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女人咳嗽稍歇——也可能是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刚刚才打起精神的身体很快塌下去,一双眼也从落日变成了一吹就灭的烛火。
任由少女在她身上到处扒拉查看,她只管扭着头努力看向窗外的方向。
不知看到了什么,叶空感到手下这副胸腔激动地起伏了好几下。
少女一脸凝重地摸到了她的胸口——刚才被衣服还有深色的血迹掩盖了,她才没能注意到。
在她的胸口,正插着一块两指宽的长玻璃。
血把整块碎玻璃染得赤红,再一点点渗透了衣服,如图腾一般不断蔓延开去。
叶十一不敢碰这东西,也不敢贸然解开她的安全带,只能就着安全带的束缚,继续往下查看,看能不能尝试在不碰到胸口伤处的情况下把人从车里拖出去。
女人扯动胸腔发出艰难的呼吸声,这声音回荡萦绕在破碎的车厢里,把这辆翻倒的跑车变成了被春风隔绝的另一个世界。
叶十一在这世界里一边埋头干活,一边干巴巴的说话以便叫女人保持清醒。
“你叫什么名字?”
“池……池弯刀,水池的,池,弯刀……弯刀是……”
“倒也不用说这么多,省点力气。”
少女冷酷如人机:“你是哪里人?”
“花盒。”
“从哪里回来?”
“玉……玉洲。”
“家里很有钱吧?开得起这么酷的跑车。”
“这是……这是法拉利……”
“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真的法拉利呢。”
“咳咳……”女人像是在笑,一边笑一边嘴角溢血,一边吐血一边笑,“你救了我儿子,我……我送你十台法拉利都可以啊。”
“我不要法拉利,我对车不感兴趣。”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
“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少女心不在焉,额头冒汗地摸到她的脚底下,发现女人的腿也被卡住了。
“那可真是……遗憾。”女人喘了两口,问,“你看着,年纪不大啊?”
她努力睁大血糊糊的眼睛,还企图支起头来看清少女的脸。
半天都没能拔动女人的脚,少女有几分不耐烦地抬起头来,责备地盯了她一眼:“这样看清了?”
“真的……年纪不大。”
“十四岁。”
“这么小……”女人做不出扯动嘴角的动作,眼神却很湿润,“真是抱歉,让你……让你看到了这么惨烈的事故现场,阿姨真是个罪人啊,不会下地狱吧?”
“……”饶是十四岁的叶十一也忍不住露出了无语的表情,“我看你精神还挺好,还能讲笑话呢?”
“……”女人像是又笑了,“你好厉害,一看就不是……一般的小孩,遇到这种事,还能这么冷静的救人……冷静一点好,好啊……希望阿璨以后也能,这么冷静……无论遇到什么事……”
汗水沿着额角淌下来。
叶十一稍微抬头,又摸到了方向盘底下,尝试把这东西弄得松动一点,至少不要死死卡住女人的身体。
可她刚一动方向盘,女人就发出了痛苦至极的呻吟。
虽然她下一瞬就死死闭上了嘴,但叶空还是立马就不敢动了。
她气喘吁吁地直起身来,皱着眉说:“你什么感觉?”
“没,没什么感觉……你……你加油。”
“……”
少女无言地看着女人满是血痕的丑脸,那张脸甚至还在力图对她做出微笑的表情。
但她的衣服已经完全被血浸透了,湿哒哒的,如同搭在水里的毛巾。
叶十一沉默着再次埋头。
脸几乎完全靠入了这个血色的怀抱里。
她摸索着捣鼓方向盘,寻找能救人的方法:“车头变形得太严重了,你……”
话说到这里,她突然一顿,脑海里有什么急转而过,尘埃落地之时,她才陡然想起,为什么副驾的变形程度远远不如驾驶座?
第一眼看到跑车时所见到的车的样子重新浮现在她眼前,她无声片刻,突然问:“你在车祸的瞬间,打了方向盘啊?”
“……”女人反应了片刻才明白她在说什么,“是啊。”
“为了救你儿子?”
“当然了。”女人说,“在想到要救他以前,身体先本能的行动了。”
她好像很得意:“我的反应神经……很迅速的,因为我体育……很好。”
“……你不后悔吗?”少女问她,“现在被卡住,有可能会出不去甚至死在这里,你不后悔吗?”
她的语气真的非常好奇,甚至因为过分纯粹而透出一股冷漠的天真来。
女人却没有惊讶,而是温和的回答:“当然不后悔,我儿子是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人,虽然很对不起爸爸妈妈,但子女就是这么没心没肺的东西啊。”
“……是吗?”
“我只要一想到阿璨能活下来,我就松了一口气……只是……”
“只是?”
“只是……”
她突然停下说话,像是用力地吸了几下鼻子,随后便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叶十一心里一惊,正要紧急查看一下她是不是晕过去了,可还没抬头,女人就又说话了。
比起之前的虚弱,她的精神似乎一下就好了许多,带着胸腔里破风箱般的震动,她一边急促呼吸一边说:“只是,我很害怕……”
“你怕什么?”
“我怕……我怕我的孩子,从此都会痛苦的活着。”
“那你就努力活下去,别让今天成为他痛苦的开始。”
“不……”女人似乎努力摇了摇头,“不仅仅是这样……”
少女愣了愣,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女人的情绪说来就来,那双眼睛里泪水冲淡了血色,描绘出她剧痛的神情——叶十一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但在那一瞬,她的确被这双眼睛里所呈现的,仿佛预见了可怕未来的悲切所震惊了。
她怔怔看着眼泪从这具濒死的身体中源源不绝地淌出来,听到女人含血而出的气音:“我……我希望,阿璨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原谅自已。”
她说:“妈妈一点都不痛。”
她说:“我这一生,活得很幸福,很精彩,很快活。”
叶十一听懵了,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这是遗言吗?”
“是。请你帮我转告她。”
眼泪从她眼眶里满溢而出,源源不绝:“谢谢你啊,真的很谢谢你救了阿璨,又来救我。”
“请你帮我转告他,妈妈就算死了,灵魂也会永远活在这世界上的——不要误会,不是每天都陪在他身边像个监视器一样,妈妈的灵魂会飞到世界各地去旅游,去享受风景和美食还有帅哥……”
“……”
“妈妈只会在不确定的时候,偶尔回来看看他,看他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看他有没有实现梦想,有没有建立船队,有没有追到他喜欢的鲸鱼……”
她简直口若悬河,成为了一个诗人。
一口气畅想了自已变成灵魂后的自由百年后,她喘着气说:“求你帮我告诉他,我池弯刀不是失去了生命,我只是走出了时间。”
“我只是更彻底的自由了。”
叶十一看着她,说:“你在骗他。”
“是啊,对不起啊,让你看到大人撒谎的样子。”
女人一边哭一边说,“你……你看过银河之花吗?”
她说:“我只是,想给我的孩子,种一朵银河之花。”
“……”
少女的眼瞳突然凝定住了。
风吹不进血腥味浓稠的车厢。
梨花在车厢外被呼啦一声卷上高空,破碎的书页也在其中纷纷扬扬。
空荡死寂的公路上,奄奄一息的少年睁开眼,艰难地翻身,用尽全身每一寸血肉,涉过荆棘一般一点点爬向那辆跑车。
什么东西从车尾落到沥青的路面上。
滴答一声——
第617章
死之所在
“……”
遗言如风之外模糊的絮语,最终由女人急促得喘不上气的呼吸终结。
她看着少女的脸,用尽全力碰了她一下:“我……我需要包扎,你有什么,能用的……”
少女这才回过神来,陡然起身险些撞到上面的车底。
“你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转身正要走,突然有风呼啦吹来,一角破碎的纸屑从后座飘过她眼前,因为直觉般的熟悉感,她下意识抬手抓住了这片纸屑。
——那是繁盛星海的一角。
她甚至不用仔细辨别就认出来了这一角属于哪本书。
少女短暂的顿住了,她在细微的风声里转头,凝视女人两秒,突然又俯下身去——
·
爆炸发生的时候,她被奄奄一息的少年用回光返照般的气力死死按在怀里。
玻璃和零件炸裂的脆响、火焰燃烧的风声、还有不知是真是假的皮肉烧焦的味道——连面对原初死亡时都未曾有过的震动,自身体所能感知的一切源源不绝地窜过神经,传递到大脑。
身体所紧贴的这副胸膛,这副年少的胸膛,正在急促地呼吸着。
不,急促都不足以形容。
那是越来越快,快到已经吸不进也吐不出,于是不知是喉咙还是肺腑里挤压出了撕裂般尖锐难听的噪音。
叶十一只是与他紧贴着,却因为那胸膛的痛苦起伏、以及咽喉里古怪的声音,而产生了近乎共感的痛觉。
碎玻璃和杂七杂八的东西还在零星地砸下来。
以少女一向冷静冷酷的大脑她应该及时拖着人躲开,但她只是为那似是而非的痛觉紧缩着眼瞳怔在原地。
书页燃烧着化作灰烬,雪一样笼罩四方。
灼烧的热意中,少女不知不觉抬起手,同样按住了少年紧绷到像是要断裂的脊梁。
就像被按下了什么按钮,他本就奄奄一息的身体终于蜷缩起来,不受控制地向前压去。
叶十一不得已撑着他的身体向后跪坐,还是那样嘴唇紧抿眼瞳凝滞的表情。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主动地紧紧地拥抱一个人。
因为感觉如果不抱住他,他也会像那团正在燃烧的火一样,化作什么无形的东西消散掉——不,即便抱着他,或者说越是抱紧他,就越是能从这副身体里感受到某种可怕的东西。
明明没有超能力,她却觉得自已看见了少年的五脏六腑都在悄然地烧得卷曲,化成灰烬。
剧痛正在从这人的每一寸细胞上传来,并且这痛觉正在变得越来越剧烈,仿佛没有尽头——即便已经超过了叶十一所认为的人类的极限,也依旧没有到尽头。
她甚至怀疑这个人会就这样痛苦而死。
——她应该兴奋的。
她离家出走的目的就是这个,而她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百分百感情的载体。
无论那感情是爱,还是痛苦,对她这个空空如也的冷酷之人来讲都是巨大的养料。
她应该冷静的观察,贪婪的吞噬,尽情的享受这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共感的痛觉。
但……
疼痛大概真的是一种能让人变得无力的软化剂。
她在针扎般的细微痛处中,抬起手来,探到肩上,摸索过少年冰凉如死的脸,轻轻盖住了他一眨不眨死盯着火焰的眼睛。
“别看了。”
她轻声说。
当视线被遮挡,少年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彻底倒下了。
叶十一猝不及防险些把人摔到地上,好不容易放平之后,她转头看了一眼燃烧的跑车,然后收回视线,开始给少年身上的伤口做紧急处理。
细雨间歇性地飘下来。
灰烬被融化在雨丝里。
死寂之中唯独火焰的声音在不停轰鸣。
她感受到手下这具身体正在如烛火般一点点熄灭。
包扎的动作一顿,少女在漫天的花瓣里低头凝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上眼线和下眼线都优美得堪比漫画,让人不难想象它们完全睁开时顾盼神飞的模样。
然而此刻,这双眼睛机械地映着灰烬飘落的天空,如同两枚无机质的玻璃珠,并且在下一刻就会彻底失去光泽。
她感到死亡正在吞噬这条空荡无边的公路,而少年的灵魂已经被抓住了。
这种感觉和看到原初尸体时不一样。
原初死在自已的选择里,虽然可惜但他自已没有遗憾。
——那是一次完整的死亡。
可眼前这对母子……他们遭遇的,是突如其来的,连告别都没有机会的死亡。
那个叫池弯刀的女人,至死都想给她儿子留下只言片语的活着的希望。
而这个叫阿灿的家伙,看起来马上就要为他妈妈痛苦而死了。
这样一来,谁的愿望都没法实现。
他们会在车内车外一起死不瞑目。
——真是太残酷了。
就算以叶十一冷漠的大脑来衡量,也觉得这场死亡实在是太残酷了。
所以她俯下身,低头直视少年空洞的眼睛。
“想知道她的遗言是什么吗?”
“活着我就告诉你。”
……
“你们只有这一辈子的缘分,你如果死了,世上还会有人像你一样爱着她想念她吗?”
我居然会说这种话?
“你是她的孩子,你活着才能成为她的延续和证明——而你如果死了,那么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部分也死了。”
我还是真是什么屁话都能说,感觉下一秒就会肉麻而死了。
“你要让她再死一次吗?”
——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少女还是那样冷冷淡淡地俯视着少年的脸。
她看着那双眼睛逐渐聚焦。
她看着自已的影子终于在那对瞳孔里具现。
细雨覆盖长路,梨花纷飞,火焰不熄。
把少年身上的伤口大致处理过后,叶十一把他的头放在自已的膝盖上,开始等待救护车的到来。
·
“我叫叶空。”
“叶子的叶,空心的空。”
她看着少年抓着自已袖口的手,说:“我不会走的。”
那血迹斑驳却还用力到近乎痉挛的五指这才僵硬地松开。
担架被推进了救护车,一路鸣笛远去。
叶十一收回视线,转头看向了被消防员包围的跑车。
灭火器扬起冲天的粉末,把整个跑车包裹起来。
火焰在这场大雪里逐渐变小。
叶空看着最后一簇火焰也熄灭,驾驶座上那个死去多时的人终于被抬了出来。
她看着她被覆上白布,送上车。
在重新变得寂静的空旷公路上抬起头,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直到几分钟后第二辆救护车也赶到,她才握了握正在滴血的手,背起包钻进车里,跟着去了医院。
第618章
彻底重叠
——
是的。
我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
原本是想等到温璨醒过来,然后履行承诺,把池弯刀的遗言告诉他。
可偏偏在这座医院里,同时进来了一个同样发生车祸的权贵。
因为手伤而去包扎伤口的我,和当时同时在急诊的病人们一起临时做了个莫名其妙的血液检测。
再然后,就开始有人接近我探听我的身世来历姓名以及过往。
我因此警觉起来,打算趁夜跑掉。
临走前,我最后去跟还在昏迷中的温璨告了别。
无论他能不能听到,我都想告诉他我不会食言,而且我记性很好。
——在那辆跑车里,我也是这么跟池弯刀说的。
我记性很好,所以你的遗言,想说多少就说多少。
我记性很好,所以就算我现在不得不离开,我也一定会尽快回来履行承诺的。
——我真的是这么坚信着。
我对自已从来都这么笃定。
可我没想过,我以为花盒福利院会出现那样的人间地狱,是因为花盒太偏僻了。
但玉洲不同,玉洲是座大城市,这医院也是个大医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发生太过分的事情。
就在这样的天真无知里,我才从温璨的病房里出来,下了一层楼梯,就被人从身后打晕了。
等到再次醒来,已经置身于这座华丽而坚固的牢笼里。
我用尽各种办法想要逃跑,只有一次差一点就成功了。
差一点……
这差一点的代价,是时隔多年才再次感受到的,我最痛恨的殴打,以及我以为不会有效果,最后却险些让我彻底崩溃的无间断的催眠。
——
第一次发现他们的催眠成功时,我几乎完全失控。
第二次发现自已忘记更多时,我立刻画下了这幅画。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我的日记越记越多,重复的内容也越来越多。
直到被那个园丁发现,并且提出想要替我保管日记时,我才突然意识到,把日记藏在任何地方都是有风险的。
但,风险最大的不是我的名字、来历、过往,而是那幅画,还有池弯刀的这一页遗言。
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我已经非常清楚秦家的能力有多大。
而当时随温璨在医院待的那几天,也完全足够我充分了解温家是什么样的存在。
——一旦这两张纸落到了秦家手里,他们一定能很快调查到画的出处,然后这纸遗言就会成为绝佳的工具。
虽然温家的死活我不在乎,但池弯刀的儿子,那个名叫温璨的少年还活着。
虽然他的未来简直是一目了然的地狱,但……我不想给这场地狱多添一把火。
最好的办法是直接撕掉这两张纸,让碎片被马桶冲走。
可这样也会有风险——我这正在被催眠,正在不断遗忘掉一切的大脑,没办法再保证履行承诺了。
而一旦连我都忘了,那个女人人生中最后一段旅程就会彻底消失在世界上。
她在那辆翻倒的跑车里流过的泪,撑出来的笑容,不断企图望向窗外孩子的眼睛,还有她的每一句饱含爱意的话——全都会像轻烟一样消散掉。
就像她不曾为温璨留下过只字片语。
而温璨,注定要在地狱里活下去的温璨,将永远都无法接收到那些信息、那些爱了。
那或许是他人生里所能感受到的最后的爱。
——
叶空低下头。
一如七年前,那个少女在这间狭窄的隔间里打开了水箱。
她把装满了自已真实信息的日记藏进了水箱里。
如果有朝一日,秦家人打开水箱,找到了这两张纸,那么纸上的内容不但能让他们立刻动身去花盒确认我的真实身份,还足够让他们恼羞成怒。
愤怒会让他们忘记继续搜寻这里,而调查的结果会让他们认为那张纸上的内容就是我最想藏起来的东西,从而彻底失去哪怕是潜意识里的疑心。
而我真正要藏起来的,是我对那对母子的记忆,还有承诺。
因为害怕遗忘,而不能销毁,因为害怕被别人找到,所以用了障眼法。
然后,我把这两张纸,藏进了木屋顶的木板夹层里。
我想,在真正逃走之前,我一定要来取走它们。
——
叶空放下那两张纸,在马桶上抬头上网。
缝隙间漏着微弱的天光。
她的记忆,终于全部连起来了。
七年前,十四岁的少女站在这个马桶盖上,费尽力气找了个好地方把防水袋藏起来,还因此重重地摔了一跤,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
砰——
外面木屋的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
隔间之外的走廊上,天光肆意闯入,尘埃惊动纷飞,
叶空第一时间收起纸,在嚣张的脚步声里转头,掀起眼皮俯视来人转来的眼睛。
斜照的天光映入她的瞳孔,如两面盛着深渊的镜子,冷冷地照出来人的脸。
第619章
叶空要见你
少女站在马桶上。
光线照不进隔间,她整个人都浸在青苔与尘埃遍布的阴影里。
按理说这个角度是看不清她的脸的,可来人却莫名地怔在那里,恍惚以为自已看到了七年前的叶十一。
那个古怪而冷漠,永远都在秦悟身后对他们视而不见的漂亮的寄居者。
好几秒她才因为对方一个挑眉的动作而回过神来,立刻哼哧哼哧喊道:“你这是在干什么?我听说你来回忆过往了?原来过去那么高不可攀不屑一顾的叶十一,其实背地里喜欢待在厕所踩马桶?”
叶空神色不动地俯视她,问,“你谁?”
“……”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女立刻肉眼可见的红温起来,一张白皙的脸险些要涨成一颗大番茄:“我是谢青!谢青!”
“哦~”叶空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就是那个自告奋勇要跟我下棋,结果不到十分钟就输了的谢青啊。”
“……”
看表情谢青应该很想直接捂脸大哭逃跑,但她不知为何还是死死钉在原地,咬牙切齿,两眼泛着屈辱的泪光,狠狠瞪着叶十一:“我们在玉洲明明见过面,你是不是装的?”
“啊?我们还在玉洲见过?”
叶空淡淡的,从马桶上轻巧地跳下来——鞋底在地面滑了一下,她身体一歪,千钧一发之际谢青竟然睁大眼睛下意识上前扶住了她。
还是迈开弓步双手并用握住她肩膀的姿势。
谢青:……
叶空:……
叶空缓缓抬头,近距离注视她的眼睛。
而谢青看起来比她更懵逼,仿佛这个动作并不经由她大脑控制,而反应过来自已做了什么后,她立刻触电般猛地松开了手,人也往后猛弹:“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站都站不稳?哦对了你运动神经不行是吧?当年在南港就听说你多次尝试练武结果全都失败的故事,哈哈哈!”
“……”
本来还想说句谢谢的叶空沉默了,一边走出隔间越过她往外去,一边淡淡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来看热闹的——拍卖会很快就要开始了。”
闻言叶空脚步一顿,突然道:“你知道秦悟在哪吗?”
“你要见秦悟?”
谢青看了她一眼,“你这次愿意来南港,是不是说明你以后都会和秦家正常往来了?毕竟当年秦悟和我姑姑都对你够好的,哼,你个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对对对,我就是白眼狼,所以谁知道呢?我这次来,到底是来和他们正常来往的,还是来放第二把火的。”
谢青一脸震惊地看她:“你不是认真的吧?”
叶空笑了一下,转头扫过那面蛛网密布的镜子,走出了这个小木屋。
谢青一边急急跟上去一边左右绕行的追问:“你不是真的想那么干吧?会被抓起来的!你……”
·
“叶空要见你。”
朱贺俯身低声在秦悟耳后道。
原本正在和客人闲聊的秦悟神情一顿,侧头看向他。
“我已经把人带去了11号茶室。”
秦悟略一点头表示赞许,转头又对几个客人说了几句,才站起身来表示自已有点事要处理。
“阿悟这次回来,倒像是稳重了不少。”
有熟识的叔伯笑着调侃。
秦悟一边扣衣服,一边吊儿郎当一笑:“我就当您是在夸我了。”
“得,看他的表情,还是那个阿悟。”
秦悟微微垂颈作为道别,转身时笑意已经从他脸上褪去。
“老不死的。”
在朱贺的跟随下他大步走出了会客室,踏入走廊时脚步更加变快了不少,路过一些打招呼的客人甚至理都不理。
“她主动要见我的?”
“是,谢青带着她来的。”
“谢青?”
“谢家兄妹都来了,他们先去见了老太太,是太太告诉他们的。”
“叶空让她跟着?”
“跟到11号茶室叶小姐就三言两语把她赶走了。”
秦悟饶有趣味道:“她说了什么?”
“说七年前没看出来谢青对她这么崇拜,早知如此就早些收她当跟屁虫了,说她看起来是天生的跟屁虫。”
秦悟哈哈一笑,他想象出谢青气急败坏涨红脸跑掉的模样,有自言自语道:“其实她说得没错——当年那些见过她的人,有几个不想接近她呢?只是不敢,也不得其法而已。”
这么说着,脚下又已经转过了一个拐角。
但他突然在这里停下来,朱贺险些越过他去,转头奇怪道:“怎么了先生?”
“你看……”秦悟抬头看他,突然展开手臂,低头俯视自已,“我这么穿,好看吗?”
“……………………………………………………………………………………………………………………”
地动山摇的表情都不足以表现朱贺这一瞬的震惊。
如果不是怕对方送他归西,他简直都想去探一探他是不是发烧了,或者问一句“你真的是秦悟吗?”
据他来看,秦悟此生从没有为自已的形象有过哪怕一秒的担心或怀疑——倒不是自信长得够帅,而是他不在乎。
他是那种信奉权利和地位才是一切的人。
曾有许多选美小姐对他投怀送抱,叱咤南港甚至全国影坛的明星也不少,那种业内传闻拒绝了无数金主,谁拿下谁就有本事的高岭之花也不是没有,可他却连多看一眼都没兴趣,甚至干出过往爬床美人头上浇水这种令人发指的动作——就好像他的眼睛看到的不是美丽非凡的皮肉,而是人家白森森的骨头一样。
但朱贺也见过他对体重超过一百五,长相不说丑陋但绝对称得上下游的中年女人言笑晏晏、谈天说地好不快活的样子——因为那个女人是某食品公司的ceo,和秦氏有合作,而那女人本身能力很强,所以秦悟甚至至今都还在和她来往,和人处得跟朋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