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已经很晚了,晚上海风很大,海浪也大,你有没有想过迷路了要怎么办?你想和我一起死在海上吗?那也不错,对吧?”“我妈妈会杀了你的……”
“你以后只有我能依靠了。”
“虽然从未预料过你的真实模样,但无论如何,这是我一直期待的结果——无论你走向哪里,都会通往同一个结果。”
“十一,我真庆幸能遇到你,发现你——这是我活到现在最大的幸事。”
——有完没完?
叶十一心想。
还是去丢个垃圾吧。
少女站起来往外走,少年坚持不懈的絮絮叨叨就像风一样左耳进右耳出的流经她,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十一……”
“十一,不要走。”
虚化的灯光里,他朝她的背影伸出手——
“你走不了的……”
“不要走……”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无论我们是什么身份,我都需要你,我都爱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从第一次看到你在泥土里画棋盘自已和自已下棋开始,我就决定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十一,你相信我,我会永远对你好,我会让你幸福的……”
——
原本应该如风一样淌过她而不留痕迹的话,突然被按了暂停键。
“我爱你。”
“我需要你。”
“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这句话在她神游天外的意识里不断放大放大再放大,直至化作一只生长着狰狞齿列的巨大怪物,咆哮着张开嘴,一口吞噬了她正漫步向外走去的地面。
深渊出现了。
那根在她脑袋里本来就绷到了极限的弦,铮的一声——
断了。
·
她在苍白得仿佛要化掉的灯光里转头回望,看着那个对她尽力伸出手的怪物,死海一样的情绪第一次掀起了滔天巨浪。
爱?
你爱我?
这就是爱吗?
如果这就是爱,那我到底在为了什么而苦苦求而不得?
如果我所渴求的目的地是如此的肮脏发臭泥泞难堪,那我为什么还要启程?为什么非要跋涉过这样一片毫无风景可言的令人发晕的海?
我在为了什么而坚持?在为了什么而忍耐?我在为了什么而活着?
如果这就是爱……
那我未免也活得太可笑了。
——
等意识到自已的行为时,她已经高高举起了球棍。
大脑清醒的瞬间,她毫不犹豫地砸了下去。
然后在少年痛苦的惨叫里,第一次感受到无与伦比的黑暗的畅快。
——这样也很好。
她一边弯起嘴角,一边第二次第三次砸下去——
你说得对。
她心想。
杀人对我来说,就像跨过一条线一样简单。
·
园丁不认识那个叫原初的少年。
但很奇怪,当在那条狭窄的缝隙里,看到少女向自已——也向倒在地上的秦少爷走去的时候,她突然就像被那个早已死去的亡灵附体了一样。
少女分明是向自已走来,她却恍惚觉得自已看见了她的背影。
舱室不见、大海不见、黑夜不见。
叮的一声——那是绿灯亮起的声音。
少女就像走过一条无车无人的斑马线一样,提着金属球棍,简单轻松地走向他们所不能企及的另一条路。
直到她发出尖锐的抽气声——
·
砰——
把木板生生砸出一个洞的球棍又往反方向一撬,哐嚓几声,相当干脆地彻底毁掉了这个小小的酒窖。
灯光洒进去,把园丁那张见到鬼般惊恐狼狈还蓬头垢面的脸完全暴露在叶空的视线里。
可她眼神没有半点波动。
像一潭再也无法反射光源的深渊。
她只是那么平直冰冷的看着她,打量了两次,才问:“忠仆来陪主人一起赴死?”
“……”被吓傻的园丁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少女于是一棍子砸在残留的木板上,碎屑四散的同时园丁发出一声尖叫猛地滚了出来,还险些砸到奄奄一息的秦少爷。
她怂得把自已整个人蜷成一团,努力缩到角落里,不敢跟少女发生对视,却还在用嘴巴结结巴巴的说话:“我我我……我是想问你,日日日日记还要不要?”
“……”
少女垂着眼皮漠然睨着她片刻:“不要了。”
她说完又转身走向秦悟。
园丁望着她的背影,不知哪来的胆子,突然猛地扑上前抱住了她的腿:“你不能杀人!”
叶空:……
被扑了一个踉跄的叶空低下头来,眼神漆黑而古怪:“为什么?”
她问:“我为什么不能杀了他?你又凭什么来阻止我?”
“因,因为……”园丁颤颤巍巍道,“因为原初说过,你不能杀人。”
“……”
那一瞬间,少女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坨烂肉或者僵死的狼狈动物:“你……偷看了我的日记呢?”
“……”
心跳静止。
第557章
三角
令人窒息的巨大恐惧中,少女当头一脚把她踹翻,这一回让她狠狠砸在了不知死活的秦悟身上,触手全是猩红的血,让园丁再度爆发出一阵崩溃的尖叫。
转头看到少女朝她缓缓走来的样子,更有一种会和秦悟一起死在这里的预感。
园丁一边“嗷嗷”尖叫着一边飞快缩向角落,同时疯狂道歉:“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偷看的!求你别杀我别杀我!!!”
但少女只是瞥她一眼就没再管,停在了秦悟身前。
园丁一看,又爆发出莫名其妙的胆气:“你你你你也不要杀他!”
“……”叶十一看傻子一样看她一眼,“为什么?”
“原原初说过……任何个体都不拥有剥夺别人生命的权利。”
“你倒是看得仔细。”少女把球棍抵在秦悟脸上,玩具一样地把他趴着的脸侧过来看了看又怼回去——那样对待死物一般的姿态和眼神,让园丁生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但我本来就从没认同过原初的看法。”
“为为什么?我我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的,”园丁眼神胆怯,内心尖叫,嘴巴却不受控制地一直张合着,发出她自已都难以想象的声音,“如果……如果你今天觉得自已能因为他囚禁你而杀了他,那你明天……或者,或者总有一天,可能会因为有一个人不小心撞到你而杀了另一个人——生命的罪……罪恶……罪行……不不,不应该由个体来判断,这……这很不公平……”
啊啊啊啊啊啊我在说什么?我是不是疯了?!!!
蓬头垢面的园丁在内心爆发出堪比开水壶的尖叫。
而少女偏头向她看来,眼神古怪,似乎也在想这个脏兮兮的懦弱的园丁怎么会突然说出这么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但她无所谓。
她鲜红的嘴角一翘:“公平?你跟我说公平?”
她拄着球棍,踩住秦悟那张伤痕累累的脸,眼神漆黑而乖戾:“如果我要论公平,我早就该变成一个杀人魔了——公平是什么?公平是别人都有父母,而我从有意识的第一天起就不得不接受我没有?公平是人人天生就有家而我却只能在满地小畜生的孤儿院接受孤立和欺凌?公平是人人生来就会哭会笑能感受喜怒哀乐,而我连思考这世道是不是太不公平的时候都平静得好像一潭死水?!!!”
“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少女微微抬着下巴,眼神冷得好像被冻死的湖水,一寸寸向她的视野里凝结——
“我知道我应该怎么想,我能推理出我在任何境况下所应该产生的情绪和感情——但我所认为的和我所感觉到的永远都像隔了一层膜,隔了一整个毫不相关的世界,就算我知道我应该哭应该笑应该痛苦到像你一样嘶声尖叫像那个老巫婆一样愤怒嘶吼的时候我也依旧没办法让我这该死的平静的心脏生起一点点波澜!”
“公平就是……”
少女拎起那根球棍,松松向下,直到沾血的那一端抵住秦悟的后脑。
而她直直的盯着园丁,瞳孔里一片死寂:“像他这样的贱人都敢口口声声说自已知道什么是爱,而至今一直努力当着世俗意义上好人的我却不知道。”
球棍顺着少年的后脑勺滑下来,抵到地面,发出咚的一声。
“我来告诉你公平是什么——如果人人都没资格裁决什么是公平,那就人人都可以裁决。”
她拎着球棍走向目瞪口呆的园丁,停在她面前,然后调转球棍,自已捏住那沾血的一端,而将把手那段递向了园丁——
“什么是公平?公平就是——他的父亲把死亡带给了你的孩子,你就应该把死亡同等的还给他的孩子。”
她盯着园丁,眼神像漆黑的天空一样沉沉压下来,带着“不做就会死”的绝对威胁。
“杀了他。”
园丁怔怔地呆在那里。
她看看那根球棍,又看看叶空,再看向了地上奄奄一息的秦少爷。
——逼仄的船舱突然变成了一个交汇的三岔路口。
他们一个是由社会由家族由家庭所滋养的理所当然的恶魔。
一个是勉强当了多年好人,却正要毫不犹豫穿过混沌走向另一条路的少女。
还有一个是从未沾过血的,存在以来就总是在不断失去的可怜女人。
三个完全不同的灵魂彼此对立地存在于此,却因为园丁毫不犹豫地疯狂摇头而突然产生了微妙而危险的平衡——
像得了癫痫一样摇着头:“不不不不不我不会杀人!我不能杀人!你也不能杀人!”
“……”
少女嘴角冰冷而神经质地动了动:“那我就先杀了他,再把你丢进海里灭口。”
“不!”
她第二次扑上去,再次抱住了少女走向秦悟的腿。
“你……”她的大脑从未如此高速的运转过,从那篇日记里花盒的春夏秋冬里穿梭,嘴巴也快若手巧的裁缝在穿针引线,似乎要生生把那些已经在少女脑海里混乱模糊的景象,通过语言而重新清晰地重新缝进她的脑海里:“你不是还想吃花盒的苹果吗?还要是你亲手摘的!”
“你不是还想去拔孙老头的胡子看他生气吗?”
“你不是还想去原初的墓地看看吗?他还等着你给他除草!”
“还有……还有曲雾!如果她妈妈对她不好呢?她还等着你救她出火海!就像以前一样!”
“你不是想要爱吗?!”
园丁无法阻止前进的少女,渐渐从抱大腿变成了抓住她的脚踝,整个人像个章鱼一样趴在地上死死扒着她的脚,歇斯底里的嘶吼起来:“你不是想要爱吗?!!!”
“我现在不想要了。”
少女冷漠地踢开她,“你没听见吗?连这个渣滓都在说他爱我?如果爱是那么肮脏不堪的东西,那我何必不甘?何必去找?”
“不是的!”园丁爬过去又抓住了她的鞋,“他那才不是真正的爱!真正的爱不是那样的!”
“真正的爱是什么样的?”
少女终于停下了,她低头看来,眼神里藏着割人见血还自带嘲讽的刀,残酷而畅快地割在狼狈的园丁身上:“难道你知道?”
“就凭你这样的人?拿着女儿的命换来的钱和工作,在仇人眼皮子底下却不敢报复也不敢好好活着的窝囊废?”
她弯起嘴角,一声嗤笑:“如果你这也叫爱,如果你就是我所渴望拥有的母亲——那我这么多年的不甘未免也太廉价了。”
“既然我渴望的一切都不过如此——那我要作为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活着又有什么区别?”
“……”
园丁仿佛突然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
她呆呆凝视着少女下望的冰冷眼瞳,整个人都失去了反应,直到她被挣开手,眼睛里映出少女丢掉球棍,而从兜里掏出匕首的影子。
刀鞘被拔掉,雪亮尖锐的光凛凛晃入她呆滞的眼瞳里——
第558章
混沌之中
刀刃划破皮肤。
红色的液体先是小颗小颗地出现,然后渗做一条线,再由线汇聚成水滴,在舱内飘摇的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血光,直至流淌下来,在人的皮肤上变成一条弯曲的细流。
没有人讲话。
风浪填满窗外无边的夜和海。
那样浩大的杂音却将少女的呼吸衬得十分清楚。
不颤抖、不虚弱、不兴奋,就像是累了所以蹲在那里发呆一样——可她很快割下了第二刀。
奄奄一息的身体突然动弹了一下,安静的舱室里响起秦少爷虚弱的气音。
“你……是真的要杀了我?”
“不,我其实是在跟你玩过家家。”
叶空就像在雕刻艺术品一样在他手臂上划下第三刀,细瘦的手死死握住少年因为疼痛而颤抖的手腕,杜绝他的任何挣扎,同时用冰针般含着凉凉笑意的语气说:“等到天亮你爸妈就会带着一众私人雇佣兵冲过来包围这艘游艇,然后端着枪砰砰开火作为庆祝的礼炮,接着我会和他们一起对你大喊‘surprise!这是我们一起送给你的特别节目你喜不喜欢惊不惊喜?’接下来我就会作为你永远的血包和囚徒,从此幸福地和你生活在一起——怎么样?这种剧情你还满意吗?”
秦悟惨白着脸,迟钝了好几秒才道:“还不错……我要满足你什么条件,你才愿意这样做呢?”
刀刃刺啦划开皮肤。
少女握着渐渐染血的刀柄琢磨片刻说:“如果你爸妈在看到你的尸体后不会端着枪冲我突突扫射而是鼓掌大叫夸我‘杀得好’的话——我可以考虑一下把你的骨头做成一把匕首永远收藏进我的书包里——这也算一种永远在一起吧?”
“……那也不错。”秦悟没办法一直集中注意力听她在说什么,他努力想要看到自已的手或脚,却只能徒劳地动了动脸,“你现在在做什么?”
“杀你啊。”叶空说,“我被关在你家一百二十六天,我要在你身上割够一百二十六刀,等你把我输给你的血都流得差不多了,我会把最后一刀捅进你的心脏。”
“你还不如给我个痛快。”
“你们从不给我痛快,我为什么要赏你痛快?你可真够不要脸的。”叶空鄙夷道。
“……你真的敢杀人吗?”
“不过一坨肉而已,为什么不敢?”
“可我是一坨对你很好的肉。”
“……你想跟我求饶吗?”
“我只是想知道我哪里做得还不够好?我对你还不够言听计从吗?”
“人类总爱叫猫祖宗,说自已对猫言听计从,可为什么猫是猫人是人?人可以花钱得到一只猫而反过来却不成立?”
“……我没有把你当成我的猫,我想让你当我的妹妹,或者未来老婆——啊!!”
少女毫无预兆地反手一刀割在他,再次逼出了少年的痛叫。
“你的妹妹和老婆显然都会是你的猫——连求饶都说得这么隐晦,真不愧是骄傲的秦少爷。”
叶空语调冰凉而带笑:“如果你想求饶,那你应该跪下来舔我的鞋底,然后朝我汪汪叫,大喊‘爷爷求你饶我一命’,那我说不定可以手下留情把这些伤口割得漂亮一点。”
“原来你是这么……厉害的人,我以前见到的那个你全都是假的——不过真正的你倒是和我很相似,我更喜欢了……啊!啊!”
“你可真够不怕死的。”叶空龇牙一笑,“还好你怕痛。”
“那你可以轻一点吗,看在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的份儿上?”
“当然不可以,你越怕什么,我就越要带给你什么。”
“你就不怕这辈子留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下辈子我也会找到你吗?”
“人只活一辈子,如果不是这样,我早就去死重开了。”
“那你活的这一辈子,就是为了寻找爱吗?”少年用气音艰难的说,“我可以给你——我可以做全世界最爱你的那个人。”
“我宁愿立刻结束这仅有一次的一辈子。”
“但你现在要结束的是我的一辈子。”
“怎么了?你要通知南港政府给我发好市民奖吗?可惜我不是南港人,所以不必了。”
“……我没有杀过人。”
“我说了,求饶就该跪下来趴下来舔着我的鞋底汪汪叫然后痛哭流涕地一边忏悔一边高喊‘饶我一命’——看来你怎么都学不会了。”
“……我没有力气。”
“没关系,就算你求饶我也不会饶你——这么一想是不是没那么遗憾了?”
“……你想要什么?”
“你的命,将来可能还有你全家的命。”
……
她是如此冷静。
在这无边的风浪中,在这看不到岸的混沌夜色里,在这不知是否已经迷路的航线上。
她以如此冷静懒散的姿态走入了混沌里。
当少年终于开始在逐渐冷却的意识中感受到恐惧,开始不由自主吐露出真实的求生欲时,她却依旧像一尊用冷却的岩浆铸成的石像,漆黑晦暗,不为任何东西所动。
园丁在角落里呆滞地望着这一幕,恍惚以为自已看见了她身前无边的深渊。
而那正在割下的每一刀,从少年身上淌出来的每一滴血,都是她脚下不断崩塌的岩石……等到最后一刀落下时,她就真的走过去了。
走过了那条亮着绿灯的斑马线,踏入那片混沌可怖的深渊。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园丁恍然迷茫的心想。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我……”
她发出了一声颤抖的气音,好像很胆怯似的,毫无底气:“我很爱我的女儿。”
话出口的时候没来得及看清少女的表情,泪水先情绪一步滚出了眼眶。
第559章
死亡当道
“我很爱我的女儿。”
重复的时候她就已经哭了出来。
少女的刀在空中停顿半秒,又继续开始数数了。
死亡正在降临。
园丁充满浓郁痛苦的哭泣开始扩散扩散,极其违和地尝试着打破这片凛冽血腥的空气。
“即使我知道你说得对,因为贫穷和无知而害死她的我根本就不配说这种话——但这种事情是没有办法的,爱就是爱,就算不配也还是爱。”
园丁一边流泪一边强行让自已口齿清晰——其实她的思绪并不清楚,她甚至有些不明白自已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但她记得那本带给她无比力量的日记。
她记得那些期望,那些画得非常漂亮的画,那寥寥几笔就被勾勒出来的一个孤单冷清却很美丽的世界。
那本日记好像在催促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爱她,我记得她最喜欢的发型——她喜欢扎两根小辫子,扎完以后她会自已照镜子,如果不对称就会不开心,会找我重新给她扎。”
“我记得她的长相——从出生我就看出来她鼻子不够挺,担心她遗传了我,以后长大不够漂亮,即便她永远停留在不会长大的八岁,我也依旧会想象她长大后的样子,就算不漂亮我也觉得很美很可爱。”
“她喜欢吃棉花糖,两块钱一根,但我们很少花钱给她买,以前是没钱舍不得,后来是怕她吃坏了牙齿——现在我很后悔,早知道她想吃就吃好了,才八年的生命,我应该让她尽情去做自已想做的事的。”
“她学习不太好,但有几个好朋友……”
“她走路喜欢一踮一踮的,为此我训了她很多次都没用,现在想想,其实每次看到她那么走路我都觉得好可爱,像只快乐的小鸭子……”
“她喜欢蓝色,喜欢装小大人,最喜欢说的是‘妈妈你听我说,我已经长大了……’,以前后面总会跟上‘我可以吃一根棉花糖’或者‘我可以自已去朋友家里玩’,后来却变成了‘妈妈我不怕痛,就跟感冒打针一样’……”
园丁把自已整个人都缩起来,抬手捂住了湿成一片的脸。
“我很爱她——她活着的时候我们从来不说,她死后我却每天都在想。”
“我好想她。”
“我活得好痛苦。”
她一边哭一边说:“你说得对,我没办法为她杀人报仇,也没办法拿着她的命换来的钱让自已好好活着——我才是一坨肉,我是一具行尸走肉,但我还是要活着。”
“她死了我活着,她爸死了,我也还活着。”
“我在这座她死掉的庄园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我要一直活到病死老死——因为如果我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记得和知道我的囡囡了。”
“她是那么小、那么卑微的一条命,秦家不会记得她的,他们烧了她最后一张照片,他们巴不得早点把她忘了,也巴不得我早点死——可我不能死,我要一直活着。”
“就算我迟早会记不清她的长相,迟早会忘记她的声音,可只要我记得她的辫子,记得她的棉花糖,记得她走路的姿势——哪怕我连这些都忘了只剩下她的名字,我也要带着她的名字一直一直活下去!直到我头发白了牙齿掉光,直到我不得不死去!”
蓬头垢面狼狈至极的女人在摇晃的舱室里捂脸大哭。
仿佛要把五脏六腑,把灵魂都通过喉咙呕出来一样的可怕的哭法,让人震惊世上居然还有人能哭得这么地动山摇的哭法。
她在这浓郁又沉重的巨大悲痛里说:“秦家不许我给她立碑,我要做她的墓碑。”
嚎啕声的末尾。
她把干皱黝黑的手放下来,露出被鼻涕眼泪糊满的丑陋的脸,和湿得看不清瞳孔的苍老眼睛:“这是全世界最懦弱最难看的爱。”
“可这就是我能给她的全部的爱了。”
“如果是这样的爱,你会想要吗?”
——
血顺着刀刃流淌成红色的小溪,然后在刀尖汇聚,啪嗒一声砸在地上。
少女已经在她的哭喊里停了很久。
她背对着那个浑身发颤的狼狈的母亲,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狭窄的玻璃窗照着她苍白瘦削的脸,那双漆黑的眼瞳仿佛和外面黑色的海融为了一体,分不清哪里是眼睛哪里是夜和海。
直到她微微一眨眼,瞳孔里映出同样照在玻璃上的,那个卑微难看得不像话的身影。
她转过头来,平静冷淡的问那个人:“有什么意义?”
“……我不知道什么是意义。”
园丁露出茫然的神情,“如果能一直思念她爱她,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听起来真是痛苦的活法。”
少女自言自语道,“但就连这样的活法我都还需要苦苦找寻。”
她拎着刀,转头再度盯住了园丁,这大约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的看着她——即便她的认真也表现得如此冰冷无情。
“你这么爱她,为什么不让我杀了秦悟?或者我将来还能杀掉他爸——你难道不想为你女儿报仇吗?甚至不需要你自已动手。”
“……我,”园丁流着泪说,“我觉得,你应该回到花盒。”
“……”
“我偷看你偷看你的日记,是因为我不能停止幻想。”
“我无数次的想,如果我的孩子像你一样,或者我像你一样,她是不是就不会死?我们是不是就能拥有反抗的决心和力量?”
她又哭起来,声音里纠结着剖心掏肺的痛和苦:“那样的话,她是不是能好好地活到长大,是不是也能像你期待花盒的春夏秋冬一样期待回家?”
“如果她活着,妈妈一定会拼尽全力带她离开南港,会给她买好多好多棉花糖,每天都给她扎小辫子……”
“如果她活着……”
……
第560章
灰烬深处
秦悟趴在地上,已经失去了意识。
血痕在他身上如同一条条小溪组成的地图。
死亡的气息依旧在舱室里萦绕,却被一个母亲无尽的眼泪冲淡了。
叶空垂下头去,看着秦悟惨白又淤青的脸,半晌后,她又动手了——
望着少女再次下刀的背影,园丁只觉得整颗心都凉了。
她不由自主地想再度扑过去,却因为体力耗尽而倒在地上,只能朝她奋力仰起头。
“叶空!你不是还想回到花盒吗?如果你杀了他,你就回不去了。”
“你还要找到你的亲生父母!你父母一定会好好爱你的!可如果你变成一个被通缉的杀人犯,他们一定会比我更痛苦难过的!”
“叶空!你还小啊!你还小啊!你不要杀人!不要跨过那条线!跨过去就永远都回不来了!”
“叶空!”
……
可她还是如此冷静。
一刀一刀划下去,就像听不见女人绝望的嚎啕一样。
直到眼泪变冷,风吹开没关好的舱门,慢摇摇的吱嘎一声——
少女把匕首转了个圈,漠然凝视着呼吸渐弱的秦悟:“最后一刀了。”
海风呼啸涌来,带着夜色里冰冷的水汽吹起少女凌乱的长发。
她在风里,在园丁绝望的眼睛里,落下了最后一刀——
刀刃轻巧划破脸颊——而不是心脏。
看着血渗出来,她站起身,冷冷说给已经失去了意识的人,也或许是说给自已:“这不代表我放过你了,能不能活下去看你自已的命。”
“如果你死了,那就是我杀的,如果你没死,但将来有一天你再次顶着这张脸出现在我面前——那我也还是会毫不犹豫杀了你的。”
“既然是你让我明白什么叫恨,那由你来承担我的恨应该也很公平。”
她手里滴血的刀尖无声转了一圈,刀柄被反握,刀尖向上,是一个收起来的姿势。
少女站在那勉强还苟延残喘着的躯体面前,回头看向依旧趴在地上呆呆望着她的园丁,突然自言自语道:“也许我以后应该去学心理学——这样说不定就能弄懂我为什么会停手了。”
一个大浪打来,游艇剧烈摇晃了几下。
叶空扶住墙稳住自已,几步走出了舱室,登上了甲板。
夜色四合,大海茫茫一片。
风浪之中,游艇上这一点微弱的光就如烛火一样飘摇不定。
她在外面站了很久,最后干脆坐下来,握着那把刀,靠着栏杆在水浪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园丁在舱室里努力恢复力气,悄悄爬起来查看了秦悟的情况,然后去常用品柜子里翻出一个简陋的药箱,勉强把几个最严重的伤口包扎起来,稍微止血。
等一切完成后,她才战战兢兢走出去,也不敢靠近那道身影,好一会儿才敢远远地问:“你,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逃走。”她居然回答了,语调悠闲懒散,仿佛她是出海而不是杀人未遂的逃亡。
“怎……怎么逃走啊?”
“游啊。”
她眺望远处的海:“我在秦家学了一点。”
“……”园丁目瞪口呆,“这么黑?你要怎么游?又要游到哪里去?不等秦家人找到我们你就会溺死的!”
叶空却不咸不淡:“溺死就溺死,黑就不能游了?反正总会有光的。”
“这海上哪里有光?到处都……”
话音未落,她余光里有什么突然闪烁了一下。
园丁猛地转头看去,只见茫茫漆黑的海面远处,居然真的亮起了一道极微弱的光。
模糊的光照中,隐约可以看清一条小船的影子。
“……那是?”
叶空站了起来。
她把刀收进刀鞘,插进后腰里,随后脱掉外套蹬掉鞋子,毫不犹豫地跃入了海中。
园丁来不及震惊,只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那我呢?!”
……
除了风浪,没有回答。
好一会儿后,她才在微光里看见海面冒出一朵水花里,水花中探出少女湿淋淋的脑袋。
“不想被秦家人突死的话就跟我一起游过去,然后随便你怎么走回家。”
她说完就又潜了下去,甚至没问过园丁会不会游泳。
园丁……园丁她当然会游泳。