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风吹动船上乘客的发,也把他们的声音吹散到高空之上。“我都好久没有坐过船了。”
温荣拄着手杖,站在甲板上对着远处的海景叹了一口气,眉眼间却分明是惬意享受的神情:“多亏了秦夫人秦少爷,我才能有幸坐一坐你们家的帝王级游轮呢。”
“诶什么帝王级,那都是民间营销号搞得噱头,其实就是普通的游轮而已。”
秦夫人坐在一旁微微笑着,道:“听说温少爷也很喜欢船?”
“正是。”温荣说着便转头对某个方向招了招手,“阿璨,过来。”
他的助理把正在那边眺望海景的温璨推了过来。
温荣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样?喜欢这船吗?喜欢的话,爸爸花钱让秦太太给你插个队,给你也造一艘怎么样?”
温璨抬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摇头,也不说话。
温荣又叹了口气,却又马上笑起来:“没关系,阿璨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
秦太太在一旁保持微笑脸,这时突然插嘴了一句:“对了,这次出海,我们特意带了南港这边最好的康复医生,看好过好多个运动员呢,要不让他给温璨少爷看一看腿?说不定还能有救呢。”
“……”温荣慈爱包容的笑脸僵了一秒,马上又露出大喜过望的神情,“好啊!那可真是太感谢秦太太了!阿璨,你……”
“我不想看。”温璨面无表情地把轮椅一转向,背对他们往船舱而去,“那么多医生都判了没救,你们南港的医生难道是神吗?”
“阿璨!阿璨!”
温荣喊了几声,最后无奈地摇摇头,转头看向秦太太。
后者一脸理解,却又道:“等下船之后直接让医生来看看,也不需要多精密的检查,只是看看,他总不能拒绝的。”
温荣想了想,点头道:“也好,反正离拍卖会开始还有两天。”
“是啊,客人都要陆陆续续的到了,还有得忙呢,这不,阿悟一回南港就脚不沾地了,这次出海也不肯跟我们一起来。”
“他忙一些你才能偷闲呢,他忙是好事。”
“……倒也没错。”
两人皮笑肉不笑地在甲板上聊着,海风将他们假惺惺的笑声扩散很远。
而回到船舱内的温璨正在用加密频道给江叙发消息。
-不死妖到南港了吗?
-还没有。
-没联系?
-只在一天前发过消息会准时到,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温璨放下手机,转头往窗外看去。
海浪翻卷,高空里风声呼啸如怒涛,他望着那无边无际的晴空,却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那位老园丁口中描述的海上的雪夜。
会是在同一片海吗?
才年仅十四岁的叶空,当时就是在这片海上,决心杀人,又临时收手,然后拎着染血的刀跳进了比现在还要冰冷的夜色与海水中吗?
她当时在黑暗的水里游往岸边的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窗外传来的虚伪又畅快的笑声中,温璨却仿佛坠入了那夜无边的海水里,于冰凉的沉浮和似有若无的微光里仰头,却不知道水面上会是什么。
·
距离游轮很远的岸上,秦家。
等待几天的秦悟终于收到了消息。
“根据航班信息来看,叶空小姐已经在昨天下午三点就乘飞机抵达南港了。”
“那她人呢?”他立刻睁开了眼,“现在在哪儿?”
“我们已经紧急调取了机场的监控,根据监控来看,她落地后就进了卫生间,之后就没出来过。”
“……”
秦悟嘴角拉扯一下,眼底却有奇异的光芒闪现:“不是没出来过,是你们看不到她了——算了,没关系,只要会来就好。”
“她一定会来的。”
·
计程车在路口停下。
一位身姿轻盈的乘客近乎无声地坐了进去。
“去哪?”司机带着浓浓的口音问道。
“蔡家湾。”
回答是很标准的普通话。
车子平稳地驶上路。
“蔡家湾哪里?”
“贫民窟。”
车子左右摇晃了一下,司机赶紧稳住,又抬头去看后视镜。
他对上一双藏在帽檐下的漆黑的眼睛。
乘客有一把好嗓子,即便是懒洋洋毫无礼貌的语气也依旧会让人心生好感:“有问题?”
“没……没有。”
“那就开稳点。”
车子重新平稳地行驶起来。
沾了陈年灰尘的窗玻璃上映出乘客转头望向窗外的眼。
之后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司机则忍不住往后视镜里扫了一眼,随后忍不住又一眼、再一眼……
直到乘客突然毫无预兆的出声:“还有话要说?”
司机猛地吓了一跳,眼神慌乱收回,又慌乱扫过她,发现她还看着窗外没有回头。
司机讪笑了一下,被抓包的慌张去掉了,道:“只是看你包得这么严实,就在想你是不是内地来的明星——最近这些天来南港的明星可多了。”
“是吗?”客人好像兴致缺缺,但她有一把年轻动听的好嗓子,懒洋洋的说话也依旧让人心生好感,“都有哪些明星?”
“就我知道的,比如那个谁……那个棋坛天才原野,就要来参加一个什么活动。”
司机顿了顿,他疑心听到乘客笑了一声,那笑声好像非常……非常微妙,有一种令人不由自主感到卑微的感觉。
不知为何,原本还想多说几句探一探八卦的气势一下消下去了。
随后一路安静。
只有窗外这座巨大的灰色的城市,和乘客那双黑色的眼睛,一直在满是尘埃的玻璃上不断重叠和交错。
这是一场谁也不知道的某个人与城市的重逢。
它惊心动魄的藏匿于庞大的车流之中,藏匿于城市密集的高楼之间,藏匿于带着海风味道的无边无际的空气里,就如一滴水汇入海洋,沙子跌入沙漠,不会被任何人注意。
——直到它跳出来,化作利箭或者子弹,卷起狂风或者巨浪。
而在此之前,暗涌只在水下酝酿,水面之上则风平浪静,喧嚣如常。
第592章
小花圃
计程车驶入了蔡家湾一个拥挤的码头市场,最后在一处斜坡上停下来。
乘客下了车,计程车立刻开走了,生怕多留一秒似的。
乘客没有在意,她只是迈步走上这段不算陡,却很狭窄的、只够两辆小车勉强通过的斜坡。
两侧都是低矮老旧的平房,每一家房子的墙面都黑黢黢的,有的人蹲在门口用盆子洗菜,有的人在往筐子里丢死鱼,还有人骑着载满海鲜的自行车摇摇晃晃往不远处的市场去。
车铃声艰难嘶哑地洒过整条坡道,在远天泛蓝的光芒里消失了。
乘客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四周,一边回忆起朋友在电话里的回复。
“她没住在秦家给她的那栋房子里,我派人去想给她换个地方她也不肯,她就还住在她以前那个贫民窟的家里,自已搞了个小花圃照看着,我的人说她看起来精神不错,我也就没管了。”
“地址?蔡家湾渔场码头斜阳路406号,就在一条长坡的尽头。”
走过这条四处都堆着垃圾,地面也黑黢黢的坡道,她最后在一处刷成深蓝色的铁栅栏前停住了脚步。
乘客在栅栏前抬起头,看见了“斜阳路406号”的牌子,也看见了那片与这条长坡格格不入的小花圃。
木槿从栅栏里探出头,往后是密密麻麻的绿叶。
院子打理得很干净,里面的房子倒是和其他的没有什么两样,墙面也很破旧,但透过窗户可以看见窗台上几盆被照看得非常好的玫瑰。
而一个人影就坐在那窗前,看姿势正在打盹,满头白发随着头颅往下一点一点的,被外面的光线照得十分模糊,看起来倒有些温馨而倦怠的岁月感。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面住着如何幸福的一家人,能让老人在玫瑰花盛开的冬天的窗前打盹。
乘客盯着看了片刻,才按了按栅栏上绑住的门铃。
滋啦~~滋啦~~~
活像耗子被电死前发出的最后嘶鸣,惊得来客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窗前的老人也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她抬头就用困意朦胧的老花眼看到了门外的客人。
黑色大衣黑色裤子黑色长靴,再加上黑色帽子和口罩——很像什么恐怖片的开场。
可老人看见了那双藏匿在宽大帽檐下的眼睛。
黑漆漆的,只中间一点泛着光,盯着人的时候直勾勾的,带着她自已不知道的令人发冷的攻击性。
这双眼睛即便过去很多年,她也还牢牢记着。
于是她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毯子从膝盖上掉下去,却有另一种令人浑身发热的灼烧感熊熊地窜过她早已年迈腐朽的身躯,让她一下就瞪大了眼睛,几乎是踉踉跄跄地奔出门来。
老人以一种令人担忧的狼狈姿态冲向了栅栏,颤巍巍地开了锁,终于在天光下,在近处,更清晰地看到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俯视着她,上下打量了两次,然后平平淡淡的从口罩后吐出来第一句话:“好久不见,你变矮了。”
“……”
她又看了眼院子:“早该退休的年纪了,还在当园丁,你可真是热爱工作,天生牛马。”
老园丁:…………………………
虽然听不懂牛马是什么意思,但一想也不会是什么好词。
嘴笨的老人只好支支吾吾哼哧哼哧越过开场白,邀请她进去坐,却被拒绝了。
“我不是特意来看你的,我是来拿东西的。”
铁石心肠的客人这样说道:“你说过,我有一本日记在你这里对吧?”
她把手从兜里拿出来,摊开:“还在吗?在的话请还给我。”
老人愣了一下,心底却咋呼着“好险好险”,幸好当时那男人把日记还给她让她继续保管了,否则她这会儿还真交不出东西。
“那你等等我,我去给你拿。”
老人赶紧又颤巍巍走回去给她找东西。
而这位该死的客人显然毫无尊老爱幼的意识,当真在那里抄着手等起来。
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把她没能压到帽子下的长发带起几缕,飘过鼻尖,同时也带来了一串纷杂而欢快的脚步声。
她转头看去,几个小孩儿正噼里啪啦地从坡道上跑来,目标正是这处小花圃。
他们冲到近处看到了她,脚步显然变慢,经过时还疑惑而警惕地看了她几眼,最后有一个皮肤黑黄黑黄的小女孩停下来,鼓起勇气问她:“你是谁?你找阿婆有什么事吗?”
客人沉默不语,加上一身漆黑,更显得像个来者不善的坏蛋了。
几个小孩原本要跑远的,这会儿却都回过头围上来。
“你是来找阿婆骗钱的吗?她没什么钱的。”
“她家也没什么可抢的。”
“阿婆是好人,她肯定也不会违法犯罪……”
“……”
客人看着他们七嘴八舌围住她,一副不准她进去欺凌老弱的正义模样,突然问道:“你们和她很熟?”
“当然!”
“阿婆给我们花!让我们去街上卖钱!可以卖好多钱呢!”
“阿婆家里的花可多了。”
“她冬天还会给我们织手套!”
“……”
客人听他们讲完,又道:“卖花的钱就白给你们了?那你们岂不是欺负老弱?白嫖人家的花?还好意思说,你们家大人知道吗?卖花的钱你们干嘛去了?”
几个小孩子立刻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起来。
“我,我没干坏事,我就买笔和笔袋去了。”
“我……我去市场捞了几次金鱼。”
“我买……我买辣条去了,但我也没干坏事。”
“我给我妈妈了,妈妈说今年可以给我买围巾。”
“可是我姐姐说,大人其实都知道……”
……
客人就那么冷冷的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直到老人拿着东西从里面走出来。
看到门前的小孩她微微一愣:“你们怎么来了?”
“阿婆我们路过这里看到这个人一直站在你门前!”
“她是不是骗子?”
……
被小孩们围住的老人连连摆手:“去去去,她是阿婆的客人,你们不许围着她,走走走,玩你们自已的去。”
“那阿婆我们下次什么时候来拿花?”
“后天吧后天。”
小孩儿们这才没有后顾之忧地嘻嘻哈哈跑远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客人道:“你倒是还是那么爱当滥好人。”
“反正我也不缺钱了,我的花儿也没个去处,给这些孩子们多点乐趣也是好的。”老人说,“而且他们也不是白拿,我让他们打扫街道来当报酬。”
“打扫?”客人古怪道,“这一路上来那么脏,也算打扫?”
“是这边。”
老人往上指了指:“这边出去都是平地了,再往外走就是市场,出了市场,就能看到海了。”
“我一般不往下面去,但偶尔会想去海边散散步,这边一路上经常有小贩骑着自行车来往,难免会有鱼鳞和内脏洒在地上,我这么老了,万一踩上摔跤了可不得了,有他们每天帮我扫地泼水,我去散步的次数都变多了。”
客人收回视线,不予评价,只对她伸出手:“东西呢?”
第593章
海鸥之上
巴掌大小的日记本被放到她手上。
她盯着看了两秒,才收起手放进衣兜里。3704
“那我走了。”
“等等。”老人叫住她,“来都来了……要不,去海边走走?”
看着老人略显局促的姿态,客人沉默几秒,点了点头。
·
正如老园丁所说,这一面的路要干净得多,路上也看不到洒落的鱼鳞和水,但海鲜的腥味还是在逐渐变浓。
拥挤吵闹的海鲜市场就在眼前了,波浪起伏的海也在同时出现。
码头远处有船帆高高扬起,海鸥不停地落到地面上来寻找食物。
她们穿过市场,往开阔的地方走,路上铁石心肠的客人偶尔也会扶一把老人,展示自已少得可怜的尊老爱幼的美好品德。
“你……”
在海风终于迎面吹来,市场的喧闹都被甩到脑后的时候,紧张了一路的老人终于开口了:“你来南港是干什么的?我的意思是,我本来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来了。”
“我也以为我一辈子都不会来了——不,或许我没有那么以为。”客人在口罩下不知是叹了口气还是单纯地吐了口气,“我一向相信因果关系,所以或许在七年前我就觉得我迟早会再来一次了,否则我怎么会找到你?”
“那,那你这次是来找秦家人的吗?”老人问得小心翼翼。
“是,但不全是。”
“那……那你这回,如果见到秦少爷的脸,真的会像你以前说的那样,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吗?”老人问得简直战战兢兢了。
客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还盯了好一会儿,直到老园丁都开始缩手缩脚了,才突然道:“你很担心我?”
“真是奇怪。”她没有回答老人的问题,而是擅自抛出了自已的问题,“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能用你的老花眼一下就认出全副武装的我来——明明我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也不像那些小孩还能天天来看你给你慰藉,明知道我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你为什么还是这么担心我?就好像七年如一日的担心?”
她难得说了一大段话,老人好一会儿才捋清楚,最后有些讪讪的,想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给出回答:“我以前就说过了,你的遭遇和囡囡相似,可你的结果却和囡囡相反,所以我才总忍不住在想起囡囡时想起你。”
“这七年我一直在思考——人太闲了就总会想东想西,我这些年又不用工作,也不用想自已要怎么活下去,就只能用来想东西,我就想啊,到底是为什么呢?”
“到底是什么导致了你和囡囡之间的差异?”
“然后我就发现,囡囡的死是所有人造成的——秦家太混蛋,而我和她父亲太无知,至于她自已,她太小了,小到几乎只能由环境、由我和她爸爸塑造,所以她也是如此的无知又天真。”
“——这一切的结合,就是命。”
“……”客人一言不发,眼神有些古怪的看着这个突然变身哲学家的老园丁。
老人停下脚步,慢慢转头看向客人,浑浊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在囡囡的命运里,我和她爸爸是她的灾星,而在你的命运里,你是你自已的救星。”
客人也跟着停住了,口罩上那双眼睛静静的回视着她,听着苍老虚弱的声线散入海风里。
“人的一大部分,都是由父母、由社会和家庭共同塑造的。”
“如果说我们一家是无知无能又愚蠢的共同体,那你,七年前那个孤身一人就能从南港成功逃离的叶十一——你就是你自已的父亲,你自已的母亲。”
“你就是你自已的家庭。”
——
大风自远海呼啸而来,白帆被吹得簌簌作响。
鸥鸟盘旋着俯冲而下,码头上人来人往。
客人头上的帽子被这股突然降临的大风刮上高空,藏在里面的长发刹那间如旗帜般飘扬起来。
那双始终平静如死水的眼瞳此时在天光下像猫一样地猛然收缩起来。
巨浪翻卷如雪,哗啦啦拍打礁石,一辆自行车从他们身边呼啦飘过,一个小哥正高扬着手里的花束叫卖着:“卖花咯!五元一朵!卖花咯!”
第594章
断点续传
“这位靓女,你的帽子差点掉海里去了。”
一个正在岸上休息的搬运工举着黑色的帽子一阵小跑,叶空道了谢,又把帽子扣上了。
宽大的帽檐将那一瞬变化的神情重新淹没在阴影里。
“这七年你倒是没白活,除了干园丁你还钻研语言学去了。”
“语言学是什么?”
少女哼笑一声,不再回答,一边继续慢慢往前走一边拿出日记,先是前后左右观察了一遍,就想看个第一次见到的陌生物品似的,然后才准备打开来看。
期间老人跟上她,绞尽脑汁地想话题道:“那你之后真的去学了心理学了吗?”
“学了啊。”
少女心不在焉。
她翻开了日记第一页。
以她现在的眼光来看多少显得有些稚嫩的字迹映入眼帘——
“你叫叶空。”
“叶子的叶,空心的空。”
“你来自高谭市花盒县花之盒。”
……
预备往后随意翻翻的手指突然顿住了。
那些字迹陈列在干枯的纸页上,清清楚楚地映在少女漆黑的瞳孔中。
——文字其实是很神奇的东西。
它和音乐、电影、画像一样,都是时间的载体。
当手指触摸纸张,当字迹刻入瞳孔,如果足够幸运,你就可以短暂地回溯时间,回到当年那具年少的身体之中,重新感受彼时拿起笔,在纸上写下这段文字时所感受到的一切。
就像废弃已久的放映机被通了电,老旧斑驳的画面开始在幕布上滋啦滋啦闪烁不停。
叶空从来不曾主动回忆那段糟糕又耻辱的往事,因此她也从未发现,原来那些记忆早就在她脑海里蒙了灰,变得模糊而遥远,直到此刻才如同恢复记忆一样清晰起来。
——也或许真的是恢复记忆。
随着日记的翻页,七年前留下的字迹不断映入眼帘,令她接二连三地想起一些熟悉又陌生的东西,她不得不承认,当年那些电击和殴打,或许真的曾对她的记忆造成了损伤。
翻到某个位置的时候,她脚步突然一顿:“这里怎么缺了两页?”
“呼……我也不知道啊。”老人凑上来看了看,“从我帮你保管开始就一直缺了两页,应该是你自已撕掉的。”
老人喘着气猜测道:“是不是你自已写了什么情绪失控的话,你自已觉得丢脸所以给撕掉了?”
“我才不会这样做。”那双黑眼睛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越是情绪失控越是说明那是很重要的记忆,我留下这个本来就是为了让自已尽可能地不要忘掉任何事——就算是我的杀人自白,我也一页都不会撕的。”
“……”好吧,你够狠。
老人有些悻悻,转而又想到什么,说:“不过,第一次从水箱里发现这本日记的时候,里面倒是没有破损,是后来你把日记交给我时,我才发现里面少了两页。”
“水箱?”
叶空突然愣了愣,脑海里一个梦一样的画面突然闪了过去,“什么水箱?”
“这你都忘了?那个花房背后不是有个废弃洗手间吗?在被我发现之前,你就把日记藏在那个洗手间的抽水箱里——最开始发现的时候我还寻思你看着挺爱干净的,关键时候倒也不怕埋汰。”
“……”叶空无言片刻,记忆就像坏掉的胶卷带一样断断续续的开始复原。
她想起来这老太婆拿着日记本来找自已,大放厥词要帮自已保管日记,却被自已差点痛揍一顿的场面。
接着又想起自已把日记本交给她……
但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却实在是想不起来。
“我觉得你应该是在被我发现日记本之后,你把日记本交给我之前这段时间里,撕掉了两页内容——其实我第一次看的时候应该有看到那两页写了什么,但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
少女默默把日记本合上了,转头直勾勾凉幽幽的盯着她。
原本还在冥思苦想的老人顿时有点发怵,她一直都对这孩子有种本能的害怕,从她还小的时候就是如此,明明是能当她妈的年纪能当她奶奶的外表,却天然就矮了一截似的。
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道:“怎,怎么了?”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在偷看我的日记。”少女凉凉的道,“后来我叮嘱你不许偷看的时候,你怎么还敢点头的?”
“……”老人顿时怂了,脖子快要缩进肩膀里。
叶空却居然没跟她计较,只重新把日记本收进兜里,往前走去。
老人期期艾艾地跟上去:“你之后打算怎么办?要去找那两页日记吗?”
“当然。”
“你知道在哪儿吗?”
“就在秦家。”
她想起来不久前那个梦,浮沉的海水里,两张写着字的纸,还有那个破旧的水箱内部。
除此以外,还有这些时间以来,所有窜过脑海却始终抓不住头绪的奇怪画面——说不定等找回那两页日记,一切都会有个结果。
“可你要怎么去秦家?”老人大惊失色,“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自投罗网?”
帽檐下溢出少女的冷笑,“不错,我就是要试试他们布置的网能有多大多硬,够不够我砍个爽。”
“砍……你你……你真的要杀了秦悟吗?”
老人更加害怕了,急得吞吞吐吐:“要,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可以跟你互相照应……那个,我不是跟你一伙的吗?我也跟你一样想报仇,你让我跟你一起去……”
“……”
少女脚步一顿,转头挑下巴看她,帽檐下口罩上,只斜斜地露出一只眼睛:“你怎么跟我一起去?”
“我……我就回去说,在家里太无聊了,还是想去给他们当园丁。”老人一边想一边赶紧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秦少爷明明记得我在船上跟你是一伙儿的,却也没有向太太他们告密,还一声不吭地任由我走了,我觉得,他会让我回去的。”
叶空又冷笑一声:“他当然会让你回去,他简直巴不得——虽然在我看来很荒谬,但他一定会觉得甘愿为我付出的人都可以成为拿捏我的把柄。”
她扭回头,继续大步往前走:“可惜,我可不会管你的死活,你还是滚回自已家里继续跟那些小屁孩玩游戏吧。”
“……”走了没几步,她的大衣衣袖被人拉住了。
那力气不大不小,却是一个腰身佝偻的老人所能使出的最大力气。
少女原本靠惯性就能挣脱。
但她停住了脚步。
转头,她于阴影中看见老人暴露在天光里的,满含担忧的眼睛——明明老得跟枯树皮一样,只差耷拉成一条线了,却还是能看出其中多得快要溢出来的担心和恐惧。
就好像她是她的女儿或者孙女一样。
可她们明明只有几面之缘。
人的感情还真是奇怪。
有的人是血缘至亲,却关系浅薄如同陌路。
有的人只萍水相逢几面之缘,却莫名其妙能记挂七年日日不忘。
重逢时还能毫无过度的露出这样的眼神——这样仅仅是看着,就能感受到其中感情之充沛的眼神。
原来如此羸弱的身体,模糊的眼睛,衰老的大脑,也能爆发出这样充沛的感情。
“你……”她听到老人又怕又忧心又恐惧的问她,“你不会真的要杀人吧?”
“……”
——真是太高深莫测了。
叶空一边这么想,一边冷冷抽回了自已的袖子。
第595章
海鲨
她转身,迈步时却从口罩里传出闷闷的声音:“不。”
她用充满杀意的声音回答:“我不会杀人的。”
老人:……
这个语气谁会信啊?!更担心了啊好不好!
但叶空还没有说完。
“以前觉得生和死不过是一线之隔,死亡和生命赋予人的感情浓度应该是一样的,所以我不怕杀人,觉得不过是人生的另一种选择而已,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她走到码头上,浪潮在脚下的礁石上拍打成无数碎雪,远处有霞光渐渐从云层后晕染出来。
少女迎着风按住帽子抬起头,让淡橘的光照亮黑色的眼睛。
“现在我觉得,能有选择在哪里行走的自由也很重要。”
呼啸的海风吹来她轻淡的回答:“如果杀了人,我就只能在黑暗里活着了。”
“虽然偶尔也会喜欢在晚上坐着公交地铁到处游荡观察的感觉,但前提是那是我的选择,而不是被迫。”
“何况,如果连秦悟这种东西都拥有爱这种自我感知,那我何不让他活着继续生长呢?”
口罩底下,红润的嘴唇翘起来一个冰凉的弧度:“要想观察结果,总不能在实验途中把培养皿给砸了吧?”
老人听得似懂非懂,但最后还是慎重的问道:“所以,你真的不会杀了他?就算看到他的脸也不会?”
少女按着帽子回过头来,看起来是对她笑了:“不会。”
“顶多就是吓一吓。”
“那你要怎么去秦家?总不能直接找上门说来找东西吧?”
“虽然听起来不错,但这次我有别的渠道,正大光明,不会引起怀疑,他们还得敞开门迎接我进去。”
“什么渠道?”
“少打听,不关你的事。”
“……好吧。你今晚要不要住我家?”
“不要,我订了酒店。”
“好吧。”
“但我饿了,想吃东西。”
“我回去给你做!刚好可以买点海鲜,我可会做鱼了!”
“随便。”
·
“不死妖有消息了吗?”
“没有,她不会不来了吧?”有人急躁道,"我看她那个工作室的人根本没一点动静,还是说这么重要的一次出行,她居然就一个人出来?"
“你问我我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