不对,应该叫您前任大理寺狱丞,张秋?”
张秋怀抬手攥紧木牌,“……我是张秋又如何?上任大理寺卿犯了灭门之祸,我在大理寺待不下去,逃也不成吗?我想活命,有错吗?”
“至于大人说的张怀,我不认得!”
靳鹤浊换了一身绛红锦缎长袍,未着官服,却更衬他城府深沉,喜怒难以揣测。
闻言他抬眼,“不说实话?”
张秋怀一愣,迅速道,“我真的不认得!军营里的人我怎么会……”
“张秋怀,想抵赖?我还在这呢。”黑衣少年解下腰间令牌,扔到桌边,“我乃定远将军。哦,我姓陈。”
“我就是军营里头出来的!”陈逢酒强压怒气,“我可没他们两位大人这么好脾气。事实都摆在眼前了,你不说?那我说!”
“张怀,天盛边境一守关小卒,死于六年前的外战动乱时期。而他,是你的亲哥哥!你不用抵赖,我们查清楚了。”
他一个动作,外头风尘仆仆进来一人,双膝跪地呈上一捧干燥的土。
“你哥哥的坟,我们没动。但若你不肯认,我会让你亲眼瞧见尸骨。”陈逢酒咬紧牙关,“你……还要我帮你说吗?”
张秋怀一颤,看到属于疆外的沙土,以及他在坟头亲手为哥哥种下的一株歪七扭八的蝴蝶兰。
他脊背宛如被生生折断,他痛到难以自已,曲起上半身趴伏在伤腿上,又大笑着起身,“是!他是我亲哥哥,如何!”
事到如今,他可以死。
但宫中的贵人,不能。
张秋怀笑到难以呼吸,停下来喘了片刻,粗糙嗓音难听,“我认了。”
“受贿案是我做的,我也确实对书院学生下了毒。”
“秋怀?”辛万里双手慌乱摇摆,“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你们懂什么?”张秋怀高昂脑袋,这张平凡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痛快的神色,“我就是要报复,报复天盛朝廷的子孙后代!”
“为什么?为了你哥哥的死?”
“他战死疆场,可你怎么能把仇恨放到他用命护着的国家上!”陈逢酒凶狠地砸碎茶盏,极为不解,“我等入了军营,就是把命交给了背后的子民。虽死,不悔!”
张秋怀冷笑,“将军啊,你们贵人怎么会懂我们下贱的平民呢?”
他继续,“你们上阵杀敌,挣得是风风光光的军功。我哥哥呢?他只是个小卒啊!他不想打仗!他想活!”
粗糙的嗓音摩擦得刺耳,一时竟像那疆外风沙,“打仗……我哥哥如何不知退一步就是国破家亡!那年,他才刚娶新妇,上城墙时,想的还是傍晚放值与娘子团聚……”
“可笑!对面漫天箭簇下,我哥哥依旧拿身体堵城门,他也想保护家人同乡啊。可天盛是怎么做的?下一刻就送来急诏,说是朝中与邻国议和了,要将这座城池拱手相让!”
“天盛实力不敌,能少去一城伤亡,你们自然欢欢喜喜开城门。”张秋怀眼中血红,却不肯让眼泪掉下来一滴。“起初我哥哥也高兴。不打仗,当然好。”
“他如往常那样,去买了娘子爱吃的蒸糕,还在路边折了一枝白栀子。他要告诉娘子,他们再也不用打仗了。”
说到这,张秋怀哽了许久,在场无一人出声,仿佛已经预见了这一场血色悲剧。
张秋怀说,“可他,刚刚叩响房门,来不及多说一个字,就倒在他心心念念的娘子面前。”
“原来……早在对面强攻城门时,他就伤及要害。压在身下的白栀子,已然血红。”
“你们说!我怎能不恨!”张秋怀想拖着伤腿起身,气血翻涌间狼狈地跌倒在堂前,“要战,就一步不退啊!凭什么只有我哥哥死!”
陈逢酒脸色空白,一点点灰沉,“六年前……”
他那时在做什么?
那个年纪的他,大概先是和爹一样如临大敌,接着听到急诏才松了一口气,然后不甘又庆幸地带着城中百姓退守下一座城池。
至于那座城池,至于那个无名小卒……
有谁关心呢?
张秋怀咧开嘴笑,“所以我要为我哥报仇。我就要毒死天盛朝廷的后代。他们不在意无名小卒的生死,总在意自已儿子的命吧哈哈哈哈哈哈!”
“受贿?哼。谁让这群高官之子欺压排挤同堂学子。还偏偏让死心眼的辛万里发现了,他不仅帮学生隐瞒,竟然还跟我说要解散学院?!”
“我的毒可没下完,我还没眼睁睁看他们都变成废人呢。怎么能让辛万里坏我好事!”
“所以你诬陷辛万里,想把他送进刑狱。”青黛冷静地听他讲完来龙去脉,抓住了他极力掩盖的一点,“用来诬陷辛夫子的金块哪里来的?你口口声声自已是平民,平民可拿不出来。”
张秋怀盯着自已伤腿,正不停渗血,他脸上冒起虚汗,惨然道,“容大人,你可真无情。到现在还在逼问我这种问题,我哥的命,就这么无足轻重?”
青黛眼神明净,“不是一回事。”
她慢条斯理卷起画像,“若你想用人情淡薄来讽刺我,我全盘接受。”
陈逢酒回神,见地上狼狈不堪的张秋怀,“容……”
青黛如玉的脸不带笑意,“上任大理寺卿靳常明全家一百零六口,难道就不无辜?”
顷刻之间,靳鹤浊揉皱腕边衣袖。
黑化权臣他心有初恋19
“一百零六口……”张秋怀低头,屏息沉声,“我……是,我认了。我看不惯靳常明一心为天盛的忠臣做派,所以我……我借狱丞的身份伪造了文书,诬陷他叛国。”
“哈哈哈,谁让他是我这种人能接触到的唯一一位大官呢?”
他声调断断续续,咬着最后一股劲儿,“我就是想毁了整个天盛。所有罪,我都认。”
靳鹤浊把每个字听的无比清楚。
拼不完整的尸骨、流不尽的污血,和爹娘含恨而终的眼。
靳鹤浊胸腔内难以言喻的恶心翻涌,他勉强闭上眼,那条湿冷沉重的铁索捆住他四肢,此刻正在他脖子上缓缓收紧。
好痛苦。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他?
该死。
全部人都该死。包括他。
靳鹤浊睁眼,山岚色的瞳孔蒙上浓稠乌黑的冷雾,他突然对面前的一切感到厌烦,“那你就去死。”
他身后一护卫断然抽刀,眼睛一瞬不眨,刺向张秋怀心脏。
“喂!”陈逢酒来不及拦,只得用脚把刀锋踢歪,“你干什么!朝廷还没给他定罪,你就要杀了他?他是人证!你真不怕被参一本啊?”
刀锋歪了一个方向,扎进张秋怀的伤腿,他闷声呕出一口血,恍若听不见任何声响,趴在地上用手肘一点点靠近他哥哥的坟头土。
护卫转头看靳鹤浊,似乎在等待命令。
靳鹤浊盯着张秋怀蜿蜒的血迹,淡淡,“继续。”
铮的一声,护卫两步上前,刚落下的一招又被陈逢酒挡回去。
陈逢酒后退半步,骂道,“靳鹤浊!你当真糊涂了?要把自已的把柄往别人手上送是不是!”
他虽不了解靳家早年过往,但一番下来也隐隐听明白靳鹤浊身负血海深仇,“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不要乱来。”
“我怕么?”靳鹤浊似乎想发笑,嘴角轻扯,却做不到。
“你……”陈逢酒低头,看痴痴捧着坟头土的张秋怀,想到这人埋骨疆外的哥哥,“容青奚!你说句话!”
方才青黛一直没出声,如今被点名,她说,“张秋怀不会开口了。”
听到这个声音,靳鹤浊袖中的手指轻蜷,别过脸。
陈逢酒眉头一拢,“什么意思?你也想直接杀了他?”
“我的意思是……”青黛起身,“如何再审,他也不会供出身后之人。”
“那怎么办?”
青黛朝护卫伸手,护卫下意识去看靳鹤浊。
靳鹤浊冰凉的心尖倏尔一跳,他不敢对上青黛视线,不做声地默许了她的动作。
得了首肯,青黛抽走护卫的长刀,两步走到张秋怀面前。
陈逢酒盯她,“喂,你不会……”
话音未落,青黛就把长刀插入了张秋怀完好无损的另一条腿。
在场之人皆一滞。
少年面如冠玉,素白青衫滴血未沾,一手握住刀柄,微微翘起嘴角,“你确实该死。可惜,不是现在。”
张秋怀眼前发黑,再无支撑,重重砸向地面,眼睛半阖,神智模糊。
陈逢酒彻底傻了。
那一刀血光仿佛灼烫了靳鹤浊心头,他大力握上椅凳,喘息片刻,霍然站起,“容……”
“别怕。”松开刀柄,前半句声音轻细,像自言自语,而后青黛转向陈逢酒,坦然,“他没死。”
靳鹤浊木木垂眼。
他听见了。
她说,别怕。
“叮——任务达成进度50%”
“靠!我真要被你们两个疯子吓死了!你俩不是文官吗?怎么一个比一个疯啊!”
陈逢酒大口呼吸,坐到椅子上,“他是案件唯一的人证!我们还要靠他抓出幕后主使。”
“我一个武将还没动手,你们两个倒好,一人废了他一条腿!”
他难以置信,按下腰间佩剑,“老天爷!一个正二品,一个正四品,到头来竟然我最稳重。啧……你们辞官回家算了!”
“逢酒兄。”
青黛看他,此时眼神中的意味竟叫陈逢酒不敢直视,“他不开口,但背后之人……还不明显吗?”
“什、什么意思?”陈逢酒磕磕巴巴。
“那日你也看到了药渣。紫绒草生长在两军交界处,天盛关口又严苛,当真这么好拿吗?更何况,是源源不断的供应。”
“青檀皮宣纸,又是谁都可以拿到的吗?”
陈逢酒想起几人前往奉州时,青黛隐晦的提醒,他死死盯地上的张秋怀,“莫非真的是姑姑……”
“她、她贵为一国贵妃,皇上还独宠于她,完全没必要这么做……”
青黛摇头。
陈逢酒眼前一亮,满是自已都没意识到的慌乱,“是吧,怎么会是姑姑……”
“陈逢酒。”青黛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叫了他的名字,“不止是她。”
“不可能!你…你……”陈逢酒神色荒唐,腰间佩剑露出一段银光,“不要说了。就算你是容青奚,我也会生气的。”
靳鹤浊站到青黛面前,语气平淡,“如何?你要杀了他吗?”
细看去,才能发现靳鹤浊背在身后的掌心道道红痕,是极度克制下的自伤。
陈逢酒如梦初醒,惊慌按回剑鞘,“我不会!”
“定远将军。若你想听,我来说。”
“陈贵妃想灭天盛不假,陈大将军从背后推波助澜,也是真。”
这句话极具杀伤力、并毫不留情地击碎了陈逢酒的全部幻想。
万一姑姑她只是娇宠惯了,没想过日日奢靡宴饮和盛大仪仗出行会引起民反呢?
万一张秋怀就是有手段从军营偷回紫绒草呢?
万一……
陈逢酒大掌捂脸。
是。他是个脑筋简单的武将。
可他不是个蠢货啊。
五皇子一派,竟然想反。
他放下手,睁开血红的眼,小声,“我不太相信。那老头……我爹驻守疆外数十年,是假的吗?姑姑对我的好,是假的吗?”
青黛叹气,把头转向一边。
靳鹤浊突然道,“你可知我为何敢杀张秋怀?”
“不知……”
“因为他不是陈家罪行的唯一人证。”靳鹤浊一笑,如朗月清辉晃然照亮满怀的冰雪,“我也是。”
靳家灭门惨案,唯一留下的活口。
那么痛不欲生的过去,他如今是笑着说的。
大概是自厌自弃时,已把血泪流干。
难以遏制的酸涩冲上眼眶,青黛想:
她的小禾,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黑化权臣他心有初恋20
既然奉州书院受贿案真正的幕后主使远在皇城内,青黛当下决定先押送张秋怀回城,并一笔不落地写下了此案经过和涉及的证据。
当然,公文上没有直接点明陈大将军和贵妃的大名就是了。
陈逢酒看青黛写下受贿案公文的最后一字,欲言又止,无意识地来回踱步,“……把这个呈上去,你们就没有回头路了。”
“容青奚,我再问你一遍。你当真要和陈家正面作对?”
青黛吹干纸上墨迹,“你还有一个选择。”
“什么?”
“杀了我。”青黛推过公文,“然后拿走它。”
她目光从指尖按住的封面慢慢掠过,落在陈逢酒身上,平静而安宁。
“容青奚。你可真狠。”
陈逢酒已几日没睡好觉,眼下青黑,硬邦邦出声,“你明知我不会对你们下手。你不用试探我。”
他强迫自已不看,扭头坐到一旁,牙关都在颤。
“所以逢酒兄是要放过我?”青黛眉梢一扬,恢复了和他初见时的温吞笑意,“那不如考虑与我等为伍呀?”
“别得寸进尺!”陈逢酒大声。
他哼了一声,破罐子破摔地拿出恶人气势,“老子放你们两条小命!回朝后,我不会手下留情的!我们就光明正大拼个你死我活。”
腰间佩剑出鞘,银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陈逢酒说,“我平生最恨叛徒。我是陈家人,我不会叛出陈家的。”
青黛起身,“哪怕明知他们是错?”
“是!”
靳鹤浊站在青黛身后,看到了青黛暗暗攥起的手掌。
他抬眼,对上黑衣小将军陷入挣扎的脸,“不要留情。”
陈逢酒一愣,“你说谁?”
“我让你,不要留情。”靳鹤浊的声音如深夜里扑向岸边的冰凉潮水,令人神魂一震,“既然做好了决定,就做你该做的事。”
心软犹豫,瞻前顾后,只会带来痛苦。这句话他本可以不说,但…青黛把这人当作朋友。
“哈。”陈逢酒捂着眼睛笑,“一个叫我杀了他,一个叫我不要留情……我怎么没发现呢?你们两个内里是同一类人。一模一样的心狠!对别人狠,对自已更狠!”
“好好好……”他没看另外两人,往外走,“下次再见,我就当不认识你们。”
“尤其是你容青奚!我不要和你当兄弟了!”
小将军的嗓门一如既往的大,回荡在狭小的书房内。青黛伸手抚过桌上纸笔,久久没有说话。
靳鹤浊说,“难过?”
青黛摇头,“我只是觉得,朝中的路很难走。”
起初,她商贾出身,所属的御史台所有人都不喜欢她。但她一路从六品下到正四品扶摇而上,她不说朝中的路难走。
在即将失去一个朋友时,她说,朝中的路好难走。
靳鹤浊看她单薄的肩,他袖下的手轻动,片刻后,复又握紧。
“靳大人。”
清亮嗓音打断靳鹤浊的出神,他转过头,青黛半垂下的发丝扫过他胸口,若有似无。
“我的确有点难过。”青黛说,“大人呢?”
“你走到如今,失去的大概一路也数不尽。你……还会难过吗?”
靳鹤浊不语。
他失去的……
倒不如说,他只剩下这一个阳奉阴违、虚与委蛇而来的官位。
父母亲朋,心上挚爱,锦绣前程。
他一步一步失去了所爱着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