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温璨拍了几张,把相机还给她:“最近收获多吗?摄像技术有没有进步?”“你自已看不就好了?”
叶空说。
温璨手一顿,她看着他的动作,莫名一抬眉:“怎么?怕看到我的隐私?你以为我会背着你偷拍帅哥吗?”
“就算拍了也没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真的?”叶空不信道,“那我就把我的美男相册发给你看看?”
“……”
路灯遥遥探上来,如此模糊的光线里,也依旧能看出男人脸上“你还真拍过?”的怔忪表情。
叶空噗一声笑了:“你这个样子倒是有点阴郁大少爷的意思了。”
她把相机推回给温璨:“看吧,没有,除了你这世上哪还有能入我眼的美男?”
“……我也不是要听这个。”
温璨淡淡道:“我也没有吃醋。”
“好好好知道了。”
温璨:……
少女当真不管他,转头坐到了石栏边高高的凳子上。
夜风沁凉,吹动她长发,把月色一样白的侧脸变得若隐若现。
温璨拿着相机走过去,坐在她身旁,开始看相机里的照片。
一张张往前翻过去,白昼黑夜、清晨黄昏,时间毫无规律,内容也毫无规律。
时而是看不出来的天和云,时而是路边一抹落叶的倒影,有时还突然出现她手指的特写——没错,就是中指。
温璨:……
感觉自已被骂了。
于是转头看了叶空一眼。
叶空在一旁瞥了一眼,为自已辩解道:“我才不是那么粗俗的人。”
温璨就这么看着她。
叶空只好顺口解释:“纹路。”
“什么纹路?”
“你没发现我这根手指指关节的纹路有点歪吗?像沙漠里下了暴雨,沙地变成了很多支流画成的地图。”
“……”温璨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太抽象了。”
“是你想象力不行啦。”
“比不上你们艺术家。”温璨表示,但他看出来纹路是歪的了,还把叶空的手拉过来看了一遍真人版,确定真的歪一些后便问,“为什么只有右手食指是歪的?”
“小时候被人用棍子砸的,那会儿只是痛了几天,长大后才发现歪了。”
“……”温璨本来都要放开她的手继续看相机了,闻言下意识收紧了手掌,然后低下头,无声地盯着那根手指看了好一会儿。
叶空察觉到他的安静,转头看他一眼,不由得笑起来:“你干嘛?我一点感觉都没……”
话音未落,她看到男人低下头去,轻轻吻了吻那处拥有歪斜纹路的指背。
轻微的温度、干燥的唇瓣,再携带拂过手指的呼吸,一起随着触感钻进了叶空的大脑里。
那感觉就像一条带电的小鱼苗,顺着她的手指,酥酥麻麻地沿着血管一路窜进了心脏里,可待到她要去捕捉,却又调皮的消失了。
她定在那里,看起来很平静地盯着男人有着柔软黑发的后脑勺,片刻后突然道:“本来不是骂人,中指被亲的话真的会感觉很奇怪。”
温璨:……
忍住甩开她手的冲动。
男人直起身来,有些无语道:“你有时候很会说话,有时候又完全是个浪漫过敏体质。”
“你还挺懂网络术语的。”
“因为我是苦逼的写代码的,干我们这一行总是需要与时俱进。”
……
然后就陷入了沉默。
可他依旧没有放开她的手。
在咖啡店无人的天台上,他们一同望着远处越来越黑的夜色,肩膀和肩膀之间有一些若隐若现的距离,手却在阴影中渐渐彼此交握,直到十指紧扣。
“要发呆到什么时候?”
“我还想问你呢。”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接吻。”
“……除了接吻就没有别的?”
“别的你更不让干了。”
“咳咳——”温璨险些没被一口空气呛死。
他拒绝思考叶空想干的别的是什么,于是又低下头去继续看被遗忘的相机。
事实证明叶空的确没有拍帅哥——她的镜头里根本就没有人类,顶多出现几只流窜的流浪猫和湖上的傻天鹅。
“内容都很特别,而且好看……”温璨这么说着,又补充了一下,“还有些眼熟。”
“哪里眼熟?”
“构图?”温璨似乎也不能准确抓住这种感受,“还有这种上帝视角的风格——感觉不像是人类在拍生活环境,倒像个上帝派来的观察员在观察世界。”
“哪有你说的那么玄。”
叶空眼神一动,心底暗道糟糕。
好在很快温璨就翻到了唯一被她拍到的人类。
——那是上次在天台上搭帐篷时她拍的。
彼时照明灯像一轮夜色里亮起的橘色夕阳,就在温璨脚边,粗糙的渲染他的轮廓。
男人半蹲在地上,正在给帐篷绑带子。
那神情说认真太刻板,说随意太轻浮,就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却莫名令人着迷的安静状态。
镜头聚焦于他的侧脸,他的嘴唇,他映着光的鼻梁和眼睛,而别的一切都模糊了——让看到照片的人仿佛能透过镜头摸到他的骨头和思想,又或者,这本身就是把持镜头的人在拍摄那一瞬所留下来的渴望。
因为他的沉默,叶空又凑过来看了一眼。
“怎么样?”
她的声音在温璨耳畔响起,絮絮叨叨的:“是不是跟别的很不一样?是不是看起来很有感情?”
当然不一样——如果说前面的照片看起来是一个置身世界之外的观察者在观察者在不含感情的观察这个世界,那么这张照片就是观察者被毫无预兆地拉入了人间。
“连我自已都很惊讶。”
叶空又在说话了。
她年轻的音色里含着浅浅的笑,状似不经意地绕在他耳边:“你说,这是不是说明,我真的很在意你?”
“……可能只是你拍人都这样。”
“那要我去拍别人试试看吗?”叶空歪了下头,有些苦恼,“但我好像没有想拍的人类——在此之前我本来很讨厌相机,也不喜欢镜头的。”
“为什么?”
难道她知道那个相机的存在?
温璨心想。
可叶空的回答却出乎意料。
“因为留影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叶空淡淡道,“我小时候也在孤儿院拍过照片的——可每次回头去看那些照片,都只是让我更加深刻的知道自已和其他人的不同。”
“拍照不是为了记录吗?记录感觉、记录回忆、记录当时的感情和心情——可我看到自已的照片,却会有种那里什么都没有的错觉。”
叶空望着夜色,毫无起伏的说:“最严重的时候我曾怀疑自已是个鬼魂,天天问别人看见我没有。”
她用余光看了眼温璨,又转头突然正面对着他,毫无预兆地道:“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这么跳跃吗?”
温璨道:“什么游戏?”
“围棋。”
叶空眼睛一眨,温璨错觉有星星在刹那间从她瞳孔里升起了。
他看见少女对他露出狡黠的笑:“我们来下围棋吧,每吃一个子,就可以问对方一个问题——怎么样?”
已经从很多人那里知道她下棋水平的温璨:……
明知道她是欺负人,但还能怎么办呢?
“好。”他叹息般道,“好吧。”
第565章
奇怪情趣
早在花盒那次,温璨就隐约知道了叶空下棋很厉害。
这次见过园丁之后,更是对此有了清晰的认知——园丁说,秦悟一直都很执着地想在围棋上打败叶空,却怎么也办不到。
虽然那时候年纪还小,随后这些年她又根本不再碰,甚至直接说自已不会围棋了——但温璨想,天赋即在,她顶多手生片刻,却肯定依旧是个极难对付的对手。
——他没有轻敌的意思,因为觉得自已也有想问叶空的问题,所以从一开始他就使出了全力,即便是以前和爷爷对局他也从未如此凝神定心过。
但——
·
月色清寂。
大大的帐篷立在空荡宽敞的水泥天台上。
篷布被拉开,四面都变成透明的塑料,夜色于是只与他们隔了一层灯光晕染的膜。
少女和男人在温暖的灯光里盘腿而坐,无声对弈。
普通的塑料棋子落在木质棋盘上,发出一声声清脆的轻响。
起初这声音还不急不缓,有种悠然落子的轻松感,可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落在棋盘的黑白子越来越多,声音响起的速度却越来越快了。
哒、哒、哒……
温璨下着下着,渐渐的甚至快要忘了对面是谁。
直到他的白子被收走,发出第一声不同于哒哒落子的动静——好似在极速流转又好似一直静止不动的时间,这时才在他的知觉中猛地恢复正常。
而他抬起头来,微微收缩的眼瞳像镜子一样映出对面少女的脸。
她“吃子”的姿态缓慢甚至优雅,却又有种六亲不认的陌生与攻击性。
直到把吃掉的白子放在棋盘边角,少女才出声道:“你喜欢什么颜色?”
“……”温璨愣怔了好一会儿才答出来,“灰色。”
他隐约看到少女笑了。
随后那人才抬起头来——当真正与那双漆黑的眼睛对视,他才发现自已刚才没有看错。
那就是攻击性。
冰冷又肆意的、狂妄又冷静,绝对的攻击性。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叶空。
当她低下头去,脖颈如天鹅般弯曲,整个帐篷、整个灯光所能映照的范围,整个整个夜晚,都仿佛被无形又强势地拖入了她的进攻领域里。
——
“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情况,但总之据说秦少爷从来没从她手里真正赢下一局,哪怕他高价找了很多围棋大师来学习,甚至直接让高手和她联网对决,她都从来没有真的输过一次——就算有输过,也是很明显的放水。”
“但我不懂围棋,我只远远偷看过一次……”
园丁在那个雨夜里摇了摇头:“说不好,但感觉和我平时见到的叶空完全不同。”
——
温璨总算明白了这个“完全不同”是什么意思。
就像画画时的叶空绝对不会被外物所打扰一样,下棋时的叶空也同样如此。
她大多数时候看着棋盘,偶尔也会抬眸扫过对手的表情——脑袋不动脸不动,只有眼皮掀起来,虽然那眼神轻描淡写,却有种被扫描进大脑的让人毛骨悚然的错觉。
温璨无法再分神,连余光都不再特别注意她的表情,但叶空的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了——他从未从她身上感受到过这样强烈冰冷的攻击性。
心一乱,手下自然难免有失误。
叶空毫不犹豫地再吃一子。
“你最喜欢的动物是什么?”
“……没有。”
不是鲸吗?
叶空在心底窜过这个反问句。
可她只是沉默着继续执棋,毫无感情地再次冷冷落下。
“你最喜欢的电影?”
“没有。”
……
“你最喜欢的运动?”
“没有。”
……
叶空突然停下来,她抬眸看向温璨,无表情的道:“你还要继续这么心不在焉下去给我当老鼠玩吗?——这么想输你可以直接投子然后回答我的一千个问题。”
“……”
这是温璨第一次亲身感受到叶空的毒舌,他毫无准备地感受到了瞬间的难堪,要不是控制能力够强估计脸都要红起来了——最后只是在昏暗中无声红了耳根,然后喉结滚了滚,干巴巴地已读乱问,“你有一千个问题那么多吗?”
“因为我对你好奇。”叶空还是用那样冷淡的表情和语调,“一千个都不够,我想问一万个。”
“……哪有那么多能问的。”
“你得吃我一子才有资格得到我的回答,现在,你已经倒欠我两个子了。”
“……”温璨默默握着拳盘坐在她对面,低头看着杀气极重的棋盘,自言自语道,“这难道也算一种情趣?”
“当然。”叶空居然回答了。
“……”
温璨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开始集中注意力继续把这种古怪的情趣进行到底。
——
“你最喜欢的作品是什么?不分类别的。”
叶空又吃了一子。
大约是为了回馈这局古怪而认真的情趣,温璨沉默了很久,才给出了回答。
“《银河之花》。”
——
叶空第一次在下棋的时候突然被打破状态。
她怔了一下,眼底如破冰般泛起浅浅的连自已也不知道的涟漪,然后抬起头去。
这一回换做了温璨不动不抬头了。
他凝视着棋盘,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道:“不继续吗?”
叶空低头。
棋局继续。
——
帐篷里随着时间流逝一直在升温。
当温璨额角开始有薄汗渗出的时候,叶空又开口了。
“你最讨厌的作品是什么?”
同样是漫长的沉默,他给出了同样的回答。
“《银河之花》。”
——
这次叶空没有停留。
哒哒的落子声接连不断的响起。
温璨终于吃掉了她一个子。
沉默持续了大约一分钟,他才道:“如果有一个最恨的人落到你的手里任你处置,你会怎么对待他?”
“……”
叶空缓缓抬起头来。
对面,温璨同样抬起了头。
第566章
交谈
十几秒的时间里,没有人说话。
“我没有最恨的人。”
伴随着终于到来的回答,叶空把她捏在手里的黑子丢回了棋罐,发出啪的一声。
这大约代表着她打算认真回答这个问题。
“甚至仔细想想,普通的‘恨’也没有——或许很多年前有过吧,但现在没有了。”
她在思考,温璨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同时欧阳念的求助重新浮现在脑海,于是就不免做出猜测:温璨这个问题,是不是指的他自已?
这也算一种无意识的求助吗?就像人们总爱无中生友去问别人“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一样,那么,他最恨的人,毫无疑问是他的父亲。
可是温荣到底做了什么具体的事,她并不清楚,害死了池弯刀?多半是的,否则他不会对母亲的死如此耿耿于怀到要把骨灰做成项链每天提醒自已的程度,出轨并有一个私生子还把私生子养在温家?或许,但还不确定。
她到底该怎么回答呢?怎么回答才对他的情况有益呢?
她是应该鼓励甚至帮助他复仇?还是应该保持一定距离装作不知道任由他自已发挥呢?
一般来说在问出问题的时候提问者自已心里多半是有答案的,那他的答案到底是什么?他是希望听到我的鼓励,听到我和他的想法是一样的,还是真的在迷茫?
——不对……我怎么会想这么多?这还是我吗?
我明明从来都拒绝考虑别人的话中有话意中有意的。
这也算是喜欢的表现吗?——我第一次在试图揣测别人的思想,不是本能,而是主动的积极的甚至冥思苦想。
——这也太让人振奋了。
她一边进行这样急速的思考一边一脸平静的说,“我有点难以想象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样的人才能招致我的‘最恨’——如果只是一般的恨,甚至感觉够不上恨,只是很讨厌嫌恶的程度的话,我大概率会凭本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可如果是‘最恨’这样强烈的情感,那我大概就得想一些花里胡哨,甚至可能很不干脆的办法来对付ta了。”
叶空最终还是给出了诚实的回答:“我很早以前就觉得,枪毙对一些人来说太仁慈了——太干脆利落,不够痛,不够长,不够用来享受。”
这样是不是不对?
少女面无表情地在心里疯狂思索——这样是不是在把他往变态的路上引?
温璨似乎也有些惊讶,看了她一眼后问:“哪个以前?”
“……”
叶空看了一眼棋盘,心里难得天人交战。
她不喜欢打破自已定下的规则,有心想提醒温璨得再吃她一子才能提问。
但,和温璨就这种重要问题交心的时间太少了,欧阳念那个庸医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看出来他现在状态很危险,搞得她也忍不住跟着担心起来——而此刻如果本能性的选择原则,那她估计温璨也没几次能向他提问的机会……
算了。
叶空垂着眼皮,谁也无法从她毫无变化的表情和语气里看出她的内心:“在孤儿院的时候。”
“从我学会思考,我就开始琢磨身边的所有人了——孤儿院其实是个很复杂的地方,比起出生在社会上的普通家庭中,孤儿院是个更能收集到复杂人类的地方。”
她干脆长篇大论起来。
即便是个才二十一岁的年轻女孩,甚至会被很多大人们用“小屁孩懂个屁”来概括的年纪,但她此刻却真心的希望自已的经历以及想法,能够给一直处于痛苦中的温璨带去一些——随便什么都好,只要是更丰富的东西——因为对她来说,哪怕是痛苦的感受也是值得珍惜的。
“孤儿,是指无父无母的儿童,可虽然是统称,这个统称里其实包括了很多很多不同的人——光是和我一样,出生就被丢在孤儿院门口的小孩,就有好些不同的来历,其中大多数都是因为身体有残缺,或者有难治的先天病,除此以外还有年轻人偷尝禁果后又不敢承担后果而甩开的拖油瓶,像他们这样的,身上多半还会带着一张纸条,写明他们的名字——但这一大类还不是最普遍的,孤儿院里最多的是父母意外死亡后被送来的孩子,而这一部分里面,又能细分出来更多种,有亲戚的,没有亲戚的,父母是普通死亡的,父母是犯罪死亡的,犯罪当中又分重罪和轻罪——你能想象吗?”
少女在灯光与透明篷布反射的光里盘坐着,眼皮平静地望着他。
温璨完全从那双眼睛里看见了她相机中的世界——一个世界之外的观察者,客观,冷静,不带一丝感情,甚至也没有好奇,她只是像镜子一样的反射,像摄影机一样的记录着。
“出生在普通家庭,第一个要上的是幼儿园,可在孤儿院,从睁开眼睛开始,就已经身处社会了。”
“小孩子是如此,大人就更加是如此了——所有来孤儿院企图领养的大人,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很有意思。”
叶空拿起一旁的保温杯,打算拧开瓶盖喝一口——谁知道一拧居然没能拧开,她定在那里不到两秒,对面的男人已经抬手拿过去,无声拧开盖子,倒进小杯子里面,还试了试温度,才还给她。
叶空:……
“我可不是故意的。”她为自已正名。
“知道。”男人弯了弯眼睛,看起来很温柔。
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最恨”一个人——这件事其实让她有些迷惑。
如温璨这样的人,却居然拥有最浓烈的爱和最浓烈的恨,她不得不对此感到巨大的好奇,因为至今为止,她还从未见过他失控的样子,相反见到的全是平静,完全看不出忍耐的平静。
“我那时候很喜欢去观察他们的表情——比起小孩子还不会掩饰的写在脸上的情绪,我觉得大人们试图掩盖想法的表情更有意思。”
叶空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下去:“他们当中有真心想领养一个孩子的,其中有的是纯粹想做善事给幸运的孤儿一个家,有的是自已迟迟生不出孩子——这样的大多都表情稳重慈和,看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很真诚,但有的领养人,满脸愁苦,看人的眼神还躲躲闪闪,一个不小心还要捂脸抹泪——这样的一般都是小孩死了,他们想领养一个来弥补空洞安慰自已;除此以外,还有的人犹犹豫豫,挑挑拣拣,一见到献殷勤的小孩就露出模板似的友好微笑,一见到院长或大人这笑容就会立刻变得尴尬勉强,这种人一般都各有理由。”
第567章
精神拥吻
她笑了笑,并不带有鄙夷或厌恶,反而像在品尝一种过期美味似的,虽然有趣,却已经乏味了:“我见过最普遍的,是想领养个女孩儿回去招男胎——一些地区不是有那种传言吗?有些女孩天生带兄弟缘,进了谁的家谁就会生儿子;还有的是来给自已儿子找备胎的,挑个好女儿回去要么当童养媳,要么就长大后卖出去换彩礼,中间漫长的成长期,还可以让家里多一个任劳任怨的小保姆;还有荒唐的,不婚不育的年轻人为了骗家长已婚已育来随便领养一个——太多了,说都说不完。”
“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内情?不是因为我会读心术,而是因为这些小孩大多数都被退回来了,于是真相混合传言就会满天飞,然后进一步加剧小孩之间的斗争,再让前来领养的大人露出更加复杂难言挑剔不已的表情——我见过最过分的,是一对面善的领养人,把一个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孩退回来——他们对院长忏悔,说本意是想养个孩子让男主人改善易怒易爆的毛病,却没想到家里多了个无力反抗的小孩反而让他更加暴力了。”
“可这些都罪不至死——至少法律是这么说的。”
叶空说:“我当时年纪小,以为这就已经足够构成书上说的众生相了,直到我们发现了花盒福利院里的秘密。”
她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感叹:“也是那时候我才发现,我见过的那么多奇葩其实都只是普通人,甚至那个揍人的暴力狂,能在察觉到自已可能会打死这个孩子后而选择把她送回来并对院长下跪忏悔,被告上法庭也甘愿认罪——这简直是称得上高尚的选择了。”
“人只要不去践踏别人的生命,哪怕走了一些歪路,有一些或者很多不够光明的想法,那都是只是在很普通甚至说很努力的活着了,毕竟人活着也是要忍耐很多事情的——而且,世上还有那么多,不把别人当人,也不把自已当人的东西存在。”
“我原本是个对善恶感受很不分明的人,但那时候,我第一次萌生了‘他们该死’的想法。”
叶空抬起头思索着:“那是我活到现在情绪起伏最大的两次之一——当时我脑子里甚至已经具体构思了要怎么充分折磨他们之后再杀死他们,我还对原初提出了合作邀请,但被他拒绝了。”
温璨听到这个名字,睫毛动了动,平平静静的问:“他是个好人。”
“或许吧,我的确没见过比他更加对世界充满爱的人,好像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可以理解——他当时听完以后,说我当好人普普通通,但我要当个坏蛋肯定会是个超级天才。”
“所以,”叶空看向温璨,认真道,“我很难回答你的问题。”
“因为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最恨’到底该怎么衡量——每个人心里都有天平,对有的人来说,领养了她又退回来的虚伪养父母是‘最恨’的人,可对有的人来说,扮演成慈善家却强jian他们给他们留下一生阴影的人是‘最恨’的人,大多数人觉得前者罪不至死后者枪毙太轻,可对他们自已本人来说,或许都很值得去死。”
她用一种难以言描的,简直是神一样冷淡又理解万物的目光看着温璨,问他:“所以,我很难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我出生至今,还从未遇到过能被我放到感情的天平上,然后把恨的刻度拨到最大值的人,当然,爱也没有。”
“我心里的天平,一直都空空如也。”
说到这里,她突然一顿,一下就从那种奇怪的状态里抽离出来,对温璨说:“嗯……不过,我很希望你能躺上去,然后砰一下沉甸甸坠到底——当然了,是在爱的天平上。”
“……”
温璨都没反应过来——这也能抓紧机会“告白”。
但这真的是告白吗?
看看她的眼神,简直就是在说“求你了,乖乖躺上去让我感受一下什么是爱吧”,但却又一点都不卑微,只是有点灼热的,狡猾的看着你。
温璨差点忘了自已正处于什么样的氛围中。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已从那眼神里拔出来,移开的目光扫过外面的灯,塑料布上的纹路,还有角落的取暖机,最后又落到棋盘上,若无其事似的说:“这也不是我能办到的事。”
他生怕叶空继续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似的,立马道:“你小时候就光在想这些东西?”
叶空耸了耸肩:“因为比起像疯子一样无休止的画画和下棋,我其实更愿意发呆——发呆就会思考,久而久之,我已经可以轻易从表情判断别人的想法了。”
“那你的心理学成绩还那么……”
温璨打住了。
叶空却理直气壮的:“考试就是另一回事了。”
……
当两人沉默下来,帐篷外的风声就变得清晰了。
零星的飞蛾扑到灯光里,在夜色中撞出空荡的回响。
这样似远似近似缥缈又似真实的动静里,两个发呆的人都好像听到了自已的心跳。
咚、咚、咚……
起初是规律的、平稳的,在这冬夜里会叫人觉得安心的节奏,但随着沉默蔓延,那声音也不知不觉加快加重起来,变成了咚咚、咚咚、咚咚咚……
最后,他们都不约而同有些想去按住自已乱跳的心脏,再悄悄去瞄一眼对面的人,看看她他有没有察觉到自已这不像话的心跳声,可因为不愿或者不想被对方捉个正着,而兀自忍耐着不肯抬头……
真奇怪……
他们都产生了相似的想法。
明明都拥抱过也亲吻过了,为什么现在却在没有任何身体接触,甚至也没有眼神接触的情况下,这么莫名其妙的胡乱心跳呢?
——他们不理解。
就算是温璨这样知道人情世故且擅长忍耐和洞察的人,也同样茫然无措。
但如果这会儿有个旁观者,透过那个一直打开的摄像头看到他们,一定会在第一秒就心领神会——就算没有任何身体接触眼神接触,就算中间隔着一盘围棋,可他们浑身散发的气息,那种对对方内心世界的渴望与好奇,坦诚与交付,却分明是在时时刻刻的拥抱和接吻。
不是用身体,而是以灵魂。
第568章
两个问题
棋盘冷凝如雕刻,小杯子里没喝完的水也冷了。
叶空在自已莫名激动的心跳里表情冷静,语气稳重道:“你刚才问了我三个问题。”
温璨:……
少女谴责地看着他:“明明只吃了我一个子,你真贪心。”
“……”
“如果继续下棋,我可以问你很多个问题——但半路停止的棋局我是不会继续下的,所以,我们可以节省一些时间了。”
少女干脆两手环住胳膊,略略抬起下巴看着对面的人,神情是很平静的,眼神却隐隐带着“你敢耍赖试试”的压迫。
温璨:……
倒也没毛病。
他这么想着。
却难免有些稀里糊涂——他起初会问那个问题,明明是想知道她对于秦家人的态度的——如果她深恨着他们,恨到真的会履行约定见到脸就杀了秦悟,那他总得想点办法能够让她报仇但又不至于真的沾血。
可最后,怎么就莫名歪成这样了。
她好像一点都没把那段往事放在心上?
怀着这样稀里糊涂却可以将错就错的纵容,他问她:“你想问我什么?”
“……”
近一分钟的沉默后,帐篷里响起了少女缓慢吐出的问题。
“你……活到现在,最不愿意回忆的画面,是什么?”
“……”
温璨的呼吸静止了一瞬。
他的眼神几乎是空白的,又分明在刹那的空白中察觉到某种冷酷锥心的预感——和在温暖的篝火边昏昏欲睡却突然被一根冰锥捅进了心脏没什么两样。
在梦境中一脚踩空的失重,和坠入深渊的冷同时袭来,又一闪而逝。
他的心跳加重两分。
而男人突然抬眸望向叶空的目光坦露着显而易见的震动,那大约是“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为什么要问我这种问题?”“你想知道什么?”——这样近似攻击的防备。
可叶空稳稳的看着他,毫无动摇之色。
她甚至还开口了,冷酷得像个判官:“你不会想耍赖或者乱答吧?这可是犯规的。”
“……”
方才纠缠燥热的气氛一扫而空。
温璨低下头,慢慢喝了一口水。
他喝得很慢,一口就能灌下去的水硬生生喝了快三分钟,像是在借这个动作整理思绪,又或者是现在才有生以来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也可能是单纯在拖延时间。
因为他喝完一杯也没有放下杯子,而是长久地端在手里,影子都在帐篷上凝固了一样一动不动。
——
可落在叶空眼里的不是他的影子,而是他渐渐变得惨白的脸。
她看到血色一层层从他脸上褪去,衬得墨一样的眼越发浓郁又空白——就好像他在这段长时间的思考中,第一次意识到了什么灾难性的东西。
他以前从未触及过,思考过的可怕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